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很快将医师请来,给卫姌把脉看症之后很快下了宁神收惊的方子。桓启将医师叫到外面, 亲自问了两句,然后才放人走。等仆从熬完药送来,他看着卫姌喝下药, 这才离开。
那边御驾回到台城, 司马邳神色不虞, 太极殿内气氛沉抑。
到了掌灯时分, 奴仆入殿点灯,照的殿室之内堂堂皇皇,亮如白昼。司马邳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久久没有翻动,又觉得灯火刺眼,便将文书扔在案上。内侍上前整理书案,瞧出他心情不好,噤若寒蝉,做事越发小心谨慎。
宫人看出自西郊回来,接连几日,司马邳的脾气越发深沉难测,好几个宫人犯小错都挨了罚。这些人都是从琅琊王府就服侍司马邳的,多年下来早已习惯司马邳的脾气,以往这些小错会挨几句训,也不至于受罚。众人都知福宝最知陛下心情,便撺掇着让他去劝。
福宝心里清楚,自从那日御帐中桓启把卫姌带走,司马邳的心情便一日坏过一日。
这日太原王氏两位族老入宫求见,这两位致仕多年,是太原名士,与司马邳谈了许久,话里话外都是劝他早日立后。将两人打发走,这夜月色如霜,司马邳在殿前来回踱了两圈,抬头望了眼月色,他眉一皱,侧过脸来叫了一声福宝。
“去查查江夏卫家的底细。”
福宝了然,说是江夏卫家,实则就是为了那一个。
第二日一早,司马邳就在书案上看到一页纸,上面写得全是江夏卫氏的事。他从头至尾飞快看完,目光在“卫姌”两个字上凝住。
福宝见他发怔,适时说了一句,“陛下的赏赐已叫人给卫郎君送去了,回来说卫郎君身体不好,正在家里养病,那个宅子小的很,桓将军屈就住在厢房……”
司马邳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打听。”
福宝便不再多嘴。
司马邳这日下了立后诏书,回到殿中,又有内侍来禀报迎后入宫之事。王穆之出身高贵,宫人虽未见这位皇后,却也不敢怠慢。司马邳却不耐烦,没一会儿就将人屏退。如今门阀势大,宫苑之内也深受影响。若王穆之并非出身太原王氏,只怕不会有人如此用心催促着立后。
司马邳心头烦躁,手里抓着一块玉牌把玩,无意识在桌上轻轻一敲,发出道清脆轻鸣。他低头一看,想起这是曾送给卫姌的那块。那时她立下大功,这块玉牌便是给她做个依靠。毕竟安邑卫氏如今已是衰败,能给她的助力不多。
如今想起来,他擅长权衡,并非是将恩情看得那么重的人,却为卫姌考虑过许多。在豫章时,明知她是为了摆脱桓启,仍是有意照拂。司马邳此刻恍然——原来自己待她早就与旁人不同。
他后宫那些女子,王穆之是年幼时就定下的正妻。历来有望继承大统的司马氏一族男子,能娶的妻室只有那几姓而已。其余几个也是出自士族高门,他有意纳了几个寒门女子,阮氏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清楚,这些女子全是他平衡后宫所用,即便有意偏宠也不过当个调剂。
只有卫姌,让他想了许久,割舍不下。若他真是郎君,他可能远远冷着,日子久了就断了念想,但现在知道她是个女郎,心底仿佛燃起了火,汹涌灼热让他坐立难安。
司马邳俊目微睐,把眼底一抹幽深全掩了下去。
这时内侍又送来文书,他翻了翻,手指忽然一顿,里头有桓启的呈文,两日之后就将离开建康。
司马邳皱着眉,对外喊了一声,把范宁叫来。
范宁原本身为琅琊王府的侍卫统领,如今跟着新帝入宫,内外都传,左卫重新整顿之后就要交到他手里。范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听司马邳召唤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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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来到太极殿内,跪地行礼。
司马邳道:“你即刻起身去江夏卫家。”
范宁听得一头雾水,微微抬起头来,只见司马邳沉声道:“让卫氏将女郎送到宫中来。”
从太极殿领命而出,范宁有意等了一会儿,直到福宝走出,他赶紧过去道:“请教内官,这事着实令人糊涂,陛下纳妃,找个人去传话就是了,怎么叫我去”
