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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喜名的眸光闪烁不定,说:“供着呢,一次都没有落下。”
老夫人安下心,慢腾腾挪步,“报应总归都要来,怪我当初贪心,又只会寄希望于他人,如今心不得安宁,后悔药没得吃,就连想挣扎也挣扎不得。”
她按住康喜名的肩,迫使康喜名弯腰,她凑到康喜名耳边说:“这次的厉坛之祭,如果能安安稳稳度过,你带康家上上下下离开这晦雪天,万不可再图那黄金白银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哪是要挥霍到你的头上,我是要你保命啊!”
康喜名嘴上答应,把老夫人送回了房,转头轻手轻脚地进了祠堂。
他跪在蒲团上,惴惴不安地打开了香案下的木柜,打开的一瞬倏然合眼,压根不敢看柜子里的双面佛像!
良久,他才掀开眼帘,竟见朝前的那一面,竟是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不可能!
康喜名猛朝地道口看去,确认那里的机关没有开启,往常把佛像这一面转过来,金库机关必会被触及!
两面佛上遍布裂纹,上面有一些干涸的血迹,是他那日忽然动念,想到民间故事里那些“滴血认主”的故事,就胆大包天地刺破手指,把血抹了上去。
机关未开,说明两面佛根本没有动,而是它……
自个儿变了脸。
康喜名喉头发紧,赶忙关起木柜,手脚并用往外爬,如今烧香拜佛也无济于事,毕竟晦雪天里只有这两面佛。
作者有话说:
=3=
第93章
屋中静坐的无嫌陡然睁眼, 眼尾青筋暴起,神色冷且凶悍,她不是无嫌,而是灵命!
无嫌身侧气劲飞旋, 屋中摆件本就已经碎了遍地, 如今一个失控, 连屋瓦都差点被冲开。
她神色又在变换,自己也被狂躁的气劲撞得遍体鳞伤, 苍白的脸上全是细长血口。
眸光一定,无嫌倒吸一口气, 猛将气劲收回, 从喉头逼出声:“你为它造出虚假皮囊, 用‘两面佛’为它积攒功德,又用‘两面佛’替它挡灾。你宁愿你我承下所有罪孽, 也要将它藏牢, 不愿它沾上一点罪孽、受到一点伤害,可天底下哪会有牢固不灭的伪装, 它已暴露!”
“它沾了污浊,白费了浩瀚的福报天禄,康家和匣首果然是个变数。”一个声音在无嫌心底响起,“再说生灭乃世间常事,我不强求那伪装永存,但如今被坏了事, 是该另择去路了。”
无嫌双眼赤红,哑声:“它究竟是什么?”
“它将成无上物。”
傍晚, 远在闻安客栈, 还有不少城民在楼下苦苦央求谢聆莫要修成恶道, 如果他还有良知,便出面阻止祭坛,莫让晦雪天再有无辜者惨死。
客栈门窗紧闭,梅望春也觉得苦,越听那哀求声,一颗心就越苦,但他本就是鬼,祭坛于他而言不过是小难,就算有人在他脑门上玩弄刀棍,他也不见得会怕。
整个客栈只有柯广原坐立不安,他连刻刀也不想碰了,推起梅望春的胳膊说:“明儿就祭坛了,就算谢聆出面,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谢聆只是个修士,又不是神仙!”
“人活一世,总要拼命一次是不是?”梅望春嗑着瓜子,摇头说:“明知道无力回天,却还要殊死搏斗,这才是生机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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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广原叹气,他怎会不懂,如果不是要活命,他这二十年何必躲躲藏藏,如今魂魄重新归窍,不正是搏命所得么。
他哑声:“可是如今时日无多,这乾坤还能倒转么?”
“仙姑说能。”梅望春把瓜子壳拨作一堆,说:“我信她们,你信不信?”
