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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风月应识我》60-70

    第61章 眼翎 ◇

    两行猩红的眼泪沿着面颊淌下, 滴答落地,随之袭来的黑暗也并不陌生,弄湿了手背的液体却冰冰冷冷, 是啊,非人非鬼, 有罪待赎,就像青鸾所说的那样——她魂魄难保, 投生无望。

    眼翎拔除归还, 她眼盲了, 却好像头一次看清自己内心。沈令仪与康瑶琴的面容接连闪现在眼前,难解的恩怨似乎有了一线冰释的希望,自小渴盼的母女亲情原来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既然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死路, 便如大水倾覆, 一切已无可挽回。

    她倒不是信命之人, 却因从小无人疼惜, 亦深以为自己的确不堪被人喜欢,习惯了自我贬毁, 消极地接受命运对自己的种种不公。明明出身清贵,竟将自己视作可有可无的人下人,只会替世道鸣不平, 唯独这次, 此时此刻,她忽然也想为自己争一争老天的眷顾。

    妹妹,她想救, 人间, 她也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可不可以……

    仙力游走于周遭, 青鸾轻易便探得她内心所想,当下仰头发出一叠声凄厉的大笑,受激之下毫无克制地释放音波,声如鸿蒙初开,撼天动地,风吹树倒,地面凭空裂开,方才闹中取静的名门院落顷刻之间塌陷,废墟中黑气萦绕,阴风四起。

    李怀疏看不见这些,她记得自己所处面前应有一座屏风,伸出手却无可凭依,整个世界都在剧烈震颤,几乎站立不得,青鸾的声压来势汹汹,似乎要将她的骨头一寸寸碾碎,喉间止不住一股腥甜翻涌,她扑倒在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别说你其实已是个死人,虽然死得蹊跷,冥君或许对你有另外的处置,但你都落到了我手上,还妄想什么代价也不用付便回到人间,简直痴人说梦!”

    青鸾双目赤红,十道天雷在她的仙躯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再好的灵药也难以除去疤痕,她想起这些,理智渐失,恼怒道:“事到如今,你仍不对我俯首认错?”

    李怀疏不免觉得青鸾神智失常,面色惨白地咳喘了几声,好笑道:“你不提不说,我如何晓得你我之间渊源?又谈何知错认错。”

    因濯春尘先前也曾提及,她有些自己的猜测,但又觉得这事与青鸾毫无干系,莫非是因为自己身上那片眼翎是青鸾所赐?仙界学什么不好,竟效仿人间株连坐罪。

    青鸾怒不可遏的神情有一瞬的破裂,她张了张唇,回想片刻,不确信道:“我没说么?”

    李怀疏:“……”

    “你只顾着将我翻来覆去地折辱,没说。”她掀了掀眼皮,冷淡的唇角提了提,鼻间泄出几不可闻的轻笑,是被气笑的。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不是很合适,但她真想将这位上仙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她不是第一次瞎眼,即便这回远远痛过前几次,无非就是更难受些,适应一会儿也能摸索着行动,又很快调动起其余感官,清晰地感知到青鸾躁动不安的气息安定了许多,类似山崩地裂的可怖声响也渐渐歇止。

    像狗一样匍匐在地实在屈辱,身上再痛,李怀疏还是勉强自己直起了身,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站起来,只得曲起双腿,跪坐在地,颈项稍低,眨了眨眼,将眼眶中余下的血泪扇动出来,在清逸出尘的面皮上留存一双清明目。

    她浑身是伤,这微末的血腥气似河流入海,若非鼻尖之人定嗅不出。

    “我想起来了,你头先说我救过你家先祖。”青鸾移步至她身侧,淡青轻纱无风自动,一头顺滑如绸缎的长发随风飘散,仰头望着黑洞洞令人不安的天,“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得反过来说。”

    反过来?那就是先祖救过青鸾?

