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负责典礼的数个官员,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尚书谭桐,因为他的疏忽,导致天子亲耕没有选到一个合适的吉日,才会发生今日这般让人无措的事情。
谭桐因此被迫递了辞呈,礼部有几名官员也同样被革职,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内阁首辅戚方禹,因为他和谭桐系同一年的进士,且他们二人的夫人过去还是手帕交。
因为这一层关系,便有人开始参劾戚方禹,他虽历来在朝中威望素著,但他为人太过古板清正,治下甚严,过去在地方任职的时候曾有许多人遭他斥责,后来戚方禹成了首辅也依旧如此,油滑惯了的京官在他手底下往往不敢太放肆。
不过成元帝倒不会愚蠢到因为这样的缘由就罢免他,因而通过谭桐对戚方禹进行攻击的方式并没有真的对他本人起到什么影响,除了谭桐被迫辞官。
礼部尚书之位的空缺很快被其他人填补,亲耕礼这段插曲暂时告一段落。
惊蛰过后,春雷乍动,天干物燥,藏书阁里的书需要搬出来曝晒,沈居和离开之后,他过去的好友有时会来给学子们授课,但大多年纪都大了,登山不方便,梁齐因自己也有事要做,便从其他地方请了老师来教导他们。
去年的东坊书院因为蔡垣的那件事败了名声,书院也因此难以为继,闹事的学生没了去处,便一并来了泓峥书院就读,整个书院上下百来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靠梁齐因一人供给。
因着世道艰辛与学生多为寒门所致,官府拨款与膏火便都不稳定,创办学院基本就是自掏腰包,沈居和太傅致仕却一穷二白,梁齐因也几乎是将名下的多处产业都搭了进去。
三月中旬,他正在藏书阁教几名学生如何修复书籍,是日艳阳高照,只穿着几件薄衣都觉得有些炎热。
“你们夜里读书时要当心些,近来气候干燥,京城里有多户起火,伤亡不小。”梁齐因一边巡视着学子们练习的情况,一边轻声道。
闻言学子们交谈起来,“我听说宫里也起火了,差点烧了一整座宫殿。”
“宫里也会起火吗?”
“废话,皇宫不也是人建的,又不是瑶台仙宫,当然预防不当就会走水啊。”
“不过好像因为那个姓廖的道士及时改变了风向,才没有波及到陛下所在的养心殿。”
“嚯,那个方士竟还会操控风?”
说话的学子一脸怔愕,转头看向梁齐因,“先生,您知不知道那个姓廖的方士啊?他是不是真的会呼风唤雨啊?”
梁齐因凝神不语,宫里走水的这件事情他倒是听说过,发生在三月初,走水的地方是长乐宫,原系是废太子生母李氏的住所,他得到的消息,比这些学子们知道得要更为细致一点。
废太子被改封庆王前往封地后,李氏被降位分囚禁,去年廖重真便提到过李氏不祥,只不过当时她已被打入冷宫无人在意,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她过去居住的长乐宫竟然会突然起火,甚至牵连不远处的养心殿。
若非廖重真及时出现借东风一改火势,那日宫中走水,被烧的就不只是养心殿了。这下阖宫上下都相信李氏是不祥之物,成元帝果然将她残忍地秘密处死。
廖重真救驾有功,近来又有复宠之势,只不过朝廷内外都看着,沈居和还在,成元帝不敢突然又提起让廖重真恢复天师尊位的事。
所谓借东风,大概是早早预判了气象,只怕这火都来得蹊跷,只不过春秋天干物燥,走水之事并不稀奇,没人细究罢了。
梁齐因回过神,淡淡道:“凡胎□□,倘若他真会这些,不早就羽化登仙了。”
“也是哦。”
学子们频频点头,不置可否,他们话题跳转得很快,转而又有人道:“不过说起来,好像已经快两个月都没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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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春分都没有,今年的收成会不会不太好。”
“我感觉会,去年闹水灾,今年又干旱,流年不利啊——”
学子们多为十几岁的少年,正处于开始成熟又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年纪,对于国事朝政时常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自述己见,观点大多有失偏颇,需要引导。
梁齐因出声打断他们愈渐放肆的交谈,“好了,既然你们谈到干旱,那回去便写一篇有关预防治理旱灾的文章给我。”
话音落下,旁边的学子个个怨声载道,“啊——又要写文章。”
“什么时候交啊先生。”
梁齐因想了想,“等过几日我上山的时候交吧。”
其中一个学子抬头道:“先生这几天不来了吗?”