柯广原的命正是那二位仙姑救的,又怎会不信,吐出一个浑浊颤抖的字音:“信。”
外边的人还在喊:“就算惩治不了康家,你也该看看这晦雪天里的妖才是,你苦苦修道,千辛万苦来到晦雪天,不是为了斩妖除魔么,如今你的道义何在?”
“晦雪天眼下不只有鬼,还有妖怪作祟,我们是找不到他人可求了,也没那斩妖的本事,只能靠一张嘴,求仙长您开开眼。”
不知住在听宵雨的谢聆听清楚不曾,但在春山笑小坐的引玉听得一清二楚。
窗户敞着,引玉任由寒风冷雪扑面,捂着热茶一动不动看向窗外,说:“怎么又是妖怪,我眼里只见鬼气,那妖怪看来不是城民扰乱祭坛的手段,莫非……是灵命的伎俩?”
莲升坐在另一侧,屈起手肘支在窗边,“就算灵命想引我们出面,也不会使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更别提,牠已经来过闻安客栈搜找。”
“这事不会无端端传遍巷陌,非妖非鬼,那便是它物。”引玉伏在窗台,见城民们在客栈门口下跪又叩头,只瞥一眼,蓦地收敛目光。
莲升皱眉,看向引玉说:“如果不是灵命,会不会是其他人在引我们露面。”
引玉摇头,呷了一口热茶,伸手便把敞口茶盏送了出去,遗有水痕的那一面正对着莲升的唇。
她好整以暇地翘起嘴角,往桌边一倾,托起下颌说:“趁今夜出去走走,否则天一亮,就没机会了。”
莲升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茶盏,说:“万事小心,灵命这两日必会比平时警惕。”
她按下引玉的手,也逼身向前,手往引玉脖颈上一点,问:“刚刚那一口茶,咽到哪儿了。”
引玉笑笑,她身上白,偏偏那眉那眼深邃含情,恰似水墨,能浸透观者心尖的纸张布匹,洗不去,要忘记只能掏心掏肝。
哪里是白纸画卷,根本就是幽谷花,深海珊。
莲升正想再往前倾身,便见引玉撑起身,直接侧坐在矮案上。她不得不微微仰头,才看得清引玉泛着水光的嘴唇。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指,那温热指腹按在自己喉头,沿着脖颈缓缓往下带,说:“顺着这,咽到了这,如今到这了。”
“嘴里呢,嘴里还余有么。”莲升仰着头,手指隔着单薄衣衫,被牢牢按在引玉的脐边。
引玉弯腰,对着莲升的耳说:“你找找,找得到就算你的。”
她话音方落,哪还能稳坐在矮案上,被莲升一推,半个身仰出窗外,后背空落落,只得紧紧攀住窗边。
好像悬崖勒马,她本能求生,却也克制不住地求欲,她是烂俗之人,合该当不了天上仙。
心知楼下还有人,引玉不想被看见,推着莲升的肩回到窗内,仰躺在矮案上说:“别玩儿花的,我经受不住。”
“我以为你喜欢。”莲升将引玉双手按住。
“我的喜欢,可不是用嘴说。”引玉一语毕,嘴里气息全被攫去,余下的丁点茶香被一扫无遗。
她分开手指与莲升相扣,喘息间胸膛起伏不定,一下接一下地迎向莲升。
窗外风雪撞入屋中,少倾,窗棂和矮案都被冻白。
引玉昏昏沉沉,眼也跟着朦胧,她眼睫一湿,登时结出白霜,在莲升放过她的唇舌时,她才得以喘噎出声。
雪落在她眉心,莲升再度伏身,亲去那点凉意,连着她眉心的坠子一并亲了。
莲升发梢的红绳不知是何时滑落,她神色虽淡,可眼底晦意全显,如今墨发一洒,跟艳鬼一样。
引玉心潮未定,只觉得胸口下的渴求愈发难填,她推着莲升的肩坐起身,拇指往莲升唇下一抹,说:“莲升,红绳给我,我想在你的脖子上,系一个结。”
“为什么。”莲升弯腰一勾,红绳软绵绵撘在手指上,差点被风刮走。
引玉伸手将红绳夺过去,指上莲升的心口,又将对方手腕和胸腹上全指了一遍,点火一般,说:“这、这和这,都是我的。”
半夜,闻安客栈里寂然无声,外边的城民也都散了。此时再求已来不及,不知明天死的人会是谁,但不管是谁,那人死期已定。
纵情过后,引玉和莲升回了原先那屋,刚推开门,便听见耳报神咋咋呼呼地叫。
耳报神原是在桌上的,许是又使劲了全力,如今在地上躺着,手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看起来甚是吃力,说:“看什么,还不快将我老人家扶起来,你们又上哪儿去了,怎么把老人家落在这,你们可知我方才经历了什么,我差点被吓死!”
