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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她的玩物
◎遗书◎
前往北非的行程敲定在后天, 盛凌薇抽空去到墓前,给热娜放下浓密一捧月季花。起初盛长荣想把骨灰跟自己一道挪去新疆,盛凌薇生扛着一直不同意。父女两个拉扯争论许多回, 终于由盛长荣妥协。
盛长荣并不像以往一般顽固坚执,或许是心里对她尚有几分仅存的亏欠。
从前盛凌薇在海外不着家, 总想着等到事业末期, 回国好好修复和盛长荣的关系, 就可以长久地留在家中多多陪伴瘫痪的妈妈。如今她如愿回了国, 热娜却不在了。墓地静伫在北京城山水皆宜的郊外, 对盛凌薇而言,就好像一部分记忆碎片被妥帖安放,是她灵魂最宁静的归处。
热娜从未提及过要叶落归根。盛凌薇以此说服自己,不愿承认挽留她的骨灰, 也是出于爱和私心。
这天亦是亚运会正式开幕前, 叶恩弥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照旧赶来北京, 与她缠绵共度。盛凌薇遣助理小鹿将他接回公寓, 自己换下扫墓的装束,在家打扮停当,带他一道去见蒋睦西。
上次光临木樨总店,是和沈恩知一起,挑选订婚仪式的礼服裙。而今再度登门,陪伴她的已换成另一个人。
这是盛凌薇代言的品牌, 地面宣传早就开始投放, 盛凌薇看到外墙上的巨幅广告, 她的脸在迷离光影中显得妖冶、冷丽, 身上一袭黑色骑装, 裤脚扎进硬直靴筒里, 稳稳踩到哑光的金属马镫之上。她傲然骑坐于马背,姿态挺拔洗练,背后是酷烈的夕阳。
那是盛凌薇从杭州回到北京后补拍的外景,成片无比惊艳,在木樨官方投放网络时很是引起一番轰动。
当时很多业内人士看好木樨与盛凌薇的合作,甚至有不少声音认为以她的地位和风评,是这尚未成功打入海外市场的品牌高攀了国际超模。
如今一夕倾塌,哪怕与叶恩弥联合发表致歉声明,以合约情侣的名义洗清了出轨之嫌,也没能完全挽回声誉。
盛凌薇推门进去,轻车熟路来到楼上的私密空间,蒋睦西正在那里等待。她远远招手,面前整套骨瓷茶具,旁边不少烘焙甜点,小巧而精美地摆满一个黄铜托盘。
她拈了一小块司康,冲盛凌薇吐了下舌头:“薇薇,你怎么连我也瞒着呀?要不是唐劲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跟沈恩知办了订婚宴。”
盛凌薇略一恍神,注意到她自然而然说起唐劲这个人,心下不免疑惑,他们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浅啜一口浓茶,转念一下,唐劲确实长得乖巧朗逸,身材又练得肌肉均匀、线条漂亮,会成为蒋睦西的盘中餐也称不上意外。
“这么说来,上次在巴黎见到的那个是……”
盛凌薇颔首:“是沈恩知。”
蒋睦西抚掌漫漫一笑:“我就说他怎么有点怪。叶恩弥哪会那么规规矩矩的,一脸的性冷淡样。”
叶恩弥确实不冷淡。盛凌薇想。
他眼眸暗热,薄唇滚烫,那双修长美丽的手,也将体温蕴到她每一处皮肤上……
蒋睦西像是忽然回忆起什么,手指沾了点蛋糕上湿润的奶油,忽然悬停在半空:“诶,那你当时说沈恩知是服务型,是真的体验过了?”——
回去的路上,叶恩弥一手扶着方向盘,转目看着盛凌薇问:“恩知是服务型,意思是我服务得不好?”
