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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欢慢慢开口,轻声道:“真的,我没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刘扶光不说话,他接着道:“原先我诞生的时候,便是由着真仙封正,至恶降世,又须得至善相配,才连累了你。若你觉得心伤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么待我们拔除所有锚点,剿灭心魔之后……”

    他停顿片刻,温柔拂过刘扶光面上湿漉漉的乱发,将其掖到耳后,低低地道:“我便断绝道统,与你再不相见。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寿数漫长,我走以后,你还有千年时光,可以轻松地生活。这样好吗?”

    刘扶光沉默不言。

    他陡然察觉到,晏欢的话语,于冥冥中惊起了一阵奇特的涟漪。

    第223章 问此间(五十一)

    无边的黑暗里,心魔睁开眼睛,独目中闪烁神光。

    无形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在他的视线当中,那颗金芒灿烂的顽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见地震颤,四周无懈可击的囚笼,同时出现了一阵强、一阵弱的波澜。

    出什么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饮血的虫虱,迫不及待地扑在封印之上,趁松动之际,饥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夺了神躯龙心,理所应当算作半个至恶,自然可以感觉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他定然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动拔了善恶交接的锚点,并且不止一处。

    软弱至此,竟也妄称至恶。

    很有可能是远离了刘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静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门蛊惑。刘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着意遗忘了他的脸孔、声音与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杀手,毁其道骨,夺其道心,那他作为青出于蓝的篡位者,理应比前任更狠毒无情才是。

    只可惜,他还无法获得他的头衔,至善选择谁,谁才是至恶。在这一点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阴影,狰狞的神色出现不过刹那,心魔便快速收敛了杀心,专心研究起脱困的时机。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刘扶光没有说“好”,更没有说“不好”。他始终不语,唯有手指无力蜷缩,一下、两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终于慢慢地摸索进怀中,勾到了被晏欢缩小带走的东沼。

    故国的份量无比沉重,给予他踏实的脉脉温情。土地是记忆,是摇篮,故国的土地,更孕育着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长久以来,他从东沼汲取站直身体的力量,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底下总还有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着泪,低声说:“我恨你。”

    晏欢梳理着他的湿发,手指停顿片刻,他发颤地笑道:“我爱你。”

    刘扶光索性闭上眼睛,他疲惫至极,沉入受损的识海,用假寐躲避刚刚发生的事。

    恍惚中,耳边传来清澈潺潺的水流声,晏欢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结的血和泪。带着一点烫的热气,温柔地熨帖在紧绷的肌肤上,舒适得像是一场好梦。

    晏欢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这是苦恋中的女子,对丈夫久候不归的焦急呼唤。在此之前,还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谣问世。

    刘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让自己暂时远离这摊子烂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然而,听见这悠远的龙吟,他真的睡着了,并且眠而无梦。

    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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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 “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该?”刘扶光犹豫一下,往常从不说这种打击报复的话,眼下一开口,尾音还有些不确定的上扬,他坚定意志,又重复道,“你活该。”

    晏欢很满意,他掩盖脸上的喜色,装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过,倘若刘扶光觉得愧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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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他就是这样柔软的老好人,让晏欢爱他爱得心都发痛——那就不好了。

    “我们不搞单纯的旧日重现,”晏欢转移话题,“梦的运作逻辑不是这样,你只给她看过去的记忆,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另一场虚幻的梦。我们得扮演。”

    刘扶光没听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欢说,“作为外来者,我们就像异物,不会受她的神识管控。假使我们分别作为‘黎牧星’和‘巫罗’,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她一定会察觉到奇怪之处,从而注意到我们。”

    刘扶光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这么办吧,”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听起来还算靠谱。”

    晏欢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现在明面上,只敢偷着乐。他肃穆地点点头,道:“那么,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罗……”

    由他扮演一个年少的龙女,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但种族所限,刘扶光也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根据巫罗提供的回忆,晏欢打扮成一条“幼龙”,坐在蛋壳里,美滋滋地翘首以盼,等待刘扶光扮演的巫罗到来。

    ……苍天啊,这世上哪来那么硕大的幼龙?

    刘扶光本来还尽力模仿着巫罗的神态,看到晏欢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他很想扭头就走,可自己答应的任务,怎么着都得撑下去,他来到“龙蛋”面前,伸出手,摸着龙蛋的外壳。

    “没事了,”他说,“我在这里。”

    晏欢深情地说:“我爱你,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娶你。”

    刘扶光:“……”

    刘扶光咬牙:“说的什么疯话!”

