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呀,上回来还没有这块牌子。不过我也很久没来就是了。”
排在前头的一位老食客说:“你们这些后生都不知道了,解放前就有这‘星期美点’,只是后来不弄了。这不是新政策来了吗?他们就又挂上了。就是说这周特别供应的一款点心,还能优惠一毛钱呢。”
“原来是这样。”
其实就是后来餐厅经常使用的促销方法,每周一款特定折扣的点心,或是上新点心,以提高食客的复购率。
陈兰君有些意外,这样的促销策略,原来这么早就开始用了。她还是低估了穗城人对于风向的感悟力以及行动力。想想也是,都是聪明人,既然知道春江水暖,肯定要下水抢先游。
还是不可低估了他人,陈兰君心想着。
她望着那招牌说:“姑姑,我就点个马蹄糕吧。”
“再点一个,凑个‘一盅两件’。”
于是陈兰君又点了个香菇猪肉干蒸烧麦,可沈牡丹仍不满意,轮到她点单时,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铁观音有吗?来一盅,马蹄糕、干蒸烧麦、凤爪、再来份虾饺……”
大有将小吃点心全点一轮的趋势,陈兰君劝,她就按着鼓鼓囊囊的钱包说:“不行,你就让我这做姑姑的尽一份心,钱和饭票我都带足了!”
还是点单的服务员劝才止住了:“做姑姑的对侄女好,那是没话讲的。可是,同事,我们要按食量点单,拒绝浪费,你看,那边还是香江来的老板呢,也没这么点。”
顺着服务员的目光,陈兰君望过去。
乱哄哄、闹嚷嚷的食客之中,南窗下,一个青年懒懒散散坐着,正是邵清和。他的衬衫是淡粉色,从一大群白、蓝衣裳中跳出来,格外醒目,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健壮的小臂,肌肉的线条很漂亮,不至于太壮,也不至于太瘦。浑身的气质与一众食客全然不同,有许多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个人真是,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瞩目。陈兰君哑然失笑,把视线转向他对首。
作陪的人是时下标准的干部打扮,黑框圆眼镜,带了一个黑色公文包,正说着什么,眉头皱着,表情不太轻松。
正巧附近的一桌食客吃完了起身,陈兰君瞧准空档,三两步往前,占了个座。
“姑姑,这里正好有空位。”
“好,你先坐,我等下点心。”
沈牡丹答应着,挪到排队领点心的队伍后头。
陈兰君一个人坐着,闲着也是无聊,便凝神去听邵清和与那个干部的对话。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信息是很重要的,若能听到些内幕消息,相当于捡到个镶银的饭碗,足够吃上许久。再有,她其实也有些好奇,不知道邵清和这时候来内地,所为何事?
说话的一直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
“小邵总,我真的尽力了,但是……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虽然我天天去催,可有些部门有些人,他是真的指挥不动。我们这个西园大饭店建设的事,它就被扼住喉咙了。人家不配合,也不是说直接拒绝,就是说‘不好意思,要走流程’,可是一走这个流程,那就没完没了。而且也是要走流程,很多东西都要批条、要配额才能弄到的……”
陈兰君听了一耳朵,心领神会,看来还是计划经济带来的限制。只不过他们知青小摊是毛毛雨,那个什么西园大饭店是大暴雨。
在相关部门的干部絮絮叨叨一大堆理由之后,邵清和不置可否,夹了一只虾饺,细嚼慢咽,吃完了,才说:“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建议?”
对方硬着头皮说:“其实,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慢慢来,总是能解决好的。”
邵清和修长的指尖敲在桌上,一下又一下。
“慢慢来。这话,你不觉得好笑吗?”
“花园大酒店已经动工了,再慢,就没先机了。”
对方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嗫嚅着嘴唇,吃了句:“小邵总尝尝这个凤爪,是这里的特色菜。”
她有一点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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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幸灾乐祸,这娇生惯养的小邵总,估计头一回听到因为弄不到物资所以项目无法推进的事情吧?
啧,让你在姑奶奶面前拽,不还是碰壁了。
“点心来了。”沈牡丹将手中木托盘放下,奇怪道,“咦,阿兰,你在笑什么?”
