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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三种羞耻(22)
布满穹顶的烛火将大厅照得看不到一丝黑影,宛如夏日的黄昏。
杂技表演所需要的一切道具都已经布置完毕,从顶部垂落的长绳在地面蜿蜒爬行,仿佛某种古老的、由一棵树和无数气根组成的巨大丛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就是油脂味太重了些,也许是蜡烛?布鲁斯猜测着,对比着手中的票号,在前排找到了位置。
他绅士地让开身体,伸出手,让爱丽丝能扶着他的手臂坐下。
这个精美如玩偶的女孩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她微微扬起头,朝他点头致谢,而布鲁斯绝没有忽略她那皎白的皮肤在烛光下泛起的昳丽辉光。
“所以,”他也坐下来,珍惜地将大衣挂在手臂上,手杖横放于膝盖,“你也是亚度尼斯的漂亮玩具之一?”
“你不应该对我这个年纪的女孩说这种话,布鲁斯。”
“‘你这个年纪’?什么年纪?一百二十岁?”
“至少我看起来是十二。”
“噢。”布鲁斯甜蜜地说,“你看起来二十二的时候会有多么迷人啊。”
“足够挑起国家之间的战争。”爱丽丝回答。
“别告诉我海伦是你的曾用名。”
“那么就不是。”
“……天,你和亚度尼斯一点也不像。你也不像伊薇,不像霍华德。你甚至不像康斯坦丁。伊薇、霍华德和康斯坦丁倒是有些像。原来他的口味比我想象得丰富?”
“你也有点像他们。”爱丽丝从容不迫地说,“魅力十足,毫无廉耻,极端自我。”
真是锥子一样的舌头,布鲁斯想。
但他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以免这位美丽的小少女从嘴唇里吐出更多他不喜欢听人说起的实话。
“油脂味太重了。”华生皱着眉头,“虽然这里确实很亮堂。你是这种地方的常客,福尔摩斯,这地方总是这种气味吗?”
“我以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福尔摩斯调整着猎鹿帽,想知道为什么房东太太会选中它,“通常不会有那么多蜡烛。也不需要亮到观众席也能看清彼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台上的表演吸引,台下所发生的事情是个秘密。剧场是凶杀案发生的绝佳场所,华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这就是郝德森太太盛情邀请他参加的原因。
“说到这,郝德森太太在哪里?”华生左顾右盼。
“郝德森太太并没有做出到场的保证,华生。但如果要我猜测的话,我会说她大概陪伴在那个神秘邀请人的身边。”
“嗯。”华生沉思道,“郝德森太太有一个朋友或者亲戚……不知怎么,光是这种想法就吓到我了。我相当敬爱郝德森太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么多的罪犯、警官、报案人进出的房子里坦然自若的,而且,作为一个没有经受过教育的女士,她不得不面对一些可怕的伤口太多次了,更别提她还必须提供帮助。但想到她有朋友或者亲戚还是很可怕。”
“因为郝德森太太本人很可怕。”
“老天,福尔摩斯!我们不能这么评价一位可敬的女士。”
“事实就是事实,我不会嘲笑你的,老朋友。我自己也不能拒绝郝德森太太的要求,如果她认真要求的话。光靠尊敬还做不到这一点。”
华生注意到福尔摩斯脸上那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表情,不禁好奇自己的同居人在郝德森太太身上发掘出了什么秘密。倒不是说他想知道。不,他愿意保持对郝德森太太的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突然说道:“所有事都不对劲。”
“你说什么?”
