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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闹剧
柳太嫔的父亲只是县官, 出身并不高贵,进宫没几年成元帝便病重龙御上宾,未来的几十年只能在高高的宫墙内苦熬而过, 好在先帝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一个女儿,在深宫中母女相伴,也能聊以慰藉。
可偏偏曾经差点经历骨肉分离之痛,柳太嫔日夜惴惴不安, 哪怕嘉宁长公主现在已经将近满岁,会走路了她也从来不肯假手于人照顾, 甚至不敢随便离开宫殿, 生怕会引得旁人想起皇宫里还有一个公主。
嘉宁长公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体弱多病, 任太医怎么看都没什么好转,宫里有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廖天师, 久而久之, 怪力乱神之说也格外多, 公主的奶娘便提起过,是否是茹嫔的怨魂作祟,纠缠不清。
柳太嫔细想一番,当初她怀有身孕的时候,九皇子病故,后来茹嫔又因冲撞先帝被赐死,或许真的心怀怨恨。柳太嫔依照家乡的传统, 不顾宫规森严,想去护城河边给茹嫔烧纸, 将嘉宁公主的魂喊回来, 怎知会撞见吕圭贤将一人推进水中。
“我怕吕圭贤看到我, 一整夜都没敢闭眼,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说陈屏溺死在水里了。”柳太嫔手都在抖,声音发颤,“我后来想,吕圭贤是淑仪跟前伺候的人,一定是裴家想杀人灭口,我怕我会落到和陈屏一个下场,所以才急忙来找您……”
季时傿将信将疑,问道:“娘娘,篡改遗诏这么隐蔽的事情,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柳太嫔深呼吸几下,尽量平静道:“其实不是我看见的,先帝驾崩前,皇子宫妃需要轮流去养心殿侍疾,那日正好轮到我和一个妹妹……”
她飞快地将林美人当初在屏风后听到的话讲述一遍,末了身形一晃,手心开始发冷汗,“我在养心殿侍疾的时候,陛下总是咳嗽,那时宫里各种东西都很紧缺,包括陛下用的炭火都是裴尚书想办法凑出来的,难保里面……”
季时傿皱紧眉,“娘娘,如果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
“我……”柳太嫔张了张嘴,有些欲哭无泪,抬起衣袖揩了揩脸上的泪痕,苦笑一声道:“不瞒二位,我并非是一个多么有志气识大局的人,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安分守己,我就能护着我的嘉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将来给她找一个对她好的驸马,我这辈子就够了。”
“可是后来鞑靼打过来,前朝想将嘉宁送出去和亲,我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道崩塌,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柳太嫔抬起头,一字字道:“昨日是陈屏,今日又该是谁,将来裴家偷国窃权,我便彻底护不住嘉宁,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想给我女儿拼个好前程。”
季时傿神情复杂,想必这半年来,柳太嫔心里一定做过数次争斗,这段话不知道曾经演练过多少遍,今日才敢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阿傿。”
梁齐因望了一眼远处的光亮,“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已经离开暖阁太久,一会儿有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季时傿回过神,看向对面有些慌张的柳太嫔,轻声道:“娘娘,您说的话我已悉知,只是事关紧要,我不能轻信你,因此暂时无法做出确切的答复。
柳太嫔点头道:“妾明白将军的意思。”
“好。”
季时傿心中还掀着一层狂风巨浪,她到现在脑子里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平息,她该夸裴逐心思缜密,当机立断呢,还是步步为营,狼子野心?
正当他们刚走近暖阁时,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杯盏砸落在地的声音,裴次辅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本阁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怎么回事?”
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暖阁中发生什么事了?
梁齐因松开她的手,“阿傿,回席上,不要轻举妄动。”
季时傿微微颔首,转身穿过洞门,从其他席位路过时,听到有人交谈道:“这衣服谁做的?跪在那儿的又是谁?”
“自然是绣坊的绣女,听人说姓李,是前年被抄的那家的远房旁系。”
闻言,方才问话的官员呼吸一滞,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皇后……”
后面的话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听清,裴次辅又道:“陛下,老臣恳请将伤害娘娘的奸人严惩!”
