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广原哪敢多听,早在两人说事之前,他就拿棉花堵住了耳朵。
他还在窸窸窣窣地雕桌子,要是让他听到,他怕是刻刀一甩,立刻跪在地上喊“神仙”。
康家大宅又亮了灯火,康觉海烧得愈发厉害,从雪里挖出来的冰帕子,才往他额头上盖了没多久,就全化成水了。
他边上守满人,老夫人也提心吊胆地坐在边上,指使道:“再换帕子,那水化得都要流到脖颈上,还不擦,一群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康觉海的正房和小妾全在边上,倒不是担心康觉海,只担心自个儿,看样子,康觉海怕是活不成了。
符箓救不了康觉海,那仙长又不知去哪了,晦雪天的大夫倒是都被逮了过来,可这地方药材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空有回春的医术,也救不了他。
康觉海要是死了,这康家必要易主。此前康觉海和康喜名极不对付,康觉海一死,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得遭殃。
老夫人哭道:“原先不是有了好转的,怎忽然病成这样?”
谁也不知,康觉海病情加重,乃是听到了康喜名让人来传的话。
这边病得奄奄一息,另一个院子传出声音:“文舟少爷下地了——”
老夫人僵住,当真是一命换一命,在深深看了康觉海一眼后,她赶忙起身离开。她才转身,康觉海撘在床沿的手便动了动,可惜摸了个空。
康觉海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喊了声“娘”,可惜无人听清。
老夫人又去了一趟祠堂,未跪在列祖的牌位前,却是在族谱前跪下磕头。
抬眼时,她盯着康香露的名字流出眼泪,说:“是你吧,你还怨着康家,定是你煽风点火,让仙长祸害康家。如今觉海要死了,你背地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家谱上那痕迹斑驳的名字又怎会应声。
老夫人再度磕头,“觉海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他以前害你良多,我知你不会放他生路,但求你放文舟一马,换好的命切莫再动了,文舟他不过是个孩子!”
片刻,康觉海那屋子哭喊骤响,床上躺着的人终究是断了气。
老夫人哆哆嗦嗦起身,看康文舟去了,才到院子前,便有仆从匆匆赶紧,凑到她耳边说话。
听后,老夫人一喜,连忙说:“快请他来。”
门外一人露面,是当年被赶走的门客。那门客被领着进了康文舟的房,他一见康文舟,便说:“恭喜少爷痊愈,少爷神魂齐全,身体已无大碍,奇了!此番病好,少爷不光要到厉坛前祭拜,也得亲自拜谢仙长才行!”
“你说,”老夫人惊诧,“是仙长救了文舟?”
“此前少爷病得神魂衰弱,印堂已露死相,若非仙长出手,他如何好得起来。”那门客说。
“果然是一命换一换,早知……就不吊着觉海的命了,他早些走,也能少些痛。”老夫人嗫嚅开口。
当天夜里,还有不少康家人在外搜寻,就算康觉海死了,火烧康家的事也不能作罢,晦雪天越发不得安宁。
康家门口的灯笼全换成了白色,哀乐阵阵,纸钱遍天,外边的人不断猜测,康家是死了谁。
可惜康家没人往外说,如今七日之期未到,康觉海的尸体还不能抬出府门。
只是,康觉海才死,魂就没了,却不是被吃的,而是被莲升招到了身侧。
在康觉海死的那刻,谢音就在康家高墙外站着,她察觉到有死魂出现,那气息又格外熟悉,当即认定是康觉海。
那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又淡又苦。
谢音本是想哭的,猛把长命锁拎了出来,看了两眼硬生生忍下眼泪。她回到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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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柯广原怎么搭话也不吭声。
回房后,谢音卸下妆容,出来的却是谢聆。
谢聆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看房门一开,便说:“康觉海已死,我不敢轻易招他魂魄,晦雪天鬼祟遍地,一招,必定会引来其他鬼怪,你们想知道厉坛的事,不妨找他过来一问究竟。”
莲升只敞了一点门缝,脸都不露全,淡声说:“我招,多谢提醒。”
谢聆没说什么便走了,他深信,两位仙姑办事必不会出岔子,这二位是他在晦雪天里唯二敢信的。
房门一闭,莲升转身往回走,指尖有金光闪烁。
引玉侧卧在床褥上,见状坐起,未着袜的双腿垂在床沿,晃晃说:“死了,倒是快。”
“我招他魂。”莲升手指边浮动的金光没有飞走,而是拉作细长一根,掣电般延至窗外。
引玉干脆倚到床头,支起下巴看。
少倾,金线收拢,一个捆得扎扎实实的鬼影被拖了过来,是康觉海。
康觉海才死,还迷茫得很,见到这二人便哇哇大叫,说:“你们不知好歹,竟敢将我劫出康家,要让仙长知道,叫你们不得好死!”
