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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 关山沉月(三) 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
崔冉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仍是跪着, 面向着赫连姝,并不敢抬头,只觉得另一边几道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 或审视, 透过衣衫侵进来, 盯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然后,就听赫连姝轻轻笑道:“二姐怎么瞧出来的?”
“模样, 做派。”对面简短答道,“可瞒不了你二姐我。”
他闻言一怔,瞧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
她在这般松弛的情形下,并没有往日里的阴沉威严, 笑声清亮,倒有几分恣意畅快的模样。笑罢了,就着手中酒杯饮了一口, 微微眯起眼角看他。
“听见没, 说你矫情呢。”
他不免一时语塞。
眼前人瞥了一眼他端正跪着的双膝,摇摇头, 眉间似有不耐之色, “行了,在这儿当树桩子呢,没的给本王丢人。”
说着冲对面一扬下巴,“学着点。”
崔冉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望了望那一边。
赫连姗的两个小侍,应当是她从北凉带出来的,从前在身边伺候得早已经熟了,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并不逾矩,却时刻懂得恰到好处地讨人欢心。
二人皆是一身窄袖锦袍,勾勒出身姿轻盈,侧身跪坐在地上,斟酒布菜,笑语盈盈。行动之间,身子不时挨上她的肩头,发辫间坠的璎珞在灯火底下,一明一暗,极是惹人心动。
他不过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耳热眼跳,分明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却仿佛席间只有他一个无地自容一般。
这等模样,若要他学,还不如将他逼死罢了。
他最终只是挪了挪双膝,将身子矮下来些,在这人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
双手垂在膝上,头半低着,背脊仍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在北凉人的军营里,模样却与从前在宫中摆宴时如出一辙。
赫连姝看了看他,歪着嘴角,轻哧了一声,显见得是瞧着他可笑。
他头更低了几分,只打算真像她说的,做个木头桩子,不论她们说些什么,也只当是没有听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罢了。
眼前却忽然被抛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他的膝上。
他一惊,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看清了。
是一把匕首。外形小巧,刀鞘和刀柄上都有雕花,和她平日里惯用的大刀相比,倒是陡然精巧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什么?”他小声犹疑道。
这人就用下巴点了点案上摆的一盘肉。
“做小侍,就要有个伺候人的样子。”她道,“切了来。”
北凉人饮食粗放,肉是整块在火上炙的,外皮焦脆,倒也颇有些香气,只是令人无从下手。
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卷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致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著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脸色轻快,不假思索,仿佛说的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崔冉却一怔,手上的匕首忽地就没握住,“当啷”一下敲在铜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又顺着滚落到地毯上。
他耳根红得要滴血,慌忙去拾的时候,就被赫连姝止住了。
“瞧这个没用的样子。”她沉声道,“要见了血,还让人怎么吃饭。”
她说着,自己将匕首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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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刀鞘里,脸色冷冷的,只瞧了一眼他辛苦切好的那些肉。
“本王瞧着也没胃口,你吃了吧。”
崔冉脸上既窘迫,喉头更堵得生疼。也不知怎么的,从前她更落他脸面的时候也多了去,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偏偏此刻,竟有阵阵酸意涌向鼻端。他用尽力气强忍住了,只下唇咬得发白。
只听着对面的赫连姗慢慢开口,像是有些叹息的模样,“这等事情,本是随你心意,二姐也不该多嘴什么。”
她沉吟了片刻,“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怎么说?”赫连姝悠然自得地将手架在膝头上。
“不论你有没有收用过他,他在你帐子里跟了月余,总是人人都瞧得见的。你是皇女,你碰过的男人,有几个敢要?”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崔冉,温声道:“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得下去。”
崔冉跪坐在后面,面对着那人弃若敝履赏他的一盘子肉,没有半分的胃口,只觉得这大帐,尚不如他先前路途中与众男子们挤过的破旧帐篷,像是没有顶似的,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凉。
他听见赫连姝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瞥了他几眼,才扬了声道:“行,那我再想想。”
他也不大留意,后头的半席是怎样过去的,只知道酒足饭饱的时候,赫连姝说她二人尚有军务要商量,让他自己先行回去。
他猜想,这便是出来前她所说的,给他机会探听宫中亲人的消息,她只作不知道罢了。只是这会儿,他忽地觉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思。
鹦哥儿在帐外候着他,替他拢斗篷的时候像是惊了一下,“公子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说着还往大帐里觑一眼,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殿下又欺负你了吧?”