季时傿抬起头往暖阁中心望去,原本用作伶人表演歌舞的地方跪着一个绣女,身形抖如筛糠,主位上的隆康帝看不清神情,怀里躺着这场寿宴的主角裴淑仪,她云鬓微乱,神色惊惧,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几乎皱成一团。
“我出去吹了会儿风,怎么一回来就见裴次辅发这么大的火?”
季时傿向坐在不远处的官员旁敲侧击,对方侧过身,依言解释道:“将才淑仪娘娘说要给陛下献舞一曲,谁知跳着跳着竟惊叫一声,原是身上穿的锦衣不知被何人塞了针,做这件衣服的绣娘已经被带上来了。”
“淑仪娘娘受了伤,裴次辅当爹的能不急嘛。”
裴次辅站起身,满脸怒意,身旁的几个大臣不由出声关切,“阁老莫要气着自己啊。”
他冷哼一声,阴狠的目光剐了一圈,“内廷司的人也要严查,什么不三不四,心怀不轨的东西都敢放进来,今日敢伤淑仪,明日是不是还要对陛下动手啊!”
戚方禹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道:“裴继仁,慎言!”
裴次辅不情不愿地坐下,脸色却愈发阴沉,“陛下,以老臣看,胆敢行刺淑仪娘娘,只怕那贱婢还有同党,不若问清楚,一网打尽!”
隆康帝目光颤了颤,欲言又止道:“兴许只是个意外,裴次辅不必……”
“陛下,妾好痛……”
怀中的裴淑仪娇嗔一声,眼角带泪,哭得像是一朵被雨淋湿的娇花,打断了隆康帝方才想要说的话。
下一刻,那跪在地上的绣娘便突然仰头声嘶力竭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少时结为夫妻,患难与共,然而陛下喜新厌旧,您怀中抱着美人时可还记得我们娘娘!”
说罢长笑一声,“娘娘,奴婢没能杀了裴淑仪为您报仇,情愿以死谢罪,来世,奴婢再伺候您!”
话音落下,绣娘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她紧盯着主位的方向,忽然猛地冲上前,额头重重撞向桌角,当场血流如瀑。
暖阁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离得近的妃嫔吓得抱紧头,声泣不止,席上的官员女眷窃窃私语,隆康帝整个人僵硬如石,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得裴次辅厉声道:
“奸人是谁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隆康帝推开裴淑仪,从位上站起,“一个绣娘所言,岂能尽信!”
裴次辅拢袖望向他,目光平静,“陛下,难道有谁会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陷害别人吗?”
隆康帝脖子一梗,“兹事体大,皇后是什么人,岂是……”
“陛下!”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打断他,裴次辅一个眼神示意,接二连三地有人站出来道:“那绣娘是李氏余孽,李茹本就是罪臣之后,生性善妒,伤害淑仪,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配为天下女子表率啊。”
“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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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康帝勃然大怒,伸手指向说话的大臣道:“你知道你嘴里在说什么吗?来人,将这大不敬的狗东西拖出去杖毙!”
怎知他刚说完,便又有一群官员跪下来齐声道:“恳请陛下废后!”
“你、你们……”
隆康帝手臂抖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暖阁里炭火烧得那么旺,他却心生恶寒,这就是他企图反抗裴家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臣子,这就是他的报应。
“陛下……”
裴淑仪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您要为妾做主啊,妾伤口好疼,陛下……”
季时傿坐在原位,冷眼看着面前这场闹剧,裴家是冲着皇后之位去的,李茹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今日隆康帝不下旨废后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诸位,容在下说一句。”
季时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三司查案还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一个绣娘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你们就想直接给一国之母定罪?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裴家权倾朝野,不用他们开口自然有人帮着说话,户部的一名官员便道:“绣娘是人证吗?那根伤害淑仪娘娘的针就是物证!何缺之有?”
“是吗?”季时傿似笑非笑,“难怪大人身居户部多年都没什么建树,原来您擅长的是判案啊?啧,那真是屈才了。”
对面的官员顿时梗住,脸红脖子粗,骂也骂不出来。
她既然开了口,两院清流也适时冒出头,申行甫是吵架的行家,当即把矛头对准了其他方向,“将才你们谁说那绣娘是李氏余孽,还直呼皇后姓名,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死得太慢了!你们可别忘了,咱们陛下的母亲也姓李!”