    李氏族人以云雀衔梅为族徽,衣襟袖口多以此作为纹饰,李怀疏猜想大约是先祖无意借仙人名目大肆显耀,以免泄露天机,引来不测,便将原本的青鸟矫饰为了云雀,来龙去脉也颠来倒去。

    她这身残破不堪的衣裙是入无尽墟后购置的,没有族徽,青鸾并未目睹云雀衔梅,也不知此内情,口中继续道:“我修行渡劫,两次方才飞升。前一次被最后一道劫雷劈断双翼,坠落在山林中,命在旦夕,你家先祖那时家贫,凑巧居于孤鹜峰,骑牛而过,顺手将我救了。”

    “待我伤愈,那人也没有囚我于笼中,被放归后,我较之以往更潜心修炼,终于渡劫成仙。有恩当报,但你家先祖既非修士,也非贪财之人,灵宝法器与金银财宝都送不出手,我思来想去,索性赠了一片羽毛。”

    青鸾修得不老不死的仙身,羽翼丰满,更不会因衰老而失去光泽,甚至脱落,多一片羽毛少一片羽毛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我既成仙,身上羽毛已不可同日而语,不然也不会称其为眼翎。这等充斥着神力之物馈赠给凡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你家先祖通过了我的多番考验,算是可信之人,我便在那片眼翎中设下了几道禁制,削弱其中力量,入梦相赠,并教予用法,更告诫——”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李怀疏虽目不能视,却好像见到了她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恨不得将自己洞穿似的。

    青鸾道:“告诫你家先祖,凭这片眼翎或可在乱世中谋得一官半职,继而安身立命,切不可逆天妄为!”

    “原来是这样……”李怀疏喃喃道。

    身旁一道劲风袭来,青鸾握住她的双肩,恨恨道:“朝廷都能二世而亡,况乎个人?人一旦死了,摊上不肖子孙,用不了几月便能散尽家财,我处处为你们凡人考虑,便好心地许可了眼翎在你族中代代传承,有此断论天机的异能傍身,予你门族千秋百代享用不尽的泼天富贵,到你这辈,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

    她眼中满是恨意,口吻也淬满了毒针,她以为自己吐露实情后会见到一张懊悔羞愧的面容,略慰己心,却大失所望。

    李怀疏沉吟一会儿,抿唇道:“所以你受到了我的牵连?难怪,难怪人鬼交界处会有神仙驻留,原来不是话本里头说的那样,神仙被贬都是贬入人间。”

    拂逆苍天,难怪天不怜她,还求什么眷顾?但她扪心自问,僭越免祸,不悔不憾。世人皆苦,百般祈求仍旧命如草芥,尝尽悲欢离合,到头来,竟是所求老天闭眼撒下的因由。

    如此冷硬心肠,莫非会为她开恩?不求也罢。

    她以为自己已与老天扯平,不欠什么,却着实对青鸾有愧。

    李怀疏微微将背挺直,理了理衣摆,闭了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哑然道:“没什么好说的,逆天而行,我至今未有悔意,但牵累到你非我本心,不过事实如此,既牵连了你,你处置我便是。”

    她说得认真,不像搪塞,只是方才燃起的求生欲倏然熄灭,湿润微红的眼中落着一把死灰,更添几分冷寂。她既自毁自伤二十余年,看似皎皎如月,悲天悯人,对自己却毫无怜惜,百骸五脏早已腐坏,心似乎也被掏空。

    最博爱深情,亦最冷漠无情,矛盾之至。

    她既了无生意,又叫旁人如何伤她?简直叫人无从解恨!

    “可笑,你以为你的命值几个钱?”青鸾受这林中来来去去的凡人影响,铜臭在舌尖过了过,却未解其意,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

    她癫狂地大笑几声,揪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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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疏松松垮垮的领口,牙关发紧:“没似我一般领受天雷的厉害,你自然没有悔意!此处乃不周山境内,天然有一道屏障,将天雷遮蔽在外,但厉魂鞭的滋味对你这等凡胎浊骨来说也差不多。”

    “走——这便随我去孽海台!”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短,先发了吧,下章是主cp对手戏了,地府副本应该还有五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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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亲我 ◇

    青鸾情绪波动, 受煞气反扑,仙力紊乱,所布幻象皆受影响, 迷踪林怒浪滔天,四野昏暗, 鸟兽奔逃,处处散发不详气息。

    然而, 林中西南隅另有一方小天地却在失序范围外。

    鸟鸣啁啾, 微风拂过青叶, 飒飒声渺远,山壁间一条长练般的白浪湍流而下,声响如雷。虽然嘈杂,意境却很是静谧, 若非咯咯嘎嘎的鸡鸭叫声破坏了这份诗意, 何人处在其间不吟一句“山中无甲子, 寒尽不知年”。