她就笑:“我可没这么说过。你太敏感了吧。”
叶恩弥固执己见:“你就是想说我没他好。”
他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十分好玩,盛凌薇被取悦了,故意逗他:“你力气比较大……但是恩知哥很会吃。还会洗脸漱口,让我坐上去。”
就这一句话,使得半小时后回到公寓,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叶恩弥鼻骨的形状。
沈家兄弟的唇鼻眉眼长得很像,其中鼻梁尤其挺秀。高而直,尖端微翘,皮肤非常薄透,几乎不见软组织,下方骨骼轮廓优美,坚硬而突出。
有点硌得慌。
盛凌薇垂眸,看见他呼吸起伏的胸口,上方露出小半截线条坚韧的下巴。
不久之前,叶恩弥悄悄去浴室清洗全身,头干脸净地出来,口唇之间散出薄荷香气。
后颈倾靠着沙发边沿,仰脸躺在软垫上,他摒着气说:“薇薇,坐。”——
贺思承在傍晚找上门来。当时天光即将盹着了,雾昏昏的不透亮,暗色拔天接地,顶楼呼啸的风响之中传来一声门铃。
盛凌薇在摄像头里看见贺思承的脸,顺手给他开了电梯权限。他一进门就急切地问:“姐姐,恩知哥在不在?”
沈恩知外派出国一事,获知的人不多,显然贺思承不在此列。盛凌薇含糊其辞说:“没在。”
贺思承站在门厅拍了下额头,单薄含情的一对眼眸,完全被苦恼的旧色所占据:“这下完了。我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在追的是月霓姐,非编个滥大街的狗血故事,说月霓姐是我爸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就是想拆散我们……你说是不是很搞笑?”
盛凌薇无端想到伍月霓的眼神。她白手起家,比盛凌薇还要强势、个性鲜明,眼神极富震慑和压迫。盛凌薇忽然有点好奇,她和贺思承走在一起,会是怎样情形。
“不好说。我听过比这更离奇的。”她转而问,“你找沈恩知做什么?”
贺思承有点不好意思:“我妈那人,平时很跋扈的,就服沈家人。我又不可能请得动沈老爷子……”
盛凌薇略加忖度:“我晚上跟他说说吧。不过他应该挺忙的,很久没有回复过了。”
贺思承没提出进客厅,盛凌薇也懒得找拖鞋给他,两人就在门厅的矮凳上交谈半晌,叶恩弥恰从健身室出来。隔过长长一道走廊的距离,仍与贺思承一眼对上。
两人几乎是立即认出彼此,顿时面面相觑。
盛凌薇不知道他们以前碰过面,觉得叶恩弥的身份解释起来复杂又拗口,索性说:“这是叶恩弥……小时候住隔壁的哥哥。”
贺思承反应敏捷,张口就叫:“恩弥哥。”
这么喊起叶恩弥之后,贺思承心里有点异常的不熨帖,横竖觉得好像背叛了沈恩知一样。
直到贺思承离开,叶恩弥还在回想方才她介绍自己时,所用的那个称呼。
“隔壁的哥哥?……经常做那种事儿的哥哥,是吧?”他脖颈贴着她耳廓,振出低沉一声喉音,夹着浓浓笑意。
心下将这两个字反复琢磨,渐渐有点知味了。
于是等到晚上,趁意乱情迷之际,叶恩弥故意问她:“哥哥厉害不厉害?”
盛凌薇偏不顺着他:“也就那样……”
“现在呢?”
“太轻了。”她一口咬上他锋利的下颌骨。
“……好了吧?”
“嗯……”
“这就说不出话了?真娇气……”
夜到最浓时,她已经被正反两面、由表及里地梳拢通顺了。
实在懒得动弹,让叶恩弥抱着去洗澡。主卧的浴缸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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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并不是双人尺寸,叶恩弥非要腻在一块泡,自己垫在她身后,两人全浸没入热水里面。
他垂首低眼,下颌放到盛凌薇的肩头,喉结淡淡汗气,氤氲在她粉润皮肤间。
叶恩弥薄唇启了又闭,最终忍不住问:“薇薇,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他说:“那你慢慢想,不着急。我还爱你,这个你肯定知道。”
“所以呢?”
“所以等我拿了冠军,重新追你,行不行?”