“不来,过几日是沈先生亡母的忌日,他要离宫祭奠,我去接沈先生。”
沈居和因为年老体弱,不便每日进出宫,成元帝的便恩准他可以住在宫里为皇子讲习,有时也会参加经筵。
像母亲忌日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是肯定要出宫的,因他年老不便,身边便需要人时刻服侍着。
“好吧,我们会在先生回来之前将文章写好。”
梁齐因点点头,“嗯,继续齐栏吧。”
修复书籍的教学持续到傍晚,正好太阳下山需要将晾晒的书本收回来。梁齐因让学生们先去吃饭,他慢慢将没放好的书摆正,谁知刚做完一切,陶叁便突然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喘着气慌乱道:“公子,宫里出事了,沈先生被陛下杖责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用隔离了美滋滋嘿嘿
第124章 料峭
三月的时候京城里迎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倒春寒, 惊蛰过后,满山遍野的春笋未等得及冒尖,料峭东风便毫无预兆地扑袭而来。
宫人们又重新换上了冬装, 去年收成紧,银骨碳都不够分发至各宫处,柳美人年底有了身孕,被晋为婕妤, 搬居皇宫南边的榕春苑。因着她怀有皇子的缘由,阖宫上下所有的用度都以她为先, 最值钱的银骨碳自然也是大把大把地送过去。
一方超支就会导致其他地方紧缩, 九皇子便是薨于这个冬日, 他的母亲茹嫔一连数月日日不断跪在佛像前,没等到儿子好转反而等到柳婕妤搬入榕春苑。
茹嫔整日以泪洗面, 夜半时常能听见皇宫南边传来哭声, 也有人看见赤脚的茹嫔抱着皇子遗物游荡在宫道上, 成元帝不愉,因而将茹嫔禁足,以免冲撞了有孕的柳婕妤。
榕春苑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三月底,在茹嫔被成元帝下令禁足的那一日戛然而止。柳婕妤怀胎四月,正是不适最严重的时候,成元帝时隔多年有子,对她宠爱有加, 时不时地便会驾临榕春苑看望她。
这一日云销雪霁,浮光跃金, 地面上流动着窗棂斑驳的疏影, 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御驾亲临, 与阴冷毫无人气的主殿不同。
偏殿离得近,从这里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茹嫔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缓缓地梳着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身形清减,未着佩饰锦服,却别有一番风流弱态。
她梳完头便倚在半开的窗户前,雪地上跳动的金光印在她眉眼间。偏殿很快有人走出,内侍弓腰立在一旁,成元帝大步跨过门槛,帝王御辇停在殿外,他本欲离开,目光却无意间一扫,倏地停在了一方小窗轩上。
美人多丰肌秀骨,黯然垂泪、眉萦愁思的美人则更胜柳亸花娇,成元帝不由自主走上前,待面前覆上一层黑影,倚在窗前的茹嫔才陡然回过神,眼底泪光一闪,娇身一颤,“陛下……”
成元帝心里生出几分怜惜,隐隐想起茹嫔这般神伤的弱柳之态究竟因何而起,他暗自轻叹一声,伸手扶起她,“你身子弱,不用行礼。”
“你还怨朕吗?”
“妾不敢。”
成元帝缓声道:“这些日子朕关着你,也是为了你好,嘉祺已经没了,你再无法接受也没有用,明白吗?”
茹嫔低着头,眸中的情绪看不清晰,眼角带泪,两撇弯眉轻颦,低声道:“妾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嗯,你明白就好。”成元帝扶着她纤细的手臂,“当年你刚进宫,朕便喜欢你这柔茹温顺的模样,所以赐了你这个封号,朕谅解你初经丧子之痛,过去你如何朕便不再同你计较,如今你幡然醒悟,朕还会奖赏你。”
“孩子嘛,还会有的,知道吗?”