康觉海怒红眼,喊完才觉怪异。
曾几何时,他躺在床上动不能动,烧得昏昏沉沉,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如今怎就周身轻松,还能放声说话了?
“你已死。”莲升将金线缠在指上,平静看他。
康觉海这才想起病床上的幕幕,顿时战栗不停,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仙长得康家相助,一定不会让我死,我、我是假死,我还能回魂!”
“晦雪天冷,你尸体已经凉透。”莲升言辞化作刀刃,往康觉海心上戳。
引玉哼笑,说:“就算你没死透,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康觉海挣扎不休,可越是挣扎,身上那金光熠熠的细绳便缠得越紧,勒得他浑身发痛。
这痛和肉身之痛不同,是贯入灵魂的,哪只是皮肉发疼那么简单!
“打从二十三年前设坛起,无嫌想必年年都来。”莲升俯视他。
康觉海得知自己命已绝,低着头嚎啕大哭,半晌才发现,自己流的竟是血泪。
莲升无动于衷,又问:“无嫌起初来时,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的修仙人,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么。”
康觉海被那金光勒得鬼气升腾,才明白这两人的厉害,平常的修仙人士,哪能一出手就是这勾魂夺魄的金光!
他当康家家主多年,自然清楚这地方到处是鬼,也知道新鬼极易被吃,当即不管不顾地磕头,说:“她不曾提过,只第一年有人和她同来,后来她全是只身一人!”
莲升捏住金索的一端,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光是一个眼神,威慑力便有如移山拔海。
引玉目不转睛,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心不在焉地说:“老实些,否则叫你再死一回。”
康觉海撕心裂肺喊:“我当真不知道,那女修瞒康家许多,不过是借康家杀人,她害我儿,又不救我,根本不是仙长,是、是修罗!”
他眸光游走,慌忙又说:“康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引玉咬住拇指,思索着问:“你们康家祠堂里供着的两面佛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无嫌所赠?”
“是她!”康觉海目眦欲裂,畏畏缩缩地蜷着身,起先有所飞扬跋扈,此时就有多卑微,说:“起先是城民自发打砸寺庙道观不假,但后来是她放话,只准我们供那双面佛。知道有人会偷偷祭拜神佛,如今只要把那些寺庙道观挖穿,都能找到一座一样的双面佛像,那都是她的主意啊!”
莲升抿唇,静无波澜的眸光骤现裂纹,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怒火。
阿沁和沈兰翘诚心诚意祭拜神佛多年,只图一个平安顺遂,哪想,香火都供给那双面佛了,要是她们早知如此,后来怎还会遭那么多的罪?
“难怪。”引玉眸色渐冷,说:“就算是祭拜其他神佛,也会被吃掉香火,就连不在寺庙道观当中,也逃不开。”
“受拜一次,不论是神是佛,是妖是鬼,都能万里寻踪,如影随形。”
说完,莲升抓住康觉海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冷淡的声音里袒露出些许杀意,“无嫌可曾提过,那双面佛有何寓意?”