说这句话的官员当即脸色一白,跪倒在地,姓李的是余孽,那身体里流着李家血的隆康帝又是什么?
申行甫讥笑道:“这才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
裴次辅咬紧牙,怒喝道:“申广白,你不要颠倒黑白!”
眼见态势愈演愈烈,隆康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裴党步步紧逼,两院也不肯退步,蓦地,暖阁外有内侍道:“陛下,坤宁宫传话说,皇后娘娘承认是她心有不甘,伤害裴淑仪,让大人们不必再争论了,娘娘愿交出凤印,自请搬出坤宁宫。”
暖阁内的争吵声霎时止住,众人面面相觑,隆康帝张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堂下裴次辅大笑,“果然,诸位都看到了,真相是什么,不用老臣再复述一遍了吧!”
先前叫嚣的官员们继续道:“请陛下下旨废后!”
隆康帝跌坐回席位,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哀怆
奢华盛大的生辰宴, 以百官命妇向裴淑仪行礼贺寿为始,以隆康帝下旨废除李茹后位为终。
冗长的宫道上,一盏灯也没有, 唯余月光薄辉,隆康帝的身形被拉得很长很长,两侧朱红的墙壁上映着他的影子,他跑得太快了, 宫人内侍根本追不上。
李茹搬出坤宁宫,住到了皇宫最冷清的西南角, 那里阴寒潮湿, 不适合她这种身患咳疾, 体质虚弱的人长久居住,她来这里, 是抱了必死的心。
隆康帝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连头上的玉冠都摔落在地, 他散着头发,狼狈不堪,一下又一下重重敲着宫门,陈旧的门板上满是木屑灰尘,隆康帝掌心被划开,血沾湿衣袖,嘴里哭喊道:“阿茹, 你见见我啊——”
昏暗的大殿内,李茹背对着宫门, 身侧放着她给隆康帝做的新衣服, 她垂下头, 两手死死按住双耳, 泪流满面,身旁的女使听到殿外的撞门声,也忍不住泣道:“娘娘,陛下来了。”
李茹置若未闻,空洞的双目盯着地面上投下的幽幽月光,敲门声越来越大,隆康帝先是敲,后来则侧着身体往前撞,寂静漆黑的西南所上空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钝响,隆康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透过紧闭的宫门传了进来。
他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撞得高耸的宫墙都嗡鸣不止,李茹闭紧双眼想要忽略门外的声音,可是眼睛闭上,听觉就更加敏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了,隆康帝嗓音沙哑,还在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娘娘!”
宫门封锁,上面满是隆康帝留下来的血手印,他无力地滑倒在地,身体蜷曲,绝望道:“阿茹,你见见我……”
倏地,一门之隔外响起女人细弱的哽咽声,“陛下。”
隆康帝眼前一亮,半个身体撞得没了知觉,他匍匐向前,将脸紧贴上冰凉的宫门,喜极而泣,“阿茹,你来了,你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李茹背对着他,拼命忍住泪,“陛下,您回去吧。”
“我不要,我不要……”隆康帝连连摇头,透着大门的缝隙艰难地张望着里面的身影,“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偏僻的封地虽然什么也没有,没有尊贵的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但那一年却是他人生最自由最舒心的时候,如果父皇没有将他召回京,如果他没有被架上这个皇位,是不是就不会沦为如今这个境地。
“陛下,您在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您的家啊。”
“这不是。”隆康帝无助地流着泪,衣襟被打湿,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华服沾上脏污,“回封地,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当这个皇帝了,我去和裴次辅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你回家。”
李茹背对着他,甚至不敢低头看那条缝隙,她怕一旦她和赵嘉铎对视,就会忍不住打开门,没用的,她主动让出皇后之位,就是不想让他为难,这个皇位隆康帝坐得很难,她给了裴家想要的东西,也清晰地明白这辈子他们都回不了家了。
寻隆康帝的内侍宫人已经找到西南所,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隆康帝往角落瑟缩,整个人惊惧到极点,“阿茹,我求求你,你开门,你不要丢下我……”
“陛下!”