盛凌薇没言语,似乎不想给什么明确答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巧地拨弄水面。
叶恩弥自觉说错了话,半开玩笑地想弥补:“还是说,薇薇更想我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你的玩物。”
“你不愿意么?”
“愿意,玩儿我吧……”叶恩弥喜欢这样从后面抱紧她,两个人的心脏叠在一起,这共振的频率使他着迷又动情,语气愈发缠绵旖旎,将她的手牵过来,“薇薇,你帮帮它,它喜欢你。”——
翌日清晨时分,林琅带着后辈来到盛凌薇家楼下。可视化门铃久按不开,他对公寓管家出示证件,顺利得到权限上到顶楼。
笃笃敲了几下门,里面终于传来塔拉拖鞋走路的声音,绵黏的不干脆。入户门由内打开,林琅的瞳膜先被对过一整面落地窗深晃了下,那晨光过于强劲盛大,照得他只能半眯起眼睛来,然后发现眼前的她也是如此光艳夺人。
林琅带着后辈被让进门厅。他很快适应明亮的光线,伸手进公文包里探触,口中礼貌地向她确认:“打扰了,盛小姐,你是沈科长的家属,对吧?”
“沈恩知?”盛凌薇一手握着睡袍的襟口,双眸还没完全醒转,反应了一下才答,“算是吧。你们是他同事?”
林琅不置可否,向她简要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与职务,指尖终于触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也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是涉密的流程,必须有至少两人在场。贸然登门,十分抱歉。”
盛凌薇有点心不在焉,没认真听,指间握一支重拾不久的电子烟,摩挲把玩着:“什么事儿,说吧。”
林琅将那一封薄薄的信向她面前送去:“这是沈科长临行前按规定留下的信件,我们来转交给你。”
盛凌薇下意识伸手接过,低眼一看。很普通的信封,没有任何特殊标指和信息,上面只盖着红戳印。只是轻飘飘一页纸,握在手里几乎没重量。
临行前写的?
沈恩知离开已有数月时间,为什么忽然要给她送一封信。
盛凌薇抽了下烟,进而发现自己装错了口味,是最强劲的双重辛辣薄荷,一下从口舌激到头皮,她眼中生理性地流了泪,马上苏醒了。
然后听到林琅说:
“到今天,沈科长在外失联已经超过时限,依照章程,我们需要做最坏的准备。”
她忽然觉得两耳鼓膜嗡嗡在响,好半天才摸索到声音:“……最坏的准备?什么意思?”
林琅身后的人在这时开口给她解释:“这封信,也可以说是遗书,干部外派之前都要写,为的就是一旦遭遇不测,能转交亲属……”
林琅猝然回头,以眼钉住后辈余下的话,面色极其不豫,压低了声音批评:“你当着沈科长家人的面说这个?”
后辈悻悻挠头,不敢再多言语。
盛凌薇眼前飞起一把星星,头脑也如猛遭重击,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头晕目眩地倒撤两步,耳畔反复回荡着几个字眼。
——遗书。
——不测。
她砰然将门关上,只强撑着体面落一句:“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专程跑一趟。”——
叶恩弥回来时,正逢林琅二人出门,短暂打了个照面,林琅的眉头一下皱起来,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而叶恩弥没有过多留意这个陌生人,手里提着装满食材的纸袋,快步走进电梯。
盛凌薇胃不好,又经常外食,他要趁自己在她家里的时候,多做点健康饭菜给她吃。
电梯升上顶楼,一层只有这一户,他以指纹开锁。本以为盛凌薇应该还在休憩,没想到会在沙发上看见她的背影。
也没想到浸润在曦蔼里,她竟显得如此清瘦,料峭,肩膀的骨型从睡袍下方顶出来,隐约有凛冽之意。
鼻端嗅到她薰在室内的冷香,在温热的早晨,竟然依稀让人体内窜出寒气。
叶恩弥问她怎么起这么早,意外没得到回应。他将食材一样一样放进冰箱,返回客厅找她。走近了才看到,茶几上搁着一个闭口信封。
他问:“这是什么?”