要不是耳报神开口,这黑灯瞎火的,引玉差些就从它身上踏过去。引玉顿步,弯腰将耳报神捞起,说:“经历了什么,从桌上跌下来?骨头跌散不曾。”
“阴阳怪气,不知跟谁学的!”耳报神气哼哼,赶紧说:“你们速去看看那个背篓,里面的佛像似乎又有变!”
莲升神色渐沉,快步走了过去,一掀起粗布,便看见里面变了样的两面佛像。她气息微滞,单膝一弯,掌中金莲绽开,用以照明,凉着声说:“怎么变了。”
引玉提着耳报神靠过去,果真见两面佛伪装尽碎,底下沉睡的脸再度外露。
“看见了吧,我何时撒过谎!”耳报神愤愤不平。
莲升伸手探进篓里,捻了些细碎的土粒,说:“应当是先前的血光所致。”
“这佛像不可再留,一会顺道带出去。”引玉不安。
“正有此意。”莲升将粗布拉好,拂去指尖泥尘。
引玉把木人放回桌上,推窗往外打量。外面风大雪大,她正要收回目光,倏然瞥见,侧边的房里竟还亮着光。
那是近楼道口的听宵雨,不知谢聆在做什么,如今丑时已过,他竟还没睡。
引玉关了窗,回头说:“要不是看出谢聆只有一个魂,我开始时差点以为,他逆天行之,把亡妹的魂魄装进了自己的躯壳,与她同存。”
“怎么忽然提谢聆,他那屋还亮着光?”莲升拎起背篓,开门走到廊上。
“油灯未灭。”引玉说。
桌上的耳报神见两人要走,这次连撒泼打滚的念头都没了,催促道:“要走赶紧走,在这啰里啰嗦作甚,听得烦人,扰我老人家好眠。”
“方才不还怕得撒泼打滚?”引玉屈起食指,往木人额上一弹。
耳报神哼道:“什么撒泼打滚,将我老人家说得那么不堪,若不是想赶紧把事情说给你们听,我何苦折腾自己!”
“有劳您老人家。”引玉转身。
两人放轻脚步停在听宵雨外,引玉站着不动,她委实不愿看到谢聆继续萎靡下去,谢音苦,如今谢聆也苦,这些苦难原都不是他们该承的。她回头看了莲升一眼,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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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了半步,冒昧地往门扇麻纸上戳了个孔。
莲升不制止,她施了金光,把那动静掩了。
谢聆是修仙之人,五感比常人要敏锐许多,纸被戳破的动静不算小,但他没有发觉。
这等行径,引玉原先是不屑于做的,可她想知道,要怎么才能令谢聆释然,什么顺应天道、万物自然,其实并非她的处世法则。
屋中点了灯,油灯恰好搁在镜台上,而谢聆就坐在镜前。
谢聆衣裳已换,是“谢音”平日里穿着的那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镜中人,也不知透过镜上的影子,看到的是谁。
他执笔描眉,手抹胭脂,又仔仔细细地贴了花黄,浓妆艳抹后,当真成了“谢音”的模样。
只是,谢音死在二十多年前,如今的“谢音”,全由他臆造。
在整理好装束后,谢聆站起身,对自己施了术法,使得面庞柔和了几分,模样更加没有破绽。
此时他不是谢聆,他是“谢音”。
他要谢音活,不论是虚是实,都盼谢音活,就算最后他自己陷入魔怔,神志和魂灵全部泯灭,他也想谢音活。
门外,引玉倏然挺直了腰,不再多看一眼。
纸上的破洞还在,却在莲升抬掌抚过时,变回了完好无损的样子。
引玉特意走慢一些,她大概猜到谢聆为什么要在此时扮作谢音出门,谢音要成为除魔卫道的侠士,此时晦雪天正是妖怪肆虐之时,谢聆自然要替谢音将此事做了。