他只摇了摇头,乏力道:“不是,大约是帐子里闷,透透气就好了。”
二人便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黑鹤城的营房建得颇成规模,从此处望去,连绵一片,灯火罗布。由于住得比一路上舒适许多的缘故,北凉的兵们都高兴得很,神气都比在路上时要好上许多,三三两两地不是吃饭,便是侍弄马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即便是见了他们两个男子,神色中也不见什么凶光,比之往日要和气许多,也可能是当着两名皇女跟前,更收敛一些,不好胡来。
只是崔冉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仍是拣着边缘的地方,避开人走。
不料正走着,却忽听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音调高扬着,在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
“这不是北凉的王夫吗,怎的趁着夜色里,在外头闲逛。要是旁人没看清,给捉去了,可怎么好呢?”
第32章 32 . 关山沉月(四) 今后会去哪里。
他一愣神, 也认出了对面身份。
竟是从前宫中的几个君侍,挤在这营帐外围的偏僻处,灯火也照不大见, 个个蹲在地下, 也瞧不清究竟在做什么, 身形大半隐在夜色里。
他忍不住就问:“你们如何在这里?”
虽如今两军会合, 都住进了城中的营房,但彼此之间, 仍是划地而居,以便军中管理。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俘的人,更是被下了严令,不许越界, 违者必有重罚。
只因北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两支队伍里,押送的尽是陈国的贵族, 只是男女隔开, 分别赶路罢了。这些人里,原就有许多是一家老小, 亲眷、夫妻, 数不胜数。如今都聚到了一处,各自都怀着寻亲的念头,若是再不强令分开,便要乱了体统。
前几日里, 已有不少难捱思念,壮着胆子与亲人相会的,让那些兵给捉住了,打得好生凄惨。
而眼下这地界, 是在赫连姗的营房外围。
要是让巡逻的兵给瞧见,也是落不了好的。
不料,他这般问,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姜才人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方才刚讽了他一句,此刻越发的要奚落他。
“也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偷偷摸摸的,将心揣在嗓子眼儿呢。哪能比得上你,有北凉人的皇女在后头护着,那自然是横着走也无妨的。”
崔冉不愿与他辩,身旁的鹦哥儿却是听不下去了,“我们公子是跟着殿下来吃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来去,怎么了?”
对面瞥他一眼,就更是冷笑,“如今身边都有人伺候了,果真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鹦哥儿从前是在县衙做一份杂役,冲着赫连姝开的工钱,才跟着上路。他不是宫中或大户人家里懂规矩的奴侍,半分也不怵,昂着脖子便要争起来。
崔冉怕他没有轻重,和对面两相一激,不但要生出许多的难听话,若是将巡逻的兵引来了,还要平白生事。
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同他们稍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鹦哥儿的模样就很是不放心。
“公子你可别再逞能耐了。”他小声道,“上回那事,还是你哥哥给了我主意,要我飞跑出去求救,求了好久才有人肯出头,好险殿下没有再追究。”
他满脸紧张,“要是再出了事,殿下要拿我脑袋的。”
崔冉让他说得脸色微红,幸而在夜色里也看不分明。他望了望面前几名神色各异的人,只轻声道:“无妨,我会小心。”
鹦哥儿这才撇撇嘴走了,留他一个面对这些故人。
姜才人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挑高的眉梢倒是放下来些,冲着鹦哥儿的背影努了努嘴,“挺有出息的么,赫连姝待你不错?”
虽然话里话外不大是味儿,神色却也难掩得意。
“你瞧吧,我上回就同你说,脸面没有眼前的好处值钱,一咬牙将她伺候好了,好处短不了你的。”他道,“你如今是病也好了,人也光鲜了。怎么着,是不是得谢谢我?”
崔冉还没有说话,后头的柳君就冒了一句出来:“还有脸说呢,没得害臊。”
“碍着你了?”