提着灯笼的内侍跑上前,隆康帝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不停地撞着门,血淋淋的双手紧按着缝隙不肯松手,几个内侍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往后拖,“陛下,夜深了,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淑仪娘娘还在等您,您跟奴才们回去吧!”
“我不要,放开我!阿茹,你开门,你跟我走,我们回家——”
隆康帝的身体被抬起,手还死死地扒着宫门,他的指甲翻开,血肉模糊都不肯松手,内侍没有办法,只能再喊了几个人上前,硬是拖着隆康帝的身体往宫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茹猛地回过头,病弱消瘦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沉重的门闩,宫人连忙摁住她,李茹挣扎着往外爬,“陛下!陛……铎郎,放开我,我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他!”
寻着隆康帝而来的内侍满面愁容,女人的嘶叫声悲怆哀绝,他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艰涩道:“娘娘,您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不明白,您的存在,只会让陛下为难吗?”
“今夜闹成这样,您叫陛下的威严放在哪儿,您让他以后怎么办?”
“寿宴上陛下被逼成什么样,您不是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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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茹愣住,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活着,裴家不会安心,隆康帝只会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夹在中间受尽逼迫。
李茹忽然松了力,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内侍说的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跑回殿内捧着那件新衣服出来,“公公,求您,将这个给陛下。”
内侍为难道:“娘娘……”
李茹抽了一声气,浑身发冷,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咳嗽不停,苦笑着闭上眼,“一个时辰后,烦请公公带人……来抬我的尸体。”
内侍一惊,颤抖着接过那件衣服,跪下磕了一个头,“奴才,送……娘娘。”
————
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隆康帝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会听话,我以后听你们的话,我再也不会和你们做对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阿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你们!”
裴次辅一动不动,任他拉扯自己的衣摆,“陛下,如果您早有这样的觉悟,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他蹲下身,“老臣给过您不止一次机会,可您呢,先是帮他们发行票引,之后又依两院的意思将礼部尚书革职。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这个皇位是谁帮您坐上去的,您不会真要忘恩负义吧?”
“我不当皇帝了,我可以立诏书,你们想让谁来当都可以,我真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求你们,放了我吧……”
“太晚了。”
裴次辅后退一步,“陛下,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摘干净吗?”
裴逐站在一旁,冷冷道:“陈屏已经死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不敢再赌第二次,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就算我们不动手,李茹依旧活不了,她姓李,这就是她的罪孽,您明白吗?”
“不……”
隆康帝膝行向前,“我已经下旨废后了,我可以不给她名分,我只想她好好在我身边活着,我……”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有内侍哭道:“陛下,陛下,西南所的李娘娘……薨了!”
御书台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照得殿内鬼影幢幢,隆康帝倏地开始耳鸣,像是溺水一般,什么也听不清。
裴逐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娘娘既去,您节哀。”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同自己说话,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隆康帝微微歪过头,嘴张了又合,话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哎。”裴次辅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听上去似乎很惋惜,“李娘娘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猝然薨逝,陛下,时也,命也。”
“往后,您和淑仪娘娘好好的,早点生下太子,咱们还是一家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来的隔夜仇。”
隆康帝仍旧跪在地上,双目微怔,神情茫然。
裴次辅笑了一声,背过手道:“宫门快要落锁了吧,怀远,咱父子俩也该告退了,好让陛下一个人静静。”
“是,父亲。”裴逐俯首作揖,“陛下,还望保重龙体,臣告退。”
大门重重合上,偌大的养心殿内转瞬就只剩隆康帝一个人,烛火摇晃,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像是一尊石像。
良久,才有人打破了殿内这死一般的沉寂,“陛下,李娘娘薨逝前让奴才将一件衣服转交给您。”
隆康帝僵硬的身体动了动,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阿茹……”
“娘娘是自己走的,很安详。”
隆康帝绝望地扯起嘴角,笑的极为难看,她是为了自己才甘愿赴死的。
内侍叹息一声,将折叠好的衣服轻轻放在他面前,躬身退下。
他双手指甲外翻,伤口血迹干涸,碰到任何东西都会抽痛不止,李茹绣工出众,还未嫁给他时在京中便很出名,针脚密密麻麻,严丝合缝,织造局最厉害的绣娘也比不过她。
以前李茹也常给他做衣服,他身上这件中衣就是她亲手所制,李茹还喜欢在做给他的衣服上绣一个小小的“茹”字,说是无论他在哪儿,穿着这件衣服就好像她也陪在身边。
隆康帝双手颤抖,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翻开衣襟,一个娟秀的“茹”字映入眼帘。
墙上的影子忽然弯曲佝偻,逐渐缩成一团,隆康帝将衣服抱在怀里,瘫倒在地,双目渐渐模糊,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受伤的手被布料摩擦得剧痛,十指连心,疼得他只能张大嘴,扯着嗓子才能发出声音。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贱我啊——”
第173章 浮萍
时至立夏, 芳菲谢尽,官道两侧浓荫斑驳,蝉声愈噪, 废后的旨意刚下达不久,李茹便突然薨逝,礼部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规格将她下葬,最后是裴淑仪宽宏大度, 不计前嫌,提议仍以皇后之礼准备丧仪, 迎得一片赞赏。
立夏恰好是休沐日, 季时傿推开窗,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艳阳当空, 于是转头对屋内正在收拾床榻的梁齐因道:“要不要出去踏青?”