日日夜夜乔装打扮,谢聆也许早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他只将谢音的夙愿铭刻在心,成了活傀一样的东西,只是活傀受他人驱使,他是己心所向。
莲升踏下木梯,回头看向听宵雨,房门恰好打开。
谢聆提剑走出,看见两人时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这时候出去,是要除妖么。”引玉问。
谢聆颔首,依旧不走正门,打开窗便跃了出去。
窗还敞着,莲升不往下走了,转头赶至窗边,望着雪夜中谢聆渐远的身影,说:“恰好他要除妖,晦雪天大,就当是兵分两路了,我们直接往望仙山的方向走。”
楼下,引玉见楼下油灯未灭,以为梅望春还醒着,哪知梅望春拿着刻刀昏昏欲睡,在桌角上刮出了数道杂乱的划痕,醒着的是柯广原。
柯广原还没睡,他把自己熬得跟谢聆差不多,眼下那青黑活像是用花汁染的。他听见动静便猛地睁眼,一脸的急切,却又因为心急如焚,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引玉看柯广原急得原地打转,好笑地问:“掌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喝多了,在这儿跳舞呢。”
柯广原一拍额头,往画卷上指,磕磕巴巴说:“画,画!有声音!”
引玉愣住,她知道这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深了,不过声音却是头一回听说。她忙不迭朝壁上画卷靠近,侧耳去听,嘀咕道:“难不成我以前还施了术法,叫画卷能开口说话?”
她看柯广原神色惶恐,便清楚此事有异,如果是水声,那一定只有她听得到,柯广原听到的,只能是别的动静。
“你听见什么了,何时听见的。”引玉问。
柯广原提着灯走过去,不太敢看那幅画,飞快瞥了一眼,一鼓作气开口:“半刻前,我听见有女子说话,还以为是两位仙姑,可再一听,那声音又不像!我毛骨悚然,不得不提起灯,循着那声走,越靠近这画,听得越清晰!”
这应当是柯广原当回人后,头次这么大胆。柯广原猛咽下一口唾沫,说:“那女子说什么,来找我呀,找我呀的。”
他打了个寒颤,闭起眼朝画卷盲指,继续说:“屋里也不见有鬼祟来时凉飕飕的风,我当过鬼,自然清楚鬼是什么样,那说话的玩意儿应该不是鬼,多半是别人口中的妖怪!”
“妖怪?”引玉摇头,抚摸着干燥的画卷,可不觉得画上有妖。
“这两日,晦雪天里闹妖怪,我原本不信,直到刚才,我也撞见了!”柯广原哽咽,说完赶紧退远。
引玉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灼灼地盯着画,这可是她真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如果画卷成妖,那她必不能保全自身。
“你先进去看看。”莲升拎高手中背篓,说:“我将此物扔到别处。”
引玉颔首,径自穿入画中。
柯广原浑身僵住,扭头时已不见两位仙姑的身影,忙把梅望春推醒,坐在长椅另一边说:“我现在就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予你!”
梅望春睡眼惺忪,还懵着。
柯广原心烦意乱,必须找点事儿忙,好把心底惧怕全撇到一边,坐直身说:“我接下来说的,一字不差全部给我记进心里,日后我要是走了,你也能有一技之长,绝不会混不到一口饭!”
“好兄弟。”梅望春把刻刀推到边上,提议说:“要不还是睡吧?”