    晏欢沉吟道:“这个么,龙族天性霸道,无论雌雄,龙天然便不会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谁问你这个了!”刘扶光险些抓狂,“你怎么乱加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她当时可没说过这些!”

    晏欢的语气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总得来点异样的情节,她才能慢慢比较出不对嘛。”

    然而,更让刘扶光抓狂的还在后面——他当真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强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欢身上。

    这意味着,晏欢的计划半点没错,他们这出滑稽的戏剧,的的确确吸引住了梦中的黎牧星。

    作者有话要说:

    刘扶光:下定决心,大喊 我讨厌你!

    晏欢:欣喜,因为他是刘扶光第一个讨厌的对象 哦,那是什么样的讨厌呢?

    刘扶光:被这个问题难倒,握紧拳头思索 什么,我以前从没想过,讨厌还能有这么多种类别……那在所有人里,我决定最讨厌你,你明白了吗?

    晏欢:张大嘴巴,狂喜冲得太过突然,立刻被冲昏倒了

    刘扶光:比较满意,而且绝没有因为他的晕倒而愧疚、不好受 哼哼,你这下可知道了吧。

    第224章 问此间(五十二)

    晏欢大胆地抛了一个媚眼,示意刘扶光别中断了程序。

    刘扶光无可奈何,深深吸气,继续道:“你别怕,我就带你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难,原版的龙蛋,确实可以被巫罗背在筐里,至于这个加强加大的版本,别说背了,多看一眼感觉都要折寿啊。

    晏欢当然不会为难他,他盘旋身体,变作小龙的形态,飞舞在刘扶光面前。

    “那么,我就跟你走。”

    刘扶光捏着鼻梁,头疼道:“她直到跟巫罗成亲前夕,才从蛋里出来……”

    “为什么不能是龙的形态?”晏欢耸耸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态,那么他一定在做这个动作,“先天灵智一应俱全,破壳也好,龙形也罢,不过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罗像血亲一样抛弃她,因此始终维持着龙蛋的状态,实际上,还是小孩子的心态。”

    这一番剖析,确实是刘扶光想不到的,他没料到晏欢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黎牧星在确定了巫罗的爱,确定了巫罗再也不会离开她之后,才从龙蛋中跃出,结束了封闭的状态。

    他看了眼晏欢,没再说什么。

    “巫罗”与“黎牧星”结伴而行,走在梦境的大陆上。晏欢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记忆捏人,他还捏造了许多刘扶光不曾见过的看客,将这个梦填充得便如现实。

    “那些是谁?”刘扶光望着经过他们身边,高冠博带、仙风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从未见过。”

    晏欢随口答道:“是我曾经的老师,顺手拿来凑数了。”

    “老师?”巫罗与黎牧星行走大地时,也是谈天说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他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还有老师?”

    晏欢笑道:“唔,怎么没有呢?那时候,我还是……”

    他想了想,仿佛要进入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挖掘破旧的回忆。

    “我那时还很小,”最后,他说,“比现在这样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为真仙封正,身上又带着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的通天血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说话、交流。”

    晏欢笑道:“别误会,昔时的真仙,可不是现在这么孱弱纤细的,俱是古神陨落之后,首次得证大道的金仙。往上数个几十代,指不定是哪个神人混血的苗裔,说他们口出莲音、落字成玉,毫不夸张。后来的周易、金翠虚之流,跟他们比起来,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稚嫩。否则,他们怎么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他将一口气摄在唇齿间,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们封我成了至恶,也自知闯下大祸,为了补救,执意要将我教养成个恭俭温良、品德兼优的榜样。否则,他们怎么跟天道交待?”

    刘扶光默默听着,六千年前,晏欢紧闭心门,恨他恨得比谁都紧,从不跟他说起这些往事,六千年后,纵是晏欢想说,他也懒得听,如今这样平和叙事的光景,确实罕见。

    “可惜,他们想错了,”无目的黑龙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龙自然也有龙性。他们待我,还是想着性相近,习相远那一套,以为从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弃暗投明。”

    “天生坏种,是吧,”刘扶光叹气道,“就像我天生是个好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

    晏欢道:“别否认,世上除了你,再没人有资格说这话。”

    默然片刻,晏欢接着道:“我那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天天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实在聒噪厌烦得很。我观察他们数月,待他们习惯了我的注视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点,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体,令他染上污秽恶毒,成为第一名陨落的仙人了。”

    他遗憾地嗟叹:“到底是经验不足……那些真仙吓得不行,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多少年?记不清了,约莫也有个几百之数吧。从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引起的恶祸,倒还是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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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刘扶光觉得意外,他没想到,晏欢竟还会表达出谦虚的意味。

    “是空虚。”他说,“什么都没有,连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善与恶,爱和恨……不过流连琐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渐渐的,你连自己也会忘记。”

    晏欢平静地说:“在那里,我学会了恐惧,仙人放出我后,我学会了伪装。我蛰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拘禁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因为我总能抓住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是神。”

    他笑了两声:“也许我的老师们现在还活着吧,不过,在那种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刘扶光低下头,对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没有怨恨,但更不会宽恕,他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呢?”