“我不知道啊!她让康家供,康家只能照做!”康觉海喊道。
“这二十三年,除了无嫌,可有见过其他佛修?”莲升又问。
“不曾!”康觉海答。
莲升心知,此人不过是弈局中的棋子一枚,转而问:“那你知道,无嫌是如何祭厉坛的么,除了那株桃树,可还有其他通道能到厉坛下?”
引玉看出莲升的怒意,此怒,并非完完全全向着无嫌和康家,还向着灵命。
作者有话说:
=3=
第83章
康觉海不想死, 如今魂已出窍,再无回头路可走。听仙姑发问,他自然全盘托出,什么傲慢骄横?他如今就是一滩烂泥!
在晦雪天, 人死如蜉蝣, 许还不如蜉蝣, 蜉蝣还能朝生暮死,魂呢?魂是电光石火, 转瞬消失。
康觉海当即开口:“有是有,不过那路被堵上了, 还是用术法堵的, 就在望仙山山脚下, 底下有一冰窟能直达厉坛,那一路全是鬼祟和僵, 寻常人就算进得去, 也过不去!”
“何来的冰窟?”引玉搜索枯肠,没这印象。
康觉海连忙回答:“当年那群修士来找东西, 把地都给掀了,此话绝不夸张,那两日地动山摇,我差点以为望仙山会塌。后面有次看见仙长走到山里,我悄悄跟上,才晓得那底下的窟窿不知边际, 里面有鬼哭神嚎!”
引玉坐直身,垂着眼说:“把晦雪天都给撬了, 好能耐。”
康觉海继续说:“我们平日到厉坛底下, 都是走的桃树, 进去得先化去那些阵法咒术,过一关卡,便要补一道,省得鬼祟全往外跑。”
“桃树是哪来的?”引玉回想起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这就不得而知了,料想是棵神树,否则怎会烧不坏!”康觉海说。
莲升松了康觉海的发,退两步坐了回去,将那金光熠熠的线一圈圈缠在手指上,说:“祭厉坛呢,她如何祭。”
康觉海跪着,双膝摩着地朝莲升挪了挪,讨好般嘿嘿笑了两声,赶紧又说:“她每回祭厉坛都是单独进去的,在里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她祭厉坛,我们也要祭,她让我们在上边贡香烧纸,还令我们念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祭礼不结束,便要一直重复!”
“什么话?”莲升猛将金线收紧,省得康觉海心存侥幸,另有隐瞒。
康觉海搜肠刮肚,嘴张张合合,在心底试说了数回,总觉得不太对。
引玉扶着床沿倾身,眯起眼说:“在打什么主意?”
“没,没!”康觉海忙不迭转身,面对引玉说话。这两位仙姑,他是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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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敢得罪,嘴里叽里呱啦地吐出一句话,好像是几个没意义的音组在了一块儿。
桌上耳报神忍了许久,憋不住哼出一声,说:“这不会是你信口胡诌的吧,让我老人家编,我也能编出这么一句。”
康觉海听见这稚嫩的声音,更是惶恐不安,眼珠子悄悄转动,心想,这地方也没个孩童啊,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怎的,想见我老人家?孽障,跪好了!”耳报神说得可劲儿神气。
康觉海连眼珠子也不敢转了,本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祖宗,岂料竟是三个。
听到那句稀奇古怪的话,引玉琢磨了一阵,嘴里嘀咕出声,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好朝莲升看去。
“无余依涅槃。”莲升垂下眼,眸光微微一震,冷淡地说:“是小悟墟的经文。”
“难怪我觉得耳熟。”引玉捏向袖袋,隔着单薄布料摸到那石珠,“灵命究竟是在为谁求涅槃。”
这涅槃,有舍弃肉身躯壳,和保有肉身躯壳之分,无余依便是摈弃杂思念想,舍肉身,归入虚无。
而灵命,早已步入此般境界。
康觉海战战巍巍:“我、我没念错吧。”
“没有,这字正腔圆的,比我念的还准。”引玉打趣。
康觉海哪笑得出来,只要仙姑没给出一句保他魂魄的准话,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接着道:“她让我们念一整日,念到她从厉坛底下出来。回回出来时,她面色灰白如死人,也不知是不是生气被夺了!”