茹嫔敛衽一礼,轻声细语道:“妾多谢陛下宽容大量,妾深知从前太过任性,陛下,让妾为您奉茶赔罪吧。”
成元帝对她的识趣感到欣慰,闻言也就屏退宫人,留宿在榕春苑内。
夜半时分,窗外融化的雪水从屋檐滑落,声音紧迫急促,如同滴漏一般,顺着窗棂缝隙钻入殿中。
风摧窗动,烛火已经寿终正寝,茹嫔站在榻前,及腰的乌青长发垂在肩后,像是一段流滑柔顺的织锦,在黑夜中更甚吞人的深渊。
平稳的鼾声从榻上传来,茹嫔盯着男人模糊的脸,忽然一把将锦被捞起,猛地按在他的口鼻上。
窗外大雪压枝,终于承受不住,“咔哒”一声折断在地。
成元帝仓皇惊醒,剧烈挣扎起来,瘦弱的茹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目通红,恨意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死咬着牙关,紧紧按住棉被,整个宫殿内都回荡着沉闷的呼救声。
成元帝挣扎间动作越来越迟缓,就在茹嫔快要得手时,成元帝一脚将榻边垂挂的腰带踢落,金属重重撞击在地上,殿外守夜的内侍宫女冲进来,陈屏率先推开门,陡然见殿内景象,两眼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陛下!”
整个榕春苑骤然亮如白昼,太医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肖皇后连衣衫都未穿好,焦急地来回踱步。
成元帝气息将绝,面色红胀,昏迷途中甚至手还会时不时痉挛,这场历朝历代鲜有发生的后宫妃嫔刺杀皇帝的事件,如同一鼎大钟将阖宫上下敲醒。
肖皇后及时封锁了消息,在殿内来回走动的时,脑中飞快地盘算如果成元帝今夜死了该怎么办。端王还没有被立为太子,若要登基是否会名不正言不顺。
良久,她终于琢磨出了万全之法,里面太医们束手无策,没人敢下手,肖皇后稳定下来,召来亲信道:“去把廖重真叫来。”
很快,一个白须道人便挎着拂尘在内侍的带领下走进,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太医配合扎针下,后半夜,成元帝终于悠悠转醒。
肖皇后跪伏榻边,声泪泣下道:“陛下——”
成元帝受惊过度,脸色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他的鼻骨在挣扎之余被茹嫔打歪,两眼迟迟无法聚焦,手还在微微抽搐。
肖皇后担忧道:“廖天师,陛下这……”
廖重真摸了摸胡须,垂首道:“陛下乃真龙天子,王气护身,老道已经施法驱邪,陛下不会有大碍。”
话音落下,成元帝便眼白一翻,瞳仁渐渐恢复神采。
陈屏喜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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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
肖皇后刚要上前说什么,成元帝突然挣扎着抬起手斥退她,“你们都下去,把那个……那个贱妇给朕带上来!”
他浑身上下已是压不住的怒气,就像是一个濒临爆发的炮筒,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浓重的杀气,肖皇后一抖,连忙站起来,推了推身旁的内侍,“去……把茹嫔带过来。”
说罢,殿内众人齐齐退下,内廷侍卫架着被捆缚的茹嫔进殿,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跪下。
成元帝扶着榻站起,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导致身体晃了晃,他眉眼间满是郁气,脸色阴沉得如同大雨将至前灰暗的天幕,一触即发。
“茹嫔,你要造反吗?”
“妾不敢。”
“你不敢!?”
成元帝的声音骤然提起,“你今夜在做什么?朕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对不起你,竟让你如此恨朕,让你连弑君这种事情都敢做得出来?!”
茹嫔跪在地上,同样的脸,面上却不悲不喜,月光垂落在她脸上,如同死灰一般寂静。
她轻笑,“为什么恨,陛下,难道您自己不清楚吗?”
成元帝梗着脖子,青筋像是快要冲破皮肤,“就因为嘉祺的死吗?那也是朕的儿子,朕也心痛,但事已至此,这么多日了你为何还沉湎不肯回头?朕已经赏赐了你,补偿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要如何!”
茹嫔抬起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陛下,原来您也知道嘉祺是您的孩子,那他病重喊痛,苦苦哀求想见父皇一面的时候您在哪儿?榕春苑阴寒如同冰窖,嘉祺在我怀里渐渐冷透的时候您在哪儿?”