盛凌薇轻轻抛出个回答:“遗书。”
她嗓音不重,而这个答案却沉如山石,紧紧往他心上压。
纵使洒脱如叶恩弥,也不由变了脸色:“什么?谁的——”
“恩知哥的。”她没给叶恩弥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似乎彻底遗忘了面前的他,在和遥远的另一个自己对话,“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不就是失踪、联系不上?他明明还活着,我看什么遗书?”
她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厨房走。叶恩弥注意到沙发旁地毯边翻着一双拖鞋,她竟是赤脚走在冰冷的瓷砖上。
她说:“可以冲进下水道,或者烧掉最好。”
话音未落,已伸手打开炉灶。火苗橙蓝赤金,一下窜得老高,几乎燎到眉毛。
叶恩弥如梦方醒,冲上前来一手关了火,一手把她腕子攥紧了往回拖。
盛凌薇在他手中不断挣扭:“叶恩弥你干什么?”
“薇薇,薇薇。”他低声抚弄,把她的腰也搂在臂弯中,两个人同时倒进沙发软垫,他双手用上点劲,尽可能压下她激烈躁动的肢体。
不知过了多久,盛凌薇终于松脱全身气力,在他手里颓然软垂下去。
“我不会打开的。”她说。
好像只要读过这一封信,他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叶恩弥翻下来,身体垫在她下方,将盛凌薇抱在心口。
这样亲密的姿态,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有一次他们看《仲夏夜之梦》的时候。
盛凌薇那天疲乏头晕,堪堪强撑到一半,终于眼皮坠下睡熟了。叶恩弥独自看完全片,依稀记得结局是仙王解除魔法,拉山德对爱人宣告忠贞,海丽娜也收获良缘。
四人修成两对爱侣,皆大欢喜。
可倘若是三个人的关系,又该迎来何种结局?
无论如何,不该以其中一方的死亡走到终点。
他把她纤瘦抖瑟的肩膀牢牢锁在怀里,然后想到那一句台词——
真爱之路,永无坦途。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见到弟弟了
第42章 清泪
◎她剥去衣裙,成为他侍奉一生的神明◎
离开盛凌薇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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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 林琅怀揣另一封遗书,前往沈家拜访。在档案记录中,沈恩知的家庭地址写得晦暗不明, 非常模糊,林琅打了许多通电话给上级, 才最终联系到他的父母。
乘坐沈家派来的车, 被带到沈老爷子面前, 林琅忽然意识到, 他那一位谦逊隽秀、气度非凡的同僚, 竟然不露声色地掩藏着这般家世背景。
身负如此沉重的消息,林琅不敢多叨扰,妥当转交过信件,就带着后辈离开了。
沈老爷子回到房间, 闭目吸氧。氧气带有凉润的温度, 在肺叶中渐渐充盈。许久恢复了一些精神, 直接联系上刘骞良。
他听刘骞良汇报说, 洪水使得当地主要城市受灾严重,使馆要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是沈恩知主动带了物资前往赈灾。
挂断电话,沈老爷子内心压着一股子怆然,手足干热发皱,却又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片刻之后, 面皮上竟露出笑来。
挥退了勤务员, 沈老爷子撑着扶手和长杖缓缓下楼, 见叶澜坐在茶座边直抹眼泪, 起声呵斥道:“哭哭啼啼的, 像什么话!”
沈州同上来搀他。沈老爷子慢吞吞在主位上一坐,欣慰地说:“恩知这孩子,我总担心他太斯文,太温懦,现在倒好了,也是个有血性的。”
叶澜神志近乎崩溃,生平第一次出言顶撞,恨恨地嘶声道:“爸,我不要他有血性,我只要他回来!还有你,沈州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以前你和长荣把小弥……”
沈州同怕在父亲面前露底,连忙插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看恩知本来就胸无大志,蹉跎这些年,就甘心做个小干部。实在回不来的话,反正我们还有一个……”
这话荒谬透顶,叶澜一时疑心自己错听了什么,手按住黄花梨家具蹭地站起来,抖着一把脆嗓子连连问:“你说什么?沈州同,你说什么?”