“还有呢。”引玉问。
康觉海苦思冥想,双眼蓦地一亮,说:“我想起来了,她进去时,身上携有一小匣,匣中不知何物,会撞得咚咚响!每撞上一下,整座晦雪天的鬼祟都会嚎上一声,疯了般四处乱撞,好像怕极!”
“盒里有东西?”引玉紧皱眉头,“无嫌要助人涅槃,不带上魂,确实助不得。不过,能令众鬼忌惮嚎啕的,得是至阴至邪之物。”
“看来上次下厉坛,遗下许多疏漏。”莲升弹动那根绷紧的金线,使得康觉海的神魂跟着震颤不定。
康觉海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齐全,他抖成筛子,连声音也在颤,说:“对了,两位仙姑一定不知道,那两面佛像会变模样!”
“倒有听说。”莲升目不转睛看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样。”
“就、就祭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张脸,不过仙长不让我们细看,等我们祭完,它就变回去了!”康觉海说:“仙长说,那是两面佛的真容!”
“有意思。”引玉心里盘算着,所谓真容,是不是灵命的模样。
康觉海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别的了,哀求道:“二位仙姑看,我这魂魄留不留得,能成孤魂野鬼也好,我、我不想连魂都被鬼祟吃了!”
他看莲升,又看引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上带笑,哪个都不像是会开口保他性命的。
引玉兴味盎然地看他,说:“还想转世投胎?”
康觉海没应声,可一双眼锃亮,所思所想全都写在脸上。
“你看看这晦雪天,有多少人因为你连半生都过不完。别人活个一二十年,路走到尽头都不知道如何叫作‘笑’,活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而你活的这四十来年,日日酒足饭饱,还有闲暇思淫想欲,就这样,你还想入轮回?”引玉话音拖老长,嗤地笑出一声,说:“你好敢想。”
康觉海差点吓得厥过去,咚咚磕头,哭得血泪满脸,嚷道:“大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来世我、我行善积德,绝不做一件坏事!”
“你可知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莲升话说得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是恫吓,说:“你积下的孽障太多,非死不可解脱,就算我送你下黄泉,你也入不了轮回,你只能上刀山、下火海,那十八层地狱,层层皆有你名。”
康觉海这回真是两眼一黑,腿一伸,差点又死上一回。
“就在这屋子里,曾有一只鬼像你此时一样,哀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引玉慢悠悠开口,话里笑意不减,说:“你猜他是谁。”
康觉海从未有过如此体冻魂冷的时候,他周身僵得动弹不得,眼珠子微微转动,“谁啊?”
“此前夺舍了柯广原的那只鬼。”引玉抬手,双掌一合一分,“就这样,嘭的,就没了。”
康觉海本就是被气死的,心弦何其脆弱,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莲升却抬掌,震出一缕金光打开房门。
门外站有人,是谢聆。
谢聆手中握剑,一双眼红得比恶鬼还凶!
“给你杀他。”莲升合眼,此时脸上才浮上了些许悯世的神色,冷声道:“他孽障满身,杀他不沾因果,你还能得一福报。”
谢聆提剑走入屋中,身侧罡风狂飞,他要杀康觉海,却不是为了行善积德,只是为一血心中之恨。
引玉知道门外有人,却料不到,莲升会把动手的机会给谢聆。
康觉海倒是认得谢聆,只因此人数次在城中坏事,却不知对方与他结有什么怨,只当是修仙之行侠仗义,“行”到了他的头上。
不管康觉海如何求饶,谢聆都不动容,他手起剑落,硬生生斩碎了康觉海的魂。
原本完完整整一个魂,在剑落的瞬间四分五裂,好似成了一团散沙,单是窗外钻进来的一缕轻风,也足够将他吹散!
