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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0-16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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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有变 【ZX整理】

    狱卒善后做得细致, 水流冲刷过血迹,带着泥沙与碎去的稻草一同消逝去了。这个决定本是不太合规矩的,放在平日里恐惹人非议, 但这一回身在其中的人却都默契地缄口不言,就连谭宏康听闻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把持着丹州的民政这么多年, 自然明白手下这些人的心中所想。

    魏执迟早要死, 即便不在今日,三法司的决断下来也逃不过秋后处斩, 而供词到手,又不缺人证, 温明裳此时做局让他死在丹州, 已经不影响接下来的举措,恰相反, 这是在平众怒。狱中的那些人都活不得, 可在灾疫初歇的今日, 那些面对着无数死难者的寻常人,他们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缺口。

    一个暴死狱中的凶手, 再合适不过了。

    温明裳从刑狱回到驿馆时正好瞧见栖谣跟赵君若在门前说话, 她并未直接上前, 而是等到小姑娘点头似是明白离去后才拐了出来。

    栖谣闻声侧目, 向她问礼:“温大人。”她于武学上造诣出众, 知道有人近旁也是情理之中。

    “你在教她?”温明裳望着赵君若离去的方向, “阿然授意的吗?”

    “不是。”栖谣摇头否认,“是我自作主张。”

    “为什么?”温明裳略有不解。

    “温大人缺一个合用的近侍。”栖谣如实答道,“主子不可能一直在京, 来日如何未可知, 届时……大人身边需要用人。卫不同于旁人, 性情举止乃至于听记诸多杂事皆要学,是以同样颇为不易。”

    温明裳听罢点头:“小若年岁尚小,劳你费心。对了,阿然呢?”

    “主子在书房候着大人。”栖谣看了眼天色,“适才有信,主子看过后说要同大人商议。”

    温明裳闻言微怔,随即说了声知道了。她没再多留,绕过亭台回了里间。

    海东青单足立在柳树顶,瞧见来人后拍打着翅膀长啸,听得笼子里豢养的鸟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温明裳冲它比了个手势示意噤声,这才掀开竹帘进门。

    她一面取下披着的薄氅,一面问:“雁翎出了什么事吗?”

    洛清河抬起头,窗外日暮西沉,已到了入夜时分。她信手掌灯,在温明裳落座前把茶盏推到对面,“不是,是上回火铳的事情。”

    面前摊开着的纸页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其中一份用的纸是京中要员传递消息常用的,温明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内阁的批复。

    但回的不是给洛清河,而是石阚业。

    温明裳记得这个名字,元兴初年燕州的兵马被粗暴地拆分成步卒与骑兵,新君此举为的是平衡军权,当时兵部举荐的便是这位老将军。可惜京城那些看惯了阴风诡雨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为何边地苦寒仍有人持着那一句忠诚。

    “石老将军上书向内阁请调令让你回去,用的是编排布防的理由。”温明裳看了一遍之后看向末尾那块批红的否决,“若是先生一人,他定会放你回去,但事关雁翎定是要上奏陛下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

    “何止牵强。”洛清河摇头,“先不说雁翎有将军帐,若无主动犯境,日常调度可以自断,就算当真是有什么要我做主的调配,那也是要先书兵部的,这么写不合规矩。这份回绝应当是阁老拦了,否则真放到陛下面前,只会叫人怀疑。”

    “早知当日该提醒师父的。丹州疫病起得突然,我又在此,他多半也是怕日后再出什么意外。阿呈虽在,但他哪里拦得住老头子?”