挂在壁上的画卷无风自动,变得跟绢帛一样轻,极轻微地曳了数下。
进了画,引玉才听到女子吟唱,心里越发古怪,声音传来处分明是远处挂满红绸和灯笼的高楼。
她特意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看见莲升从天而降,才轻舒了一口气,拉住莲升衣袂问:“东西放哪了?”
莲升气有些喘,她来去匆匆,不想耽误时间,说:“一个寺庙里,用土掩了。”
引玉颔首,拉着莲升从来往的车马行人间穿过,低声说:“晦雪天闹妖,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画?”
“你说这么小声,是怕被我听清?”莲升跟紧她。
引玉停在那红楼朱阁前,仰头说:“女子的声音都能传到画外,万一我说话也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莲升凑到她耳边说:“你怎不担心,那日的娇声浪语被听见。”
引玉登时笑了,半点不知臊,说:“我原忍着一声不吭,是谁一声声唤我‘明珰’?”
莲升神色不变,却不应声了。
不知所以,楼上凭栏侧倚的美妇不见了,朱红栏杆上空空如也,原被美妇睨着的那扇门倒还是敞着的。
“画中人怎会不见,难不成那女子并非墨汁所就,实则是我放进画里的?”引玉讷讷,左右张望依旧不见那窈窕身影,说:“我无这印象,要放只能是无嫌放的。”
莲升猛一转身,余光处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那人影掠得飞快,几下便不知所踪,好比掣电疾光!
要么是在飞檐上趴着,要么是在红柱后躲藏,要么是蜷在梁上,根本是在捉迷藏。
几次飞掠,引玉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差点找不着南北。
她又一个转身,歪到了莲升身上,长吁了一口气问:“什么东西?”
“也是念。”莲升眉心紧皱,“此念藏得深。”
此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一片死寂,寂静中,忽传来一女子幽幽的唱腔。
“香满衣,云满路。”
莲升双眼一抬,见到那美妇倒挂在房梁上,果然跟妖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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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美妇眼里还是噙着笑,又重复了一句,等到被莲升施出的金光一捆,才不再一味复述。
莲升将那画皮拉到身前,抬手往其发丝上一抹,指腹墨黑,明了道:“是你画的,那念就附在笔墨上。”
那些深埋地底的前尘往事,被一道掣电给劈得初露面目,纷纷涌上引玉的心尖。
引玉的确画过这样一幅画,画中是芙蓉浦,这位美妇便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收了金光,然后震出一掌,硬生生将眼前的女子安置回朱栏上。
引玉目光一聚,抬手指向妇人说:“香满衣和云满路,是她的两位引路童子,她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捻去指腹墨迹,说:“此前画中人无声无息,是因为附在上面的念沉睡不醒。”
“念不会无端端醒来。”引玉揉起眉心,企图想起更多,可是无法。
“错了。”莲升往妇人眉心一勾,硬生生将青烟般的念从画皮里挑了出来,冷声说:“这念不是她的。”
本以为只有一缕,不料后边还跟着一缕烟,相伴相缠,形影不离。
被擒住后,两缕念宛若滑腻的鱼身,猛地钻动挣扎,那活泼劲儿,可只有孩童能有。
引玉伸手拨弄,豁然开朗,说:“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那是一对双生姐妹。”
“她们就在晦雪天,她们一来,念就醒了。”莲升将手中念送回妇人眉心。
美妇倏然开口:“镜中人,镜中事,去看,看呀!”语毕,两缕念竟又齐齐飞出,撞入那门扇大敞的屋中。
引玉顿悟,转身踏进屋门,看到镜台下首饰和胭脂盒滚得哪里都是,那横七竖八的模样,简直烙满了当时欲念。
她移开目光,只管看台上铜镜,镜里映出的竟不是她的身影,而是山,远山。
莲升进屋,凝视着镜中高山雪顶,皱眉说:“望仙山。”
作者有话说:
=3=
第94章
望仙山只在镜中出现一瞬, 山影淡去,引玉和莲升的身影遂又出现,铜镜重归平常。
引玉抚上冰冷镜面,不论她屈指叩上几次, 镜中景象也不见有变。
她敲得指节泛红, 身上关节本就隐隐发痛, 如今雪上加霜,刚要再叩下去, 手就被握了个正着。
莲升走近,将引玉环在镜台前, 点着铜镜说:“你在白玉京时, 能分神思无数, 反观旁人,使驭个三五神思便已算了得。”
她五指一嵌, 便和引玉十指相扣, 下巴轻轻抵向引玉的肩,转而问:“那两个丫头是人是鬼, 还是妖童?”