“灯光不对劲。人数不对劲。声音不对劲。时间不对劲。也许我们也不对劲。”福尔摩斯机敏地注视着四周,双眼像鹰隼般转动不停。
他的一只手按在手腕上,全神贯注地数着心跳。一丝得意的假笑出现在他的唇边,他的眼睛在挑战面前炯炯有神,兴奋得放出光来。
“哈。”他喃喃自语,“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伊薇推着推车穿过漫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
她有很多工作要做——该死的她是个国际明星,有戏要拍,有派对要露面,有广告要洽谈,甚至有秘密情人要约会——但不,不不不,她不能去做任何一件属于她自己的事情,她在这里,搬运一个本该由主人全权负责的客户。
不是说她对无所不能的、完美的主人有什么意见。绝不,从不,永远不会,不会对亲爱的主人有任何不满。
只是,这对主人来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吗?只要一点点小戏法,就能让他的客户在最完美的时机出现,为观众们贡献出一场盛大的表演。
但主人一点也不想费心。主人约会去了,和他可怜的羔羊,迷人的、凄惨的、甜美的康斯坦丁。
伊薇甚至搞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不逃跑,毕竟主人给了他很多次机会,噢,主人每分每秒都在给他逃跑的机会,主人给他的机会比他给的任何羔羊都多——
虽然伊薇敢打赌,主人不断给他机会的原因是他清楚康斯坦丁绝不会逃跑。
也怪不得康斯坦丁是他的最爱。
关于主人,尽管他不是故事或者传说里的恶魔、魔鬼、邪神或者任何东西,但有些事确实是一致的。例如,他性格恶劣(主人无上的智慧!),他充满诱惑力(主人是多么完美!),他只要超凡脱俗的身体和灵魂(主人那迷人的品味!),并且总是、总是,毫无保留地爱他的羔羊。
因为羔羊会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完全出于自身意愿这么做。乐于这么做,享受这么做,渴望这么做,甚至迫不及待地这么做。
“而你,”伊薇怜悯地伸出手,亲昵地用指尖点了点推车的货物,“你只是能给主人提供短暂娱乐的渣滓。但这么做很快乐,对吗,伯蒂?”
推车上,那枚不规则的卵的表面印几个鼓包,像是有生物在其中蠕动。暗红色的血液和白生生的筋肉缓慢地搏动着,像一只正在休眠的生物。
与众不同的是,这个生物有三个心跳。
这枚卵如心脏一般跳动,卵内包裹着另外两个心跳。卵的心跳孕育和孵化着另两个心跳,第三个心跳是最小、最快的。
“嗨,小家伙。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儿。”伊薇喜滋滋地说,“再等一会儿,亲爱的,再等一会儿,你才能和妈妈一起出生。”
她挺直腰身,推动推车,摇曳着走向未知的出口。
“嗨。”有人说。
福尔摩斯和华生同时扭过头,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带着微笑同他们颔首示意。他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庞,穿着典型的意大利贵族服饰,鼻梁秀丽,双唇微张,两颊微微凹陷,可以说有着典型的艺术家形象,他文雅而忧郁的气质只是更加明确了这一点。
“这不是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的传记作者吗。久仰大名。”他温和地说,“我的位置就在你们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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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记作者的名字是华生。先生,怎么称呼?”华生问。
“多么有趣。”福尔摩斯说道,专注地扫视着来人。
“桑西。一个画家,或许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名,但此生从未画出真正满意的肖像画。”桑西平和地说,“尽管同为创作者,华生先生,你远比我幸运得多。”
“但这不可能。”福尔摩斯说道,眯起双眼,陷入了思考。