    晏欢一愣:“什么?”

    刘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无幽默感。

    “钟山为虚无之源头,你将我扔下,抱的也是这样的念头吗?因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对他们的恨也跟着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来报复我?”

    晏欢沉默良久,痛苦过甚,他身后的梦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颤动。

    “我……”他嘶哑地说,“我、我不……”

    他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耳边风声呼啸,幻境怪诞地延展,仿佛是时间漫长的具象化。

    最后,晏欢承认道:“是的,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刘扶光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你杀了鼓兽?如何杀的?”

    话题转得比大风车还快,晏欢头晕目眩,几千几万根舌头也要在嘴里打结了,他努力寻摸了一会,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杀了鼓兽,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欢组织语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钟山寻你,只见到漫山遍谷的鼓兽,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兽都开膛破肚,但它们腹中空无一物,我又把钟山崖底翻过来找你,甚至拆了钟山山神的遗骸,仍然没有收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欢含着泪畏缩,就像只被鞭笞的幼兽。刘扶光心里明白,倾诉痛苦是曲折的撒娇,寻求的是爱,而他偏不愿给晏欢这样的爱。

    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沉重,几近化作实体。这意味着,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时更加旺盛。

    他与晏欢演绎了巫罗和黎牧星曾经做过的事,他们住在人族的部落,帮助这个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强盛,刘扶光对梦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们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应龙作为图腾参拜。

    作为回报,晏欢在梦境里暴打小怪兽,给虚幻的假人开凿河道,浇灌田地,时不时调理一下风雨天时,基本一比一复刻了黎牧星当日的善举。应龙的旗帜飘扬,大地上的人们交口赞叹,称应龙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还想要什么呢?”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刘扶光原话复述,询问“黎牧星”的意见,“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很久很久,晏欢凝视着刘扶光的眼眸,并不说话。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晏欢低声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请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数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来求教你。”

    刘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问。”

    晏欢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我?”

    刘扶光定定看着他,看着这头伤痕累累,失了龙心,九目浑浊的恶神。

    他思索半晌,这件事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斟酌着回答了。

    “我对你的爱,由怜惜而起。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也太浅薄。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如此可怜,就像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因而觉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样,而我的爱实际上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现在想想,那其实是非常傲慢的念头。”

    注视着他,晏欢的眼目发颤。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对你的爱,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愿景的投射……说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欢。”

    刘扶光看着他,道:“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为怜惜,”晏欢轻声重复,“你爱我,是因为你怜惜我。”

    刘扶光张了张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欢恍惚且梦幻地开口,重复黎牧星的台词。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没聋,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我只要你。”

    这一刻,晏欢从龙身变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汹涌着比春潮还要浩荡的情意,耳边佩环叮咛,黄金的光彩动人心魄。

    刘扶光:“……”

    你这选择性的听力也是绝了。

    “好了!”刘扶光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正跳来跳去开屏的龙神,“该完成最后的环节……别笑了!正事要紧。”

    他制造出十一龙君与人皇氏大战的场景,不由分说,就把晏欢往梦境的地底塞,一边塞,一边哼唱巫罗创作的歌谣。感到黎牧星的注视越发危险,刘扶光又急忙挥洒出巫罗身化万物的意象,为了深爱的龙女,巫者是如何献祭出所有,以此交换一条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

    “走!”晏欢当机立断,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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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本无法与应龙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带着刘扶光,先跑为上策,“别留在这!”

    二人夺命往外飞掠,灵炁与龙气的飓风席卷了地心,激起惊天动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贯通了大地之脐的隧道,继而化作近乎直线的光带,一瞬击穿漫天雨云,与星空相连!