这才是人死灯灭,万念成灰。
在康觉海的魂魄化作飞灰散开之际,谢聆松开手,长剑沉沉坠地。他弯下双膝,面朝莲升咚隆跪下,好像他的“念”也成了飞灰。
他那将眼珠染得通红的满腔怒火,顷刻间好像被大雨冲刷,荡然无存,一行泪沿着他的面庞徐徐流下。
康觉海一死,拴在他身上金线便簌簌落下,变作一粒金光归入莲升掌心。
谢聆的怨愤被洗涤一净,随之溃堤而出的,是漫无止境的悲戚。他无声落泪,眸光无法凝聚,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多谢仙姑。”
莲升终于睁了眼,说:“心中如果藏恨,不论是看花看草,都看不见生机,你该回去好好歇一歇了。”
谢聆许久不动,待双腿发麻,才捡剑不作声地起身,对引玉和莲升一一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拢,引玉朝莲升走去,用微凉的指尖描摹起莲升眉心花钿的轮廓,弯腰注视起那双冷静自持的眼,说:“你就不怕,业障不沾他身,沾你的身?”
“我戒律都犯了,再沾些业障因果,又能如何。”莲升看向眼前人。
引玉没羞没臊地坐上莲升的腿,往她肩头一伏,说:“那我不依,你犯戒是因我,哪能沾别人的因果。”
“怎么,还要我把其他因果全部撇去?”莲升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引玉。
引玉摇头,噙了莲升微微扬起的唇角,将对方的浅淡笑意全吃进嘴里,含混地说:“罢了,他们哪有我厉害。”
莲升扶住引玉的腰,这回亲得又慢又缠绵,相贴着交换缱绻情意。
引玉拉起扶在她腰上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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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钳着,说:“手还伤着,磕磕碰碰我会心疼,你想摸哪儿,我替你来。”
莲升倚到桌边,容引玉钳她手腕,说:“你不光是隔岸观火,还要浇上火油一瓢。”
“烧哪儿了?”引玉偎近了,往莲升身上一寸寸碰,说:“让我瞧瞧。”
次日一早,康觉海的尸体还在床上躺着,康文舟却完完全全地好了,好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能跑能跳,好像前面病着的那十来年不过是睡上了一觉。
康文舟这边喜气洋洋,远处另一个院子却好像死水一潭,只因老夫人发了话,不准下人将康觉海身死一事告诉康文舟,省得康文舟一伤心,又病回去了。
所以,康觉海死得安安静静,那些伺候他的人本还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哭了没一阵,全被老夫人派过去的人捂了嘴。
康觉海生前多风光,死后便有多落魄。他那院子连哀乐都没得吹敲,只屋外搁了个火盆,容他们悄悄烧纸钱。
不过众人心知,这纸钱烧了也是白烧,晦雪天的新鬼必会被吃,想来康觉海也不例外。
不过,康文舟那满院的奴仆是真高兴,康觉海一死,就没人能狗仗人势地欺负他们了,小少爷也许还能当个家主玩玩,日后晦雪天指不定还是听小少爷的。
重回康家的那位门客发了话,老夫人哪敢左耳进右耳出,赶紧又去看了康文舟。
一进屋,老夫人便被康文舟那上蹿下跳的模样吓着了,说:“哎哟文舟你这是在做什么,大病才好,要好好歇着才是!”
康文舟一见老夫人,赶紧偎过去说:“奶奶!”
老夫人听那声“奶奶”,听得双眼泛红,捏起帕子擦起眼角,说:“迟些,我让人和你去厉坛那拜一拜,好让神佛鬼怪什么的,都认认你,日后叫他们绕着走。”
康文舟惊诧,说:“还能叫神佛也绕着走?”