“呃,为他的举动道歉,他很少会像这样,通常他是个礼貌的绅士,正如我所记叙的那样,他只有在碰到极端麻烦的难题时才会表现得如此粗鲁。”华生匆匆说道,“至于我,我还远称不上是一位创作者,我只是忠诚地写下了一些作为福尔摩斯先生助手的经历——”
“请不要推辞属于你的头衔,华生先生。你的文字盈满了对缪斯的爱,正如你的缪斯以行动表达对你的爱一样。”桑西轻轻地说,“多么伟大的关系啊。我只能梦想能拥有这些。”
“哈。”华生情绪复杂地说。
“尽管如此,假使我接受了——怎么做到的?”福尔摩斯说道,焦虑地拧着眉头,突然将头转向华生,“告诉我你能从他身上看到什么,我亲爱的朋友。”
“……呃。”
华生彻底被搞糊涂了。这位新朋友说了些令人不安的话,他曾经从一些身后的窃窃私语里听到过同样的暗示,但不同的是这位新朋友说话的方式不带恶意。实际上他是在赞美他所认为的“随便什么东西”,考虑到他是个艺术家,华生会礼貌地保持沉默。
真正让他困惑的是他的老朋友,永远洞察,目光犀利,能在几英里外看穿谜团真相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这些,但是,没错,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
福尔摩斯迷失了方向。
或者更糟:福尔摩斯没有迷失方向,但他在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推理的同时,又彻头彻尾地怀疑自己的判断。
在这种时候,华生能做的事当然只有一个。他转过身,用一种绝对不礼貌的方式专心致志地凝视桑西,试图运用他见识过的只属于福尔摩斯的技巧进行推理。
然而,他确实缺乏那种惊人严密的逻辑思维。
当他全心全意地看着桑西的时候,他唯一能脱口而出的是:“他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哈哈哈……”桑西笑起来,他的笑脸明亮得像劈开云层的光束,隐藏着纯粹自然的野性。他美丽极了,而且热情澎湃,生机勃勃,鲜活得像他脸颊上的玫瑰色。
华生想知道他是否沉迷于自画像。他对自己的评价很有道理,你没办法画出这种美丽,除非意大利三杰再世。
“我能有这个荣幸得知你的全名吗,先生?”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询问。
烛火乍然熄灭。激昂的鼓点轰鸣。隐约中,华生只看到他做了一个“啊”的口型。
表演开始了。
第92章 第三种羞耻(23)
爱丽丝瘫在椅背上,嘬奶嘴一样嘬着吸管。吞咽时的声响窃窃喳喳,仿佛一万个人在她的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垂死□□……也可能是他出于成见的幻觉,布鲁斯想。
不能确定这个自称爱丽丝的——女孩吧,既然她这么自称——在人类的皮囊下面藏着什么毛骨悚然的异形生物,但布鲁斯对她极为警惕。
这个“女孩”很危险,远比亚度尼斯危险。至少亚度尼斯还是有一定意义上的人类感情和道德观的,没有多到足以彻底掩盖他的怪异,但已经能够掩盖掉他的非人感。大部分人在初次见到亚度尼斯时仅仅能意识到他身上那种残忍莫测的吸引力,却很少有人理解自己在他面前心跳加速的逻辑和在一条斑斓艳丽的毒蛇面前无法呼吸的逻辑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好的……更有可能是坏的。坦白讲,布鲁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一切。
“你很吵闹。”爱丽丝咬着吸管说。吸管上的黑红色飞快地下降。她到底是在喝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有说话。”布鲁斯心想她无理取闹的样子倒是和亚度尼斯很像。亚度尼斯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控制欲太强了,太吵了,太粘人了……就好像亚度尼斯有资格这么说似的!
布鲁斯才是那个经常死掉和经常被洗脑的人!
都不敢想在那些被清洗的记忆力发生过什么……布鲁斯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被遗忘的事情。他想。他当然想,他需要信息。但他也不是真的——没有那么想。
“能听到你在想什么。”爱丽丝说,她扭过头,头颅以下的部位纹丝不动——她的脖子是断了还是怎么着?那是、那是一团黑雾吗?天啊他甚至能闻到那股雾气的味道——把那玩意吸进肺里没事吧?!