陈兰君眉眼弯弯:“唔,想到了高兴的事。这点心卖相真不错。”
确实不错,虽然如今的茶楼没有日后那样品类繁多的茶点,但每一种茶点都是经典款,现在也没有调味剂之类的,全靠点心大师傅的手上功夫,本地人舌头挑剔,那是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因此这样的老字号茶楼出品的点心,风味一绝。
陈兰君先试了试‘星期美点’马蹄糕,琥珀色的糕点,长方体形,内里包裹着不少黄豆大小的小白点,那是新鲜的马蹄肉碎。咬一口,弹牙清甜,比起糯米年糕的糯更多了些清爽。在这种暑气未褪的时节吃,正正好。
“你尽管吃,不够我再点。”沈牡丹慈爱地看着她,“这些天,多谢你了。”
“什么谢不谢的。”陈兰君说,“真要说起来,我要谢谢姑姑才是,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可挣不到呢。”
沈牡丹笑着摇摇头:“两码事,要不是你,阿宏他如今也不会这么有精神,几年了,没见他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说到这里,沈牡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工作,真的愁死人了。姑姑心里清楚,你真是个好心眼的,连上报纸的风头都让给那傻仔啰。”
陈兰君说:“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姑姑也是聪明人,没有阿宏哥知青的名头,这小摊是做不起来的,报纸也是上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沈牡丹母子的态度的确令她感到舒心。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陈兰君便打算将事情做个简单的交接。
她将手中筷子放下,握一握沈牡丹的手,语言诚恳:
“我的初衷就是挣些钱,好交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托姑姑和阿宏哥的福,赚到了,我已经很开心,以后的知青小摊我无法帮忙,那么收益自然就是你们的。”
沈牡丹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怎么能独占呢?你就是不在这里,我也会盯着阿宏,让他把一半的钱汇过去。”
“姑姑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什么事都没做,阿宏天天风里吹日头里晒的,怎么能和我一样。”陈兰君说,“最多,给我个一成当分红就了不得了。”
沈牡丹还想说些什么,陈兰君握着她的手晃一晃,拉长了语调,撒娇一样:“姑姑,我还想长长久久地和你们相处呢,你也得让我心安。”
亲兄弟明算账,纵使这一下沈牡丹和赵宏答应了许多分红,可日积月累下来,肯定是有怨言的,为了个八百十块的,划不来。
沈牡丹也是聪明人,闻弦知雅意,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两人于是达成一致,开始聊起摆摊的趣事来,一边喝着茶、吃茶点。
谈了一会儿,陈兰君的余光瞥见邻桌的邵清和起身往外走。
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两秒,同沈牡丹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穿过熙攘的人群,从茶楼出来,骑楼门前,一条水泥马路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人拉开车后座的车门,邵清和弯腰,正要上车。
预备关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小邵总!”
柔和且明亮的女声,令他想起阳光明媚的午后,三角钢琴演奏《卡农》。
邵清和漠然抬眸,一个极清丽的女孩子从骑楼的连廊内走出,踏进日光里,头顶是澄澈如海洋的淡蓝的天。
女孩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是建造的物资被卡了吗?”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体面人该做的事。”邵清和用低沉的声音说。
陈兰君笑着说:“正巧,我不是个体面人。”
她撩一撩耳边坠落的碎发:“我有个建议,和大领导汇报一个开业日期,然后在报纸新闻上刊发,让这个日期广为人知。然后,用这个开业日期倒逼着人做事。看在面子的份上,他们会开绿灯的。”
邵清和不作声,思索了一刹那。
不得不说,在内地这种面子大过天的人情社会里,这女孩子提的建议是有参考性的。大约是知识分子家庭、或者干部家庭的女孩子吧?不然如何养成这样有见识的性子。
他一向不耐烦与蠢人打交道,幸好这冒冒失失的女孩子不全然是个蠢人,他问:“非亲非故,你为何要给建议?”
“我上辈子欠你一回。”
虽然是实话,但听起来很不靠谱。陈兰君补了一句:“开玩笑,其实我是日行一善,你刚好有了这个运气。”
邵清和好看的眉眼略有些疑惑,他又问:“请问芳名?”
“我叫雷锋。”
陈兰君笑起来,忽而一动,跑回茶馆去。
点心吃过、茶喝尽、话说完,陈兰君与沈牡丹去逛了逛国营商店。
她分别为家人挑选了礼物,给爸爸买了一双皮鞋,给妈妈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给小妹的是一只钢笔。
付账是极其有时代感的方式,柜台的营业员将票据和钱收好,小心地用一只铁夹子夹住,举起手臂夹在上方的一条铁丝上,“嗖”的一声从这端的柜台飞到那端的账房。
等到离开的那一日,这些朋友们一个个都买了站台票,送陈兰君上站台。
有一个算一个,都送了她礼物,从麦乳精到衣服料子,不可谓不用心。
但最令陈兰君感到惊讶的,是一位知青送的笔记本。
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是高考复习题。
这个知青说:“这是我亲戚从外省寄给我的高考复习资料,是真的不错,我谁都没借,这本是单独抄给你的。”
他是后来跟着学摆摊的待业知青之一,实际没有得到陈兰君多少指导,但一直心里感激,因此愿意把这本复习资料赠给她。
陈兰君愣了一愣,很郑重地收下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赵宏、庞小芃和其他知青都使劲朝挥手:
“一路顺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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