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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固执 【ZX整理】
闹了一宿的风波暂告段落, 殿中留着学生和朝臣们一同出了宫,外头的雪到底是没落下来,只叫远山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监生这一闹定是要罚的, 但眼下战事突发,咸诚帝也无暇搭理他们, 总归人矛头对的是天枢, 便叫温明裳自己处置便罢了。那三个领头的学生神色各异,望向女官的眼神皆是复杂, 中间的姑娘想开口跟人服个软认错,可这话还未出口, 便被从宫中追出来的个小人影骤然打断了去。
“姑姑!”天色已经不算早, 但九思昨夜唐突被叫醒上殿,本免了早起问安, 谁成想这孩子竟还是追了出来。她抱住慕奚的腿, 转眸又瞧见拥裘而立的温明裳, 紧跟着连忙正身软糯地补了句,“先生。”
近一年不见, 倒是长高了些。温明裳失笑, 颔首回礼后本想摸摸她的脑袋, 但思忖后还是作罢了。
咸诚帝已有疑心, 再过多亲近东宫或是长公主反有贻害, 哪怕担着师长的名也是不合适的。
慕奚好似不以为意, 她合掌覆上九思的后脑,将后头紧跟着追出来的宫人手中的狐裘接了过来,道:“大人事忙, 还且去吧, 本宫先带这孩子回府了。虽有师名, 但陛下的旨意是让大人得空指点,九思尚年幼,来日方长。”
温明裳目送她离去,而后才转头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回国子监将所见依约诉之于众罢,若是还有疑议,仍觉是一大弊害,待到风波平再谈。”
学生们不敢有疑,恭敬拜过后并肩而去。
高忱月在宫门前久候多时,此刻才堪堪上前去提她换下了肩上的旧衣。近侍借着凑近的功夫,压着声音在耳边道:“如何?”
温明裳略偏了下脑袋,氅衣的系带擦过肩上绒领,她下颌微收,指尖划过时轻轻点了三下肩窝,道:“跟。”
高忱月冲她眨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马车早已备好,大理寺这夜过后自不会再把人请入诏狱,赵婧疏上马与她作别,离开时沈宁舟恰好走出来。二人擦肩而过,连个照面的功夫都没留下。
“一夜辛劳,陛下道大人若是疲乏,可先回府歇歇。”她眼神微黯,但极快收敛了神色对温明裳道,“天枢眼下并非无人,明日前能拿出个大致的方略便好。事情来得急,镇北将军那边……大人其实也不必过多担心,陛下想来定会先遣人探问的。”
温明裳回以微笑,只说:“家国于前,岂有惜身之理?沈统领还请放心,不必明日,今夜宫门下钥前我会将所系一一断明禀告陛下。”
沈宁舟略一沉吟,拱手道:“有劳了。大人肩扛如斯重担还能应对自如,末将佩服你。恰好调来的这队羽林还未归营,大人若是要回府去,我叫他们送送大人。”
“谢过沈统领好意。”温明裳摇头,颇为可惜地说,“只是……”
“下官得先去一趟阁老府上。”
崔府闭门谢客多日,京中皆在猜度阁老病体如何,崔德良早过知天命的年纪,这场陈年旧疾又来势汹汹,难免私下便有人各怀心思。
恰好温明裳到时赶上诊脉的大夫出来,高忱月扶温明裳下车,见着那大夫的脸有些意外地“咦”了声,出言唤道:“孙大夫?今次怎得是你出诊,秋……咳,程姑娘呢?”
温明裳听着这后半句的一顿,难免侧目睨她一眼。
“哦,见过二位大人。”那姓孙的大夫停步朝她们拱手,解释道,“姑娘说她有事要出一趟门,归期还未定,这儿离不得人,便先叫我过来了。”
高忱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余光瞧见温明裳耐人寻味的眼神后赶忙正色道:“原是如此,对了,不知眼下阁老如何了?”
