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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栋楼处在山坡上,山顶以上的部分是Mago俱乐部所有,山顶以下是一座八层的老旧居民楼。

    海沧的盛夏雨水颇丰, 居民楼墙体正在进行防水改造工程,脚手架层层叠叠。

    “霍无归!”简沉站在天台边缘, 一脸惊愕地看着脚下。

    在波坤坠地的瞬间, 霍无归纵身踩上六楼阳台边沿,在瞬间的借力中调整重心, 下坠的同时左臂紧紧抓住五楼延伸出窗外的晾衣杆, 整个人在空中骤然发力, 猛地下落, 最后双手抱头, 弯腰屈膝, 以最安全的姿势滚落在二楼的阳光房顶,一个翻滚站起身来,紧随着波坤跳进天井。

    “不许动!”霍无归爆喝一声,身形尚未站稳,已经赫然举起枪朝着波坤射去。

    “艹!”伴随着一声枪响, 夜色深处迸射出极微弱的光, 霍无归刚拔腿追去, 突然愣住——

    一台摩托车杀出夜幕, 朝着自己直直冲来。

    波坤显然是有备而来!

    霍无归今天晚上为了体现海归小开的气质, 特意开了台保时捷来,现在车还停在楼上。

    那个瞬间,霍无归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简沉还在楼上, 他终于找到了简沉, 他还没来得及问问简沉, 这十七年他过得好吗。

    山坡上已经有警笛开始呼啸,波坤的摩托车引擎声如雷鸣般卷进脑海。

    霍无归深吸一口气,从胸腔中缓缓吐出,举枪再次对准波坤。

    “是我。”霍无归喘息着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平静道,“你找错人了,是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没有任何前后文。

    没有人知道霍无归说出这句话的几秒时间里,内心是否有过挣扎。

    也不会有人知道,灯火通明、璀璨绚丽的夜店下,破败的居民楼底,有人用最为平静的声音,决定替另一个人走向地狱。

    话语落进黑夜的瞬间,波坤握住油门的手倏然怔住。

    霍无归注视着前方,语气从容淡然:“那是一把生锈的匕首,我用它捅进了魔术师的左心房,他死于血气胸带来的窒息。”

    波坤狐疑地盯着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不可能!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十七年了,但我没有一天能忘记那个感觉。”霍无归挑起剑眉,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亲手杀死他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波坤的表情彻底凝固,很快化作更为纯粹的恨意,低头狠狠拧动油门,朝着霍无归撞去。

    警笛声越来越近,霍无归全身紧绷,心中暗自盘算好了角度。

    只要波坤向他冲来,借助四周的墙壁,他有足够的把握跃上那辆摩托车。

    他已经成功激怒波坤了,现在只需要找好角度。

    要么成功,要么被一辆便宜杂牌摩托车撞死。

    霍无归越发悔恨今天没有骑机车来,他最便宜的车一个轮胎都比波坤这破车贵,如果真被这辆车撞死,他愿意原地转投唯心主义一票,做鬼也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下一秒!

    重型机车在原地狠狠一个甩尾,地面和轮胎的剧烈摩擦带来一阵青烟,摩托车碾过墙边的杂物,直直冲上墙头,消失在了夜色中。

    霍无归盯着夜色,愣了片刻。

    他很确信波坤并非没有胆识之人,更确定自己说出的杀死魔术师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

    那么能让波坤掉头离开的就只有一个原因——

    比起自己的陈述,波坤更相信他听到的。

    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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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烨,男,二十七岁,海大心理系副教授职称。”杜晓天一下车就跟在霍无归身后,滔滔不绝道,“目前住在海大家属院,年收入二十万,但他还挂了不少人力资源公司的顾问,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五十万朝上,爱好盘珠子、买古玩……”

    霍无归大步流星朝审讯室走,面色不虞,眉峰紧蹙:“说点有用的!”

    “霍队,调来了今晚Mago的监控!”赵襄抱着笔记本电脑,一溜小跑过来,大气都不敢出,“现在看?”

    霍无归一言不发接过电脑,粗略扫了一眼,问道:“你看过了吗?”