“您不是在宠信新进宫的美人,就是在道观里求仙问药,妾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都求不来新的银碳,妾唯一的孩子病入膏肓,您却让我照看有身孕的柳婕妤。”
茹嫔声声泣血,倔强的瞳孔被泪水浸润,心脏绞痛,按着胸口声嘶力竭道:“您说,您初见妾时,觉得妾柔茹温顺,难道是妾愿意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陛下,妾真的很恨您,您有后宫佳丽三千,有许多个子女,可妾只有嘉祺一人,孩子是可以再有,可嘉祺却永远没有了……”
成元帝按着桌子,伸出的手气急发抖,“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朕说话,好,就算你说得这些是朕有失公允,可朕不是补偿你了吗?你做什么样子给朕看,你在榕春苑闹疯病,对朕不是冷脸便是哭哭啼啼,朕念在你丧子之痛的份上朕都不跟你计较,朕原本以为你今日终于幡然醒悟,可你就是这么对朕的吗!”
茹嫔绝望地闭上眼,“陛下,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会愿意侍寝吗?在您眼里,妾不过是个玩意,您真的在乎过妾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吗?”
成元帝忽然冲上前,一把擎住她的下颚,冷然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在懊恼刚刚没能杀了朕?”
“是。”
成元帝目眦欲裂,一脚踹在她心口,“贱人!”
茹嫔本就体弱,被踢得翻了出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胸口凹下去一块。
“来人!”
成元帝在殿内站直,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陈屏胆战心惊地走进宫殿,头也不敢抬,“奴才在……”
“茹嫔身负妖邪,祸乱后宫,于国祚有危,即刻割舌,拖出去,凌迟。”
榕春苑这一夜的宫变被封死了消息,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一点也没有传出去,众人只知道是茹嫔丧子之后体阴被邪祟附身,神志不清,差点伤了龙体。
廖重真开坛做法,阖宫上下都紧随其后焚香烧纸,去除邪祟。成元帝受了惊,从那夜之后落下病根,他对廖重真所言的“真龙天子,王气护身”一说深信不疑,觉得是自己之前虔心求道有效,于是连夜提拔了廖重真,沈居和等言官数月的规谏一下子毁于一旦。
宫变第二日,因倒春寒引起的大雪彻底消逝,道路不再结冰,皇子重新开始至文华殿读书。
过去,成元帝子嗣单薄,文华殿内只有八皇子与九皇子两位皇子就读,后来九皇子薨逝,文华殿只剩下八皇子一人,由沈居和、戚方禹以及几个阁臣分别教导。
八皇子跪坐在筵席上,面前沈居和正在看他近来的书法,刚要开口点评,便见他垂着头,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居和放下手中的宣纸,平心静气道:“八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八皇子回过神,身形一颤,立刻低下头,“对不起,先生,学生知错了。”
沈居和不答,八皇子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很敬畏,见状伏下身,将双手伸出摊开,“先生责罚我吧。”
“八殿下从未这样过,比起责罚,臣更想知道,是什么缠住您的心神,让您无法专心。”
八皇子抿了抿唇,忽然抬头道:“先生,您见多识广,那您认为,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邪吗?”
“有。”
“在哪儿!?”
“在人的心中。”
八皇子怔然,“学生不懂。”
沈居和慈声道:“殿下读过佛经吗?”
“只读过一点……”
“在《大智度论》里有讲到一句话,‘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这里的魔指的就是人心中的邪恶,换句话来说,即不加约束的欲望。”
沈居和继续道:“殿下提到的妖邪也是如此。”
八皇子似懂非懂,“那么所谓的邪物即是人心险恶,所以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邪?做坏事的其实都是欲望太甚的……人?”
“官员贪墨,会致民生凋敝;将军鲁莽,会致丟城失地;帝王独断,会致君臣否隔,纲纪废弛,这些都是欲望不加约束的后果。”
八皇子若有所思,“那么,越是上位者便越要约束己身,才能对下位者言传身教是吗,先生。”
沈居和面露赞赏,“是,殿下,道义存于心中,身体力行,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身居高位者往往要承担更多责任而已。”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
“那么,是什么让殿下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八皇子小小年纪背脊挺直,双手在大腿上放平,犹豫了一番道:“以前学生和嘉祺一起读书,后来他……文华殿便只剩我一人了,茹嫔娘娘从前对学生很好,嘉祺薨后她伤心过度,学生今早来文华殿前原想去探望她,但……”
他声音越说越小,“我听到宫人说,茹嫔娘娘被妖邪附体,差点伤了父皇,是廖天师及时救下父皇,父皇醒来很生气,怕妖邪会继续伤人,所以将茹嫔娘娘赐死了。”
沈居和神色一顿,今早成元帝确实没有上朝,说是春寒伤了肺,要修养两日。
沈居和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陛下人呢?”