孙大夫沉吟片刻,道:“确是旧疾,今冬寒凉,防寒气入体再上根基,还是再静养最少一月为好。姑娘她已经留了方子,等天气暖和些应就好起来了。”他说到此又看看温明裳,忍不住叮嘱,“温大人也是,我家姑娘特地嘱咐过,叫大人得空去一趟呢。”
若是真去一趟……怕是免不得被程秋白一个眼神冻成冰碴子。温明裳轻轻咳了两声,莫名觉得很是理亏,只得含糊地糊弄了过去。
崔府的老管事早在门前等候,见她们大致问完,这才温吞地抬臂引路。宅邸岁岁如常,院中覆雪散了又落,恍惚又是徒增一年光景。
崔德良在院中煮茶,两侧转廊用石块压着垂帷,保证不让半点风透进来。他因病清减了不少,但见到膝下弟子第一句话仍是道:“北地清苦,怎么也不注意些自个儿?言成与我说了昨夜波澜,你该回去睡半日的。”
温明裳在他对面坐下,听闻此言忙摇头道:“我与师兄皆在朝,先生久病,本不该费心于此的。”
“劳碌命,大半辈子都习惯了,不缺这几日。”崔德良让人给她送了两盘酥蜜食上来垫着肚子,轻叹道,“暗潮涌动,你若是为公事,走一趟内阁许是更快的,不必来我这儿。四周风动不止,世间已无凰鸟可栖之梧。”
温明裳蓦然抬眸,低声道:“先生……”
回答她的是阁老低低的叹息声。
晦暗的天穹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天枢未时将北境清算的出兵辎重与改易人员报入宫,不出半个时辰天子贴身的宦官就等在了温明裳门前,咸诚帝无比急迫,好似连今夜都不想等过去。
温明裳白日里算完只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她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见到天子时拜服叩首时脊背好似也不似往日笔挺。
这些细处尽数落在咸诚帝眼中,天子没有多言,只是在受了礼后挥袖屏退了御书房侍奉的宫人。
“温卿如何看待这场战事?”他满面和气,将那份折子丢在了面前问她,“北燕犯境,出兵乃意料之中,只是这兵往西去,卿觉得镇北将军不怕东面有失吗?”
萧易安分了许久,突然发难势必有因。骤然的惊怒后余下的只会是疑窦,他虽忌惮洛清河,但不会真昏聩到觉得她能勾连上北燕萧氏的将军,但这场仗……的确很蹊跷。
如果不是她,也不是宫中豢养的家犬,能够怀疑的对象就只剩下了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的女官。
“不瞒陛下。”温明裳叹气,露出疲惫的模样道,“此局大致二月前,北境军中曾有防备,只可惜当日全军焦灼于燕州交战地,未能于此深想。”
“哦?”咸诚帝挑眉,细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亦因互市。”温明裳犹豫片刻,道,“此事并非微臣告知镇北将军,早在此前北境军中似便知晓。陛下应知四脚蛇摇摆不定,也未必全然没有为其所用者……”
西山口的诈局就是证据。
咸诚帝登时眯起了眼。
温明裳垂首不语,她知道对方在揣度什么,反正自己甩到潘彦卓头上的罪名也不止这点,更何况,这些话并非全无凭据,对方的确居心不良。
思量间,铁器与玉石碰撞的珑璁声突起。
“守备军初现锋芒便遇此强敌。”咸诚帝摸出的是温明裳回来时呈上的虎符,“此时善柳营后撤,铁骑不打无谓的仗,卿觉得朕所思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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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明裳目光轻动,故意思忖了片刻方道:“那么天枢调配的辎重……”
“此乃西山口外的战场,一切如旧便可。”咸诚帝紧盯着她的脸,悠悠道,“虎符在此,元绮微如卿所言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配合铁骑吧?”
殿中一时冷寂。
温明裳似是有些犹豫,但她又像是很快下定了决心,再开口时有些许难掩的涩然:“臣……遵旨。”
咸诚帝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阵,这才挥袖让她退下。
暮色已至,宫人提着灯在外等候,一路无人敢抬头。
温明裳在离宫前见到了缓步而来的潘彦卓。
昨夜言笑晏晏的人衣衫湿透,这样的天气,近乎滴水成冰。
温明裳目光微动,看见了他下颌上蔓延开的指印。
四目相对,对方目光淡漠,却转瞬慢慢笑出声。于宫门前失仪是可治罪的,但他好似浑然不察,笑声愈加放肆。
温明裳转过头意欲离去,身后那人却低低唤了句。
“温大人。”潘彦卓笑出了泪,“你知道你我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温明裳皱起眉。
潘彦卓迈步近前,低声对她喃喃:“你是鸿雁,我是囚狗。但你我又无不同,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十分坦荡地暗示。
她不能演一世的孤臣。长公主的话言犹在耳。不单是因道义本心,而是咸诚帝不会信任何人一世。
“更深露重。”温明裳淡淡道,“潘大人失足,还是尽快归去为好。”
潘彦卓却是笑着问她:“今次可以,你能保证洛清河下一次还活得下来吗?我看着你呢温大人,守备军也是。”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而失笑。
“错了。”她道,“你根本没明白你今次为何棋差一着。我们的不同不在境遇。”
潘彦卓闻言一愣。
温明裳看他的目光里有些怜悯,她眺望向森森宫墙,在转身前道。