沈州同只觉得她披头散发,形似疯癫,狠狠拧了眉心,一甩衣袖说道:“我说的哪里有错?恩弥马上就是亚运冠军,改个姓氏接回来,沈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叶澜瞪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一心焚香煮茶的沈老爷子:“疯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疯了!”她后退几步,转身夺门而出。
门外长路深远,一眼望不到头,秋风萧索,天地冷清,茫茫不知归处——
沈恩知正在班加西与德尔纳之间的一片废墟里。
此前暴雨连天,引发水坝溃堤,几乎淹灭整座城市以及相邻的大片地区。洪水接日肆虐,退却时已是遍地重创狼藉。使馆位于首都,与灾区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派遣了五辆卡车运送救援物资。其中一辆由沈恩知带队出发,他曾在大学期间潜心修习过阿拉伯语,自己也表达出强烈意愿,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起初刘骞良顾虑着他的身份,对这个决定颇为犹豫,在沈恩知的坚持下,才将他添进名单里。
卸下全部物资发放给灾民,过程尚且顺利,变故发生在由班加西回程之时。
洪水冲垮了当地的军事基地,前苏联制式武器就此大批流入民间,武装械斗频发,多是为了抢夺食物和药品。
班加西本是利比亚第二大城市,如今治安完全失能,成为极端凶险的地域。沈恩知带队想抢时间撤离,但桥梁被暴雨连日泡得酥烂,不堪一击,卡车轮毂轧到上面,碾出奇异的狰狞之声。
这是不祥的预兆。沈恩知头脑清醒,知觉敏锐,立刻作出判断。才带队避下车去,轰隆一声巨响,路面即刻塌陷下沉,最终一整座大桥在眼前完全崩毁。
这时又听到有枪炮由远至近,沈恩知先让人分头躲避,没料到这场交火旷日持久,双方各自进城驻扎盘踞,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骚动。
混乱之中,运送物资的小队各自走散,沈恩知困在城中数日,白天与路边灾民交谈,夜晚找一处无人的断墙,在里面潦草就宿。
养尊处优二十七年,沈恩知从未沦落至这般境地。
洪水过后气候失衡,让食物变质,污染水源。在鲜活或死去的、完整或残破的人体之间,细菌疯狂滋生蔓延,传播着伤寒和痢疾。
他几乎跌进尘泥里。
几乎失去时间概念,全凭本能吃力地度过,用手表、袖扣、领带夹,还有镶金的胸章、镀铬的水壶,和灾民们换到一些吃食。远不够果腹,好在聊胜于无。
坍塌的房屋不时有砖瓦掉落,一次将他镜片砸碎一半,裂痕形似蛛网,给眼中世界印上剔透复杂的花纹。
五天后,沈恩知遇到司机小东,又过七天,在路上搭救了档案员林璃。
桥梁已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洪水在建筑物上拆解出巨大的水泥残片,裹挟着奔流向地势低处,阻塞了所有干道通路。
他们围困在班加西,一时无法离开。幸而找到一间旧商铺,已被洗劫搬空,店主不知去向。他们将这里当作临时的落脚点,还意外收获一台损坏失灵的收音机。
小东手巧,靠着捡来的零件修好了机器,林璃大为振奋,珍惜地搂进怀里:“家里联系不上我们,肯定会想办法传讯的。”
他们这些人流落在外,习惯于将使馆称作“家”。
沈恩知唇角微抬,淡淡一笑,没有力气给出更多回应。他于不久前感染登革热,肌体红痛酸沉,持续多日高烧不退。
眼下是食物短缺的极端情境,药品更成了奢望,他整日蜷缩在商铺角落,呼吸沉重地和衣而眠。
有几次精神好一些,他静看两人将收音机搬到外面,一遍又一遍聆听着使馆定时传来的召唤,互相交换欢欣鼓舞的眼神。
卫星电话早已遗落到不知何处,灾区本就发展落后,洪水更是导致通讯大面积失灵。通过特定频段传递讯息,是使馆对失联人员的应急预案。
讯息每天在不同时段播报,每次重复三遍,简述外界的救援进展,告诉可能正在聆听的每一个人,他的同胞没有放弃他。
可他自觉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沈恩知身体日益羸弱,生存的意志也薄如烟纸。他开始把珍贵的食物与淡水让给小东和林璃,教会他们一些基本的阿拉伯语,嘱咐他们等路通之后,尽快回到使馆的安全区域。
当时沈恩知选择走出国门,将自己放置在最危险的境地,其实是带着决绝心意。他有一种自毁的疯狂,又晦暗地祈盼着毁灭能够引来她的垂怜。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他从云端降落下来,走在烘热的泥土里,触摸到战火、弹痕,眼泪的咸涩,雨血的腥气。他感到自己渐渐在完整,渐渐在真实。
有时夜半梦醒,想起盛凌薇在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他,沈恩知,你到底是在为了什么活着?