    崔德良也知道边地武将比不得京中那些长于辞令的文官,这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这份奏请给驳了回去,顺带着还送了一份给洛清河。

    眼前的信笺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色调,温明裳沉吟片刻,道:“火铳融入边防战阵,仅凭将军帐的调度难以做到,要你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但陛下诏命在前,我们最迟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京城路遥,怕是更难找见机会。”

    若是洛清河一人,乔装走一趟不难,难的是如今身边还有一个温明裳。她的一举一动,咸诚帝过后都是要问的,如今眼线众多,若是没有一个十足说得过去的理由,连短暂独行都是难的。

    更不要说咸诚帝急诏她们回京还要的是此番的那份供词。

    迟则生变,柳家那边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其实倒也不是全然无法。”温明裳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州郡线的封锁已经撤了一部分,余下的该如何还要看谭大人,他若能点头,便可以再拖几日,也好让雁翎的将军们南下与你商谈。”

    火铳如今还只是雏形,一日没拿到手中,纸面上的排兵布阵便落不到实处,是以能见一面定下个细则便已经算好。

    温明裳说到此抬眸对上洛清河的视线,在片刻的停顿后试探道:“你等我回来再问这个,是怕京中生变吗?”

    “嗯。”洛清河点头,“我是得去一趟,但你可以先走。陛下心急,留给你和柳文昌谈判的时间不会多。”

    “我知道。”温明裳抿唇,“所以我回来之前已让人去信,柳文昌只会比我更急,只要我入京,他就一定会迫不及待来见我,求我放过柳氏无辜的族人。他不知道魏执究竟会说多少,谈判的筹码如今早就不在他手中了。”

    所以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论温明裳开口要什么,只要他想让柳氏存一口气,他都必须答应。

    但雁翎这边不同,她不通军阵,若无旁听,想要搪塞咸诚帝会很难。

    洛清河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点头。

    “那就一起去吧。那边入关会有来信,届时我再带你一同过去。”

    檐下月光冷清,像是结了满院薄霜。狸奴的影子在院墙上飞奔,几息便匿入角落,再不见踪迹。

    温诗尔坐在榻上,松开手上的书册抬头。她的气色似乎比多日前柳文昌在廊下仓促窥见的时候要好了些,但人仍旧清瘦,似乎数十年未改。

    “进来了便坐吧。”她虚虚抬手,随意道,“这院中无可供入眼的好物,茶也粗糙,还请自便。”

    宅邸中的下人大部分都被遣散了,早前出事到如今仍有不少人虽说面上战战兢兢,心里却没真想过主家有一日当真会倒,直至近几日分散的银钱塞到手里,他们中的许多人才恍然明白原先的担忧恐是要成真。

    内宅的女眷成日里哭丧着脸,柳文钊院里的那几位捂着自个儿的银钱匣子,生怕人来抢了去,整座宅子白日里吵得人头痛欲裂。

    除了这间久无人问津的西苑依旧如昨。

    但柳文昌今夜不是来躲清闲的,他对坐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中的一封信放在了小几上。

    温诗尔眼帘微敛,触及信封上的字迹时目光轻动。

    信纸早已揉皱,想来不知柳文昌纠结了多久才敲开此处的门。温明裳幼时开蒙是温诗尔教她习的字,笔锋不似文人书客那般苍劲飘逸,多添了几分柔软,后来崔德良收她为徒,拿着戒尺把这个毛病纠了过来,但细看之下还是有些幼时的影子。这手字不好仿,尤其是在温诗尔面前。

    “车马已启程,至多半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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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能回来。”柳文昌沉声道,“她向我提了一桩交易。”

    温诗尔这才抬眸,她听着柳文昌将信中内容一一道出,末了轻轻笑了声。

    柳文昌五指收紧,忽然问:“如果我现在跪下求你,你会在裳儿回来时为我族中求得一条生路吗?”

    温诗尔眼睫微垂,缓缓道:“不会。”

    柳文昌了然阖眼,转而低声,“那你今日答应见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裳儿身上的木石吗?可你该知道,此物无解,唯有自渡。”

    屋内一时寂静,窗外却是蝉鸣声声,恍然间才发觉京城已入夏。

    “我答应见你,只是为了再看一看这张脸。”温诗尔在长久的沉默中终于开口,她抬起头,书册坠落在榻前,“看一看三十年前闻渠先生座下以素心起愿,道此生愿克己勤勉为万世太平的那个人,如今是怎样肮脏的嘴脸。”

    柳文昌闻言深吸了口气,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温诗尔此刻的目光,因为只要他一抬眼,仿佛就能看见旧日的年月。

    可温诗尔不愿意这么放过他,她坐正身子,道:“若你还想以家世族人为名,那你便把这些当作遮羞布,那不妨骗自己,骗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的儿子,到最后一刻。”

    “若说骗字——”柳文昌猝然抬头,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你又何尝不是骗了我这么多年?你为了什么回来……你以为我不知吗?国子监的名,阁老的那一面若不是因我……是,我对不住你们,但那些人何辜啊?”