“啊?”
梁齐因回过头, 神色犹豫, “不了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做。”
季时傿收回手,“不是休沐吗,有什么事要做?”
“一点……琐事。”
“哦。”
季时傿随口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齐因,柳太嫔所言之事,你相信吗?”
梁齐因转过身, “想来她应该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再者, 陈屏确实死得蹊跷, 以我的立场来看, 我自然是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就代表先帝还没那么糊涂昏庸, 赵嘉晏才是真的皇位继承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算事出有因。
梁齐因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道:“阿傿,如果……”
“什么?”
梁齐因斟酌道:“我是说如果,裴怀远真的篡改遗诏,你……”
“自然是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季时傿郑重道:“律法森严,公私分明,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一样。”
季时傿重义气,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是非不分。
梁齐因一愣,又听得她皱眉反问道:“你不会以为我会不忍心,放过他吧?”
“没有……”梁齐因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你一直把他当朋友,我怕你知道这件事心里会难过。”
季时傿目光微微波动,淡声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我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易变。”
梁齐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只好伸手捏了捏她掌心的软肉,轻声道:“阿傿,不要难过。”
须臾,季时傿才回过神,“好了,我没那么脆弱,你不是说有事要做,还不走?”
“真不难过了?”
“不然呢。”季时傿一时哑然,“难不成你要我哭给你看,说我舍不得裴怀远吗?”
梁齐因立刻正色道:“那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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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得了。”季时傿推了他一把,不满地嘀咕道:“赶紧忙你的去,什么破翰林院,怎么休沐日还让人干活。”
梁齐因低笑一声,跨出门后还不忘回头在她脸上啄了好几下。
待他走后,季时傿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不能出去踏青,那索性便待在家中将近来的事情好好理清楚。
鞑靼与西洋不一样,西洋距离大靖太远,并非近邻,想要对其实行管控费时费力,且不说西洋本身国力不差,若真将他们逼得太紧,鱼死网破,对中原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最后只是让他们退兵,外加战败赔款。
北方的游牧民族居无定所,难以控制,短暂的臣服过后,没几十年又将卷土重来,反反复复,中原人都快被他们搞怕了。就要趁他们现在无力抵抗之际想出一个彻底能一劳永逸的方法。
季时傿花了好几日写了封折子针对鞑靼的管理,一是统一设立都护府,划分居住地,禁止部落随意迁徙,二是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最后规定标准的缴税纳贡制度,不过分强迫打压。
大朝会针对此事讨论许久,裴次辅直觉不对,过了几日果然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一旦被同化,鞑靼则彻底没有了再与中原一争高下的希望,敏锐的鞑靼贵族意识到了这一点,向他发出了求救信。
“那件事得提前了。”
裴次辅收到信后将一众盟友聚集,“鞑靼愿意帮我们杀季柏舟,前提是那封折子,一个字都不准实行。”
众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重重点头。
彼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的季时傿还在乐呵呵地逗楚王府的小世子玩,赵稳才两个月大,眉眼上就已经展露出混血婴孩的优势,如他母亲一般高耸的鼻梁与深邃眼眸,堪比西域每年纳贡的水晶葡萄。
赵嘉晏方和幕僚谈完话,跨过角门时随口一问道:“岸微没一起来吗?”