曾经的沈恩知拒绝回答。他去过许多地方旅行,却仍活在窄窄一方天地里,困囿住自己,不愿走出去,任凭固执和偏激占据内心。
如今心境已大不相同。如果还有机会,他愿意去思考、找寻,尝试触摸到他自己魂灵的形状。
可终究太晚、太晚。
病痛折磨到极致,眼眶和骨节都在发疼,沈恩知全身紧绷起来,下唇咬到渗出血气,扛住了没露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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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庆幸自己选择留下两封遗书,一封给爷爷,另一封给她。
她……
最先想到的,竟是盛凌薇的手。她的手指很长,指肚和掌心分外柔软,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圆圆的两只小手躲到背后去,那时沈恩知也只是小小少年,还没有后来的缱绻心思,只是听从爷爷的吩咐,绕过去拉起那只手,柔声说自己将永远爱护她。
沈恩知卧在冰冷地面,只垫了一层薄布,是林璃从一顶坏帐篷上裁切下来的。洪水之后气味奇特异常,城市像沤烂的虫鼠。这里阴郁暗沉,长不见光,他于是破例允许自己,放纵地想一想盛凌薇。
糟坏的环境,理应回忆起生命中最好的部分。
由单纯的童年时光开始,想到后来成人之后欲情深重,无从厘清,又想到她的发丝体肤,香气和呼吸,她在眼前一寸一寸地剥去衣裙,成为他侍奉一生的神明。
沈恩知开始面红耳赤,滚烫地喘息。哪怕是在意念里,也不够优雅,不成体统,甚至是污浊的、秽亵的思维。他强迫自己将回忆断在这里。
就在此刻,仿佛置身梦境,意外听到盛凌薇的声音。
她在对他说话……
沈恩知唇边扯出一丝苦笑,阖上双眼,紧接着陡然发现,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林璃也在外面叫他:“换人了!沈科长,你听?”