    “在此之前。”温诗尔不闪不避,诘问说,“你为何不问问颜儿为何能以此相逼?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柳文昌气急,他自是不敢答这一问的,只能调转话头道:“如今真论明媒正娶,你也逃不脱。她杀我杀我父,谓之法度,天子赦其弑族之罪,那是因旨意写明再无瓜葛,可你呢?诛族之罪,你为我妾,你也会死。”

    温诗尔沉默不语。

    柳文昌步步相逼,“杀父弑母,亲族无一不亡于她的刀下,来日不论她有何建树,史书所载必定惹千古唾骂!你回来将她捧至今日,就该知道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草丛里蛰伏的狸奴窜上树梢,一爪拍在了未回过神的夏蝉身上,蝉鸣阒然间止在了夜色里,再不复起。

    温诗尔拿起那封信,放在火上点燃了。

    “你走吧。”她闭上眼。

    柳文昌嘴唇颤动,他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着眼前妇人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能悻悻退出了这一方僻静的庭院。

    窗前烛光影影绰绰。

    高忱月跳下屋顶,单膝跪在榻前,“便是明日了吗?当真不再等等?若是明日便……温大人恐怕赶不上。”

    “无妨,还是莫要让那孩子看见吧。”温诗尔偏过头,她将袖中空落的瓷瓶取出,交到高忱月手里,“这个,劳烦你来日交给她。对她说……是她母亲自作主张。”

    高忱月呼吸微颤,她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半个字,满腹酸涩卡在喉间,叫人眼眶发烫。

    “好孩子。”温诗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她听着窗子开合的声响,侧目注视着将要燃至底端的烛火,忽然无声地笑起来。扣在掌间的碎玉把肌肤压出更加苍白的色泽,她这么望着烛火燃烧殆尽,枕畔也一点点潮湿了。

    檐角的露水叮咚一声落入深潭。

    潘彦卓弯身拾起落在地上碎裂的棋子,皱眉道:“你说什么?六扇门的千户暗中出入康乐伯府?”

    少年垂首称是。

    “……让人专门盯着她。”他拉起肩头的衣物,回过神才发觉指腹被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半刻的功夫,血珠便顺着垂下的手指滑落了。

    暑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好在早时山间仍旧清凉,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逮了兔子,落到窗前弄得乱糟糟的,让栖谣不得不把它拎了出去。

    林笙手撑在膝上,把布阵图上的石子往前再推了点,说:“石老那边的意思是,若是循规蹈矩,这些火铳就还是得交给步卒用。咱们这些年修了多少守备,北燕那群狗崽子毁了得有□□成,交锋太多次,军匠也不好再往前方送,都怕出事。所以交战地别的不多,废弃的要塞可是多了去了。石老的意思是,得把人引到这里面,逼他们打巷战才好使。”她说到此还不忘摸了摸鼻子,好像提起北燕人都觉得晦气。

    “不成。”跟在她后面的铁骑登时反驳道,“北燕人又不是傻子,铁骑之中能追得上他们的只有飞星营,步卒那不是只能吃灰。别说逼他们过去了,没有骑兵,正面对上狼骑那是要被包饺子的!”

    林笙回头一巴掌拍到了她脑袋上,道:“小丫头好好听着,急什么?说的是步卒用火铳,没说不带骑兵!”