“我希望我能学会你控制表情的技巧……你吵得要命,笑得迷人。”爱丽丝扬起嘴唇,试图微笑。
但她调动脸部肌肉的后果是一场灾难。每一缕肌肉要么就是毫无保留地伸展,要么就是极尽可能地收缩,在爱丽丝的面部创造出一幅绝妙的活体抽象画,意思是她的表情确实像是微笑,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和微笑完全相反。
这一方面会让任何具有审美的人畏缩恐惧,一方面会让解剖专家欣喜若狂,布鲁斯同时有这两种身份——他不能自控地盯着爱丽丝看,着迷于她脸上还在蠕动扭曲的肌肉丛。
爱丽丝不笑了。她的神态恢复了尸体般的僵硬和冰凉。但布鲁斯能够从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愤怒和委屈,他用一声低低的咳嗽藏起笑意,说:“你之前就微笑得很不错。”
“那很简单,”爱丽丝抬起手臂,张开手指,大拇指按着嘴角、食指按着眼角,然后把两根手指往中间捏,“这样就能让大部分人理解这是微笑,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至少绝对无法骗过福尔摩斯。”
“……你知道他被誉为人类理智和逻辑的巅峰,对吧?”布鲁斯问。
“如果他不是,我为什么要在意能不能骗过他?”
布鲁斯试着说什么,却被爱丽丝的双眼吸引住了。圆圆的、微鼓的、大大的、玻璃球般的眼睛,呈现出层次丰富的蔚蓝色,像一片广袤无垠的海洋被藏在心灵之窗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灯火辉煌的穹顶黯淡下来。
天黑了。
在那两扇小小的窗口中,无边无际的海如裙摆般荡漾。海风吹净了天海交接之处,湿润的气息从窗口里淌了出来……咸腥味里夹杂着千百种臭气,丰富得像个繁华的港口……又渐渐淡去,海洋的咸腥终极盖住一切。
浪潮声犹如鼓点轰鸣。
一轮明月破水而出。
轰鸣的鼓点中,年轻的男孩从高台一跃而下。
欢呼和尖叫甚至盖过了激烈的伴奏,华生按着扶手、捂着胸口,心脏撞击着他的掌心,他挣扎着喃喃自语:“我的天啊,这场表演……我想不明白郝德森太太怎么会喜欢这种表演……太可怕了,福尔摩斯,我一直在害怕他会死!”
阴影中的福尔摩斯没有应声。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被炒热了,一跃而下的男孩腾空而起,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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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巧地翻转、舒展,如同一只被风承托着翅膀的鸟儿。表演服从不同角度反射钻石般的光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能俯瞰整个剧院,更能完整地欣赏到男孩的表演,但也完全无法看到男孩的面孔和表情。
就像从很远处看鸟儿只能看到一个倒立的π,从很远处看,这男孩几乎完全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让华生不安的是,他同样无法看到表演台下方的安全网,又或者是男孩身上的绳索。他肯定至少得有一个绳索对吧?必须得有一个对不对?一根绳子一端系在腰上,一端连接头顶上的隐藏机关什么的,以防表演的时候演员失误什么的……
“我很遗憾。”福尔摩斯开口了。
这让华生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这预示着他自己的推理是错误的,这个男孩不是在冒着生命危险表演,或许只是安全装置非常隐蔽,他看不出来。福尔摩斯一定看出来了。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他在表演中完全没有使用任何防护措施。对他来说,哪怕仅仅是一次最小的失误也是不可接受的。”
“不可理喻!”华生勃然大怒,“这种表演必须叫停!他不能……”
“冷静,我的朋友。如果你在进门前读过宣传册,就会知道他们是‘飞行的格雷森’,鼎鼎有名的空中飞人家族。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表演‘空中飞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据我在表演前了解到的,整个家族在多年以来的表演中从未有过任何失误。”福尔摩斯说,“从这个男孩的表现来看,他们的技能是完美的。”
“但他还是个孩子。他多大了,有十岁吗?”
“八岁。理查德·格雷森。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但被称为最有天赋的。他的家人很自豪,因为他已经能够参与到所有的表演之中了……当然,不是在抛接表演中接人的那个,鉴于他的年龄,他还没有足够的臂力。”
“你……读得很认真,福尔摩斯。”华生怀疑地说,“你通常不是只在案子里才这么认真的吗?”