老夫人说起胡话:“当然,我们康家可不就是晦雪天的神仙么。”
康文舟眺向院子高墙,说:“可是昨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听见哭喊,本来想去看看究竟的,再说,我还没去看爹呢。”
老夫人有些哽咽,硬是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说:“那边院子里有几个下人犯了错,挨了一顿打,没什么好看的。你爹啊,出远门了,得过段时日才回来。”
康文舟信了,当即说:“祭厉坛是吧,我这就去。”
老夫人本还想同他多说几句,不过想想,出去也好,省得他一心惦记着康觉海那院子的哭声,索性说:“氅衣披上再出去,小心一些,切莫离厉坛太近!”
康文舟在床榻上躺了几年,如今能出门,自然是连跑带跳的,恨不得越过高墙,直接飞出去。
一众仆从紧赶慢赶,唯恐将他跟丢,出了康家,却见他不是在往厉坛走,而是跑向了别处。
康文舟这病好得蹊跷,偏还是在康觉海死的时候好的。
可康家的下人哪会往坏的想,只知道康家当真是要易主了,他们哪是在跟着少爷狂奔,分明是在跟着日后的米面钱财!
听着背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康文舟跑去敲了柳家的门,那柳家少爷看见他,跟见鬼般要往回走,待康文舟喊他一声,他才回魂。
两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扭头便从后门溜了出去,把康家那群仆从甩开了。
康文舟喜不胜收,但到底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快步朝厉坛赶去,一边说:“我得先去拜拜厉坛,你给我带路,拜好厉坛,咱们再玩儿。”
“跟我走就是。”柳家少爷答应下来,他眸光闪躲,犹犹豫豫问:“我前段时日听说你爹被烧得起不来,是真是假?”
康文舟哪知这事,糊里糊涂道:“烧?是感了风寒的烧,还是哪种烧。”
柳家少爷往身后比划,说:“火烧的啊,后背烧了一整片,当日有不少人看见!”
康文舟不信,摇头说:“不可能,我康家有神仙护佑,火怎可能烧着我爹!”
柳家的少爷欲言又止,干脆不说。
康文舟心里起了疙瘩,总觉得此前听到的叫喊声非比寻常,极想回去看上一眼。
可厉坛已在眼前,他怎能白走一趟,还是拜了再说,省得不好交代。
厉坛大火已熄,啾啾声便听不见了。
仙长不在,康家自然不敢留人在这守,省得被鬼怪吃得骨头渣也不剩,此时四处空空,更显得寂寥阴冷。
寻常人不敢踏近一步,柳家那少爷摆手说:“要去你自个去,我在这等着。”
“窝囊。”康文舟嗤笑,继续朝厉坛靠近。
这还是他头回见到厉坛火灭,在瞧见正中那翠绿的桃树时,他惊诧得移不开眼,指着说:“别躲后面了,快看,那竟有一棵树。”
柳家少爷嘀咕:“也不知是真树还是假树,你这么有本事,不如扯张叶子过来让我瞧瞧?”
康文舟还真走了过去,看那桃树也不像是才移栽过来的,这得是仙树,才能日日受大火烘燎!
他盯得紧,心想仙树的根茎枝叶定是大补,那姓柳的心里一定清楚得很,所以才叫他摘叶子。
康文舟刚踏上厉坛,便见桃树后似乎有个人影,观那桃色的衣袂,分明是个姑娘。
他已年过十五,若非身体抱恙,定早就有媳妇了,如今一见女子,一颗心便砰砰狂跳,只想把人逮到面前看。
他爹康觉海三妻四妾,那日子滋润坏了,他堂堂康家少爷,没个美人在身侧依傍,像什么样子?
康文舟跃跃欲试,喊道:“你别走!”
柳家少爷听见康文舟那一声喊,还以为是在喊自己,他寻思着他也没要走啊,定睛一看,才知道桃树后边有个姑娘。
他不像康文舟那么胆大,心想能在这地方出现的,哪能是善茬,多半是什么妖怪鬼祟。
厉坛上,康文舟踩得骨头渣嘎吱响,全然不觉此地风雪有多冻,那燥意都快将他烧坏了。
他跑到桃树边上,跟玩儿捉迷藏似的,在另一边探头,往那粉衫姑娘肩上一拍。
姑娘扭头,一张脸不艳不俗,稚气未脱,看着也才十来岁,模样倒是秀气漂亮。
康文舟当即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许配人家不曾?许了也无妨,没什么是我康家拿不到的。”
那粉衣姑娘怯生生看他,眼里有几分好奇,却一句话也不答。
康文舟作势又要抓她,不想那人影往树后一缩,不见了!