    洛清河从入内便一直沉默不语,她们紧赶慢赶才挤出这小半日的时间绕道州郡线的小苍山,如今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又要启程了。

    “清河,你倒是说句话。”林初皱眉看了半夜,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这个步卒的法子,是阿呈给他说的吧?”洛清河揉了揉眉心,终于开口道,“我看过写的了,是他在羽林学会的东西。但不论是他还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温明裳原本垂着头在她身侧旁听,此刻才抬起头看她。

    “什么啊?”林笙伸长了脖子,急忙问,“快些说,别卖关子。”

    洛清河拿起石块,全数挪了下来,“火铳是背着羽林弄的,你们这是要搞的人尽皆知吗?”

    她掂量这石块,重新放上第一块,“我们不是羽林,没那个排场去人手拿上一把这玩意,再论私制,这东西就不能放在明面上。阿笙,记得飞星的另一个作用吗?不只是斥候,你们还是奇袭的轻骑……火铳也是一样。”

    说话间第二子落在了正对面的图上。

    洛清河抬头,看向那个被林笙拍了一巴掌的小将说:“你提的骑兵两翼,步卒取火铳居中的法子?当时阿初说火铳射程短,打不着人,这话是对的,但细想又不对。这是常见的战阵,为的是防止狼骑冲的太快把我们带入他们的步调,但如果反过来呢?”

    石块在图上画了一个圆。洛清河低头,把尖锐的那一端调转,将军唇角微勾,轻描淡写道:“如果是追击战呢?面对铁骑的狼骑,在明知无法逃脱的前提下,会继续向前与铁骑短兵相接,还是会掉头冲垮身后慢吞吞的步卒?”

    答案昭然若揭。

    “火铳是羽林的杀器,它不该是用来被动防守的。”温明裳低声喃喃了句。

    洛清河瞟了她一眼,道:“我原先说这东西加不进战法中,就是因为少和用得名不正言不顺。但既然有了,也不能拿来当废铁。这东西弊端众多,但有一个是弓刀无法替代的,那就是它能藏。”

    战场上藏一分多的可能就是一分的不测。交战地打了数百年,每一代都在思变。

    “这东西不需要多,相反,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洛清河道,“每逢大战首先遭袭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烽火台,我们打狼骑也一样。拓跋焘善变,这仰赖于狼骑斥候接连不断的奔走,这些斥候就好像狼的眼睛。而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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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这么戳瞎拓跋焘的这些眼睛。”

    这才是她一定要亲自推演的原因,每一样东西都需要物尽其用。至于伏击的场所……林初低头去看那张布阵图,看见了石块一个个对应的位子。是了,没人比自己的统帅更熟悉那篇战场。

    因为她属于那里。

    午后车马要重新走回官道,也到了该作别的时候。雁翎的军士不便在人前公然露面,只能抄小路下山。

    温明裳目送着马匹远去,正想回头跟洛清河说点什么,可不待开口,便瞧见赵君若疾步飞奔至眼前。

    “明裳!”她来不及多说,连忙把抓在手里的信鸽塞过去,“京中——”

    这不是宫里的那只鸽子。

    温明裳拆开封好的短笺,目光向下一扫骤然变了脸色。

    【京中有变,事涉令堂,速归。】

    作者有话说:

    (顶锅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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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燎原 【ZX整理】

    这日没有朝会, 内阁办事房的学士们会来得晚些,吏胥过来开了门便回了班房睡回笼觉。已是入夏,院中的老槐枝繁叶茂, 将头顶的灼烫尽数遮蔽在了树影外。

    崔德良今日要入宫,三法司那边虽压着案子, 但除此之外朝中各部运转都要交由他过目后上呈天子, 这些不能停。前两日户部来人报了赈灾的账,他今日晚些时候还要同人商议今年的国库存银, 实在是休息不得。

    但他到底是上了年纪,如此下来难免觉得疲惫不堪。

    姚言成在门口碰见他, 上手扶着人缓步入内, 不忘劝道:“先生若是觉得精力不济,不妨将此事交给李大人他们先行商议, 先拟章程再做细想。前些日子因着丹州的事, 您连着熬了几宿, 再这么下去,师母又该忧心了。”