“啊。我亲爱的华生,老朋友。”在黑暗中,福尔摩斯笑了,“在我经历的所有案件之中,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最让我念念不忘并且无比遗憾的,就是开膛手杰克;而在所有和开膛手杰克有关的人物中,郝德森太太,无疑是最超凡脱俗、最不可置信,也是最有挑战性的。”
聚光灯紧随着男孩,鼓点应和着他的姿势,每一次重锤都会迎来一场改变。轻柔的背景乐毫不张扬地顺从着鼓点的统治,起伏中带着韵律,宛如潮汐。
潮流跟随着月亮,越升越高。
光从很高的地方洒下来。
在包裹着他、也被他包裹的壳里,温暖的水流四处奔涌。伯蒂感觉自己似乎是睡在柔软的草地上……或者如同柔软草地一样的沙发上……又或者是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啊,对,这种感觉,是睡在妈妈的怀里才有的。
那么,这一定是个梦了。
那些光是月光吗?一定是睡前忘记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并不是说伯蒂很介意这道光,他一点也不介意,真的,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自从不再能睡在妈妈的怀里,就再也没有过这样黑甜的梦。
伯蒂把身体蜷缩得更小,用身体接受更多的、来自妈妈的拥抱。
即使在半睡半醒中,内心深处,伯蒂也深深地恐惧着,害怕这温暖会像夜露一样悄无声息地蒸发。他所害怕的正是一定会发生的,正是一定会发生才让他如此害怕。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太害怕那些注定会发生的事,太害怕注定会发生的、最终会发生的……如此恐惧,恐惧到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他可以牺牲一切。
一个小小的笑声挤进了妈妈的怀抱。是……是她吗?是他的小妹妹吗?伯蒂在梦中感受着、触摸着、咀嚼着,啊,可媲美鲜甜的生牛排的柔嫩……饱满的口感,吞咽不及因此淌了一地的汁水,这难道不是他可怜的小妹妹吗?
这一定是个梦了。
妈妈喃喃地说着话,温柔地安慰着他,掏开他的心脏吻他;妹妹嘻嘻哈哈地环绕着他,开玩笑地撕开他的腹腔,吃东西时发出不雅的呼噜呼噜。
恐惧深深地攥紧了伯蒂,拧干了他的血肉。醒来后这都会消失的,伯蒂知道。妈妈会消失,妹妹会消失,最终的最终,所有温度都会消散,只有恐惧的寒意不会消失。只要最终的那一刻没有到来,恐惧就绝不会离开……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为了抵抗恐惧,他可以牺牲一切。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牺牲了一切,他才会如此恐惧?
妈妈的絮语和妹妹的笑声变得尖利起来。迟钝地,伯蒂感到了疼痛。像是正在被撕咬和咀嚼,神经被咬断了,黏膜被囫囵吞下,小小的犬齿剐蹭着骨头上残留的肉渣。
终于,他所恐惧的最后一刻要来了吗?