“我走的那年,她们不过是寻常人。” 引玉一收臂,把莲升的手连带着牵了过来。
她故意往后仰,严丝合缝往莲升身上贴,继续说:“是一对被凡人弃养的双生姐妹,被芙蓉浦的主人捡了回去。初见时两人尚在襁褓, 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我撞见小悟墟幻象的前一月,两人都已有六岁大。”
“六岁。”莲升气息微乱, 是她把人圈在身前不假, 却是引玉狡黠且不怀好意地撞近, 捣得她心不能静。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引玉目露不解,“两人万不该还是孩童心性才是。”
“的确不应该。”莲升也觉得古怪。
引玉眯起眼回想,不疾不徐地说:“印象里两人不及我腰高,都是爱玩闹的性子,常被芙蓉浦的主人关在黑屋里骂,就算被打骂过数回,也没有悔改之意。”
“观她们的念活泼俏皮,也许二十年前就被取出来了。”莲升微微后避,省得心乱如麻。
“她们莫非……”引玉不敢说出那一个“死”字。
“未必。”莲升摇头,“或许单是因为她们心性不变,难能可贵。”
“等在望仙山的多半也是她们的念。”引玉琢磨着开口,“那边的念一动,这里的就静了。”
“我看是。”莲升松了引玉的手,转而往镜上一敲,淡声说:“不出所料,睡过去了。”
闻安客栈里,柯广原哪还记得怕,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眼皮一个耷拉就睡着了。
柯广原仰头张嘴,涎液打湿衣襟,身侧的梅望春却呆坐不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见画里钻出人,梅望春堪堪回神,指着柯广原告状:“这老头被吓得睡不着,便把我推醒了,如今倒好,他睡得雷打不动,我睡意全无!”
引玉看梅望春眼下的青黑已快赶上谢聆了,打趣说:“刻朵莲花呗,兴许刻着刻着就困了。”
梅望春欲哭无泪,但还真握起刻刀仔细琢磨。
莲升睨了引玉,一声不吭地翻转手腕,施术说:“藏好行踪再出去,省得暴露。”
金光将两人齐齐裹上,梅望春正想问是要刻缠枝莲纹,还是折枝莲纹,一抬头眼前空空,人影凭空消失。
门径自打开,那粗布帘子被风掀了老高,未几,打开的门又自个合上,闹鬼一般。
夜里的晦雪天似被困在茫茫死寂中,尤其祭坛的前一天晚上,根本无人出行,就连人在屋里时,轻易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唯独康家举门上下彻夜不歇,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那惨状之貌,鬼祟都自愧不如。
祭坛时不能安葬康觉海、康文舟父子,所以就算七日之期已到,两副棺材也只能安置在宅中,人只能在宅里哭。
康家几乎将骸骨台上的骨渣和灰全铲了回去,因为分不清哪些是康文舟的,哪些是其他人的,索性全部带走。
康觉海是全尸,完完整整在棺椁里躺着,而康文舟那棺材里,只能填满骨渣,全因老夫人一句“能错不能漏”。
老夫人裹紧了大氅,站在康觉海和康文舟的棺材前落泪,但又怕吵着了仙长,抽噎说:“都哭,谁也不许停,但也记着,莫扰了仙长好眠!”