“父皇龙体受伤,廖天师给父皇吃了仙药,父皇已经好了,或许在养心殿吧?学生也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沈居和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八皇子伸手扶他,“先生要去哪儿?”
沈居和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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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继续温书,老臣找陛下有事商谈。”
八皇子依言重新坐下,“好,先生,您去吧,您慢些。”
沈居和急忙推开门,文华殿至养心殿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走得很艰难,甚至急到乘坐轿辇。成元帝从前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以此代步,但沈居和认为这是僭越,有失为臣之责,一直步行,今日实在急了才会乘轿辇。
宫道上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污泥,成元帝并不在养心殿内,待沈居和一番追问之下,殿外宫人才道:“陛下去了南华苑。”
成元帝不再执着于给廖重真打造蘅阳宫后,廖重真就改住南华苑,君王退步,且他后来不再经常召见廖重真,言官便也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直言进谏让他将廖重真驱赶出宫。
如今成元帝御驾亲临此处,还能有什么缘由?
先有司天监擢选吉日失策,后有长春宫走水,再加上昨日之事,只怕他如今对廖重真的态度又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甚。
沈居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南华苑,颤声大喊道:“陛下,不可啊——”
成元帝坐在丹炉前,背对着大门,闻言转过身,“太傅怎么来了?”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迷信方士,太过崇尚道教而将朝政国事全部抛之脑后?”沈居和走上前跪倒,面色焦凝,“陛下,臣子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外敌会怎么想?”
“朕没有忘记朝政。”
成元帝弯下腰,试图扶起沈居和,忽然道:“太傅,你觉得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居和顿了顿,这样的问题就如同一条白绫一般递过来,沈居和还未有反应,角落的陈屏便先“噗通”一声跪倒。
“陛下励精图治,整肃朝纲……”
“既然太傅觉得朕是明君,倘若朕真与天地同寿,那么我大靖山河将延续万万年。”
沈居和面色猝然僵住,失神道:“陛下……”
成元帝站起身,背影看上去雄姿英发,张开双手,“朕不仅要名垂千古,此后千年万年,朕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君王。”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沈居和抬起头,“求仙一事实在荒谬,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人得以与天同寿,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陛下切勿再听信小人谗言。”
“不不不……”
成元帝转身否定,“既然没有,那朕便做这第一人,朕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没人能将朕如何。”
“朕还要建立道观宫殿,对,蘅阳宫,朕现在便让人去……”
“陛下!”
沈居和赫然打断他,不可置信道:“您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
“圣王之道乃去无用之费,这是您登极之初告诉臣的,过去您锐意进取,去除积弊,广纳贤良,天下人都称颂你,臣也很欣慰,臣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臣也一直认为,您是臣最好的一名学生。”
成元帝哑然,“太傅……”
沈居和浑浊的双眼流下泪,“可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学生会变成现在这样。”
“朕没有变。”成元帝立在他面前,“太傅,朕一直如你所说的那样往前走,朕这些年一个人,真的太累了,朕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如此逼朕。”
“你们要新政,好,朕准了,科举改革朕也做了,你们骂朕,朕也受得,太傅!”成元帝极力忍着情绪,“朕被那些逆党,那群讪君卖直之辈指着鼻子骂啊!朕有动过他们一个人吗!啊?”
他俯身扶着沈居和的手臂,“朕不过宠信一个道人你们就一个个这般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沈居和反问道:“陛下,只是如此吗?”
“陛下轻信长生不老之谬论,如今在这南华苑里服用丹药,贻怠政务,时年亏空,陛下还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陛下啊——”沈居和涕泪交加,“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您如今的所作所为……”
成元帝咬着牙,音色寒冷,“太傅,你是在指责朕行为不端吗?”
沈居和不回答,继续道:“闭目塞听,为偏岐所惑,壅众之口,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残害忠良……”
最后四个字如巨石般重重砸落,那是他无法触碰的逆鳞,成元帝手指发颤,“你给朕住口……”
沈居和面不改色,补完最后一句,“是为不贤不明,不仁不义。”
“沈居和!”