福宝道:“当然是着重之人,才让你去跑一趟。将军还是准备准备快去吧,别悟了陛下的好事。”
范宁来时还以为左卫将军一职要到手,出宫时不免有些失望,可到家一打听,江夏卫氏人丁稀少,根本没有女郎,他顿时傻眼,想着是不是要该去宫中问个清楚,但司马邳的脾气他也清楚,犹豫了两日,他下定了主意,点了几个侍卫,离开京邑前往江夏。
与此同时,为桓启送行的人几乎将门前巷子堵住,名门贵胄士族子弟来了不少,一路送到城门口。卫姌坐在牛车中,惠娘与她相伴,厢内铺设厚实褥垫,又准备了各色果脯糕点和茶水。卫姌推开厢门,见许翎几人也混迹在送行人群之中,见她看过来,便招手示意。
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二零四章 知情
车里惠娘与卫姌说着家中的处置, 建康的宅子虽小,但才购置没多久,所处的位置也着实不错, 这次离开时卫姌并未转手, 留下几个仆从看着。卫氏如今根基全在江夏,在建康留个宅子, 大哥或者卫胜日后来建康时也可以落脚暂住。
桓启在城门前与来送行的人话别,然后翻身上马,在侍卫拥簇下出城。
王致之听说桓启出城的消息,立刻让下人斟酒来。他这所宅子经年累月宴席不断, 往来食客酒徒甚多。才巳时已有人在饮酒作乐。王致之坐到席间与众人说笑,心中颇为畅意。自从西郊回来,这几日他过得格外安分。
桓启的名他最清楚,那是个心狠手辣的煞星,带着两百侍卫就敢闯宫掖,杀得左卫血流成河,背后又有桓氏做依靠。王致之担心西郊的事暴露, 因此在家中躲了多日, 今日桓启离去,他身上如解了锁般轻松自在,立刻叫人到府中饮宴。从白日到晚上, 直到夜半时分,王致之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飘飘然, 志得意满, 一则觉得计划虽出了差错, 卫姌也被吓得离开建康, 对王穆之有了交代。二则,外面将桓启说得那般厉害,不也没识破他手段。
王致之洋洋得意,醉得脚步蹒跚,仍是要将几个酒肉之交送到门外。
众人醉语话别,忽然从街角疾驰而出一匹烈马,闪电般奔至王府门前,众人大急,纷纷躲避,王致之被仆从扶着就要躲。忽然骑士一勒辔绳,高壮烈马扬起前蹄,轰然一声落下,正踢中王致之与仆从。千钧一发之际仆从挡在王致之身前。
众人只见马蹄重重一击,仆从的胸膛瞬间塌陷一块,王致之口吐鲜血倒在门前人事不省。一时王府门前尖叫哭喊,马上骑士却调转马头,迅疾如旋风般离去,消失在街口。等王府侍卫和仆从乌泱泱一片跑出来时,外面早乱成一团,烈马不见影踪。
仆从当场断了气,王致之胸骨折断,出的气比进的气少,被抬进府中延请名医医治,此事惊动了建康太原王氏一族,连已被封为皇后的王穆之闻讯都痛哭几回。后来王致之虽捡回一条命,却成了个病秧子,性格也有所转变,怯懦怕事,再也没有当初豪爽仁义的孟尝之姿。
太原王氏下了死力,几乎将建康翻个底掉,也没能查清是谁干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京邑一桩悬案。
————
桓启一行离城,正是快是入冬时节,野外草木凋谢,萧瑟清冷。卫姌朝外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景致就放下帷帘。惠娘将备好的薄被拿出,搭在她的身上,不无担心道:“小郎君什么时候和启郎君提回江夏的事”
卫姌道:“到驿舍就说。”
她早让惠娘等人收拾行礼,要回江夏家中。西郊回来后她在家养病多日,桓启又早出晚归,没碰着几面,卫姌盘算着该怎么和桓启提起此事。他脾气似炭火,稍有不慎点着就爆。别看这些日子桓启行事温和,若是卫姌此刻提出不愿与他同去江州,而是要回江夏,只怕他立刻便忍不住脾气。
卫姌也算了解,以桓启性子,决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最是霸道不过。但他也并非完全听不进劝,尤其是关于政事公务,他向来明辨是非,多谋善断。
卫姌卧在厢内,琢磨着今晚落脚时该如何说才能说动他。
行了一天的路,日落之前桓启一行到达驿舍。
仆从内外收拾,卫姌在惠娘服侍下简单梳洗,不一会儿就有仆从请她过去和桓启一同用饭。
卫姌来到桓启屋中,外间已摆放了一桌吃食酒菜。桓启换了身衣裳出来,坐下看了看卫姌脸色,问她一路可觉得疲惫,卫姌摇头说没有。他笑而不语,举筷用餐。