“你上回换来的一盆子破炭,险些将人命都要去了,这便是你说的好处。”那厢闷着声嘀咕,“自个儿没皮没脸,还要将咱们皇家的哥儿也给教坏了。”
哪怕这话头冲的不是他,崔冉仍是觉得面上滚烫,无地自容,仿佛将脸摆在外头让人扇一般。
姜才人闻言,有心不服,却也的确是理亏,只气咻咻地抱起东西,掉头便走。
口中还要道:“你这把年纪了,有没有人瞧得上还是两说呢,你便光顾着自个儿清高去吧。过几日也不知能分到哪里,你哭我也是听不见的。”
二人又絮絮争了几句,终究是不敢真闹起来,不过片刻,也就被夜风吹散了。
一旁的陆贵君许久没说话,这会儿方才向他招手,“九哥儿过来,莫听他们吵嘴。”
刚刚姜才人走的时候,崔冉瞧着,他手里抱着的像是个木盆模样,但也没看得太分明,直到在陆贵君身边蹲下身来,才算是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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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各人面前,都放着盆或是桶,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里头竟用水泡着衣裳,像是在浣洗的模样。
“这是……?”他一时疑问。
陆贵君,名雨眠,从前在宫中时极是端庄娴雅的一个人,如今却也是面黄肌瘦,姿容憔悴了。
他望了崔冉一眼,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此处邻着河,咱们便想着过来洗一洗衣裳。要不然,一路过来腌臜得很,实在是穿不得了。”
崔冉瞧着他,不由怔了怔。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如牛羊一般被驱赶上路,绝无可能带什么换洗衣裳,身上早已脏得不能看了。也就是在蘩乡城的时候,赫连姝勉强开恩,令手底下的人去置办了些棉衣棉裤,发放与各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人身上,全靠这棉衣遮着,底下该穿的衣裳,已经全泡在盆里了。
他一怔神的工夫,对面的脸色便更羞愧,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别见笑,这不是几日之后,便要到白龙城了吗,大家都想着,将自己收拾得好一些。”
他恍然间明白过来,脸上也热了一热,同时又泛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
他们这些人,到了白龙城见过大可汗之后,便是要被分赏给各处的,在帐子里时赫连姗说的也好,刚刚姜才人连讥带讽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意思。他们的出身和容貌,便是决定各人去向的筹码。
哪怕心里头再不齿,各人终究是都想将自己拾掇得好看些,以期换来一个更好的去处。这已经不单单是挣前程了,更有可能关乎生死。
所以,他们此刻宁愿衣衫不整,忍受羞耻,也要将里头的衣裳浆洗得干净些。
而他穿着洁净,还偏不识趣,在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难免显得很不懂得事理。
他赶紧低了头,转开话题问:“五哥呢,没与你们在一起?”
身边人便道:“不知道,我倒也想叫上他来着,但他吃罢晚饭便不见人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柳君自从与姜才人吵完了嘴,好半天没有出声,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还不是各人打自己的算盘去了。你上那个尔朱将军的帐子里,没准儿就找见了。”
他听着,只觉得刺耳,微微皱了眉头。
陆雨眠立刻就道:“背后这样猜人,你心里头便高兴了吗?真是昏头了,都是宫里的哥儿,你也要胡言乱语。”
那边嘀咕了两声什么,不声响了。
崔冉心里知道,柳君的年纪已经大了,即便是陈国的后宫君侍,到了北凉人的金殿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他心里憋闷些,也是有的。
他也不去争,只轻声问:“过几日,咱们会被分去哪里?”