季时傿先向他行了礼,而后才道:“没,最近翰林院大概很忙,他都是早出晚归,休沐日也见不着人影。”
谁知赵嘉晏听完之后却怔了怔,“可我一个时辰前还在宫门前见到他了啊,岸微说他正准备回家。”
季时傿目光一顿,她压根就没有看见梁齐因回来,这家伙,最近总说自己忙,也不知道到底忙哪里去了。
“兴许又突然有什么急事了呢。”宇文昭华适时道:“梁大人心性坚毅,不会乱来,大将军不必担忧。”
“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季时傿倒不是担心他在外面胡来,只是怕梁齐因又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肯告诉她。
“嗯。”
季时傿点了点头,冷静下来后看向赵嘉晏,说起正事,“殿下,柳太嫔所言之事您已经知晓,不知道您打算如何?”
赵嘉晏方才还扬着的嘴角一僵,坐直身体,“哪怕她说的是真的,局势于我们而言也并不好。”
“父皇已经驾崩,陈屏也死了,想必真正的遗诏早就被销毁,空有柳太嫔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拿什么跟他们斗?”赵嘉晏脸色沉重,“除非以此为理由,像端王一样发动宫变,只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想你们跟随我,反倒将一世英名荣光都毁了。”
“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季时傿叹了一声气,“他必然是要护着裴家的,这样想要扳倒他们就极为困难。”
赵嘉晏握紧拳头,相比较于激愤难平的幕僚,被夺了皇位的他则显得格外冷静沉稳,谋划多年,要动手就必须一击毙命,裴家既然敢篡改遗诏,自然会将他视为眼中钉,他除了死没有退路可言。
季时傿俯首作揖道:“殿下,早做筹谋为好,现在时机未到,可以将弹劾裴氏的折子先压下,必要时,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明白。”
季时傿略一颔首,被梁齐因的事情弄得没什么心情再做客,遂告辞离开。
等她回到侯府时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梁齐因依旧没有回来,季时傿心里越来越不安,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弄得门房的下人都心惊胆颤了许久,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梁齐因见到她还很诧异,“阿傿,你在这儿干嘛呢?”
季时傿横眉微蹙,“你去哪儿了?”
“我在翰林院啊,能去哪儿?”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一直到现在?”
“最近比较忙。”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傻傻的,早上不是和你说了吗?”
季时傿顿时语塞,先前在王府的时候赵嘉晏还说在宫门前看到他准备回家,现下又说自己一直在翰林院,诓人也不知道编得统一一点。
也不知道到底是无意还是在敷衍。
————
养心殿内灯火明亮,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跳动的烛光映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他盯着眼前的奏折,笔耕不停,身上的明黄色常服熨帖得当,一丝不苟,掩着其下一件贴身的中衣。
片刻后,养心殿的执事太监走上前,弓着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
“奏折尚未看完,朕今日宿在养心殿。”
执事太监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为难,“陛下,淑仪娘娘还在长春宫等您呢。”
“回了她。”
执事太监不动,殿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朕说了今日宿在养心殿!”
蓦地,隆康帝一把将手上的朱笔掷开,力道大得以至于笔杆瞬间断成两截,墨水飞溅在桌案以及毡毯上,太监立刻跪下身,“陛下,宫中尚无皇子出生,您是一国之君,理当尽责绵延子嗣啊。”
隆康帝冷笑一声,“连你一个奴才都敢威胁朕。”
“奴才不敢。”
“若朕偏不去呢?”
“陛下,您这不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隆康帝已经站起身,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他是千古罪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声音随着殿门的打开而升起,转瞬即逝,谁也没听清。
“这个江山社稷,轮得着我说话吗?”