    “哪能歇啊……”崔德良掩唇咳嗽, 拍拍他的手道, “身在其位便是如此, 你说我好听, 那几日不也忙得慌?还有你师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儿家担责更是不易,若是你我在朝的还贪一两日的闲适,怕是不配为人师长啊。”

    疫病发现得及时, 处理得也够漂亮, 但这月余下来仍旧是对商贸的一大打击, 先不论个中损失,因此断裂的商路都要重新安排。姚氏在这一回里亦是损失巨大,本家那边的消息说姚言涛现在还没好全,族中前两日还上表愿暂时交出手中的差事休养生息……谁都不好过。

    “说起师妹。”姚言成扶他跨过门栏,皱眉道,“先生可知三法司那边压着的案子如何了?她母亲如今尚在府上,陛下久未决断,怕是也觉得此事棘手吧?若是严惩,那是一定要将之牵连进去的!即便天恩在前,一世骂名也难消啊……”

    “我这几日也在考虑此事。”崔德良深深叹息,“内宅之事外男本不便插手,但时至今日……唉,罢了。半截入土之人,在乎那点身后名作甚呢?若能为你们这些小辈涤清浊浪,也不枉这余下的年月了。”

    姚言成闻言微愣,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不论咸诚帝究竟作何想,崔德良也是要插手将人拉出来的了。他随之叹息,正想说些别的,侧耳忽闻脚步声渐近。

    “阁老,姚大人。”潘彦卓见到他们停步,微微躬身,“下官奉薛大人之命,来给阁老送户部核算过后的详报。还有这几样,是阁老叮嘱下官务必细究的册目。”

    姚言成回礼,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书,“修文辛苦,也代我等谢过薛大人及户部诸位。”他侧身双手碰上,恭敬道,“先生,请过目。”

    崔德良打起精神,目光在潘彦卓身上多流连了片刻,点头道:“几日前方提的,的确辛苦。户部如今添一个你,薛虢过几年倒也能安心隐退。”

    别的不说,这几年登科入户部办事房的,就没一个在查账上办得比潘彦卓漂亮的。他不恋权又肯做事,在旁人眼中看来往上提是迟早的事。崔德良知道他多少藏着事,但只要尚未做出危及社稷之事,在他看来此人便还能用,不能因噎废食。

    潘彦卓含笑不语,他将东西带到,正想开口作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崔德良自然也是听见了,此处未经允准疾行是为失仪。他微微皱眉,抬步正想迎上去喝止,便瞧见来者扑通一下摔在他跟前。

    腰上的牌磕落在青石上,上边属于大理寺的纹样清晰可见。

    小吏来不及管青肿的额头,急急道:“阁老!李大人命小人前来急禀!大理寺外有人鸣鼓称冤……称的是、是柳氏一族违逆天听!”

    “柳氏?”姚言成错愕道,“不对,是柳氏李驰全也该先报卢寺卿和御史台,怎么反倒让你来内阁?”

    潘彦卓目光冷凝,忽然道:“称冤者何人?”

    小吏扶稳帽子,犹豫着看向崔德良,颤声道:“是……温少卿之母,康乐伯府的女眷,温氏。”

    姚言成蓦地愣住,他不由转头去看身侧的崔德良,可甫一转头,适才捏在手中的那份详报便复而被塞入了他怀中。

    阁老提衣下阶,沉声道:“带路!”

    “先生!”