他被吓坏,傍在桃树边上不敢动,左思右想之下,抬手便要扯下一片桃叶。
那桃叶是活的,一瞬便从他掌中滑出。
康文舟大喜,扬声喊:“这果然是仙树,你快来助我拔它叶子,吃了这树木,我们就能成仙了!”
柳家公子动不敢动,他看桃树嫩生生的,也许就是刚才的精怪所化。
康文舟揪叶子不成,干脆抓住桃树枝干,想整个掰断,哪料,树枝上有火星子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沾到他衣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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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太远,那柳家公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眨眼,便见康文舟后背上一撮火蹿了老高,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
康文舟浑身痛得火辣辣,满厉坛乱窜,跟个随处滚动的火球一般,喊了没两声,里边那骨头架子一散,当即化成了灰。
柳家公子吓坏了,转身就跑,一步也不敢慢。
闻安客栈里,店小二又得来消息,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
不等门开,光是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他便弓着腰说:“仙姑,康家那少爷才病愈,便失踪啦,如今康家又在四处搜找,还烧了符箓请那位仙长回来,符箓烧起的火当即变作蓝色,似乎是仙长应允之意!”
莲升站在门后,淡淡道:“知道了。”
店小二转身就走,如今整个闻安客栈就他一只鬼,只能靠他四处打探消息了。他心中长叹,忙是忙了些,却比以前舒坦。
引玉把石珠拿了出来,搁在桌上滚着玩儿,托起下颌说:“无嫌要回来了?”
“多半是。”莲升推窗往外看,说:“我上白玉京一探,今儿要是不见劫雷落下,那雷多半就是她所承。”
引玉走过去拉莲升的手,半个手掌还未痊愈,一半素净,一半触目惊心。
她低头亲莲升未伤着的半只手,眼皮子一掀,说:“这回要是把另一只手也伤了,我饶不了你。”
莲升微拢手指,指腹自引玉唇上擦过,“轻饶。”
“那可说不好。”引玉见莲升眼里晦色难忍,推开她的手说:“说起来,康家那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康香露的怨气,也不至于好得这么快。”
“我那日施了一缕‘怨气’。”莲升甚是平静。
“嗯?”
莲升转身,背对引玉亲了自己的指尖,神色不变地说:“只要两人搬回那边,康觉海的生气就会被拨给他。”
作者有话说:
=3=
第84章
背过身的人吻在指尖, 恰似蜂衔蜜而离。
引玉假意没有看见,戏谑说:“要是让天道知道,那受它点召赐职,掌控天地刑罚戒律的莲仙变成这模样, 它指不定还要打开天门, 再劈下劫雷一道。”
“回慧水赤山后, 我在白玉门外晃了三回,要劈早劈了。”莲升语气平平, 浑不在意地说:“况且我所作所为,不过是劝善惩恶, 劈我作甚。”
引玉软绵绵挥了两下手, 说:“道理全让你占了, 快去快回。”
她侧身,眯眼望向望仙山, 说:“有本事早些痊愈, 亲手指头有什么意思。”
莲升关门,气息转瞬消失。
引玉托着下颌赏雪, 一个人怪孤寂的,便把耳报神拿了过去,说:“稀奇,世人皆知望仙山可以通天,好巧不巧,厉坛的另一个洞口就在那。从望仙山到厉坛, 得有个十里远,那冰窟的形成绝非偶然, 寻个时机过去看看才成。”
耳报神早惯了, 这两人只有想起它时, 才会同它多说两句,它忍不住腹诽,嘴上却说:“先省省,如今莲升不在,可别四处乱跑,我手不能提、腿不能动的,出了事别指望我老人家。”
“听起来,你对这木头身有诸多不满。”引玉似笑非笑。
“嫌弃又能如何,我神魂与这木头相融,可怜见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耳报神嘟囔。
“挺中看的,新衣裳漂亮。”引玉扶稳耳报神,又说:“别慌,那冰窟又没长腿,我就算想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得。”耳报神心明眼亮,反刺她一句:“既然衣裳漂亮,以后老人家我的新衣裳都让莲升做。”
“嗯?”