今天播报的是年轻女性,说着模糊过关键信息的暗语。听进耳里那么熟悉,他想他如若真死在这一刻,下辈子也定能认出她的声音。
盛凌薇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点一点撑直胳臂,拄坐起身,苍白的嘴唇在发抖。门外的小东回过头就愣住了,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下意识想过来扶。沈恩知轻轻摇摇头,用眼神将他劝定在原地。
他安静、沉默地坐着,盛凌薇的播报按照章程重复三遍,他仔仔细细聆听到结尾。
林璃看到他眼眸湿红,缓缓低下头去。
滴下一颗清泪——
到利比亚之前,盛凌薇先在埃及驻留一周。与她同行的有几个社会名流,以及联合国方面派遣的官员。他们一路有武装力量保护,住在开罗最好的酒店顶层。白天探访贫民窟,与没有窗户和屋顶的房子及它的主人合照,夜晚则频繁接到当地政府和富商邀请,出席各个庄重奢靡的场合。
盛凌薇有一道钟爱的当地名菜,鸽肉烤得喷香,沁出油润的汁液。对于这一程无谓之旅,盛凌薇表现得顺从而平静。不是由她来制定的游戏规则,因而她只能遵循。
只要能够得到她想要的。
七日后穿过埃利边境,进入利比亚境内。听说受灾最严重的城市无法通行,因为已被泥石流和垮塌的建筑围困起来,他们只得一路直贯首都。
阴惨惨的天,途中所见皆是荒凉。
相较起埃及,利比亚的条件更为艰苦,首都找不出一处像样的住所。随行的人不愿久留,也忧心会在洪灾过后感染瘟疫和疟疾,于是很快撤离。
而盛凌薇没有走,找了沈爷爷疏通其中关节,最终抵达位于安德鲁斯区的使馆。
刘骞良从沈老爷子那里获知消息,亲自出来迎接。盛凌薇一行四人,除去助理小鹿和跟拍摄影师,还有一个向导受她雇佣,暂时借给使馆随队外出、协助物资采买。
盛凌薇本人也留了下来,住进空置的房间。
平日里,盛凌薇并不精致妆扮,也没有拍摄宣传,一贯的素衣净面,美貌依然显得强悍而锋利。身形纤长,却并不孱弱。
她的做派极大地削弱了距离感,很快与使馆的外交官们和工作人员相熟。如今灾情严重,人手疏缺,她带着小鹿尽可能帮忙,摄影师也被遣去做些体力活。
一次内部会议,盛凌薇不便参与,在门外等到散场,踟蹰半晌终于截住刘骞良,鼓起勇气问:
“沈恩知还没有消息么?”
她得知情势很不乐观,洪灾伊始派出的五辆物资车,有三辆完全失联。
“他们应该是丢了卫星电话,班加西的通讯也全被切断,家里每天都在通过电台播放消息。只要有收音机,他们就能够听见。”刘骞良告诉她。
盛凌薇全听进心里,不知怎么就起了念头,贸然问:“我能不能试试?”
她就此接管电台,按照操作手册,每天单向对外呼唤。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音,总想说服自己,他有机会听见。
一天小鹿在储物间找到她,走得太急脸色涨红,上气不接下气说:
“回来了,老板,回来了三个!”
盛凌薇手上剧烈打了一抖,忙出门过去一看。
并不是沈恩知。
不出几日,联合国驰援的空降部队进入城市,组织灾民排队领取食物,秩序正在逐渐复苏。
“老板,我听说班加西的路通了!”小鹿经常和使馆的人聊天,一接到消息,跑来兴奋地告诉她。
盛凌薇仍在等待。
沈恩知回到使馆,是在三天后。
盛凌薇正帮忙核对几张不涉及保密的置物清单,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骚动。
她也被拉着出去看,使馆大门迎进来一辆车,外漆破旧,异动嘈杂。
泊在空地上,发动机和汽车的轮响一并停了,先出来的是一对男女,分别被叫作“林璃”、“小东”,许多人簇拥到车门前,欢呼着将他们接到身边。
车是一辆摇摇晃晃的老式轿车。外面天灾人祸,饥疫横行,不难想象要弄到一辆仍能正常运转的汽车,要经历多么艰难的周折,一路辗转回到这里,应该也是诸多辛苦困阻,后视镜完全碎裂,一扇门上甚至没有车窗。
然后她看到沈恩知从车上下来。
盛凌薇的视线慢慢摸索过去,一点一点将他看清。她发不出声音,甚至不敢认。他瘦了太多太多,整个人的姿态显得创伤、低靡,神情麻木而清醒。
以往的沈恩知,矜贵出尘,清润雅致,像天上永不坠落的月亮。
从未见他这般模样。
沈恩知没有戴眼镜,目光不经任何隔膜,轻透地穿过重重人群,一眼便与她对望,薄唇紧并着,没有说话。
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愿被她看到如此狼狈的自己。
盛凌薇怔怔注视着他。心口衣袋里,还揣有他留给她的那封信。
像是忽然有了重量。勾住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
第43章 信
◎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
盛凌薇进门时, 沈恩知正在输液。他眼目轻轻拢着,似睡非睡,手臂瘦得仿佛只剩细白一层皮肤, 血管呈现暗蓝色,在皮肤下方分枝散节, 浮起类似河脉的形状。
许是听见有人进门, 他稍稍侧过脸, 眸光从垂长的睫毛之下渗出一点, 看清来人是她, 一时顿住了。
盛凌薇也没出声,往前走几步,见他回过神来,猛地抬手将盖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 一直遮到光洁的额头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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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番动作极突然, 幅度也撕得很大, 手背上的针管在皮肉里别了一下, 立时涌出血珠子。
盛凌薇忙叫来使馆里的医疗人员,重新为他处理妥当。等人走后,她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戳了戳他挡脸的被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回事,装什么鸵鸟?”