    刹那间海天不分,世界仿佛与外界虚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长啸,与灵炁轰炸的雷霆巨响,刘扶光什么也听不到。

    “再这样下去,这颗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刘扶光放声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欢捂住他的耳朵,触须犹如黏连的无数只手,将他拖进体内藏好。

    紧接着,他身化漆黑巨龙,顶着喷薄而出应龙之气,发出喑哑尖锐的吼声,与疯狂的应龙厮杀在一处。

    “区区应龙血裔,休得放肆!”黑龙厉声咆哮。

    黎牧星虽受龙神的威压,但她被囚万年,一朝脱困,岂能轻易将牢笼放过?反而狂性大发,与晏欢拼命杀在一处。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双无形巨手,将一黑一黄的两条龙轻柔拂开。

    刘扶光感应到了,那是巫罗的力量,亦是他残存的遗志。

    “……至善,”巫祖的声音,模糊地传递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诅咒,无法再与牧星相见,你见了她之后,若能帮我带一句话,巫罗感激不尽。”

    刘扶光忙道:“你且说。”

    外面静悄悄的,巫罗插手之后,两条龙便不打了,他为晏欢吞在体内,急忙拍了拍触须,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见漫天星海,光辉如露,飓风驾着应龙的双翼,她的双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着那天空。

    “应龙女。”刘扶光唤道,听见他的声音,应龙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目,凝视着他。

    “……我认得你,”应龙慢慢地道,因为久不开口,发音十分含糊,“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刘扶光点头,承认道:“受人所托,故而来此唤醒你。”

    黎牧星嘶哑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为我流了这万年的泪,便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样遗物,要交予龙女。”刘扶光上前一步,推开晏欢试图保护他的动作,“不知龙女可愿我代为转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龙鳞开裂,龙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头,急切道:“巫罗还留了什么?还给我!”

    一瞬之间,刘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变得与巫罗极为神似。他飞向黎牧星,温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龙首前额,落下了一个轻如雨水的吻。

    “我误你万年,纵然初衷是为了救你,我也无颜再见你。”刘扶光——抑或巫罗,轻轻开口道,“但是,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爱着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语,两行泪水,已从金黄龙目中坠下。

    “龙的爱,是福还是祸呢?”离去前,巫罗用只有刘扶光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发出叹息,“万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旧伤。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烦请替我照拂一二罢,她尚且年轻,沉睡太久,实在不晓得世事如何艰辛。”

    刘扶光默然多时,他无法回答巫罗的第一个问题,只得对第二个恳求点头。

    “好,”他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会替你照顾她。”

    第225章 问此间(五十三)

    时隔万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龙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风,默默抚摸着额心残余的温度,除了一个吻,一场雨,一间牢笼的残骸,巫罗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

    有时候,黎牧星会无法避免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万龙升空,举族离去,血亲却唯独丢下了她,是不是他们早已经预见了她命中与巫罗纠缠的这场大劫,所以才不愿她与他们有所牵连?

    晏欢皱着眉头,抹平法衣上的褶皱,看见刘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个同族前额——即便知晓那是巫罗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伤心什么?”他居高临下,直接用龙语发问,“你的人类深爱你万年之久,为了你,他可以舍身断道,从身到心,毫无保留地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黎牧星鼻翼发皱,下意识呲出獠牙,以凶狠的表情转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厉声道,“别把你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你说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古怪黑龙,一时之间,只觉一股贯穿心魂的恶寒,顺着鳞片上下乱窜。

    她被困万年,无从得知晏欢的根脚,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这只黑龙既无龙珠,又缺肉身,完全凭借魂力支撑现世,实在破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居然还没有死去,还能令她生出忌惮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东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发泄口,“敢在我这里啰唣吵闹!”

    晏欢亦笑出一口锋利瘆人的尖牙:“哦?区区应龙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气劈啪作响,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刘扶光一下插在两头虎视眈眈的龙中间,皱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晏欢与黎牧星交谈时,用的俱是龙语,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错,刘扶光一句话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遭受他的斥责,晏欢缩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黎牧星亦觉得心神震荡,不由退让。

    “应龙女,”刘扶光转向黎牧星,“我受巫罗所托,他说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确实需要人帮忙牵引。我觉得,你定然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对他,黎牧星下意识收起了满身尖锐的棘刺,不知为何,她居然愿意对着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谁说我不愿在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毁陆地,打碎巫罗的每一块骨头,因为他怎么敢自作主张,以为我会感激他的牺牲!我要杀了所有众生,再把这颗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没有人能活下去,没有!”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与巫罗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识,称呼我为恶龙、孽种,而他们立足求生的万事万物,全是巫罗为我而生的!为了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定不轻饶他们,等到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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