    这声唤飘散在风声里,而崔德良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大理寺外已聚集了不少人,此时正是早间热闹的时候,商贩走街串巷吆喝,临近大理寺的那条街上都是车马骈阗。

    前段时日京兆尹府的鸣冤鼓敲得人身心俱震,现在说起还历历在目,哪成想又来一遭,这告的还都是一家一门,叫人闻之更是私语声四起。

    李驰全在门前来回踱步,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温诗尔起来说话。他汗湿了后背,一面觉着自己这回是被架在火上烤,一面看着妇人那张形似温明裳的面容又在心里觉得不能对不住同僚,一时间如芒在背。

    “夫人还是不要为难在下啦!”他仰头望了眼渐烈的日头,对着温诗尔蹲下,苦口婆心道,“您有冤屈自然是要入内现将诉状呈上的,跪在门前算哪门子事儿?莫说旁的,您想想温大人,她若是知道指不定多难受呢!莫要让我难做啊……”

    温诗尔向他温和一笑,道:“妾谢过大人记挂,然此事重大,主事大人未至,妾不敢轻言。”

    李驰全抚掌嗟叹,招手唤来差役,“去请寺卿的人的还未回来吗?”

    差役忙摇头,道:“大人,此时路上人多车马定然难行,咱们的人都还未回来,但应是在路上了!”

    “多派些人去街上盯着!”李驰全牙关紧咬,又看了看周遭围了一圈的百姓,只能硬着头皮先上前去,“诸位——!”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高声道,“先散了吧!凡鸣鼓者,冤屈官府自会查办,尔等堵在此并无他用啊!”

    他指向头顶的烈日,又道:“诸位瞧一瞧这天,暑气盛极,闷得很,堵在此若是叫这位夫人因此晕厥该如何是好?下官在此保证,我大理寺定秉公执法,绝无包庇之意!还请自行散去,莫要惊扰公堂——”

    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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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的私语似乎停了一瞬,但很快不知从何处便传来声声诘问。

    “人家闺女远在丹州赈灾,大人任由她在此跪,不让更高处的青天老爷来查,对得起人家满心许国吗?!”

    “包庇不敢,拖字诀便成了吗?上回京兆尹府前头的那个,不也是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吗?我看着姓柳的平日就是趾高气昂!他大哥打女人,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李驰全冷汗直冒,他最怕的就是这些问题,前者按下不表,柳氏的案子那是御史台的差,同为三法司也不能越俎代庖。何况看上头那位的意思,怕是要等到人回来再办的,这么一问……这些哪能和百姓们说啊!

    正当此时,温诗尔却忽抬头环顾了一周,启口道:“跪伏于此静候天听是妾一意孤行,还请莫要为难李大人,妾所禀不足挂齿,还请大家散去吧。”

    此一言更是激起千层浪,人群中霎时便有人激愤怒骂。

    “妹子你莫要怕!什么叫不足挂齿,那什么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他奶奶的柳家丧尽天良,咱们就在这儿听着!今儿个要么把这案子办了,要么咱们陪你一同等在这儿不走了!”

    李驰全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眼见着局面不受控制,他抹着额上的冷汗,正想着如何应对,阒然间便听见人群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崔阁老到——!”

    百姓闻声面面相觑,这才自觉让开一条道路来。他们平日里决计见不到品阶这样高的大员,是以这一声吼确实震住了不少适才还在私语的人。

    “下官拜见阁老。”李驰全猛地松了口气,也顾不上仪态,连忙上前相迎,“阁老,您看这……”

    崔德良面色冷凝,先随意安抚了两句,才行至温诗尔面前。他垂下眼,同妇人对视须臾,抬臂抖开大袖,弯腰去扶她,道:“下官已到此,夫人先起来说话。”

    他们数年前在国子监曾有一面之缘,为的是温明裳,而时隔多年的这一面,仍是为了她。

    温诗尔没再推拒,她扶着老人的手臂,起身时有些踉跄,久跪给这具残破之躯再添新伤,可她却无暇在意。

    “妾拜见阁老。”她忍着膝上酸痛,施然福身。

    崔德良示意差役上前相扶,他望了眼安静的人群,拱手道:“适才诸位所言,下官已铭记于心,朝廷审讯后定会还以一个公道!下官资质鄙陋,忝列内阁元辅十七载,愿以此老朽之身保证,鸣冤鼓前,朝廷不负我大梁任何子民。若是诸位信得过,还请散去,莫要滋扰公堂办差了。”