    “看了!”赵襄生怕触了眉头,语速飞快,“和邵烨说的一样,第一轮拍卖结束后,他去了洗手间,因为这地下赌场怕走漏风声,隔音做得太好,导致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一团乱一个人都没,打算上楼问问情况,又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锁了,所以才朝后面走,遇上了在打斗的你们。”

    霍无归三两步到了走廊尽头,正要开审讯室的门,脚步却顿住了——

    简沉垂着头坐在审讯室门外的长椅上,蔡敏正在给他包扎手臂上的挫伤。

    “你在这里干什么?”霍无归皱眉,“给你师兄求情的话,你可以回家休息了。我们只是合法询问。”

    蔡敏拿着瓶红药水咵咵往简沉一片青紫的手臂上倒,他大概是疼着了,抬头时脸色苍白,显得眸子黑了几分:“我来看看你受伤没有。”

    霍无归一怔,嘴角微扬,很快又压了下去,“砰”得拉开审讯室的门。

    “姓名,年龄,职业。”

    已知答案的问题,不过是用来最基本确认对方的配合程度。

    邵烨一身西装沾了灰尘,略有局促地坐着:“邵烨,27岁,海大心理系副教授。”

    哪怕一身狼狈,这人周身也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和气质。

    霍无归对这种气质非常熟悉——

    这是由金钱堆积而成的自信。

    “今晚为什么去Mago地下一层?”

    “我喜欢收古玩,想去拍今天压轴的琉璃宝瓶。”邵烨耸肩,遗憾道,“可惜了,要不是今晚闹成这样,我对那个瓶子是志在必得。”

    他语气里透出真挚的遗憾,像是真的在为失去那个琉璃瓶感到苦恼。

    “你知道这种非法拍卖场所,大部分拍品的来源都不合法吗?”

    “不知道,我一个买方,又不是卖方,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为什么需要考虑它是从哪来的。”

    这一系列的问答都天衣无缝,带着精英阶层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我只要吃肉就是了,不用知道肉是哪里来的。

    很多这样长大的孩子都有诸如此类的想法。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为什么看见斗殴不逃跑,反而上去凑热闹?这可不像你们这种人会做的事。”

    邵烨头发上还沾着天台上的白色墙灰,但语气却丝毫不见狼狈:“我是哪种人?见死不救的人吗?简沉是我的大学室友,也是我的患者,我一直很关心他。”

    他和那些百般抵赖、偷奸耍滑的嫌疑人不同,说出的每一句都合情合理,逻辑完美契合。

    但霍无归始终有种诡异的感觉,再次问道:“你没有任何格斗经验,为什么要冲上去?”

    “警官,我已经说过了。”邵烨摊开手,表情无辜,“我和简沉认识六年了,可以说他成年后最重要的朋友就是我,看他有危险,我下意识就上去了。”

    审讯室里陷入寂静。

    只剩下书记员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监控室里,杨俭盯着邵烨的脸,怀疑道:“我觉得他说得都对啊,我认识六年的朋友要是出了危险,我不管会不会格斗,肯定第一反应是上去救人。”

    “问题就在这里。”杜晓天比杨俭多了几年警龄,看东西清晰了很多,“这一切太巧了,他参与了月光石的竞价,在即将抓捕波坤的时候变成人质,最不能解释的一点是——”

    “波坤在天台上,为什么不杀了他?”

    既然要跳楼逃跑,邵烨就成了无用的累赘。

    一个谨慎的职业杀手,理应清楚留下的信息越少越能隐秘逃生。

    邵烨和他曾近距离相处过,很可能记住了他身上的气味、不为人知的细节特征。

    对这样一个人,杀手为什么没有选择顺手把邵烨推下楼,而是反方向把人推上了天台?

    同样是老警察,蔡敏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他现在连嫌疑人都算不上,只是个受害者,做完笔录就可以走了,这种知识分子,什么都瞒不了,多留他一分钟都有机会收到律师函。”

    一看就是有过不少经验。

    “警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审讯室里,邵烨主动开口。

    一阵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飞奔而至,紧接着推开审讯室看向霍无归:“霍队,来了!”

    霍无归立刻回头,大步迈出审讯室:“结果呢?”

    拿着报告的李仲洋激动道:“根据同位素分析,您从拍卖上得到的月光石确实是古董,相对的,它的镶嵌工艺和光缅寺现在的金佛并不匹配,基本可以推定,光缅寺的金佛是假货!”

    几道目光立刻聚集到了李仲洋身上,霍无归拿过那张报告,匆匆扫了一眼:“去联系光缅寺,现在,立刻!”