卫姌见他神色和煦,想着饭后再提也是恰当。等两人吃完,奴仆进来收拾,蒋蛰忽然疾步进来,将一份青纸呈上。桓启神色一敛,等仆从将碗筷收拾干净,将纸铺开直接放在桌上。蒋蛰又拿了笔墨砚台过来。
卫姌不解,但想着今夜一定要开口,也没回避,就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见纸上弯曲线条,画的是张地势图。蒋蛰又轻声说了几句,提到广陵,江北等地。桓启提笔在图上写下几处地名。卫姌心下一动,再仔细看去,在看到上面广陵等标识,又觉得这地理图形似乎有些眼熟。
蒋蛰道:“……其他地方都正常,这处山谷看守甚严,接近不了……”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卫姌,便立刻闭嘴不言。
桓启瞧见他的神色,笑了一声却不在意道:“遮遮掩掩什么,直说就是。”
蒋蛰见他丝毫不避忌卫姌,心下一叹,道:“探查的人接近不了那片山谷,在外面转了许久,见到有人往山谷运送衣物吃食,数量惊人,里面应该养着不少人,进出车马都由谢氏操持。”
桓启直皱眉,略一想道:“原来是藏了兵在山里。”
卫姌心中喟叹一声,到底是没能瞒过他。
只见桓启确定了位置,就将纸收了起来,让仆从斟茶。蒋蛰退了出去,卫姌仍坐着没动。等茶送来,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茶壶,给桓启面前的茗碗满上。
桓启似笑非笑瞥她,喝了一口茶后才道:“有什么要说的”
卫姌在车里琢磨了不少说辞与理由,可与桓启双眼对上,知道他精明厉害,那些虚的根本哄不住他,她悄悄叹了口气,直说道:“二哥,我想回江夏。”
桓启放下茗碗,神色不变,“你吩咐他们收拾行礼的时候就有打算了,怎么,终于想到要说了”
卫姌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怔了一下,道:“原本就要和你商量的,只是你这阵子太忙了,说不上几句话……”
她有些心虚,说的也轻。
桓启摸了摸下巴道:“这么说起来,还是我的错。”
卫姌听这口气不对,赶紧摇头,“是我说得晚了。”
桓启双目微睐,目光斜斜落在她的身上,“何止是这件事说的晚了,司马邳和谢家在广陵藏着一支兵,玉度也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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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06章 二零五章 无题
刚才纸上画的就是广陵藏军的山谷地形, 卫姌抿着唇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略知一些。”
桓启脸上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下来, “知道却瞒着不说”
卫姌先前突然被问及此事一阵心慌, 但此刻已冷静下来,双眸澄澈如水, 笔直地望向他,“兵事我从来不懂,况且当日陛下特意嘱咐不可让外人知晓。”
桓启闻言拧眉,直瞪着她:“我也是外人”
卫姌沉默不语。
桓启蹭的一下站起, 面色变得难看至极,“好,好得很。”他气势迫人,如一柄出鞘利剑,冷冷扫了卫姌一眼,大步摔门离去。
蒋蛰刚才见两人要说话,已避出门, 哪知里头没说两句, 桓启就气冲冲走了出来,他抬脚就要跟上去,桓启却撇过头来, 喝道:“老实守着。”
蒋蛰见他气的脸色铁青,心底倒也情愿留着,便站在门前不动。
桓启走到驿舍后院, 前后各出路院门都有侍卫把守, 见他来了, 侍卫纷纷行礼, 桓启不耐烦摆了摆手,让他们各司其职。初冬时节,夜风冷冽,他在院中走了一圈,心头的怒火却没有半点消退。
刚才见她疏离的口气说着“外人”,又默然承认的态度,让他仿佛兜头一盆凉水,转瞬又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发作出来。可瞧见她脸色白生生的,前几日还养着病,血色还没完全恢复。他牙齿咬得几乎格格作响,一腔怒火要从胸口窜出来,却又强自忍住。