痛苦极了……然而远远没有恐惧本身那么痛苦。远远不如牺牲了一切后的恐惧痛苦。远远不如痛苦本身痛苦。
他恐惧如此之久的、为此牺牲一切的……死亡,原来是如此温暖。
第93章 第三种羞耻(24)
布鲁斯站在海面上,遍身温暖。
海浪是静谧的深蓝色,深得发黑又清得透明。他极目远眺,隐约看到前方有鸟儿的影子,一旦看到影子了,他也开始听到了鸟儿拍打翅膀发出的扑簌声。鸟儿的影子映在海下的深处,被水浪拉扯得极长,随着水流的波动,海中的影子扭曲、撕扯着,搅动起水泡和浮沫,在月光温柔的爱抚里,它们如深色的水流中爆发出的碎雪。
静静的,布鲁斯开始向鸟儿所在的地方漫步。
这一切都仿佛是场梦境,相比起梦境实际上又更像是幻觉。海潮声灌入耳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微光闪烁,那是一种温暖的、催人入睡的暖红,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完美地融合在背景声里,仿佛是一位乘着风雪夜归的旅人。
走得近了,布鲁斯才发现飞行的并不是鸟儿,而是蝴蝶。
一只翅膀偌大的蝴蝶,拥有布鲁斯此生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翅膀。鳞粉随着它的飞舞簌簌落下,漂浮在海面上,仿佛无数只小蝴蝶的尸体。布鲁斯低头看着它们,海面下的影子摇摇晃晃,海面上的鳞粉明明灭灭,宛如无数粒眼球朝他轻轻眨眼。
他又抬起头看着偌大的蝴蝶,它的舞姿轻盈,在半空中旋转、旋转、再旋转,而后展开翅膀急停。它急速上升,如攻击的鹰隼般猛地收敛翅膀朝海面加速,随即打着旋儿在海面盘绕,又乘着风攀到更高处。
“哈。”布鲁斯没什么表情地说,“我猜事情不会在这里结束……亚度?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答,只有蝴蝶还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起舞。布鲁斯原地坐下,仰头看着半空,海面上的鳞粉越来越多,逐渐将他包括其中,布鲁斯毫不介意,偶尔用手指撩动海水。
鳞粉与影子从他的指缝间粘稠地淌下,胶水一样缓慢地缩回海中,布鲁斯……布鲁斯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这场景看起来可以互动诶!
他乐淘淘地不断捞水,看着他们顺着手腕滑下去,逐渐忽略了头顶的蝴蝶。翅膀扑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布鲁斯终于抽空仰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蝴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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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大大小小的裂缝和孔洞布满了翅面,蝴蝶飞翔的姿态也明显变得迟钝和慌乱,像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一样东倒西歪。
“现在开始像你的风格了,亚度。”布鲁斯端庄地评价道,“你想给我看什么表演?蝴蝶之死吗?”
蝴蝶的确是快死了。
它拼命振翅往上,残破的羽翼却怎么也支撑不起它的身躯。这里没有一丝风,它甚至无处借力,尽管它的努力肉眼可见,然而它振翅的频率还是在不断减缓,最终,力竭之下,它只能张大残翼,聊胜于无地将自己的坠落扭转为飘落。
一片叶子,不可避免地坠入泥土。
半空孩子展开双臂,顺着被抛飞出去的方向攀升。
他快得像是在飞翔,果然是飞翔的格雷森。他的父母与他同台表演,尽管或许在经验和技巧上两个成年人都更胜一筹,但谁也不会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男孩的表演更具有魅力,也更惊心动魄。
他轻盈得像是一只鸟儿,仿佛为飞翔而生。火烛熊熊燃烧,淡淡的烟雾盘桓在剧场顶部,被他的飞翔搅动,又仿佛是有生命的烟雾缠绕着他。观众们亢奋的掌声和尖叫经久不息,屋内热腾腾的,空气沉重地压下来,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怎么的,这嘈杂是如此的、如此的空洞,同海浪一般寂静。
下雪了。
烛泪化作的小雪,殷红如血。气味越来越浓,却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气味,仿佛并不存在什么味道,只是气氛中蕴藏着某种不可分辨的怪异感。
人类的感官是有局限的,福尔摩斯很清楚这一点。人们会扭曲事实去适应理论,而不是根据理论判定事实,然而有时候,没有任何理论能判定已经发生的事实……世事犹如链条,窥一环可知全貌,然而,此时发生的事情正像是开膛手杰克一案——他越是观察,越感到神秘。
每件事都在挑战他的理智。
面积错误高度错误的大厅,亮度错误角度错误的灯光,数量错误语言错误的人声,时代错误甚至生死错误的来客,错误的天气、错误的空气、错误的月相和星象;太多的错误,多到无法用任何理论来矫饰。
逻辑能够解释一切现实,这是宇宙中毋庸置疑的真理。然而,该用什么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福尔摩斯在昏暗的观众席上左右四顾。人影如黑压压的一群飞虫围绕着剧场……这里还是他最初看到的地方吗?那座古典的大剧场,和他此刻身处的宛如古罗马斗兽场一般辉煌的巨大建筑,究竟是怎么混为一谈的?