成元帝终于爆发,猛地将供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一把扯住沈居和的衣领,“谁是忠良,嗯?你在指谁?太傅,是不是朕对你太过尊敬了,竟让你敢如此骄奢僭罔,倚老卖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居和喉咙发紧,胸腔堵闷,快要缓不过气,“老臣……自然知晓。”
“这几个月来,朕念在过去的师生情谊上,你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可你竟敢如此得寸进尺,怎么,太傅,究竟是你老糊涂了,还是朕的礼让给了你能够爬到朕头上的错觉?”
沈居和颤声道:“老臣不敢……”
“不敢……呵。”
成元帝松开手,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陈屏。”
角落颤栗若鹌鹑般的陈屏爬上前,匍匐在地,慌道:“陛下,奴、奴才在……”
“沈居和御前无礼,屡教不改,杖二十。”
陈屏惊骇地抬起头,“陛下,太傅高龄,二十杖这……”
成元帝冷眼看过去,“你也要忤逆朕吗?”
“奴才不敢……”
陈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弓着腰,为难道:“太傅,您……您请吧。”
沈居和跪在地上,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轻笑一声,再俯身叩拜,“臣,谢主隆恩。”
护城河的冰层融化,萧萧寒风凛冽,吹皱了一池春水。
行刑的人都知道沈居和已经七十二岁,二十廷杖下去基本就是要他的命,君王震怒,没人猜得透这命令究竟是要留情,还是重罚。
血/肉解离的过程随着流动的护城河水一起飘向宫墙外,日暮时分,梁齐因终于在东华门前等到了被白布裹着出来的沈居和。
已经没有生息了。
梁齐因目光倏地凝住。
抬人的内廷侍卫瞥了他一眼,“你是沈太傅家的小辈?他的尸身便交还给你了。”
梁齐因面色惨白,张了张嘴,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下意识要掀开白布。
一名内廷侍卫喊住他,“别别——这、背都烂了,不能看。”
“你们回去之后还是找个仵作把尸身缝合一下吧,哎,不然怎么下葬啊,肉都黏板子上了根本撕不下来。”
梁齐因嘴唇颤抖,听及此胸口钝痛。他不管侍卫所言,像是要证实什么一般,固执将白布掀起一个边,里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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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半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这个过去教他读书习字,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师,成了他人口中的“尸身”。
陶叁担忧地看向他,面色沉痛,斟酌了许久,“公、公子你……”
梁齐因抽了一声气,近乎哽咽道:“老师,我……”
“我来接您出宫了。”
作者有话说: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墨子·节用(上)》
“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唐·韩愈《李元宾墓铭》
“圣王屈己以申天下之乐,凡主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汉·荀悦《申鉴·政体》
第125章 泥水
潭城依山傍水, 自年底围困后已经过去三个月,冰层渐融,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西北驻军打算在潭城北面的险峻山脉上开凿山道。
除此之外,这几个月内,季时傿还派人加固了城防,为了防止北方的部落再骚扰边境小镇, 谢丹臣发挥了他作为兵器署冶尹独子的才能,将一些武器的重量减轻并改造到可以让普通人易于使用, 大批生产投放至各个村庄, 让百姓们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雪融之后, 草场新草生长,从瞭望台上往下俯瞰, 可以看到如一片汪洋般的绿野上, 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移动。
季时傿站在瞭望台上, 因为去年冬天太过严寒,导致牛羊冻死了许多,今年牧草的长势也不是很好,一眼望去,可以明显地感觉出牛羊数量与往年的差距。
谢丹臣跟着看了一会儿道:“小牤镇那个姓莫的牧民怎么又少了三只羊。”
季时傿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少了几只?”
谢丹臣随口道:“数出来的啊。”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的视线里绿野上白花花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有多少只牛羊,一脸震惊, “隔了那么远你能看清?”
“能啊。”
季时傿收紧下巴,“嘶……可以啊松清, 我发现你有做斥候的潜质。”
“不过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 不然我只站在瞭望台上就能看清鞑靼那边有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谢丹臣暗叹道:“要是千里眼不是传说就好了。”
“千里眼……”
季时傿呢喃了一声, 忽然想到什么, 抬头道:“松清,你见过西洋人戴的那亮晶晶的玩意不?”