陆雨眠搓洗着盆里的衣裳,脸色平静,“要说好的,便是宫里,或是大贵族的府邸。次一些的,就是分到各个千户、百户手里吧。要是再余下的,怕是就要去掖庭了。”
他听着,倒觉得仿佛也不那样可怕。
“掖庭,便是充作宫人做杂役吗?”他道,“那倒也算是省心。”
哪怕是做粗活也好,不过是辛苦些,倒比伺候那群粗鲁野蛮的北凉人要来得痛快许多。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柳君干笑了一声,音调发凉,令人摸不清是怎么一个意思。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面前的陆雨眠也牵了牵唇角,笑得苦涩。
“九哥儿,想错了。”他轻声道,“北凉人的掖庭,是给宫中做粗使活计的不错,但却不止于此,其中男子,皆是奴隶。北凉人粗鄙,待男奴向来便是……”
他垂着眼,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吐出几个字:“如烟花柳巷一般。”
崔冉猛地一怔,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背升上来。
陆雨眠倒是已经泰然处之一般,手底下搓洗不停,语调仍轻缓,“无妨,你如今已经跟在赫连姝身边,自是不须怕的。”
赫连姝?
他想起那人方才在帐子里说的话,心底凉得只想发笑。
他极想告诉陆雨眠,这才是真的想错了,任凭他在旁人眼中如何值得羡妒,几日之后,他仍要站上金殿,让人瓜分。或许,还像赫连姗所说的,因他曾经进过皇女的帐子,谁都不敢碰他,他的前途便是没入掖庭,也未可知。
但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小心些,别让北凉人瞧见了。”
依着赫连姝原先的意思,是许他在这一片军营间逗留片刻,打听他几个姐妹的消息的,她并不会怪罪。只是他忽地觉得,身子乏得很,半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想早些回帐子里歇下。
鹦哥儿不在,无人护他,军营里的女子并不个个都认得他,知道他是赫连姝身旁的人。为防多生事端,他只拣着少人处行走。
却不料,怕什么偏来什么,行至一处帐子边上,他只觉得身后有脚步轻响,像是有人跟着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加快步伐,衣袖忽然让人一扯,拽着他就往帐子后面去。
“什么人?”他急道,“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不要胡来。”
不论心里多不屑,也要将这保命的名头搬出来了。
身后那人却一下捂了他的嘴,双臂制住他挣扎,在他耳边沉声道:“别喊,我是陈茵。”
他一下僵住了身子,停了叫喊,在那人逐渐放松的禁锢中转过身去。
眼前人的模样他不很熟悉,但细看确是认得的。
陈茵,陈国的左骁卫将军,他未婚的驸马。
第33章 33 . 关山沉月(五) 他曾经的驸马。(二合……
此地已是营帐的边缘, 他们身边的这一处,也只是堆放物件的帐篷,并没有人看守。四周极安静, 只有远处士兵的走动声, 隔着风远远地传过来。
光线亦暗, 是百十步外火塘里的火光, 将眼前人勉强照亮了半边脸。
崔冉望着她,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他与她绝称不上熟识, 甚至连话也不曾讲过,只在宫中设宴时,远远地见过几眼,又听他父后和皇祖父一番商量, 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眉目清朗的女子, 与人交谈时风采翩翩, 面上仿佛总带着笑。
他还记得,那时父后凑近他的耳边, 轻声道了一句:“都说她家世既好, 品性也端正,却没想到模样竟也姣好。”
他一听便红了脸,若不是身在席上,就想要当场跑开了。
而不是如今这般, 瘦骨嶙峋,面目发青,且添了一道长疤,从眉骨到额角, 像是一条蜈蚣似的,很有几分狰狞。
见他看她,陈茵便苦笑了一声。
“北凉人打的,”她指指自己的疤,“让殿下见笑了。”
崔冉的目光猛地向回一缩,像是烫着了一般,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很是刺人,只觉得心底里浮起许多愧疚。
“别再这样叫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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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
对面点了点头,神色亦有些自嘲。
冬夜里的风极冷,在军营中心人多的地方,有热气儿拥着,还稍好一些,但此刻站在偏僻无人处,风便直朝身上钻,好像再厚的斗篷和棉衣,也能让它无孔不入。
崔冉缩着手,轻轻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心里也很是不安。
军营里的规矩,他们这些陈国的俘虏,男女之间不得走动,更不得私会,违者必有严惩。若是被人发现了,他要报出自己的身份来,是可以免去当下的一顿打,却免不了被直接押送到赫连姝跟前。
赫连姝这个人,脾气既大,心眼儿又小,也不知是会更介意他与曾经的未婚妻私见,还是会为他与故国之人见面,而越发疑他心怀不轨。
也或许,是两件一起来吧。
他从帐子边探头,望了望远处巡逻的兵,小声问:“你如何会来寻我?”