桓启清楚,卫姌心里没当他是最亲近的人。离开建康前两日他偶然听见仆从议论江夏之事,这才知道她早就准备着要回乡,根本从来就没打算跟着他去江州,面上却丝毫不露,同他虚虚实实的。桓启哪里看不出来,若不是出了西郊这回事,她忌惮王家势力,这才特别听话乖顺,心里却还藏着别的打算,也没想着要嫁他。
桓启憋着一肚子火,脸色黑漆漆的,心里也实在闹不明白,他有权有势,建康那些眼高于顶的贵胄高门见着他都要来套近乎。有几家见他尚未娶妻,国丧期间都隐晦示意家中有未嫁女郎,只需他点头,任他是门阀士族,还是公主翁主一样能娶进家门。可他全推拒了,为了卫姌,还拖着桓家与常山王的议亲。桓启自问还未曾为女子如此费心劳力过,可卫姌却好似半点不领情,让他陡然生出一股挫败之感。
桓启一生无往不利,没尝过失败的滋味,此刻分外难忍,恨不得立刻回去把人拎起来问个清楚,他桓启怎么他娘的就成了外人。
卫姌手里的茗碗空了,她伸手去拿茶壶,正要斟上。侧耳听见外面有惠娘的声音。原来惠娘见她离开好一会儿还没回去,就过来问问情况。
蒋蛰也正头疼呢,低声说了两句刚才情形。
惠娘一听就明白了,进屋语重心长劝道:“启郎君打小就脾气暴烈,从前你伯父抽断一根藤条,都没让他承认错处,倒是乐夫人夜里哭了一场,这才让他服软,你道这是为何”
卫姌道:“他打小就脑后生反骨。”
“胡说,”惠娘重重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别看启郎君桀骜难驯,心里却看重情义,你呀真想要说成什么事,别硬顶着来,多说几句好话。”
卫姌轻轻一叹,起身出门,问蒋蛰桓启去了哪里。
蒋蛰立刻说:“没听见备马出去的声音,应该就在院子里,小郎君赶紧下去看看。”
卫姌来到后院,见着站在廊下的桓启。
灯火昏黄,他本就生得高大,被朦胧光线投射出的影子拉地细长。卫姌走过去,他扭头过来,神色不悦,眉宇间一片阴寒。
卫姌被他视线掠过,心里不禁微微一抖,嘴唇动了动,道:“二哥,外面冷,还是回去再说。”
桓启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闲的很,外人的事也管得。”
卫姌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个笑脸来,“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桓启看着她,目光锐利,神色深沉,“难道是我刚才听错不成广陵藏有私兵,你明明知道却不露口风,怎么司马邳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他这般衷心维护”
卫姌听他在院子里对新帝名讳没半点避忌,心下一跳,左右看了看,见并无外人,这才道:“二哥也不听我说清楚。首先,广陵那山谷之中收拢的全是北地流民,我并未见过,不知人数多少也不知训练几何,如何与二哥说。再则,建康与别处不同,各方势力都在,我若是多嘴惹出事来,二哥带着的侍卫并不多,与左卫拼杀又有损失,我担心二哥陷入建康诡谲局势,打算等离开建康再和二哥说的。还有一桩更要紧的,兵事历来凶险,我私心只望二哥平安,不去沾惹这些是非才好。”
说完,院中静悄悄的,半晌不见桓启反应。卫姌余光悄悄打量过去,心想刚才来时就想好的说辞,莫非没用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搂了个严实。
“说的这些全是哄我呢。”
卫姌耳边听见他压根轻磨的声音,连忙摇头,“都是真的。”
桓启心下一叹,刚才听她说的两条理由,他胸闷气短已消了大半,再听她最后嘴里说着“担心二哥”那几句话,满腔的怒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头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军情要紧严重倒也算了,但以后这种外人之类的话不许再说。”
卫姌被他身上浓烈的雄性气息所环绕,极不自在,才刚动了动,桓启搂得更紧了些,她从脸颊到耳根全红透了,道:“二哥放开我,好好说话。”
桓启却轻笑,“夜风生寒,这样正好,也不会让你冻着。”
卫姌板起脸,“叫人看见成什么样。”