    悬崖边静立的红衣女子却没什么闲情雅致, 她下颌微抬,目光凝于前方某处, 面色沉沉,好像十分心系法阵外世界,明知深渊之下便是阵眼, 一纵而下即可出去, 不知为何仍未付诸行动。

    木屋外用竹栅栏围出一片禽圈,喂完鸡鸭的花俟抚了抚掌,朝她走去, 没吃够的小鸡小鸭纷纷从缝隙间探出, 摇摇摆摆地挤到她身后, 拢作一条黄澄澄毛绒绒的尾巴,叽叽喳喳地乞食吃。

    花俟凭空变出一兜米,看也不看,边走边撒,离崖边越近,空气中湿气越浓,耳畔又是激浪阵阵,她水灵灵顺着红衣女子视线看去,夸张地呀了一声:“这鸟婆娘作甚大动肝火,这是要将她的老巢烧个底穿么?”

    她笑嘻嘻地出现,红衣女子如梦方醒,脚下稍动,几颗碎石滑落崖底,被瀑布声掩过,动静全无,若是恰好由阵眼传送飞出,倒有些像是先一步替犹豫挣扎之人做了选择。

    花俟在湍流中施了法,可借由那面于半空中徐徐展开的画卷一观法阵之外景象,只见云边烧出黑烟万丈,无尽墟光怪陆离的天空已被玷污得失去本来面貌。

    “此处虚虚实实,你喂的这群鸡鸭又是什么所变?”红衣女子微妙地收回目光,捏着指尖,不着痕迹地话题一转。

    她所指之处,花俟低头看了眼自己裙边,幼禽不知餍足,不肯离去,以为地上仍有米粒,翘起屁股,嘴喙频啄。

    “欸!皇帝陛下,你既然能够被我捡进来,我自然也可以在我住的地方货真价实地养一群鸡鸭。”花俟蹲下身来,挨个儿抚摸鸡鸭,“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这红衣女子正是沈令仪。

    不久前,她在枫树下醒来,面沉似水地弃剑独行,花俟懒得相劝,只静静尾随在后。

    一来,她以凡人之躯在无尽墟待得太久,二来,血雾吸食过多,花俟心知她实则已如穷弩之末,凭借坚韧的意志与极强的执念才能强撑转醒,但在这般状况下,她也走不了多远。

    果不其然,沈令仪趔趄步入迷踪林不久,晕倒在地,被花俟及时捡走。花俟将她带进自己的玉清峡中,暂避煞气,恢复阳气。

    “烧来吃的那种宝贝?”沈令仪神色疲惫,玩笑开得也很是无趣。

    她甚至不知应将目光落在何处,左瞧右瞥,兜兜转转又鬼使神差地注视着脚下。

    花俟倏地起了身,从颈间环绕双臂再至腰际的细窄银链发出声响,她捻着几缕发丝半掩面容,笑吟吟道:“我是只狐狸,不吃鸡鸭吃什么,莫非吃你么?”

    从献送冰棺留存李怀疏遗体起,她对沈令仪说话便是如此没轻没重。到底非我族类,没必要拿人间的规矩要求她拘束她,是以沈令仪在她面前甚少以帝王自居,没摆过什么架子。

    既如眼下,“吃你”二字轻飘飘从耳边拂过,沈令仪心无波澜,默不作声。

    花俟说着,从裙底冒出一条火红如焰的狐狸尾巴,沿地面轻轻一扫,将七八只幼禽送回了家。

    她捉尾在掌间把玩,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却不流于俗气,只盈盈脉脉地勾得人失魂落魄,骨头酥软。这是涂山狐族自洪荒上古流传下来的本能,媚术不分好坏,□□更是后人话本看多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且看如何用,又用在何处罢了。

    但显然,面对一个困在十丈软红间寸步难行的女人,将将长出第九条尾巴的花俟一败涂地。

    她松了狐尾,娴熟地收它回去,想到自己来一趟形形色色的人间,媚术毫无长进,回去说给长辈听,指不定又被他们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接着将她视作没成年的幼狐呵护备至,不禁有些蔫巴巴的,叹息道:“你们人族常说民以食为天,鸡鸭是我的食物,我视其为宝也无可厚非。”