面前的人却不答,只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听闻你如今,是在北凉三皇女的身边了。”
他猛地一下,极是窘迫无措,哪怕心里知道明明不是这样一回事,却总忍不住地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人行苟且之事,让人给活捉了一般。
他脸上烫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倒退了两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茵却仿佛没有瞧见他的羞愧,只与他闲话家常一般。
“那上回递出来的东西,可是在你的手上?”
他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也不回应,只接着问:“那你说一说,你收到的都是些什么。”
崔冉从未让人这样问过话,只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轻声答:“是皇太女身上的玉佩,并一张字条,是不是?”
眼前的人才浅浅舒出了一口气,“沈尚书托的那郎中,倒还有些可靠。”
她瞧着崔冉无所适从的模样,这才有心解释。
“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沈尚书谨慎,不肯轻易让旁人参与。”她道,“是近日到了这黑鹤城,打听到是你在赫连姝的身边,她猜想,当初的东西应当是递到了你的手上,这才将来龙去脉告知了我,让我来问个究竟。”
她牵着唇角,算是笑了一笑,“毕竟我,也算是与你有些渊源。”
崔冉听着,拢在袖中的手忽地颤了颤,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难受。
以他如今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面目见故人。而若是论他最不想见的,陈茵一定能算是一个。
如果北凉人不曾攻破京城,他们原该是明年春天成亲的。如今相见,只余下两相尴尬罢了。
“怎么就非得是你。”他低低道。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道:“皇太女自然是不能亲自前来的,沈尚书年纪既大了,行动也不灵便,总归是我,冲着从前受皇家的恩惠,也要跑这一趟。”
崔冉闻言,便不由更生出难过来。
陈国都没了,他们这些人,都像是无根的漂萍罢了。说什么君臣礼制,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固守着的几句笑话。
他没忍住,轻声吸了一吸鼻子,别过头去。
“那如今你也问到了,如果没有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话虽如此说,脚底下却并没有动。
对面注视着他,忽地就轻叹了一声,“殿下受苦了,这些时日,多亏你为陈国花费的心力。”
他怔了怔,随即就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
她误以为,他是因为收到了沈尚书托来的东西,才决心如字条上所说的,伺机接近赫连姝,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出卖自己的身子,留在她身边,获取她的信任,以期来日为复国做筹谋。
这倒将他说得,仿佛什么不让巾帼的奇男子一般。
他不由得在心里道,这便是真的高看他了。实情是,他不明不白地进了赫连姝的大帐,既受过她几分恩惠,也被她捆起来处置过。他既没有守住名节,又不曾真的舍身饲虎,收到了沈尚书的嘱托,也只摇摆不定,并没有当真鼓起勇气去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觉得,赫连姝肯留他在身边至今,直到今夜吃酒的时候,才说要将他送上金殿,任凭大可汗分赏的话,已经是对他相当容忍了。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任谁来看,都是笑话。
他并不想向陈茵解释这样多,只低声道:“玉佩已经没了,赫连姝摔的。”
对面立时就屏了息,眉目转沉。
“事情已经败露了?”
“她疑心了,并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他道,“也不知有没有蒙混过去。”
面前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无妨,她既然还肯留你在身边,想必便是没有大碍。”她道,“你往后侍候她的时候,还要多加小心。”
话音宽和,仿佛安慰。崔冉听在耳中,却忽地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有别的话吗?”他轻声问。
对面像是微微一愣,端详着他的神色,“你可是心里不痛快?”
他低着头,扯着斗篷的边,将自己遮得更紧实一些,没有言语。
那厢的语调便又放缓了几分,“我私下里也同沈尚书说过,要咱们陈国金枝玉叶的皇子,委身去服侍北凉的蛮子,实在是过于委屈了。何况你年纪又轻,还是未曾出阁的。只是……”
她又叹一声,“为家国计,皆是无可奈何。”
崔冉让她说得,眼眶止不住地发涩,泪水已蓄在里面,几乎眨一眨眼便要落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放太多的指望,我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斗不过赫连姝。何况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会被送去哪里,还有两说呢。”
他一低头,便要往外走,“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刚踏出几步,却听身后的人忽地开口,语声与先前稍有不同。
“殿下,你可是怨我?”