桓启垂着眼,盯着她泛红的耳廓看了半晌,心里一阵阵发痒,伸手捏了一下那白嫩的耳垂。卫姌倏地扭头,瞪向他。
桓启忽地一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二哥知道,离开豫章的时候司马邳帮了你一把,这两年你又在赵霖那里听课,这里头既念着君臣大义,又有他之前在豫章故意施恩,所以明知广陵藏着支私军,你也半个字没往外吐,就是在还这份恩情,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糊弄我,对不对”
卫姌陡然一惊,唇微微动了动,“……不是不是。”
桓启漫不经心地笑着,又握着她的手,道:“外面风大,瞧你脸和手都凉了,你身子不好,先回去再说。”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她回到内堂。
蒋蛰见两人形容亲密,悄悄松了口气。
进了屋,桓启又叫仆从换来一壶热茶。卫姌坐在那,时不时目光遛过来,抿着唇,神色瞧着倒有些不安。
桓启施施然坐下,道:“刚才说是要回江夏”
卫姌眼珠动了动,看着他没说话。桓启发怒时气势可怕,但他方才笑着说那几句话更让她觉得厉害,仿佛浑身上下都被他看穿了,无所遁寻似的。对着他,卫姌压力倍增。
桓启将热茶递到她手中,笑道:“怕什么,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的那些话,无论真假,二哥都爱听。”
卫姌微微僵住,手握着茗碗险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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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洒出,还是桓启在她手上稳了一把,脸上似笑非笑,眼眸深处却透着凌厉,“玉度在建康就打算好了,回江夏是不是要去找我姨父姨母,想让他们出面来劝阻我,让我别打你的主意”
卫姌背上已渗出一身虚汗,微微垂了眼,“我,我只是想家了,去年……元日也不曾回去……”
在他注视下,她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桓启没说话,见她小脸儿发白,双手捧着茗碗,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躲躲闪闪。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怜爱,这种感觉让他自己也十分陌生,一时之间没有开口。
房中寂静无声。
卫姌心里没底,这些日子桓启表现比过去宽和许多,让她自以为摸透他几分脾气,刚才还想着说几句好听的蒙混过去,哪知他洞若观火,倒显得之前的好说话全是有意迁就着她。
卫姌轻轻眨了下眼,又低头喝茶。
桓启身形一动,从矮几另一头坐到卫姌身边,将她手里的茗碗拿开,然后长臂一伸抱住她,道:“主意打得不错。姨父姨母对我有养育之恩,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他们的话我必是要慎重对待。”
卫姌听他把自己藏在心底的打算说出来,没有半点心定,反而越发不安起来,怔怔看着他。
桓启胸膛宽阔,将她完全笼罩,在她脸上轻掐了一下,道:“既然玉度想回江夏,那就去江夏。”见卫姌一脸的不敢置信,他笑了笑,直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长途跋涉,二哥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你惹事的本事太大了些,路上出什么岔子二哥要心疼的,所以打算亲自送你回去,高不高兴”
卫姌愣住,眉头蹙起,紧闭着嘴什么都没有说。
————
转眼到了十二月,江夏下了两场雪,轻飘飘的雪沫一阵就没了,在山间田野撒盐似留了层轻白。
卫家前几日就接到快马传信,说桓启和卫姌将要回来,这日一大早,仆从就跑来报讯,说建康来客。
卫申一时没多想,以为是桓启卫姌提前到了,院子里被拘着早读的卫胜一声欢呼,撒丫子就往外跑去,直奔到门前,却见一青年将军带着侍卫在门前候着,自报家门范宁,是禁卫军统领。