    “太吵了。”沈令仪抬了抬眼皮,淡声道。

    流云在铺陈的画卷间穿梭,视线才触及飞沙走石的画面便觉得犹如被火灼烧,她匆忙闭了眼,眼前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断剑,一道被剑洞穿血流不止的伤口……

    心口刺痛细细密密,呼吸渐乱。

    花俟先是一顿,不明白她究竟说什么东西吵,继而在她身旁绕着圈踱步,边掰着指头数:“鸟鸣吵,激流直下吵,我养的鸡鸭吵,连我你也觉得吵……是咱们吵……还是你心不静啊?”

    无论有意无意,她一语中的。

    拢在衣袖间的手忍不住发颤,沈令仪蜷了蜷指尖,从拇指逐一捏去,力道渐重,却无济于事,该心乱如麻还是心乱如麻,心弦被拨乱,未见有半分平息。

    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衣怀。

    她先前那套黑色绸衣被冷汗湿透,又破了几处,没法将就,莲花发冠也不知丢在了哪儿,便向花俟借了套红衣与一根白色发带,更了衣,松松挽发在后。

    那方被人揉洗干净的丝绢还在,她隔着衣服感受到它的存在,眸色不自知地柔和许多,心跳也放慢放缓。

    “别误会,我没动过你东西,可是丢了什么?”花俟见她虽未表露多余情绪,抬手的动作却显得颇为紧张,掌心置于胸口,又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才有此问。

    沈令仪不答却道:“问你几个问题。”

    她性子果敢,甚少徘徊不决,入玉清峡后浑似变了个人,没有跳崖出阵,也没有向花俟提议彻底离开无尽墟。兴许感情这回事本就不能停下来细想,一息一念,她若是没有昏迷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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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花俟带走,除了折返回去,再无旁的念头,可一旦稍微喘几口气,她又如雾里看花,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摸了丝绢,感到心安,穿针引线缺的那根针终于有了眉目。

    “但说无妨。”花俟看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暗自做了某种决定。

    沈令仪问道:“你叫我来无尽墟恐怕不是出于成全的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她很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花俟无端后退半步,想起那头青鸾的遭遇,不由扶额:“你二人心眼甚多,这也被你猜到了?”

    “我或许比她再多些。”沈令仪轻轻笑。

    本欲如实相告,但孽海台那边情况危急,花俟言简意赅道:“我族中有件棘手的旧事需李怀疏出面解决,也与她门族中血咒有关,她若魂飞魄散恐成悬案。我在此处虽然施法无碍,也与青鸾玄镜有些交情,但因涉及仙界,不能沾手。”

    说至此处,她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又后退半步,小心道:“有陛下在,李怀疏的魂魄便散不了。青鸾那脑子不好的鸟婆娘即便发癫要对你下手,别说玄镜怕她再触天规彻底仙堕,会及时制止,冥君也要出面的。”

    “事实上,我已去信几封,但冥君那丫头夹在青鸾与我之间左右为难,索性闭门谢客,敷衍不管,可人间的帝王要是在无尽墟遭遇不测,她再坐视不理,那这个冥君也就当不成了。”

    沈令仪眼风不动,深深一笑:“真是思虑周全。”

    她着一身红衣,颈项与腕间露出几寸里衣的雪白,腰带较之衣色更深红一些,青丝如瀑更是不带修饰。

    人靠衣衬,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却也有不一样的观感,花俟从不知自己这件红衣可以穿得如此冷清肃然,举手投足又兼几分矜傲,她夹了夹尾巴,不敢与沈令仪相视:“哪里哪里。”

    “阵眼对面压在何处?”沈令仪无意与她闲扯,垂眼问道。

    花俟道:“玉清峡是我幼时捏就,数百年间已与我心意相通,你想去哪儿与我说一声便是。”

    “她在何处?”

    “唔,此刻……是在孽海台。”花俟哎呀叫唤,“糟糕,厉魂鞭已落下一道……”

    厉魂鞭才脱口,眼前红影倏然投下,顷刻间便被白浪吞没。

    “哎!你的剑还在我这儿!”