“在你自以为是囚狗之时,你就与豢养你的人毫无差别。”
“你们不信任何人。”
京城的快马飞驰入境,但身负皇命前来探问战况的心腹没有找到洛清河,州府的官员一问三不知,只说燕州军政一向分开,他们也无从插手。
这里不是天子脚下,一纸皇命甚至也能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搪塞,天子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将此事连夜又回禀给了京城。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也在大雪里飞快传入了洛清河手中。
铁骑西进驻扎在樊城以北三十里,这里能随时看见西山口外的响动,善柳也撤到了此处,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几日里,西面与萧易大军正面冲突的只有守备军自己。今早元绮微遣斥候秘密抵达了三城,盖着都统亲印的军报上只有两句话。
【固守不出,此为皇命。如将军所料,分毫不差。】
林笙也在樊城,瓦泽一战后她的伤还没好,此刻飞星的主将职暂时给了阮辞珂,她做些调遣的差。
拓跋悠的威胁仍在,洛清泽被留在了瓦泽,他仍旧不能服众,但守势也在日渐驾轻就熟。
这些年轻一辈在石阚业死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步履匆匆,在雪落无声里咬牙逼着自己飞速成长。
“萧易来得真够快的。”林笙啃着冷掉了馒头,一边翻看连日的军报一边给洛清河复述,“虽然拓跋悠打出了名头他吃了败仗,但冬天打些什么?他又不像狼崽子,背后还站着个有钱的公主。这么一打,明年怕是军粮都成问题。”
守备军虽然已经撤回了关中固守,但伤亡还在增加,萧易兵临城下,大有一副不打下新设的要塞不罢休的气势。
别说京中觉得不正常,就连北境都觉得不正常。
洛清河没答话,她在看飞星探查的行军路线,潦草的字迹遍布羊皮纸,墨痕几乎要浸透纸面。
“清河?”林笙凑近了些,忍不住好奇,“你让善柳回来,又暂时按兵不动,等军报入京怕是又要流言纷纷。温大人那边……没关系吗?”
“嗯?”洛清河似乎才回过神,她手里捏着封新送来的信,但一直没拆开,这么揉捏着都快将封口给揉散了。
林笙瞥了眼,敏锐地发现那上头没盖任何一营的军用印章。
它不是军报,更像是家信。
“京城的那些个明争暗斗都传到咱们这儿了。”林笙叹气,“能让辎重粮草不变,只是守备军固守不作援兵用,温大人的确是有本事的……你还要等吗?几时动身?”
洛清河这才看她一眼,却不是回答,而是问:“明日有雪吗?”
“哈?”林笙诧异地看她一眼,“有,要起白毛风了,一时半会都不会停。不过也是好事,至少攻城车动起来麻烦了。”
洛清河丢了笔,淡淡道:“传令吧,明日动身。”
她迎着自己主将愕然的目光,笑道:“顺便答一句你刚才的问题,萧易的出兵不是偶然,是意料之中。”
“……因为拓跋悠?”林笙问。
“嗯。”洛清河点头,顿了一下又道,“还有都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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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不折 【ZX整理】
林笙从桌上跳下来, 拍掉手上的碎屑,道:“你等等!把话说明白些,为何是意料之中?还有这个……”她翻来覆去倒腾出被压在底下的书信, 纳闷道,“京中对天枢的弹劾也是意料之中?你和温大人到底计划了什么?”
洛清河把热茶递给她, 道:“还记得六月我带人在沧州外打的那场突袭吗?”
她在那场仗里烧毁了萧易预备的辎重补给, 射杀了经验老到的巴尔吉,这让对方不得不在之后的数月里保持蛰伏, 直到能重新从北燕腹地调来新的军粮。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托大, 就连信赖的老将都挡不住轻骑的突袭, 更不用说新人,所以别看现在西边战场打得狠厉, 实际上萧易根本不敢再将大军分得更开。
他在战场上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兵力留在后方, 就是为了保护调整后的辎重队。
“记得。”林笙点头, “损失了那批粮草加上个辎重将军,也让我们没在瓦泽落得个腹背受敌的局面……我记得我们说过这个问题, 照此看, 都兰从龙游手里抢下的那几车粮食应该没有给萧易, 而是给了拓跋悠, 否则他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个时候从东面战场调粮合围才是最快的, 但是北燕没有, 而等到重整旗鼓,已经是冬天了。
“都兰让他错过了机会。”洛清河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他当时可以出兵绕过孑邑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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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少能抢过都兰毁掉我们烽火台的功劳。他和拓跋焘可能是一条心, 但他和拓跋悠不是, 那几年的磨砺根本算不了数,北燕王庭的眼里,拓跋悠打下的一切战功都将归属于都兰。”
军中不问政,但铁骑和北燕打了几十年交道,将军们也不是傻子。林笙经她这么一提醒回过味来,沉吟着说:“你的意思是,北燕王庭已经失衡了?”