卫申迈步来到门前,听见这句,脸色顿时一变,请他入内。
范宁一边往院里走,一边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心想卫氏南渡时安家江夏,离建康是远了些,但内里到底还是有些底子,他见后院宽阔幽静,仆从有序,暗自点头。
到了堂屋落座,范宁主动向卫申行礼,论品级卫申致仕时是四品,现在并无官职,但想着司马邳那奇怪的旨意,他对卫家不敢轻慢,礼数周到。
卫申见范宁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禁卫军统领,先不论品级,这样的官职必是新帝身边亲近的人。
两人都十分客气,寒暄一阵后,卫申问道:“不知范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范宁面露苦色,他是前日抵达江夏,特意留出一日打听情况,可无论怎么问,卫氏都没有女郎。他着急上火,连着两夜都没睡好,眼下都青了一片。
“卫公……”范宁艰难开口,“不知您是不是在外有流落的女郎”
作者有话说:
卫申:看你小子浓眉大眼,怎么不是个好人呐来拆家的
昨天头疼,原本打算睡一小时起来码字的,结果直接睡到天亮了,很抱歉,明天补上感谢在2023-05-29 22:50:52~2023-05-31 23: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7章 二零六章 归家
卫申蓄了一把美髯, 儒雅老成,他平日也多有爱护,但听到范宁这句问话, 他瞠目接受, 手上一用劲,直接逮断了几根胡须, 顿时龇牙,忙问:“范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范宁咳嗽两声,硬着头皮道:“公可在外遗有子嗣,或有女郎”
卫申登时瞪眼吹胡子, 险些拍案而起,“范将军上门故意戏耍我不成”说着瞟了眼堂前两个奴仆婢女。乐氏掌管内院,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只怕立刻就要传到乐氏耳里。
范宁被呵斥一声,脸色乍红乍白,无奈道:“卫公莫气,我是奉御命而来, 陛下看中卫氏女郎, 但我打听多日,听说卫氏并无女郎”
卫申刚才已是怒意上涌,此时却愣住, 对范宁瞅了半晌,道:“将军是不是听错陛下说的话可能并未卫氏。”
范宁这几日早就愁坏了,闻言涨得面孔发紫, “绝无可能。”
卫申只觉荒谬, 若非范宁的身份摆在眼前, 他都不会多做废话, 但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范宁心中已有计较,笑道:“卫公莫怪,不知河东卫氏如今还有没有其他族人”
卫申抚须,沉吟许久,叹道:“只余两支,江夏还有卫姓,却本非是河东一族。”
范宁长叹一声,道:“不知这些卫姓之中可有女郎”
卫申听他所说三句不离打听女郎,颇为无奈,道:“卫氏子嗣不多,好像听说县东卫家有个女郎。”
范宁闻言眼睛一亮,心说就算不是河东安邑卫氏一族,只要沾着个卫姓,勉强也算交差。他此时也后悔不迭,早知当日该壮着胆子去问个清楚,也不至于跑到江夏来才一筹莫展。
他前两日私下也琢磨过,卫氏现在不显山不露水,为何陛下突然要点江夏卫氏之名,莫非是因为卫小郎君姿容出众,名动建康,有玉郎之称,这才让陛下起了纳卫氏女郎的心思
范宁也没法子,听见有个女郎,当即表示要请来一见。
卫申看着他:“将军真要见”
范宁肃然点头。
卫申却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让仆从去将人请来。
范宁和卫申则坐着饮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范宁自知今日行事毫无章法,等待这段时间里没再提女郎,而是说些建康之事,尤其是卫小郎君声名鹊起,建康妇人女郎没有不知的。
卫申听着面色和缓许多,脸上还多了一丝笑容。
一个时辰过后,仆从在门外报了一声,卫申道:“快请入内。”