    “除非熔了重铸,否则断过的东西残痕仍在,我不要了。”深渊之下传来沈令仪声音,头一个字还听得清晰些,越到话尾越被浪声盖住。

    她与她之间支离破碎的那面镜子也就此抛掷,就让一切从头再来罢。

    孽海台之海不是百川归海的海。

    这里的天空低得云海万顷犹如压来,阴云拢聚,晦暗无光,底下行走之人深觉窒息,第一道厉魂鞭落下后电闪雷鸣,狂风四起。

    此处青鸾并未干涉,也无法干涉。

    前世苍天难恕的罪孽在犯下那刻便被烙印进九九八十一道冥柱中,那由凶兽脊骨所制的冥柱头细尾粗,如剑倒悬于云海之上,连接天地,凡人难以仰颈得见,要渡忘川,需先过孽海台,领受冥柱中判罚的厉魂鞭。

    第一问,扶乩请仙,占卜演卦,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李怀疏白布罩眼,想起自己在先帝驾崩后开的那次玄眼所见,幼帝听信小人谗言,妄动北庭十二军,消息不胫而走,沈令仪率先起事自保,连续几年的兵灾,沙场上堆满了白骨,饥荒乱世,民不聊生,她至今心下难忍,紧紧咬着唇肉,心惊胆战地答一句不悔。

    厉魂鞭从云间聚拧成形,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她受过无数次家法,也因不愿领旨完婚挨过板子,却从未体味过这般将人之尊严残忍剥下的痛楚,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地惨叫痛嚎,仅一鞭,她浑身浸满冷汗,脊背好像裂开似的火辣辣发疼,余痛难消,刀割一般一寸一寸地切入体内,肝胆俱颤。

    第二问,依仗仙力却做不到清正守心,受私情所惑,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那次还见到了……两军相接,兵临城下,幼帝不愿投降,北庭军队杀进长安,沈令仪亲手将玄衣冕旒的小侄儿斩杀,鲜血淌满了玉阶,此后余生,她虽励精图治,平定边衅,整肃朝纲,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清弑杀好战的恶名。

    悔么?

    李怀疏满面是泪,受鞭而泣,想惹弄父母心疼的小孩子才会这样,但真的太痛了,太痛了……她气若游丝,呼吸抽扯几回才勉强吐字成句,轻轻道:“……不,不悔。”

    声息微弱,却斩钉截铁道:“我……我不……后悔……”

    她颤颤巍巍,等候着第二道厉魂鞭的到来,却蓦然有道重量迅速将她压倒,绷紧皮肉去迎接的疼痛迟迟未至,反倒是一阵发紧发闷的喘息扑在面颊,莫名有几分熟悉。

    不,是很熟悉。

    李怀疏痛得神志不清,又瞎了眼,根本不知这是真实或是幻想,她以为自己这次定然神陨魂消,别说投胎为人,连一只蝴蝶一只蚂蚁都是奢望,既然如此,不妨让她在灰飞烟灭前好好梦一场。

    她柔软的掌心轻拢那人下颌,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身,她觉得像在给人添麻烦,用尽了力气,更加柔软地说了句:“亲我。”

    作者有话说:

    卡一下破烂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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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心疼 ◇

    厉魂鞭落下, 蛇形闪电撕开了阴沉沉的浓云,云海深处霎时炸雷如吼,雷电交错, 震耳欲聋,惊若天罚, 划破苍穹的电光照亮了整个孽海台,沈令仪背上新添的伤痕亦无处遁形。

    她从前行军作战时, 数次提审具有情报价值的俘虏, 负责行刑的士兵用得最顺手的刑具便是鞭子。

    刑鞭有轻有重, 不同粗细,不同材质,抽击躯体或是伤皮或是伤里,造成的痕迹也不尽相同, 但很少有俘虏才挨一鞭便问什么交代什么, 无敢遗漏, 意志溃散。

    濯春尘与花俟先后说起过这厉魂鞭, 前者虽是人,却经常出入无尽墟, 后者更是与共工颛顼等远古上神同时期的涂山狐族一脉,按理说见识甚广,然而, 在她二人口中, 这听来也只是刑鞭之一的惩罚似乎十分可怕,沈令仪对此略有疑问。

    直至方才,她替人接下一道鞭责, 才在五内俱颤骨骼如焚的剧烈痛楚中意识到, 厉魂鞭的重点并不在于是什么刑具, 而在于厉魂二字。

    剥骨拆肉的是人间,震碎魂魄的是鬼界。

    忘川过后便是真正的冥府,那里有阴司十殿,生前宗室王公,封侯拜相,见到阎罗冥君跪还是不跪?