头顶的天幕毫无遮拦,没有天花板,更没有从上方垂下的烛火。然而底下的表演场地始终有从不知名处打下的一束光,光圈笼罩着拼命飞舞的、既如鸟儿又如飞虫的小格雷森。
华生就坐在他身旁,福尔摩斯却不敢轻易惊醒这位老朋友。他缓慢地深呼吸,试图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他此刻目睹的都是幻觉。
或许是某种迷幻|药?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福尔摩斯不是对迷幻|药所产生的的效果有过非常深入的切身体会的话,他绝对会相信这都是迷幻|药的产物。
“你看起来很困惑。”一个轻柔的声音说,熟悉的音色,正是表演开始前他们偶遇的那位意大利青年。
福尔摩斯转过头。
桑西站在侧前方朝他微笑,头戴一顶与头发同色的枝冠,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歇停在枝冠上,偶尔更换一下位置。就如场下的小格雷森一样,他身边也笼罩着一圈柔光,这光芒中隐约带了点柔粉的色调。此刻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鲜活和美丽了,更像是一抹珍珠白的幽魂。
“也许是我看错了,先生,或许您之前告诉我们的全名是拉斐尔·桑西?”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询问。
“我想,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拉斐尔·桑西。”
“啊。”福尔摩斯沉思着,“这是有道理的,我猜。”
“什么道理呢,亲爱的歇洛克?”
“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不能说是没有痕迹,确实有证人证明自己在案发前和案发当时有过某种‘感觉’。应当说,是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清理的痕迹。就好像一个幽灵袭击了受害者,然后将受害者也变成幽灵带走。也许那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你对超自然现象非常冷静,歇洛克。”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超自然’现象,先生。”
桑西轻轻地笑起来:“那么你所见的是什么呢?”
“自然现象。”福尔摩斯平静地说,“自然意味着一切,一切都是自然。我们只是还不能理解和解释这种类型的自然。”
“诚然这并非是全新的理论,但能在这个时候依然坚定自我,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不负盛名,”桑西惊叹道,“您的意志正如我的才华,是人类宝贵的财富。”
“您是受邀而来的吗,先生?”福尔摩斯问。
“谁会邀请一个过去的残影呢,福尔摩斯先生?我已死去很多年了,和我同年而生、同时代而生的人也都早已离世,连尸骨都不复存在。有理论说只有当一个人被所有人忘记的时候才是这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这很美,而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必须是虚假的,正像我的画作——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能受到邀请的。”
“我不能理解。”
“那么将我看作一幅画吧,歇洛克。”
“噢。”福尔摩斯点点头,“那么,是谁画了你?”
拉斐尔·桑西缓慢眨眼,停在枝冠上的小小蝴蝶飞舞起来,绕着他跳了一支轻盈的小舞。
难以置信,这么小的虫子却能掀起这么庞大的飓风,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抹过去的幽魂里能容纳如此繁多的情绪。喜悦、悲伤、温暖、喜悦、痛苦、喜悦、爱怜、喜悦、厌恶、喜悦、喜悦、喜悦……爱|欲之火燃烧得如此凶猛,燃尽了柴薪,在最为旺盛的时刻被定格下来,将会永恒地燃烧下去。
“还能是谁呢,福尔摩斯先生?最初时画作是朴素的,人们在岩壁上涂鸦狩猎;紧接着人们描绘神灵,相信不可知者的伟大和自己的谦卑;随后技术的更迭助长了人性之美,我想狩猎和神灵在这时候达到了最佳的平衡,啊,那正是我所诞生的时代,我所生活的时代,我画下所有画作的时代;再然后作画回归生活,除了手段改变外,生活的本质从未更易,生活就是狩猎,我本人从未真正喜爱过这样的风格;再后来画作的对象成了怀疑,人们不再描画自己眼中的神,而是描画神灵本身,至少它们很有趣。在这之后的画作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无法欣赏了;坦白说,人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对过往的重复,佳作都成了历史,画作不再重要,重要的变成了概念。”
桑西平静地说:“然而,无论绘画将会如何发展,无论人们试图借由画作表达何种理论与情感,古往今来的所有画家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也不过是与我同列,而绝无在我之上的可能。”
“即使是神?”