    崔氏的名声素来不差,府上学生不论出身本就叫人心生好感。崔德良此刻话音平稳,举手投足间自有常年主事的持重,再加上那一身绛红官袍,人群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不多时便三三两两散去。

    待到人群散尽,街口一辆马车也终于姗姗来迟。抱病已久的老寺卿被人搀扶下马,见到崔德良连连拱手,“劳动阁老来此,是我等失职……”

    “卢公不必挂怀,先进去说话。”崔德良微微抬手,跟着转头看向温诗尔,“夫人也一道吧。”

    温诗尔垂首称是,随着搀扶一步步迈入其中。

    不多时御史台的人亦到了,三方同坐上首,这才开始问话。按理事关柳氏,崔德良该回避的,但傅中丞瞥了好几眼都没见崔德良有离席的意思,只能沉默作罢。

    崔德良不曾理会他,他转着茶盏,沉声道:“三法司同列于此,你现在可以开始说了。”

    温诗尔不疾不徐地朝座上众人一拜,缓缓取出了袖中早已写好的诉状。差役急急上前接过,双手捧了上去。

    “妾来此状告中州柳氏,罗列罪责有三。”她缓缓开口,“其一,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自妾携女归入柳氏至今日,柳氏为使小女满心拜服,以药毒戕害之,在其春闱登科后尤甚。药毒名曰,木石,可使医者查验真伪。其二,中饱私囊之罪。非关朝廷与济州大案,乃本族之祸。族人于本家仗势欺人,借以敛财,乃至私吞他人之财,此刻族中银库记册当还在柳氏宅中,还请大人明察。其三……”

    话音在此稍止。

    傅中丞不解地看她,追问:“其三为何?”

    温诗尔深吸了口气,她抬起眸,开口字字清晰。

    “其三,此次丹州大疫,乃柳文昌授意所为。”

    药堂这些日子的病人不多,程秋白早时不在正堂,而是待在里屋调配应对时症的成药。她性子淡,连人从侧门拐进来都不搭理。

    那人没开口,但坐在窗边上满面焦躁,若不是怕打搅医家,怕是已经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了。

    程秋白将方子配好入罐煎煮,这才抬起眼皮先开口:“高千户不去上差,倒是来此盘桓,所为何事?”

    高忱月跳下来走到她跟前跪坐下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给她。

    “你配的。”

    程秋白打开轻嗅了须臾,皱眉道:“不是说要她……”

    “她不曾吃。”高忱月抿唇低头,“在今日之前。”

    程秋白蓦地瞪大眼,开口便是诘问之意:“你为何不拦?我明明说过……”

    “我知道程姑娘说过什么,靖安府的人所言我都听见了。”高忱月坐直身子,涩声道,“这是她的决定,我无从干涉。但我不死心,我仍旧想问一句,姑娘圣手,药王更是慈悲为怀,难道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程秋白垂眸看向手中空落的物什,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那……”高忱月神色发僵,追问说,“那还剩下多久?”

    程秋白无力地阖眼,道:“七八日吧。”

    “来不及……”高忱月喃喃了句,又道,“多一日都不行吗?”

    “你以为为何立朝便要毁去此物?”程秋白愠怒般反问,“就是因为夺命之时已然无解!”她捏着瓷瓶的指骨已泛白,话却仍决然。

    “心怀死志者,你便是向阎王多要分毫,都是没有的。”她扶着药柜站起身,不忍去看千户满面萧索的神态,“我不知你们要做什么,但比起再多求一个求不得的法子,不如去想如何让她走得更顺意吧。”

    梁间燕掠过灰白的天穹。

    “木石……”潘彦卓听得少年的回报,紧皱着眉道,“此物应当早已被下令毁去了,柳氏竟然尚存。所列种种皆有凭据,是叫三法司拖不得了,再多拖延,怕是来日天子亲鞫也未可知。”

    少年垂眸,问他:“公子,还有一事。鹊远观其表,道其……已有油尽灯枯之兆,不知缘何行止如常。”

    “你说什么?”潘彦卓倏然一愣,他撑在案前,低声道,“去母留子……哈,当真好狠的心。手握这些证据却拖到今日……原是如此!”