    想来无尽墟作为人鬼交界处也是起的一个过渡作用,无论身份尊卑,都会被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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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力难以实现的瑰丽景象所震慑,初初对鬼界心生敬意,等到踏入孽海台,即便没有犯下滔天大祸,走在电闪雷鸣的漆黑云海下也会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什么自命不凡,什么居功自满,尽数抛之脑后。

    数遍生平的八十一根冥柱与其说是替天行道,不如说是借由这条充分展示何谓鸿沟天堑的鞭子敲碎凡人脊梁,重塑规则秩序,叫人忘却以往的荣华富贵,放低身份臣服于冥府。

    但她是皇帝,人间共主,叫她俯首称臣,怎么可能?

    鞭子横过脊背,似将她整个人对半劈裂,背上犹如被人泼了一盆烧得滚烫的炭,火星四溅,顺着狰狞裂开的皮肉渗透进去,刮肉剜骨,好像要将她的后背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似的,灼痛感久久不息。

    沈令仪冷汗淋漓,面无血色,脑中有一瞬全然空白。

    她头一次清晰地察觉出附在自己身上的魂魄,想起濯春尘所说,厉魂鞭之下难有完魂,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仅此一鞭,她的三魂七魄竟似乎畏惧得要离体而出了。

    这条鞭子凝聚了凡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好比雄鹰猎兔,手到擒来,是种族间天然的压制,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在沙场中历经生死的她不会害怕,但魂魄受厉魂鞭强压完克,不得不怕。

    花俟随后赶到,恰好见到她体内金龙萎靡不振地伏趴在地——说是金龙,其实是一团形似游龙的淡金云气,说是伏趴在地,其实是这团云气萦绕的形状有些相似。

    上古人皇身灭神陨后,识海中残存神识幻化作生生不息的龙气,庇护着人间历代君王,使其不受邪祟侵扰。

    但这股源于人皇的神力也有自己从主的原则,傲骨磷磷,不是何人称帝都能将龙气收为己用,如若德不配位反而会招致祸端,沦为亡国之君。

    乱世中所谓三足鼎立,逐鹿中原,亦是龙气在暗自择主。

    在人间闲来无事,花俟曾化形溜进皇宫,她见过绥朝前任幼帝,名叫沈绪的小孩当时仍在帝位,但龙气薄弱,花俟不懂什么面相,仅凭那几缕轻烟便断定他并非真龙天子,之后果不其然。

    相较之下,沈令仪体内这团龙气丰厚许多,且似与主人同心同体,沈令仪素来心傲,云海之下一视同仁,不知她是帝王,也不知她并非受冥府拘役的千魂百鬼,由八十一根凶兽脊骨凝炼而成的厉魂鞭暴烈狠厉,想要像驯狗一样将她驯服。

    她不会示弱,也不会折服!

    淡金云气受其影响下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方才还蔫巴巴的金龙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一对神气的龙角,贴近下颌处模模糊糊地分出几缕细细云气,似龙须飘扬,金龙重振旗鼓,抬高龙爪,踏地仰首,威风赫赫地吼出一声龙啸!

    具化在外便是平地而起的罡风阵阵,龙吟似有若无,在下一记鞭责前本应先落八十一道惊雷,但雷声仿佛被什么旗鼓相当的无形之物震退,五下闪电后才迟疑着继续落雷,也不如先前撼天动地,闷雷钝响,叫人瞧出了它的胆怯。