“说笑,我哪敢使唤她。”耳报神小声说。
莲升扶摇直上,不过弹指,便现身在白玉京前。
冰雕玉琢的城楼间依旧见不到一个人影,城内寂寥,若非一尘不染,又得瑞光照耀,想必早成死气沉沉之地。
白玉门外依旧布有禁制,莫说要迈进去,单是靠近那无形禁制,莲升都如万箭攒心,面前有无上威压作阻。
不过,莲升此行并非是为了进白玉京,只是为等劫雷。
不过二十来年,白玉京里的时日竟恍如隔世。
遥记得,那只将白玉门当窝的猫,日日晃着长了一撮白毛的尾,钓鱼似的,钓的却不是鱼,而是引玉带上天的凡间酒。
凡物可不能随随便便带进白玉京,她只仰头睨去一眼,那猫便炸起毛,急慌慌变作人形。
归月把酒壶紧紧捂在怀中,说:“大人,这酒是明珰给我的,您要罚就罚她!”
莲升怎会不知,可听归月那一声“明珰”,心里有些犯堵,却不能轻易动容,只能不咸不淡地问上一句:“你喊她‘明珰’?”
归月银发黑裙,在白玉门上尤为显眼,像是瑞光下聚起乌云一团,她讷讷说:“与她相熟的人都这么叫她,您不知道呀?”
莲升想,她那时一定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将引玉压在莲池边一遍遍亲,咬着引玉的耳一遍遍喊“明珰”。
那是在白玉京时,她与引玉的最后一次欢情,许是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彼此亲得凶,要得也凶,轻吟未歇又起,情潮来得澎湃汹涌。
归月么,成了仙也不改脾性,那铃铛都坏了也不肯丢弃,还搁在白玉门上,当成凡物来玩。
莲升想到那只铃铛,当即腾身而起。
白玉门足有二十尺高,此前虽也飞身悬高,却没有留意门上种种,如今莲升细看才知,白玉石上竟有刀剑劈痕。
痕迹极浅,但就算只是这一星半点的痕迹,也唯有天上的神兵法宝才留得下。
门上落有禁制,莲升刚想近看,便被一股劲冲开。
良久,劫雷还是没有落下,承雷之人,多半就是无嫌。
晦雪天里,引玉撑伞离开客栈,这次没将耳报神落下。
店小二跟在她后边,想放声呼喊,又怕被人听见,委委屈屈地挤出声说:“康家还没找到康文舟,现在外边全是康家的人,仙姑小心些!”
引玉扭头说:“无妨,你回去就是,把客栈看牢了,省得有人潜进去。”
店小二颔首,忽然想起来,他早午饭忘了备。原先他是不会忘的,但两位仙姑和谢聆谢音两兄妹就跟他这鬼一样,不怎么吃那些,久而久之,他也懒于下厨了。
如今客栈里住了不少活人,还是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活人,店小二赶忙跑进厨屋,刚掀帘子便闻到油烟味,一看,竟是柯广原在做菜。
柯广原扭头问:“牡丹花雕好了么。”
店小二只觉得手疼。
大雪下,那皑皑身影禹禹独行。
康觉海那番话虽救不了他的命,却也没白讲,给引玉省了一桩事。
引玉不必偷偷摸进康家,只要找个寺庙道观,掘地三尺便能找到佛像。
路上果真有不少康家的下人,那些人行色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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