    他垂首沉默了许久,忽然吩咐说:“取笔墨,给温明裳去一封书信。”

    少年诧异道:“公子?这……为何?”

    潘彦卓闭口不言,少年也不敢再问,只得照做。

    信鸽离笼,转瞬消失于天际。

    潘彦卓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低声道。

    “便当做……我对天下为人母者那份拳拳之心的感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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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蹄踏碎深山鸟雀凄厉哀鸣,人影策马奔驰于山间小道,惊起满林飞鸟。

    这不是官道,洛清河在温明裳收到那封京中来信后便拽着温明裳抄的近路,为的就是尽早能赶回去。

    亲人生死面前,其余的顾虑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踏雪连着跑了几日,此刻速度虽未见缓下来,但明显能觉察到呼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洛清河辨认着方向,在翻过山岭后勒马停在了一处小河边。

    她跳下马,拍了拍踏雪的马鬃,低声说了句辛苦了。

    “离京畿还有最少三日。”洛清河看向翻下马的温明裳,皱着眉道,“不可能再快了。鹰房的人说,她如今在大理寺里,康乐伯府已被查封,一干人等皆禁足府上。在证据收拢之前,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越是如此,她们心中的不安便越是深重。

    洛清河知道迟早有此一举,但她也拿不准温诗尔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此事动手,她怎能不顾念还远在丹州的女儿……

    “我知道。”温明裳裹紧了外衫,她坐在篝火边,在洛清河近前紧抓着她的袖口,担忧道,“但隐瞒至今她也定然逃不过查办,诏狱森冷,其中若是要再做文章……”

    她不再往下说,可洛清河懂她未出口的担忧。

    温诗尔拖到今日才说,她就不可能让柳氏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真到那一步,哪怕是玉石俱焚也……

    速归,可真的归去,还能见到想见之人吗?

    头顶夜色深沉,月光被浓雾遮掩,不见光亮。

    她们究竟赶得上什么,谁都不敢轻易断言。

    作者有话说:

    你们说,赶上了吗(。

    我提前说我大纲有三个方案,最终写法是问了姬友之后投票投出来的,她们不约而同选了同一个(。感谢在2022-09-12 23:17:132022-09-14 22:5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一念 【ZX整理】

    天幕惨白一片, 昨夜惊雷骤起,狂风席卷着,豆大的雨珠拍打庭前草植, 将原本长枝上挂着的花打落满地。康乐伯府的家仆被悉数遣散,禁军把整座宅邸围得仿若铁桶, 连鸟雀都轻易飞不出去, 临时设下的鞫谳之处就在对面的私宅,御史台的官吏把那都快当做了起居所, 累了便伏案睡个把时辰。

    府内尚有女眷,除了外头的把守, 倒也没有先为难她们, 连镣铐都没架上去。这是宫中的命令,纵然许多人满腹疑窦也不敢轻易问。

    柳家捅出的篓子太大, 朝中利益牵涉者甚多, 不是朝夕可以查完的。但大理寺前那一跪, 再加上东南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民间已是怨愤四起, 不少三法司的官员走在路上都觉得盯着自己的眼神如刀一般, 无形的重压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来气。咸诚帝给了他们七日, 务必把一应事由梳理妥当。

    今日的天浓云密布, 落了雨又是闷热不堪, 湿热的水汽缠在人身上, 叫人呼吸间都觉得沉闷不堪。这是最后一日了,傅中丞一如往常地推开门打算向禁军要让鞫谳,可这一抬眼见着门前的人却是叫他猛然愣住。

    “这……”他叫来门前的差役, 皱眉道, “大理寺的人怎么让她来此了?这可是人证, 李驰全呢?让他……”

    “大人。”差役面露难色,凑到他耳边说,“有阁老的手令,宫中也没人来驳斥。”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

    傅中丞怔住,低声问:“有说她来此做什么吗?”

    差役摇头,“只说是来见柳文昌。”

    傅中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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