    神思飘远之际,冰凉柔软的掌心蓦然抚过她下颌,一声柔柔弱弱的“亲我”叫她忽略了轰隆隆的雷声,也令她如飞灰般四散的魂魄又一点点聚拢回来。

    沈令仪撑了撑被汗淹得朦胧的眼帘,渐渐看清身下人的情况,头发蓬乱,面颊微肿,唇角溢血,衣襟领口满是血污,好像在来孽海台之前便已伤痕累累。

    但除了她所刺的那一剑之外,余下的伤又是怎么来的?对,青鸾……

    自己挨这鞭子,好歹还有肉身稍可卸力,饶是如此,魂魄依然被威慑得扭曲变形。她有伤在身,直接以脆弱不堪的魂体受刑,明知冥柱判她生前犯下弥天之罪,若是求饶忏悔换来减刑,还好受些,却道不悔,不悔……

    所问所答,沈令仪全都听见了。

    才出法阵,令所有生灵为之动容的惨叫嚎哭便冲破耳膜,直击天灵盖,刹那间,沈令仪心口血液几乎停滞,唇色一白,几乎腿软着地。

    她知她看似弱柳扶风,却是心志十分坚韧之人,也将尊严看得极重,身为柔弱文臣,又长了一身清白峻骨,从前爱恨纠缠时,对她稍加折辱便觉别有一番意趣。

    但眼下见她当真颜面扫地,幼犬一般蜷缩着,如泣如诉,沈令仪想捅破这天地的心都有了。

    能令她忘了脸面,屈辱至此的该是怎样抽筋扒皮似的疼痛?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盘古神躯尽数幻化,人间方有日月星辰,桃李春风,而沈令仪三魂七魄收归,恰如新生,体会到的第一股滋味便是心疼。

    “亲我……”李怀疏摸着她的脸,又痴痴说道。

    沈令仪的魂魄都能暂时被抽离,她就更是神魂恍惚了,她兴许还不晓得眼前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她的掌间血肉模糊,触摸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沈令仪想起她是如何迎剑而上,如何握剑追问,一步步将自己逼走,只是为了自己不要以身犯险,平安离开无尽墟,眼眶变得湿湿热热。

    “眼睛又看不见了么?”

    沈令仪还未知晓眼翎之事,李怀疏口中仍是呓语,并不答她。

    “小瞎子。”她柔柔一笑,以年少初见时的称呼亲昵唤她。

    真希望从今以后,她们之间,一切从头再来。

    她的吻落在她用来蒙眼的白布上,感受到她眼睛细微颤动,长睫隔着薄布痒痒地扫过她的唇间,像是一个腼腆而缠绵的回应。

    雷电不知闪落第几道,不知之后还要再挨多少鞭。

    李怀疏受伤太重,气息微弱得像是一不留神就要烟消云散,沈令仪俯贴在身上都怕弄碎她,以掌扶地,在彼此之间支开些许距离,却更严实地护住了她。

    “这会儿瞎了比没瞎好。”

    省得你见到我也跟你似的饮泪咽血,好不惨痛,又不听话,要推开我。

    这里不是众人山呼万岁的朝堂,也没有香车玉辇朱雀道,有的只是一个差点痛失所爱的可怜人。

    想起近来总是寡妇长寡妇短的打趣,她低下头,以额相贴,对方仅是一具魂躯,额面温度冷得像冰,激得她浑身一颤,侥幸在一息之间被后怕取代,连唇角浮起的笑都僵住了。

    声音从沙哑的喉中挤了出来:“李怀疏,你究竟还想让我再当几次寡妇?”

    沈令仪敛了敛眸,放轻呼吸,好叫背上鞭痕别再沸腾起痛,微挺脊梁,等待着第三道厉魂鞭的到来,她要替李怀疏拾起碎了满地的尊严,才会甘心抛弃自己的孤傲。

    她二人在这头情意绵长,青鸾与花俟在那头早斗得不可开交。

    青鸾仙体虽被冥气侵蚀,功力却仍是深厚,花俟到底难敌,在半空中被击退落地,喉头一甜,吐出血来,她抹了下唇角,又立即爬起来,青鸾仍停悬高处,倒也被花俟逼出了依稀散发着黑气煞气的青色羽翼,她合掌拈决,从流转的青光中分出九枚神钉一齐射出。

    花俟扭了扭腰,张开嘴,朝她亮出獠牙利爪,既娇媚又凶狠,从裙底探出的九条尾巴扫至眼前,展开如扇,火红的尾尖簌簌抖动,先是将九枚神钉沿原路送还青鸾,再是一击地面,立时筑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暂且隔断了青鸾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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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只臭狐狸!作甚搅我好事!”青鸾在后面紧追,愤恨道,“你还敢跑?!”