    实验室的痕检员和CT仪器早就严阵以待。

    现在只差那尊金佛。

    早就守在光缅寺外的二队飞快行动,异常迅速地将金佛运上了车。

    四十分钟后,霍无归和简沉站在电脑屏幕前。

    三维立体成像逐渐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金佛庄严肃穆的面容,慈祥和蔼的表情,富丽堂皇的彩绘,一切都在像素中化为乌有,变成空洞虚无的框架。

    画面出现的那一秒,所有人如同触电般僵在原地。

    实验室的白墙冷到极致,明明是温暖夏夜,简沉却觉得浑身透着彻骨的寒冷。

    一切好像回到江边的那一晚。

    所有的华丽奢靡背后,是鲜血织就的沉痛哀嚎。

    随着图像缓缓从屏幕上显露,一颗早已为北桥分局所熟知的颅骨赫然映入眼帘。

    “卢琳。”简沉哑着嗓子道。

    作者有话说:

    简沉永远不知道霍无归打算替他去死。

    第25章 头骨

    他亲手打磨头骨。

    最终, 胶片上出现一个又一个黑白的模糊画面。

    那是金佛不同部位的扫描结果。

    随着一张张CT的逐渐出炉,实验室里的气压也越来越低,霍无归终于忍不住走到窗口, 一把拉开了窗。

    夏夜微凉的风猛得灌进室内,所有人的脑中均是一凛。

    后巷里, 老人正抱着夜啼的孩子纳凉, 倏然看见一张剑眉紧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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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俊脸,立刻借题发挥:“宝宝乖乖, 宝宝不哭, 宝宝再哭就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走。”

    “……”

    霍无归阴沉着脸, 抬手关上了窗。

    他们在拼命守护孩子们的梦境, 却总被当成威胁孩子们的利器。

    光影投在窗户上, 映出霍无归的脸。

    多年的从警经历让他习惯性嘴角向下, 压低眉梢,呈现出一种近乎冷硬的姿态。

    那张脸落进霍无归眼里,逐渐变得很小,嘴角上扬,眼睛变得闪亮, 宛如一个十岁孩童。

    “没有警察会来救你, 他们早就放弃你了。”玻璃倒影中, 孩童一字一句道。

    “想要活下去, 你只能自救。”他注视着玻璃中的眼睛, 攥紧了拳。

    “杀了他!你就能活下去!”记忆里的孩童鬼魅般出现在玻璃上,死死地盯着霍无归。

    “霍队!”简沉的身影突然出现,跟霍无归倒映在了同一块玻璃上, “片子都出来了!”

    那个瞬间, 玻璃上的幻影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 顷刻间荡然无存,霍无归一愣,回头道:“怎么样?”

    简沉拿起一张颅骨,和卢琳的颅骨X光放在一起。

    黑底相互重叠,成为一团强烈白光也无法穿透的浓重黑暗。

    而颅骨的部分,透过光线交叠在一起,似是而非地重合。

    整个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出声。

    6.19特大杀人案,在尸体发现后的第四个夜晚,迎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湄沧江上漂浮了一个月的尸体,终于在这个晚风和煦的夏夜,找到了她们缺失的那一部分。

    但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发现而欢呼雀跃。

    “呕!”赵襄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面颊向下流淌,因为过度强烈的刺激而蹲在地上干呕。

    杨俭狠狠敲了一下桌面,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怎么会……”

    哪怕见过再多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还是远远比不上这幅画面带来的震慑。

    “这简直不是人!”法医室资历最老的魏国看完都忍不住骂了一句,“我都快退休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是人的凶手!”

    “这是苗胜男的双臂。”简沉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而是抬头迎着光,一张张看那些CT,轻声给每个女孩找回属于她们的部分。

    白光透过CT洒落在他脸上。

    简沉的表情如同窗外的月色一样,极为平静,乌黑的眼睫垂下,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霍无归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简沉,意识到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几分。

    “苗胜男右边腕关节原本是有骨质增生的。”简沉声音微哑,似乎在竭力克制情绪,“凶手……磨去了她的骨质增生,并将骨头直径打磨薄了几毫米。”