“尤其是神。”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觉得看到现在的应该不需要预警,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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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一下后面会有点虐(?
第94章 第三种羞耻(25)
神。
在此之前福尔摩斯从未对这一概念有过研究,他几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本描述神灵的书籍,只是出于破案的需要粗略浏览过相关的资料。
不同的教派对于神灵的认知大相径庭,在福尔摩斯看来,传说中全知全能全善的神不可能存在,然而那些拥有极为强大力量、性情十分古怪的“神灵”——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人。
像这样的神或许是存在过的,甚至很可能现在依然存在。
眼前这位不正是一种神灵?即使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只是谦逊地自称为一幅画像。
“神是什么?”福尔摩斯充满好奇地问。
桑西说的话太狂妄了,尽管拉斐尔·桑西本人应当有资格这么说,但眼前的这道幽魂到底算不算是拉斐尔?他说起神时的口吻如此笃定,让人不能不相信他确实了解神,甚至曾与之相处。
“借用你的逻辑,歇洛克,神是自然本身。”桑西回答,“你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们相处,但很难意识到祂们的意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通常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
他转过头,看向舞台上的男孩。他的双臂打开如双翼,朝着光芒所在的方向仰头。那张小脸圆润得毫无棱角,却依然称得上光艳动人。
他仍旧顺着被抛甩的方向攀升。仿佛被撕下翅膀只剩残躯,借着风力拼命逃离的小虫。他飞翔的姿态如此竭力,几近绝望,而这绝望描摹出了那张静静悬停在他身后,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蛛网。
攀升。攀升。攀升到最高处。圆月中框入了飞翔的小格雷森,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扭曲的、弯折了数次的长影。
海中的黑影长如飘带,在缓慢起伏的水波中翻折变幻。
其中的一根如生长的珊瑚般凸出水面,蠕动着,在布鲁斯好奇的眼神中变成了人形。
人体的线条逐渐清晰,并且清楚地和周围的环境区分开来。每一根线条都是柔和的,仿佛从千万次扫过纸面的稿线中精心挑选而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只是是十数条线也能将纸面涂成色块,经过千万次描画的纸面只会变成纯黑。
从一团被铅笔涂黑的色块里选出的线条,和不打草稿直接画是没有区别的。
可是,假如不从千万条线中挑选,为什么这些线条会那么完美?
真让人困惑不是吗?明明只是线条而已,线条有什么特别的呢?但只要你真正站在它面前,亲眼目睹过它,就会知道那根本就是两种概念的东西。
它看起来也比实际上更大。
很多画像都能做到,要空泛地讲些技巧的理论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对空间的运用啊,光暗的对比啊,色彩的巧妙啊。
甚至不需要是传世名画,连杰作都能有这种效果。
那和眼前的这玩意根本不是一回事。
线条微微地浮动着,轻轻地颤抖着,柔柔地飘荡着。就好像烈阳下,徐徐的小风里,半透明的风筝线在地面上落下的那种,很淡很淡,淡得几近于无,让人疑心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的影子。
让人忍不住死死地盯着看,想用眼神拽住它,盯得双眼都酸涩无比,泛着泪花,于是忍不住了,用力地闭一闭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恶狠狠地拧上几圈。
拧得能感觉到眼球后面的神经牵系着眼球。
好像有点能看到从脑子里伸出来的、树根一样的青紫色血管爬在眼球上。
按道理说,眼球自己是看不到眼球后面的东西的吧……是这么回事吧?不太能确定,可能是看得到的。不过,这倒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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