众人都得跪在院里哭,当属跟在康喜名身边的那些人哭得最敷衍。他们当自己是淮南鸡犬,康喜名得了势,他们便能高枕无忧了,连神色都跟着变得傲慢许多。
“觉海和文舟就要踏上黄泉路了,路上听不到哀哭,定是要颜面无存,遭众鬼唾弃。”老夫人含泪仰头,望着天哀叹,“人死两手空空,只咱们生前人能给他们撑腰啊!”
说完她便一个转身,握住康喜名的手三令五申:“明儿我就不过去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拜完厉坛即刻启程,万不可拖延,什么金银珠宝都别管了,活命最重要!”
跪在地上的下人心思各异,却不戳破老夫人的美好奢想,只腹诽道,两人魂都没咯。
康喜名打了个冷颤,一想到香案下的那座两面佛像,头皮便一阵发麻,哪还有心思反驳,魂不守舍地应声:“好、好!”
老夫人拍拍康喜名的手背,哭道:“千金难买命一条啊,我这辈子活糊涂了,也把你们教糊涂了,哭吧,哭完这一夜,康家定能逢凶化吉!”
阴邪之气无处不在,而妖气丁点不见,越是靠近望仙山,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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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能确定,坊间闹妖的传闻,就是那两丫头捣鼓出来的。她在风雪中停步,摇头说:“那俩丫头害人不浅。”
“望仙山无甚变化,灵命按兵不动,看来不是牠。照先前推断,牠祭坛只为渡那三魂,其他事端自然越少越好。”莲升拂开面前飞降的雪花。
引玉嗅着风雪中冰冷的气息,轻松一口气说:“不是灵命也好,我们以为是灵命的诡计,灵命一定也会以为,是别人为扰乱祭礼而故意作乱坊间。”
莲升抬掌,掌心上绽开金莲,正欲搜寻,手上的金莲便被引玉压了下去。
引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山影,手往莲升掌心上撘,把金光掐灭了。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雪原上站着两个矮墩墩的孩童。
月色全被浓云遮掩,雪原幽暗寒凉。孩童一动不动,好似雪原上被砍得只余一截的木桩。
“怎么会。”引玉怔住,“二十三年,怎会一点不变?”
莲升跟着定定站了半晌,直到引玉迈步,才说:“万事小心。”
引玉自然走得谨慎,就算她此前认识那两个丫头,观如今慧水赤山有变,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还在遥遥相望,两个丫头齐齐开口:“大人好。”异口同声,同起同落。
引玉得以看清,香满衣和云满路都还是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孩童模样,就连神色也天真烂漫好比当年。
只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影好像受月光笼罩,明明此时乌云盖天,月色全无。
两个丫头长得机灵可爱,如今脸颊莹莹,比以往白玉京的仙童都要漂亮,什么都好,除了不是活人。
没有生气,又非妖非鬼,竟然……只是两缕念。
引玉沉默良久,好像她就是那日在祥乐寺时,被莲升擒在手中的蝴蝶,果然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如今陵谷沧桑,事事皆变。她看向莲升,寒着声说:“她们死在二十三年前。”
莲升早有意料,垂眼说:“凡人之身,又是垂髫小儿,就算入得了道,何以分出神思,何以使驭心念?能御得一念,全因她们身已亡故。”
香满衣仰头笑说:“多年不见,仙长一点也没变。”
云满路搭腔:“哎呀,你不也跟个矮矬子一样,没点变化。”
引玉低头打量,将心头悲恸泯去,才问:“芙蓉浦可还好?”
“不好。”香满衣拨浪鼓般摇头,说:“花倒还是照常开,但已是人去楼空。”
云满路又搭腔:“若是你还在那儿,还能人去楼空?”
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好似心有灵犀,常能异口同声说话,偏偏一个作答时,另一个不会附和,只会一味地唱反调。
“她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往炉子上轻按,声音压得何其小,好像有丁点无辜。她扭头问那两个小孩儿:“晦雪天闹妖,是你们捣鬼?”