    所以那个夜晚,卢洋的老宅里,一室洒满点点绿光。

    那并非如梦似幻的仲夏夜之梦,而是少女生命最后的哀歌。

    她这一生,不仅经历了父母的歧视与偏心,还有命运的玩弄折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与癌症抗争,最后却落得枉死,甚至死后被分尸、连自己都骨头都被打磨、封进金佛之中。

    她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那拼尽全力活下去的勇气却好像依旧不肯弥散,哪怕是最后的骨殖也在发出不忿的呼救。

    也多亏了那星点绿光,终于让她死亡的线索浮出水面。

    “这是卢琳的头骨,同样做了打磨,沈容之的胸椎和肋骨……被削掉了很多。”简沉声音平缓,回头看向霍无归,“金佛出土的时候,应该在省博做过一次CT。”

    这是海沧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珍贵文物,出土时曾上过报纸,据悉,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使用多人骨殖拼成的肉身佛。

    寻常的肉身佛,都是高僧得道后所铸造。

    只有光缅寺这尊肉身金佛,由土司时代的五名神女骨殖组成。

    说是神女,但若真是神女,又怎么可能是五名肢体残疾扭曲的少女。

    这金佛,怕是跨越数百年,索走了十条活生生的命。

    简沉瞥了眼抱着垃圾桶干呕的赵襄和红着眼圈的众人,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杨俭,明天一早打电话给省博,跟他们要CT结果。”霍无归似乎猜到了简沉在想什么,拍了拍简沉的肩,“越早越好,跟我们的CT结果比对,还她们一个真心。”

    如果他们的揣测没有错的话。

    这尊极致奢靡的雕塑下,隐藏的是利欲熏心的丑恶真相。

    “杜晓天,跟我走一趟,连夜审问卢洋。”霍无归吩咐了一声,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吐了一会终于缓过来的赵襄追上来问:“霍队!那个邵烨怎么说?”

    “做完笔录赶紧放了,不然还能怎么样?”霍无归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朝瞥了眼简沉。

    那人周围簇拥着几个困到不停揉眼睛的小警察和技术人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片子,像是丝毫没有在意邵烨的生死。

    霍无归没由来地一阵愉悦,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眼药水丢在桌上:“大家最近都辛苦了,眼睛不舒服的先用这个,我给大家叫了宵夜,一会杨俭去拿一趟。”-

    “把你叫回来是为什么,你知道吗?”审讯室里,霍无归面色森冷地注视卢洋。

    “不知道,是我女儿的事有下落了吗……”仅仅是几天时间,卢洋似乎瞬间苍老了很多,本就斑白的头发又掉了不少,整个人再无老教授的气质。

    霍无归探究地看向卢洋:“你女儿的案子,没有破案前我们不能向您透露任何线索,倒是您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什么新的异常?”

    卢洋认真思考了一会,缓缓道:“没有,真的没有,小琳原本是5月底去留学,我给她买了车票去省里,直接转机过去,我亲自送她去火车站的……”

    “那天是几号?”霍无归冷不丁问。

    卢洋脱口而出:“5月19号,我记得很清楚。”

    “正常人送孩子出国留学,不说送到机场安检口,也该送到机场门口吧?”霍无归轻扫了他一眼,“你那天还有什么比送女儿更重要的事吗?”

    卢洋一怔,立刻摇头:“没有,我就是年纪大了,又是跛脚,走不动太多路。”

    霍无归双手搭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沿:“那或许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监控显示5月19日下午,贾富仁驾驶一辆金杯面包车去了纺织三厂家属院,而同一时间你乘坐车牌号为L5418B的网约车去了同一地点,最后你们一前一后离开,且贾富仁的金杯面包车轮胎产生明显下陷?”

    “你们去纺织三厂家属院做什么?贾富仁的车里装了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卢洋怎么也不会想到虽然家属院内部没有监控,但外部道路的监控却清晰记录了一切,而警察还真能把那辆网约车找到。

    他僵硬道:“这我之前都和警官你们说过的,贾富仁找我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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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花瓷瓶,我去把瓶子给他而已,谁知道他之后翻脸不认人,说我给他的是假货。”

    “是这样吗?”霍无归挑起嘴角,似笑非笑,“纺织三厂辖区的派出所,在上个月,接到的噪声扰民投诉是过去三年的总和。这小区一共都没几个人住了,您也早就搬出去了,请问为什么被投诉的恰好是您家?”

    “或者,我换个问法。”霍无归向前倾了些,逼视着卢洋,“上个月,您几乎每过两天就叫车去一次纺织三厂,为什么?”