后宫佳丽三千,裴淑仪盛宠不衰,隆康帝一月有二十天都宿在她宫里,裴家近来发现,自从李茹死后,隆康帝比从前听话了许多,让做什么做什么,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裴淑仪就能诞下储君,届时,他们便能真的高枕无忧了。
五月的第一场经筵,天方大亮,百官先从东华门鱼贯而入参与大朝会,以品级隔开,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相熟的人纷纷颔首示礼,入了宫门后则必须噤声,以免失仪。
下了朝,经筵讲官本欲前往文化殿,忽然内廷司的一名太监快步跑上前,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身体不适,实在难以出席,还请大人们各自先行离开吧。”
话音落下,殿前响起一片交谈之声,六科的一名给事中甩了甩官袍长袖,低斥道:“这算什么事!”
“自从废后薨逝,大朝会隔三差五不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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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连经筵也停了,要人人死了老婆都不理事的话,那咱们都别干了!”
“哎,行了行了。”旁边一名官员推了推他,“少说两句吧。”
宽长的宫道上众人相继离开,经筵虽然取消,但官员们还需要回各部任职,梁齐因心想,既然经筵不开了,他也没必要去养心殿给隆康帝讲经史,于是转过身,正欲同其他官员一起离开,身后便突然有一内侍道:
“梁修撰,陛下正在养心殿等您呢。”
梁齐因一怔,“陛下等我做什么?”
内侍笑道:“自然是讲经史。”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次有事,只匆匆码了一章,明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双更,快完结了。
第174章 转机
长春宫的内殿寝室, 女使将明亮的灯光撤下后便相继离开,红烛帐暖,衣香衾浓, 裴淑仪从榻上站起,娇嗔道:“陛下,妾伺候您。”
隆康帝立在屏风后,垂眸不语, 昏暗的殿内看不清他的神色,裴淑仪兀自走上前, 抬手解开他身上的龙袍。隆康帝一动不动, 任她为自己除冠宽衣, 他的举动就像是被设计规划好的,直到裴淑仪伸手想要解开他中衣的衣带, 他才倏地按住她的手腕, 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就这样吧。”
裴淑仪愣住, 侍寝哪有穿着衣服的,她眼波流转,抬手搂住隆康帝的脖颈,雪肌玉肤,如明珠一般润泽的双唇轻启,“陛下,您穿着衣服, 妾还怎么……”
怎料隆康帝依旧无动于衷,仍道:“就这样。”
裴淑仪终于忍不住, 方才还暧昧缠绵的目光骤然变冷, “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来妾这里,不肯喝妾的茶,不肯坐妾的榻,如今衣服都不脱,您是在羞辱妾吗?”
隆康帝沉静的神情终于松动了几分,“朕有疡疾,怕吓着淑仪。”
“疡疾?”裴淑仪将信将疑,“陛下何时得的,叫太医看过没?”
“看过了。”
裴淑仪往前贴近几分,神情忡忡,“妾不怕,陛下快让妾看看严不严重。”
“我说了不……”
裴淑仪眼神骤然凶狠,一把拉开他的衣襟,待瞥见里面小小的“茹”字,顿时恍然大悟,笑得轻蔑,“难怪陛下要守身如玉啊。”
隆康帝斥道:“放开!”
“穿着死人的东西到我宫里来你什么意思,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你说谁晦气?!”
裴淑仪一字一句冷厉道:“陛下,裴家已经做出了让步,您不要太得寸进尺。”
隆康帝声音骤然拔高,“得寸进尺,究竟是谁得寸进尺?”
“陛下,您若是识趣,那自然皆大欢喜。”裴淑仪提起肩膀上滑落的里衣,“只是如今,妾不得不提醒你,不要忘了是谁扶持您坐稳这个皇位。”
“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皇帝!”
隆康帝目光阴鸷,裂眦嚼齿,“是你们将我逼入此境,害我家破人亡,怎么,裴淑仪是不是觉得我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什么皇帝,不过是任你们操控摆布的傀儡罢了!”
裴淑仪一怔,隆康帝生性软弱胆小,登基后更是指东不敢往西,如今不仅忤逆她,甚至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
他拢紧衣襟,“衣服我是不会脱的,不是要侍寝吗,裴淑仪还愣着做什么?”
话音刚落,面前的女人便倏地爆发,猛然扯住他的衣领,尖利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将线头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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