香满衣摇头:“我们二人不做坏事的呀,主子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把我们丢去喂狗。”
云满路小声嘲谑:“也不知是谁,玩得不愿意停,到处跑跑闹闹,得亏主子不在,否则也不知道要被关几回黑屋!”
“无嫌将你们的念置入画中?”莲升与这两个孩童不相熟,问得单刀直入。
香满衣摇头晃脑说:“不呀,那人长了张凶相,我和她不对付,怎能容她放我入画!”
“你躯壳都没了,不是轻轻松松任人拿捏,什么不任不容的,由得你?”云满路尖言尖语,说:“当时还是主子恳请无嫌,你才得以留下万念,你看不惯无嫌,难不成也看不惯主子?”
“你、你拨弄是非!”香满衣急不择言。
“果然是无嫌。”引玉慢声。
“是我们不想就此泯灭,求她毁去我们尸身,趁早将我们灵识四分,置入一虚无永恒之境。”香满衣似乎想起了死前的种种,稚嫩的身躯痉挛了几下,喉头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呜声。
云满路哼了一声,虽也颤了几下,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恨不得和主子一起走,是我不肯,你拗不过我,如今事情都被你颠倒了!”
香满衣任由云满路嘲弄,又说:“我们万念皆已入画,只余一念在芙蓉浦,全因我们想多守芙蓉浦一阵。此念上覆有无嫌留下的印,也仅此一念记着无嫌要我们传达之话,她令我们二人在印解时赶到晦雪天,找到大人!”
“如今又不见你烦无嫌了?”云满路贫嘴。
引玉愣住,问:“镜里的话是无嫌教你们说的?”
“是无嫌施了术,我们二人的念就算附上那画皮,也说不出其他话。”香满衣委屈道。
“省得你多嘴多舌。”云满路说。
“你们怎会认识无嫌,她去芙蓉浦作甚?”引玉俯身,手探向香满衣的鬓角,五指径直从对方莹莹面颊上穿过,这两个孩童果然没有躯壳。
香满衣不哆嗦了,嬉笑说:“碰不到我,我呀如今是残念一缕,这缕念一耗竭,我就不见啦。”
“画里有你残念万千,你又不只这一缕。”云满路推她肩说,“大人还等你回答!”
香满衣再度开口:“我只见过无嫌寥寥几面,她太难相处啦,她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冷漠,模样怪极。”
云满路哼笑说:“你看见她就吓得屁滚尿流。”
香满衣接着说:“无嫌在芙蓉浦住过一段时日,她在时既不听曲,也不喝酒,单是四处闲逛。她走的那天曾和主子小聊片刻,主子神色难看,也不知是不是无嫌说了坏话。过后不久,芙蓉浦的新楼就起好了,只是那高楼只能远观,靠近不得!”
“主子不准你去,你便不去,我可是迈进过那门的,只可惜被主子逐出来了。”云满路说。
引玉倏然看向莲升,凑到莲升耳边说:“起高楼,莫非就是此楼?”
莲升问:“那楼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主子不说,咱也不知道呀!”
香满衣颤巍巍道:“不过就在楼墙漆红后,芙蓉浦就空了,又过两日,无嫌火烧火燎赶回,在主子的恳求下,留下了我们二人的念。”
“你都不曾谢过她。”云满路说。
香满衣哽咽道:“谁知道芙蓉浦出事是不是因为她!”
“芙蓉浦的人都上哪去了?”引玉胸口气滞,不由想起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玉京。
刹那间,香满衣笑意全无,到底是念,分出这一念时是何年何月,心绪和相貌就会停留在何时。她误以为自己又身历血灾,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尖声喊道:“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而云满路也不再呛她,抱头蹲下,低声抽泣着说:“我流了好多血呀主子,人死后会去哪儿,来世我还能跟在你身边么,我不想死啊。”
“杀人者长什么样?”引玉忙不迭问。
香满衣双目圆瞪,大喊:“所有人,杀疯了,都杀疯了!”
所有人。
引玉起身,手指往手心一蹭,竟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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