    卢洋年纪大了,不是很擅长操作手机,平日里几乎都是女儿和学生帮忙,如果不是霍无归提起,他甚至不知道打车软件会记录下他的所有行程。

    “我……”卢洋面色蜡黄,一头汗珠,慌乱地张了半晌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北欧的艺术类大学,留学花费不小吧?”

    “你是历史系教授,应该有很多接触到文物的机会,对吗?”

    卢洋的瞳孔瞬间放大。

    霍无归盯着他,并未给卢洋任何喘息的机会:“5月中旬,你联系海大标本陈列室管理员胡明辉,是为什么?”

    “我——”卢洋本就年迈,心理防线在霍无归的步步紧逼下很快崩溃,苍白着嘴唇垂下头,皮肉松弛、沟壑堆叠的脸仿佛痉挛一样抽抖了几下,似乎依旧在犹豫。

    只差最后一点。

    只要再进攻最后一点,他很快就将溃不成军,一切都将和盘托出。

    但一旦拿出最后这一样东西,哪怕是卢洋自作自受,对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也实在太过残忍。

    霍无归沉默了片刻,才将X光底片举了起来。

    “两天前,你在警局门口和杨俭擦肩而过,看到这张片子的时候为什么这么紧张?”霍无归厉声问道。

    在确认卢洋有问题后,赵襄偶然提起了这件事,他们翻看了卢洋从进入警局到离开的所有录像。

    终于在门外包子铺的监控里找到了这段。

    卢洋眼神一震,脸色明显苍白下去。

    审讯室里陷入死寂,年迈的嫌疑人大口喘息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贾富仁要我帮他偷金佛,我不答应……”

    防线被撬开了一个小口。

    如同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一样,一切伪装都瞬间轰然倒塌。

    做了一辈子克己复礼的老教授,卢洋显然也背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把一切说出来的瞬间竟然肉眼可见轻松了很多:“我要送女儿去留学,但又实在做不出把国家的宝物转手送给贼人的事,我就……”

    “我就把金佛的内部CT给胡主任,让他帮我找了几个匹配的骨头模型,拿回去打磨做旧,自己做了一个金佛,就算CT扫描都很难看出区别。”卢洋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小琳会遭遇这些,我说什么都不会做这件丧良心的事。”

    他觉得卢琳的死是自己犯罪的报应。

    监控室里一片沉默。

    真相来得太过荒诞可笑,令人不禁怀疑是命运的捉弄。

    许久后,杨俭低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女儿的头骨?”赵襄满脸难以置信。

    “警官,该说的我都说了。”卢洋呆坐在审讯室里,灰白的脸上爬满绝望,“我女儿没了,日子也没盼头了,你们抓我吧,我愿意去坐牢。”

    “你知道,金佛里的头骨,是谁的吗?”霍无归把X光推到了卢洋面前。

    黑白胶片上,清晰地被物证科标上了卢琳的名字。

    “什么意思?”卢洋的瞳孔瞬间紧缩。

    霍无归平静地看着他,一向冷淡的眉眼流露出轻微的怜悯:“你女儿的尸骨我们找全了。”

    是卢洋亲手打磨了卢琳的颅骨,封进了金佛之中。

    椅子上,卢洋突然紧紧捂住胸口,急促喘息了几口,又拼命大口呼吸,却好像无济于事一样,人猛地抽搐一阵,瘫倒在地。

    霍无归一个健步冲过去,大喊道:“快叫救护车!卢洋心跳骤停了!”

    第26章 骤停

    “霍队,你说得对,确实会死。”

    “霍无归!”王胜利拍着胸口咆哮, “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还有你简沉!”他骂完霍无归,又转过头看着简沉,严肃道,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医了?”

    没开灯的办公室里,简沉和霍无归低头站在墙根。

    三个人都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似乎连台词都一成不变。

    王胜利意识到, 这些话前天似乎刚说过一遍,略有尴尬地拔高嗓音:“霍无归!你怎么能在审讯室里把人审死了这事情传出去, 媒体怎么看?上级怎么看?”