他站在冷风里,发丝都让风扬得纷飞,不断扑在脸上,忽地只觉得这话问得很是没有来由。
他们二人之间,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集,一纸婚约也是他父后做主订下的。北凉人破城,不是她能左右,他沦落至此,也并非是因为她不肯娶他。乱世之中,各人难以自保而已,既然从不曾相熟,又哪里有什么可怨的。
若说他心里不痛快,是有一些,那便是她以他从前的驸马的身份,来问他这些话。但总归也不是她想来,那就也没有什么说头了。
归根到底,都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回身,只背对着她,淡淡道:“没有,你不要多心。”
说罢了,便要走。身后人却忽地紧追几步,一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他惊得回了头,忍不住喊出来。
便是如此,也不敢高声,唯恐将那些兵引来,只急得眼睛圆睁,心跳得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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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茵的眸子暗了暗,倒并没有更无礼的举动,只攀着他的衣袖不放,神情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撇开沈尚书的嘱托,我还有一句私心里的话想问。”
崔冉慌得六神无主,眼角不断地向帐子另一边瞟,极害怕让人撞见这番情形,但心里又明白,此刻更不敢与她拉扯,以免纠缠得不可收拾。
只得缓声道:“你问便是了。”
对面脸色紧绷,似是极隐忍,“若有一日,我陈国得以光复,我尚未身死,殿下可还……可还愿意让那纸婚约作数?”
他狠狠一怔,只觉得心口忽地空了一下,滋味极是怪异。
在眼前人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他讷讷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从前在宫里做少年时,他曾央着侍人,偷偷听那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矢志不渝,有情人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去的桥段。哪怕被父后撞见过两回,罚了他,也不能打消他的向往。
哪个男子不希望有此良人,不论经过多少风浪波折,仍能相伴在侧呢?
只是如今当真听见了,才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大抵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吧。
他既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她再有什么举动,也是无话可答,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如今说这话也太早了,万一是我死了呢。”
对面只神色郑重,摇了摇头。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珍重自身。”她道,“我听闻南边的义军势头颇好,且在留心打听皇太女的下落。复国一事,并非无望。”
崔冉望了望她,仍怔怔的,只觉得眼眶酸涩,心绪如麻。
“知道了,”他轻声道,“先放开我,我不可再耽搁了。”
陈茵倒果真没有再和他纠缠,依言放开了他的衣袖,道:“你先走吧。”
他点了点头,也无话可以与她作别,只小心瞧着四周无人,一低头,快步便走了开去,半分不愿停留。
只听得身后依稀有人,极小声道了一句:“好自珍重。”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的工夫,夜色又似是更浓了几分。
他瞧着四下里行走的士兵不那样多了,也顾不上再拣着边沿处绕行,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好像只有回到密不透风的帐子里,让鹦哥儿给倒一杯热茶,才能将片刻前遇见的人,听过的话,都抛到脑后。
然而,越是躲事,才偏偏越要来事。
他正闷头走着,忽听得不远处就乱起来,有当兵的在喊:“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搅这些破烂事。”
说着,就从一处柴堆后面,扯出两个人来,掼在地上。
仿佛是一男一女,衣衫都是齐整的,只是被摔打得形容狼狈,也看不清面目,只彼此搀扶相护着。
崔冉只看了一眼,大抵也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不顾脸面苟合的,恐怕还是被分隔在两支队伍里的夫妻,好不容易寻见了对方,壮着胆子一叙别愁,没想到运气就这样不好,让北凉人给捉住了。
这等事情,这几日里也没有少听说了,虽然可叹,他终归是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只转了身子,想要改一条路走,无谓去撞上这样的场面。不料这一瞥之间,脚下却忽地停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
让人推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是崔宜。
崔宜被打得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犹自要去护他身旁的女子,口中哀求:“各位将军,行行好,莫要再打了。”
面前士兵就冷笑一声,“小嘴倒是挺甜的,难怪能勾得了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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