“裂痕早就在,瓦泽之后尤甚。”洛清河把冷下来的茶喝了,她在说起瓦泽时不再带有分毫的哀恸,面上的神色像是连绵雪峰上无可动摇的坚冰,“都兰有来自北漠的支持,她能够越过拓跋焘支撑起拓跋悠的战场,她拿捏着贵族们的利益,随时可能向小皇帝施压,现在还有了军功。如果萧易再没有动作,那个位子就要提前易主了。”
这就意味着这场全面的南侵已经失去了意义。从都兰拒绝将粮草交给萧易的那一刻起,他就被逼到了绝路。
无论天时如何,为了他的主君,他都不可能再蛰伏不出了。
“真被动。”林笙不禁嗤笑摇头,权争之下的白骨举目皆是,“那你是如何想的,现下守备军固守不出,其实就算不管,只要拖到开春,萧易也必须退兵。但此刻交战地尚且虎狼环伺,你却要调兵西进以少打多,这又是为什么?别和我讲只是出于战场考量,你肯定和温大人讲明白了!”
“萧易撤军回到王庭,他就会成为都兰的制衡棋子,无论拓跋悠如何得胜,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洛清河道,“现在天枢的困局起于互市,只要萧易回去,朝中会很快意识到都兰还远远不能代表整个北燕,互市止戈就是在给人画饼。到此时,先一步提出互市的四脚蛇要么是不堪大用,要么就是居心叵测。陛下对这件事十分敏感,那只四脚蛇身上沾着血仇,那么他这么做的原因就不难猜了。”
此举也是在为天枢解困。
她转了一圈扳指,很快又道:“对于我们,三城的枢纽已基本落定,天枢已经统一起了东西战线,等到开春,朝中就会对我们提出新的要求。”
“……什么?”
“监军。”洛清河轻飘飘地抛出这两个字,她在看到自己的主将骤然握紧的拳头后继续解释,“火铳的事已经被四脚蛇捅了出去,我们无法给兵部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它确实来路不正,即便是功过相抵,也不能放到明面上去说。天子应允天枢支撑起战线,让我们能舒服地打到现在,这是有代价的。开春以后,我们心中可以记住天枢仍是铁骑的铠甲,守备军是我们的袍泽,但在朝臣眼中,它们不是了。”
“萧易必须在这之前将全部兵力回撤北燕境内,不单单因为能断绝铁骑在之后腹背受敌的局面,也因为只有这样,守备军才能依照最初构想的那样调回靠近三城的要塞,这才是天枢在北境构建起军事平衡的前兆。”
京城来的信使无法越过雁翎关。一来胡虏虎视眈眈,他们在京自诩天子心腹,还有大好的前程,不会真来冒险;二则是除却军中传讯斥候,还真是就连州府都不知铁骑现下的调度安排。
太宰年废除了宦官监军的旧制,在无形中给了边军莫大的自由。千里之遥,等军报入京,这边的仗估摸着都打完了。
但洛清河这番话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林笙,这样的局面开春就会被改变。她们还要在明年夏天想办法解决掉拓跋悠的威胁,那就必须在此之前先扫清周身的障碍。
所以这一仗不能等,无论多么艰难凶险,她们都必须应战!