    “你才二十九岁就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你知道你的未来有多璀璨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等你犯错吗?你这是自毁前途啊你霍无归!”说到气愤处, 王局险些说出了节奏感。

    办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 王胜利的声音落在一片雪白地砖上, 一片空阔回声荡起。

    霍无归瞳孔如极夜的冰原, 冷静且坚不可摧:“卢洋的死因目前还不明确,还要等法医解剖,如果证实是我的过失,我愿意承担责任。”

    “你怎么承担!”王胜利暴跳如雷,“你要拿自己的前途去赎罪吗!值得吗!”

    平日里他骂霍无归最多, 但此时此刻, 他长叹了一口气:“简沉给你起的外号可真是一点没错。”

    霍无归一愣, 偏过头看了一简沉一眼。

    那人趁王局不注意, 背靠着雪白瓷砖, 微微垂下眼睑打盹,半寐半醒,脸上罩着浅浅一层走廊透进来的光, 将他的一半脸划进光晕里, 另一半则落在昏暗中。

    他的小臂背在身后, 紧贴着瓷砖,微微颤抖。

    几道青黑的血管几乎透过要雪白衬衣,浮在表面。

    简沉好像不在听王局说话,又好像完全忘却了自己一时兴起在备注栏写下过“玛利亚”三个字。

    “十五。”简沉低垂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

    “啪!”王胜利正在气头上,抬手按了开关,骂骂咧咧,“你俩真是,案子好不容易有点进展,老子终于能回家睡个好觉,非要把我一个老骨头赶来上夜班!老子灯都来不及开就顾着骂你们了!”

    简沉眯了眯眼,一贯地逆来顺受:“王局对不起,您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你才来几天啊就闹出多少事!你要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王胜利眉眼里掩盖不住疲惫和担忧,“你是法医!不是急诊医生!你跑上去做心肺复苏还把肋骨压断四根,家属追究起来怎么办!”

    霍无归撇了简沉一眼。

    那人手背在身后,手指像是在轻轻数数。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时间走向了凌晨四点。

    霍无归开口道:“他没有家属了,父母都已经去世,卢琳是他唯一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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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了送唯一的女儿出国留学,才接下了偷金佛的活。

    却又因为不愿意违背良心和责任感,将真正的文物送出,而决定将假佛做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谁知最后,他本该已经在国外的女儿,现在正躺在北桥分局的法医室里。

    他去世的时候,离自己的女儿只有一层楼板之隔。

    王胜利楞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层,打断霍无归道:“你到时候也这么跟督查说!你去说啊!你不是能得很吗,到时候你小子自己解决去吧,反正你爸有钱,再给市局捐个楼呗!”

    “行了,你俩滚吧,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王胜利一挥手,示意简沉和霍无归赶紧滚蛋,别杵在这里碍眼。

    “王局再见,王局多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刚刚还低着头虔诚挨骂的简沉立刻不困了,转身脚步轻快地出门,嘴里还小声念了句,“二十八。”

    霍无归忍到走进了院子,才终于问出了口:“你到底在数什么?”

    “你没有发现吗,王局一骂人就喜欢说你你你。”简沉抢救完换了件干净白衬衣,抬头微笑时像个上课开小差的大学生,“今晚他说了二十八个,看来比上次还生气。”

    “犯人死在审讯室,是很严重。”霍无归垂眸看着简沉,语气从容道,“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件事只和我有关,就算最后要有人脱警服,那也是我。”

    简沉脚步一顿,将轻微的意外藏进戏谑的微笑里:“霍队,我不穿警服,你又忘了。”

    他也穿不了警服。

    不过说起来,他还以为霍无归依旧惦记着把自己赶走呢,没想到变得这么快。

    “这个拿去。”一管药膏扔进简沉手里,“队里有跌打损伤一般用这个,只剩一点,你用了刚好,不用还我了。”

    简沉盯着药膏上的一串外文字母,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到身后问:“给我这个干什么?”

    “不要还我。”霍无归头也不回走了。

    简沉轻轻抬起手肘,犬齿咬着一颗扣子,将衣袖解开:“要,我不会用,霍队您教我?”