范宁立刻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布衣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娃进来,小脸圆乎乎的,眼睛也圆,手里抓着个布绣的八角小球,见到堂屋内人多,高兴地挥舞小手。
卫申道:“这就是城东卫家的女郎。”
范宁僵硬转过身来,嘴唇抖了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妇女带着女娃向卫申行礼,打量两眼范宁。卫申问了两句,又赏了些礼,让妇人带女娃回去。
见了一面卫氏女郎,范宁脸色彻底耷拉下来,与卫申说了两句,愁眉苦脸地告辞离去。
卫申不住摇头,等人走后,便将此事当做笑谈说给乐氏听。
乐氏也笑了一阵,道:“原先倒是有女郎,但也配了谢家,如何能去宫中。”
卫申想到范宁提起卫姌如今美郎君之名,不由揣摩起新帝的意思,可思索片刻,很快叹息一声将念头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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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时过后,桓启卫姌一行回到江夏,乐氏早晨得了信,让仆从洒扫庭除,内外收拾一新,又叫人去隔壁卫府通知杨氏,等了大半日,听见外头一阵马蹄声靠近,立刻就站起来。
之夏等婢女道:“也就是启郎君,才让夫人这般牵肠挂肚。”
乐氏带着仆从急匆匆来到门前,正瞧见桓启下马,雄姿英发,比之从前更添几分威势。乐氏是将桓启视作亲儿养大,此时已心疼起来,喊了一声:“敬道。”
桓启将马鞭扔给亲随,快步上前行礼,“姨母。”
听见这称呼,乐氏红了眼,“好孩子,瞧着怎么瘦了”
卫姌下了牛车,看见乐氏与桓启说话,稍等片刻才过去见礼,亲热地唤了一声伯母。
乐氏招手让她上前,拿帕子拭着眼角,笑道:“你在建康的名声已传回江夏,比你大哥可响亮的多。”
卫姌听她提起大哥卫进,便问起他来。
乐氏道:“他自定品之后还要继续读玄,上月朝廷来了征召,让他去徐州为主簿,刘家在徐州颇有根基,他考量几日,前些日子已携妻儿去往徐州了。本该书信告知你们,知你们要归家,就等你们回来再说。”
卫胜从门里旋风般跑出,嚷嚷着,“二哥,琮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乐氏瞪他:“君子风雅学到哪里去了,还这么莽撞。”
卫胜嘿嘿一笑,皮厚只当未曾听见,先来到桓启面前,规矩行了一礼,口中仍是喊着二哥。
乐氏轻声道:“按理该喊表哥才是。”
卫胜皱眉嘀咕喊不惯,立刻又窜到卫姌面前。他个子比两年前窜高一截,面庞仍有几分青涩,却已经从童子长成少年模样,身体四肢看着都壮实,并不文弱,倒有几分爽朗强建。他盯着卫姌看了两眼,用手比了比道:“琮哥,你个头长得有些慢。”
卫姌笑着和他聊了几句,侧过脸一看,桓启陪着乐氏,目光却时不时瞄过来。
寒暄过后往家里走,穿过前院,卫姌打算给卫申磕头见礼过后马上就回自家去。
卫申端坐厅内,桓启卫姌依次行礼。卫申虽未像乐氏那般情绪外露,但见着桓启,神色动容,开口问起他家中事。桓启口气轻松提起桓家,只说了无关痛痒一些事。卫申见他口气淡淡的,就知他与桓家之间还有疏离,便又说起其他。
仆从将刚做的新鲜糕点果子端过来,卫姌与卫申乐氏见过礼后,并未多留,而是告罪一声,要归家去。
乐氏道:“你母亲念着你呢,快回去吧。”
卫姌与众人笑着示意,起身离开。桓启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乐氏对他最是关怀,让婢女将糕点放到他的面前,见桓启他心不在焉又一径只看着卫姌,专注的目光让乐氏心头猛地一跳。
所谓知子莫若母,她养育大的孩子,怎会不了解他举止形态——桓启的目光哪里像在看手足兄弟。
乐氏悚然一惊,再仔细看过去,桓启已收回目光,捻着糕点吃起来。
她惊疑不定,心中陡然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失眠没睡几个小时,今天就这一章感谢在2023-05-31 23:09:45~2023-06-01 22:2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8章 二零七章 竖子