沈恩知还用手指揪着被面, 声音像从鼻尖闷出来, 绵软的没什么底气, 隐约发黏:“薇薇, 不要看。我现在不好看。”
盛凌薇扑哧一声笑了。近日来心情大起大落, 从收到林琅递送的那一封遗书开始, 她设想过无数次与沈恩知重逢的画面,甚至也真的尝试做足心理准备,让自己慢慢接受他或许真的遭遇不测,永远不会回来了。
唯独没想过再相逢,沈恩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她单指往里一勾,被子暖烘烘的,手也沾满他的气息。盛凌薇一点一点掀开被角,对他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行不行?”
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异常柔软。
如同剥开一枚果实的胞衣,沈恩知的面容从阴影下面寸寸清晰,盛凌薇也就此看见他两颊轻微凹陷,额角、脖颈有一些疹疤,颜色已经褪淡不少,是登革热造成的皮肤反应。
还有长如细丝的红痕,出现在碎发之下、鼻梁侧面,以及颌骨两边。他这一路上究竟有过什么残酷的经历,她不敢去详问深想。
盛凌薇此前听医护说,他身上还有几处更为严重的伤口,清创过程相当漫长琐碎,挖去了在瘟湿环境下未经处理、几乎溃烂的腐肉,所幸没有在灾区接触到破伤风梭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该是他,不该是沈恩知。从小盛凌薇就知道,他的教养风姿独一无二,气象清宁浑然天成,是没有旁人比得上的。
怎么会变得这样狼狈,这样伤痕累累。
忽然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盛凌薇从小得到过太多的爱,自身的情感也被滋养得十分丰沛。她从来不惮于向旁人投以爱、释放爱。可是到他面前,又怕他视之若珍宝,将她一颗心捧在手里,再也收不回来。
使馆的医疗团队中,绝大部分都外出驰援灾区,带走了许多设备与药品。好在还有储备的抗生素,晚些时候,有人来为他进行肌肉注射。
沈恩知身体底子本就虚弱,又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一夜冷汗如瀑,频繁惊厥,身上成片红色瘢痕,像烫伤又像胎记。
他呼吸很浊重,神色是钝然的空白,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下丧失了感官知觉。
但沈恩知这人很奇特,哪怕是在这种恶劣的状态下,味道依然干净,清澈如凉水。
盛凌薇轻轻抚着他颤抖的手背时,鼻端就浸漫着他近似无嗅的气息。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刚刚平息,又陡发高热。她用毛巾蘸上热水,悉心为他擦拭皮肤。恍若回到小时候,他在她感冒发烧、生理疼痛的时候陪伴左右,总是很有耐性地日夜照料。
想起小时候,那段时光无忧无虑,心里未免也感到舒坦和熨帖。到后来她架不住困意,支在床沿的两肘松塌下去,脸伏在被面上睡着了。
第二天阳光烤在眼皮上,盛凌薇在睡梦中很是挣扎一番,才悠悠醒转,进而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到床间来了。身旁是沈恩知,他手脚照例规矩,没有将她锁在怀里。
沈恩知其实一早就醒了,但没有吵醒她,日常的挂水补液也推到下午。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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