    霍无归第一个念头是,很白。

    明明也是抽烟的,简沉怎么会连牙齿都白得异乎寻常。

    微沾血色的薄唇和白生生的犬齿间,那颗黑色的袖扣格外引人注目。

    “我帮你。”霍无归稳了稳声线,指向花坛,“坐下,伸手。”

    简沉愣了愣,总觉得今夜的霍无归过分好心,稍显狐疑地坐下,伸出手臂递过去:“轻点,我不是你们警察,我怕疼。”

    他显然是领悟了豌豆公主这个名字是指自己,并坦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霍无归表情丝毫没有被拆穿的赧然,接过简沉手里的药膏。

    他确信连续做了近两个小时心肺复苏的手,想要缓解就必然得疼上几下,但他听见自己说:“好。”

    他拧开那管药膏,往掌心挤了一些,搓热后伸手。

    然而指尖刚碰到,简沉本能道:“有点疼。”

    “再嫌弃自己按去。”霍无归头也不抬地冷冷道,手却不动声色地将布满枪茧的指根松开,只留下温暖柔软的指腹,轻轻揉按。

    那双平时拿枪撸铁的手,此刻小心翼翼地绷着凌厉的肌肉,收着力,按得极轻。

    豌豆公主显然很满意这次的服务,一言不发地眯上了眼——

    这次霍无归确定没有任何强光、冷风吹进简沉眼底。

    这次只是猫科动物被顺毛的天性而已。

    霍无归按住心头一点微妙波动,低声问:“你的接触障碍哪去了?”

    “……”简沉想了想,慢吞吞给了个答案,“大概是确定你这人死不了。”

    不会死,就不会像妈妈一样逐渐失去温度、腐败、化作枯骨。

    那就不需要害怕。

    霍无归没有懂简沉话里兜兜转转是什么意思,但大体觉得不是什么坏答案,于是转移话题道:“羡慕?我的拳击教练推给你?”

    简沉摇摇头,敬谢不敏:“不用了,只要少出几次外勤,少遇到几个疯子,我就算什么都不练也能活到九十九。”

    “就你现在这个体质。”霍无归的指腹顺着简沉小臂的肌肉打着转,被药膏浸润的指腹温暖轻柔,将酸疼一点点驱散,“不出勤也差点累死在局里,要不还是把离职信交了吧。”

    “那要不是还麻烦霍队多备几支药膏吧。”简沉猝不及防听见离职二字,迅速端正态度,以示对北桥分局的矢志不渝,“不就是吃点苦受点伤吗,我可以的。”

    霍无归托着他小臂,认真道:“这个药膏不能多用。”

    简沉露出不解表情:“怎么了?”

    才刚按摩了一会,他刚刚还酸痛痉挛的手臂就恢复了不少,怎么还不能多用了。

    霍无归挑眉:“你大学英语过四六级了吗?”

    简沉摇头:“六级没过。”

    “没关系。”霍无归举起那管药膏,借着走廊的光,微笑道,“那我给你翻译一下。”

    简沉抬起头,借着微弱光线打量了一眼霍无归。

    他穿去执行任务的西装在打斗中全都坏了,此刻穿了件作训服,往日压低的眉峰微微抬起,近乎不近人情的眼神里含着笑意。

    隐约像是从八风不动的霍队长,变成了当年公大万千女生向往的霍学长。

    霍学长对着管子背面的英文标签读到:“这里含有抑制剂,可以扩张血管,用多了会导致……”

    幽暗光线下,英文标签模糊不清,霍无归总结道:“会死。”

    简沉:“……”

    半晌,他朝霍无归招招手:“霍队,拿来我看看呢?”

    时间已经接近黎明。

    启明星从地平线上升起,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霍无归将药膏递了过去,下一秒,表情突然僵硬在脸上——

    “这里面含有5型磷酸二酯酶抑制剂,会抑制血管平滑肌上的PDE5,扩张血管,也会作用于血管平滑肌等,有心梗心绞痛、低血压、心衰、卒中病史慎用。”简沉几乎不带停顿地顺着那串英文读了下去。

    霍无归迟疑道:“你不是说六级都没过吗?”

    他当初可是花大价钱学了托福雅思的。

    简沉点点头,老实道:“但我们学的是专业英语啊。”

    霍无归拿回药膏,旋上盖子:“所以这药会导致什么后果你看懂了吗?”

    “这药和伟哥成分类似,过量使用存在心脏骤停的风险。”见霍无归表情呆滞,简沉立刻投其所好道,“霍队,你说得对,确实会死。”

    霍无归一愣,不确定道:“你说会怎么样?”

    “死——不对!心脏骤停!”简沉话音刚落,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两道目光交汇,落在简沉尚在微微痉挛颤抖的手上。

    一个心脏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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