    “我又不是你的对手,再不跑,留着给你拔了毛下酒吃么?”花俟边跑边朝天边嚷道,“冥君——我晓得你就在附近,再不出现,皇帝陛下就要死啦!死得透透的!”

    她嘴里说着吃,青鸾飞身越过那道土墙,又从里头不知怎地飞出只鸡来。

    她没想到花俟贪吃成这样,随身带鸡,被突然出现的鸡吓到了,鸡也没想到自己在乾坤袋里卧蛋卧得好好的,会被甩出来,还见到仅亮了亮翅便可以将它呼死的同类,也被青鸾吓到了。

    一仙一鸡纠缠个半天,过了一会儿,青鸾顶着满头鸡毛出现在花俟面前,花俟视线向她头上一滑,扑哧一笑。

    “你还笑,你是狐狸又不是猪,成天想着……”青鸾咬牙切齿,未及出口的话被落在不远处的惊天巨响击断。

    第三道厉魂鞭落下了。

    罚鞭五道,眼下五已过三,沈令仪再这么碍事下去,她还如何报复得了李怀疏?

    青鸾如是想着,双眼霎时覆红,抬指运劲,花俟嗅出她周身腥臭味愈浓,退了一步,抱臂叹息道:“真是疯了,连皇帝你都敢动?”

    青光自青鸾指尖飞出的刹那,从远处迅速飞来一道金光如练,与青光相击,明明光芒更盛,却只是温柔地消弭了其中力量。

    “玄镜,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懒得管这只疯疯癫癫的鸟了。”花俟见青鸾身后冥君与玄镜并肩而至,松了口气,这才收了尾巴,抬手抹去唇角鲜血。

    青鸾转身,怒目相视:“玄镜,你不助我?”

    玄镜几个闪回走到她眼前,她身上煞气波动得厉害,再不干预恐要出事。

    “我尚在宗门修炼时,脾气古怪,修行又十分投入,无朋无友,是你日日衔果作陪,我一直记着你的好,怎会与你生了嫌隙?”玄镜眉心红钿勾勒得圣洁,抬指在青鸾眉心轻轻一点,边渡力边道,“但你现下合该好好休息一番了。”

    又瞥一眼不晓得是死是活的李怀疏:“或许她受的罪已足够偿还予你。”

    金光消失在眉间,青鸾眼中红色霎时如潮水退去,没了意识,倒在玄镜怀中,玄镜揽着她,先是与花俟相视一眼,再是放轻声音道:“最紧要的,青丘国愿意献上一宝,涤荡你周身邪气煞气,并保你在无尽墟的余下时日仙体洁净,待罚期一过,你我便能顺利重返仙界。”

    她不是在对昏迷的青鸾说,是说给花俟听,希望她信守承诺。

    花俟朝她颔首,又扬了扬下巴对冥君道:“你怎么说?”

    冥君比她高,是因坐在一只口吐烈焰的五头神兽上,若是跳下来指不定还没她膝盖高,瞧着也就是人间约莫十岁的小女孩。一身玄黑衣衫,长发垂腰,头上是珍珠玛瑙,颈链流光溢彩,双耳系钴蓝耳珰,十指更是戴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戒指,爱美得很。

    向旁一指:“我还能怎么说?你们青丘国国主下的血咒,她家里的男子死得七七八八,却没有一个与我冥府鬼籍吻合,十殿阎罗审不了,孟婆汤也灌不得,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本君也甚为头疼。”

    “青鸾的怨气能解,你族中旧事重提,也不是全无眉目,两全其美,我乐意成全。”

    冥君驱使神兽向前,凑近花俟,揉了揉鼻尖,咳嗽一下,小声道:“但本君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你将你那玉清峡先腾出来给她们小住几日,我瞧着那位陛下不像要走的样子,可她毕竟是人,阴气与她相冲,再待下去我怕出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你那里既清净又干净,便于她们养伤,好狐狸,如何?”

    作者有话说:

    to吉吉国王们:下章一定!我们找个干净的地方,有温泉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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