谢丹臣愣了一下,“是不是叫什么……叆叇?世子是不是也有一个来着?”
“对。”
“我本来也想买个来着。”谢丹臣啧了一声,皱眉道:“就是太贵了,我那三瓜两枣的俸禄掏空了都买不起。”
季时傿垮下嘴角,暗暗点头,可不是,花了她半辈子的积蓄。
“松清,我将才突然想到,要是将此物用于战场上会怎样,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勘探敌情?”季时傿转了转眼睛,“还不容易被发现?”
谢丹臣眼睛一亮,“有道理啊,不过‘叆叇’价格昂贵,要是想广泛使用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也是,如今能用得上的都是些世家贵族。”
谢丹臣摸了摸下巴,思虑一番道:“不过我可以试试,首先的是要弄清楚此物到底由何制作而成,用的什么工艺,摸透了之后就好改良,明儿我去集市看看。”
季时傿点点头,收回视线,转身走下瞭望台,谢丹臣下意识问道:“大帅,你去哪儿啊?”
“去驿站寄点东西。”
“哦。”
山道开凿了有三个月,建成之后若是再有河流结冰的情况,潭城也不至于孤立无援,通商路还能再往腹地打通,到时候就能惠利更多人。
若是什么时候禁海令也能解除,海陆两条商路并行,四海皆邻,或许能开启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时代。
大靖与西域边境的交界处有一个集市,路过的商队往往会停驻于此,因而此地十分繁华。
边境的牧民有时会来此售卖奶制品与风干的牛羊肉,季时傿路过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的商贩立刻递上来一根奶干,“大将军,这是近来新产的羊奶所制,吃的都是开春后新长的牧草,很香的。”
季时傿接过尝了一口,奶干的口感很软,比刚出笼的糕点要硬一些,完全不会咯牙,入口香醇,一点腥气也没有。
“好吃!”
见她夸奖,摊子后的牧民憨厚地笑了笑,“我在这儿等大将军好几日了,就想着给您尝尝看。”
季时傿从腰包里掏出钱,见状对方推拒道:“不不不,大将军击退蛮敌,对我们有恩,不要您的钱。”
“收着吧,就算是大将军买东西也要给钱啊。”
“诶……”
季时傿将剩下半根奶干吃完,眼眸一转,“对了,有没有那种……没那么甜的奶干。”
牧民愣了愣,“大将军换口味啦?”
季时傿摆摆手,“没,我喜欢吃甜,我家那个不怎么吃。”
她以前一直以为梁齐因跟她一样喜欢吃甜的东西,后来想无论是藏书阁里的糕点还是隔三差五就塞到她荷包里的糖,其实都是梁齐因给她备好的,他自己从来不吃。
“哦哦。”牧民点点头,低头装另一包,“是不是年前跟您来的那位?”
“对。”
“跟大将军一样模样俊。”
季时傿忍不住笑了声,“是,不用弄太多,再来两包牛肉干吧,一包辣一包不要。”
“那撒点盐巴?”
“可以。”
季时傿付了钱,转身往驿站走去,原先她还和梁齐因说清明前会请旨回京,但后来又是教百姓自保,又是修碥道,渐渐地便耽搁了。
好在开了春,不像之前一样总是大雪连绵,驿站送信也方便,就是不知京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梁齐因来信上倒是说成元帝政务上还算勤勉,不像去年一样频繁召见廖重真,江南的新政进展得很好,若是顺利的话,赵嘉晏便会请旨继续到其他地方推行改革。
季时傿在驿站寄完了东西直接回了军营,然而她还未来得及下马,便突然看到有人疾驰而过,看穿着是去修碥道的人,季时傿神色一紧,喊住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帅,山坡不知道怎么塌了,好多兄弟被压在下面,樊校尉他们正在想办法救人呢,他让我先回来找军医。”
季时傿怔然,“行,你赶紧,我先去看看情况。”
说罢立刻扯住缰绳调转方向,潭城再往南就是蜀州,群山连绵不断,地势险峻,过去有蜀道难一说,只有亲身试过之后才知道这并非玩笑话。
过去想要进入潭城,要从岘门关外绕远路,后来这条路被挲摩诃率人堵死了,再加上水面结冰,潭城就成了一座围城。
其实开凿山路并不只是为了方便行军,也是想潭城能和中原腹地打通联系,但这片山崖璧陡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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