卫姌从后院小门直接回到家中, 先去正房拜见母亲杨氏,进屋就跪在地上行礼。
杨氏立刻就红了眼,屏退婢女后将卫姌拉到身边,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后, 将她拉进怀里,口中直念叨“我的儿”, 卫姌闻言鼻头一酸。
母女两个挨着说了一阵话。卫姌不想让母亲担忧,所说的都是建康城中繁华热闹的一面。
杨氏喟叹道:“听说新帝继位颇多周折,我忧心多日,后来你书信来了我才放心, 建康虽好,但都是富贵难及的高门,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家里便是想帮衬也鞭长莫及,你又是个女郎,我这心,实在难安。”
卫姌听她言辞清楚, 已瞧不出癔症的痕迹, 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道:“建康虽好,也不及乡土, 我已将行李全带回来了。”
杨氏一听大喜,脸色红润,瞧着气色又好了几分。
母女说的贴己话, 隔壁卫府又来仆从请杨氏卫姌过去用饭。杨氏正要答应, 卫姌却拦住, 对仆从道家中已备了晚饭, 就不过去了,等明日再去跟伯父伯母请安问好。两个卫家后院相连,平日往来就如一家似的,并不见外。
等仆从走了,杨氏虽觉得奇怪,但她已经许久未见女儿,两人吃饭不如去隔壁热闹,却也更亲近自在。她便没有多说什么。
卫姌一直陪母亲到入夜才回自己屋中休息。与亲人相见的亢奋褪去,疲惫涌了上来,她睁着眼却一时未能睡着,这次回来她本就打算要与卫申乐氏坦诚身份,她这位伯父,性子端方,绝不会由着桓启胡来。可桓启一路气定神闲,让她又有些摸不着底,心里始终有根弦绷着。
第二日一早,卫姌梳洗收拾好,到隔壁正院请安。乐氏让人做了江夏的糕饼点心,招呼卫姌一同用饭。没一会儿,桓启和卫胜前后脚进来。卫胜已上过早课,又是半大小子长身体的时候,进门就嚷着饿。
桓启进门先看了眼卫姌,见她眼下有浅浅一层青色,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乐氏昨日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再次浮现,心里如沸滚的水一般,这顿饭她吃得心事重重。等吃饭收拾好,乐氏听卫申同几人说话,她把卫姌叫到跟前,笑着道:“玉度已十六岁,如今名声不小,婚事也该好好看起来了,当初我为你二哥把江夏士族家女郎全寻遍了,倒是了解过不少人家,等过两日我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
卫姌答应不是,不答应又奇怪,倒有些尴尬。她想找个机会私下坦白。但真见着卫申了,她又本能心生怯意,难以张口。
她正纠结,就听桓启道:“她才多大,姨母着急什么议亲。”
乐氏没好气白他一眼,“都跟你一样,这个岁数还无妻无子,愁得我头发都要白了。”
桓启却朗朗笑道:“这次回来的急,我为姨母寻了些好药材,这就叫人送来,给姨母补身子,保证白发乌。”
乐氏见他仍如从前一般孝顺,心里十分受用,但又觉得他有意为卫姌转圜,心中越发不安与戒备起来。
卫申开口道:“娶妻娶贤,人品家世都极为重要,玉度的婚事还需好好考量。”说完他把桓启与卫姌叫去书房,问他们建康之事。他虽致仕多年,对朝中动向却很关心,书信中所写太过笼统,听卫姌和桓启详细说了一遍建康情势,他神色颇为凝重。除了政事,卫申又过问了卫姌功课。
在书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桓启给卫姌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这个时候赶紧坦白身份。
卫姌看见了,悄悄撇开脸。
回来的路上桓启就几次叮嘱过她,但事到临头,卫姌抬头看向卫申,心里一阵发虚。卫申对晚辈向来教导严厉,她面对这位伯父,没错都要气短三分,何况现在她要说的是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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