“除此之外,”洛清河微微仰起身,看着她说,“西面打起来开始的混乱,是个很好的机会。绕过孑邑山脉有无数要塞的旧址,那里不再是狼骑熟悉的一马平川。”
“我们该接他们回来了。”
风短暂地停下片刻,雪粒安静地坠下,不多时便落满肩甲。
洛清河曲腿坐在雪丘上裸露出的岩石边缘,海东青裹着满身雪落在她身边,拍打着翅膀偷走了放在手边的干肉袋。
这里还能隐约听见铁骑营地杂乱的声响,但巡营队不走这一头,如若没有人刻意找过来,大抵也是不知她独自一人跑来此处的。
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特意走这一趟了。
这是铁骑停留在此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日元绮微留在西山口的守备军会为她们打开西山口的大门。林笙被她留在了这里,她身边有阮辞珂,北面和善柳营在一起的还有百里勋,实在不必一个伤患随行。
数十里的荒漠戈壁被白雪掩埋,胡杨在荒野里缀影成林,像是给无边的银装点上随心的泼墨。
洛清河薄唇呵出热气,她默然坐了一会儿,而后才抬手从怀里摸出了那封此前一直被她捏在手心里揉搓的书信。
外头已经因为久握而有些卷边,她摘了铁指,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藏于内里的字迹。
【吾家将军见字如面。】
【借国子监生风闻,京中危局已解,我令忱月与小若顺此着手彻查勾连之臣,想来不日便有结果。天子虽已生疑,然我于他尚有大用,经年之内定然无虞。锦平殿下之念我业已问明,她心有千秋,定如你所愿,功成不负天下。战场凶险,你切勿忧心京城,此战过后无论时局更易,万事有我。】
洛清河微微抿起唇,落在那上面的眸光消融了霜雪,化成了温吞柔软的清流。
【近日天寒,我依约添衣,未敢轻慢。然卧榻空置,热炭衾枕亦难解夜凉,故去此信。不知我妻聪慧,可知解法?若有所得,还望务必书信相告,否则岂非夜夜难眠,有负妻所望,实乃大过也。】
她拿着信纸哑然失笑,随之摩挲着指尖,像是能透过正经过后短短的几行字的插科打诨瞧见了温明裳轻捏笔杆唇角噙笑故作纯良的模样。
【阿然,我于京中寻见了块好玉,只惜手拙,待你归来也成不了锦绣珠玉,只说勉强堪戴,君子一诺,还望勿弃。园中空空,京城春早,不妨手植一株堂前柳,恰映梅香成趣。暌违日久,殊深驰系。惟愿来年诸事可平,岁岁安泰,永无别离。】
落款是妻温颜。
天边夜色悄然而至,连同稍显温柔的风都再度变得凛冽。洛清河跳下了石头,将这封信妥帖地收入了怀中,紧贴着心口,像是要把藏在铁甲下的柔软连同眼中的温情一并好好地藏匿起来。
那既是她此生唯一的恣意放纵,也是让她无坚不摧的护身符。
劲风横扫过漫长的戈壁战线,城头的灯火在风雪天里变得摇摇欲坠,军士在往里添晒干的枯草,烟尘呛得靠近的人直咳嗽。
远方的黑暗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那是狼骑的营地。沧州的骑兵还没有构筑完全,元绮微不能拿他们冒险,她这一路学着洛清河曾经演示的战法且战且退,在保证关内到西山口的内道畅通之余审时度势地保留下了临近的要塞关卡,这是现今沧州城外的再度树立起的屏障。
攻城车被留在了那外面。
“几时了?”她没有回头,低声问站在身后的副将。
“亥时正。”副将一面回答,一面将目光投向城墙下的营帐,那是京城来使的帐子。这个点里面亮着火烛,帐中人影攒动,显然还未歇下。他愤愤地转过头,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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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将军,从关内走西北小道,可以直达西山口附近的哨卡,我们的人除了最大程度散出去,还可以让老杨的骑兵去……”
“住口!”元绮微回头瞪他一眼,低声道,“不只有他一人,若是被发现,不单你我要负罪,还会牵累到更多人。”
有关天枢和铁骑的联系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更多的人。守备军可以把铁骑当作袍泽,但温明裳一早就告诉过她,至少明面上,他们必须全然忠于天子。
否则不是在帮雁翎,而是在害他们。
副将面色涨红,他略显不满地低下头,但没有再说什么。
元绮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冬夜的风像是刀子,她缓缓收紧搭在城头的五指。
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易撑臂坐在大帐里,在过去这支军队远比拓跋焘的狼群更得大君赏识,他们是亲卫,是属于北燕最强劲的精锐,但现在他盘踞在帅帐中,身影却显得分外孤独。
他比起将军更是个政客,当属于他的羽翼被一点点折断,他就失去了过去坐镇在后的选择。可他还不能上马冲锋,他还得留着这条命回到王庭。
攻城车蹍过雪与沙混杂的戈壁,骑兵在此处亮出弯刀,他们蓄势待发。
“殿下。”副手掀帘而入,向着座上威严的主帅行礼,“已经准备好了。”
萧易拾起了身侧的弯刀,他走出了大帐,看向远处大梁人重新建立起的城防抬起了手。
战马在嘶鸣。
“进攻!”
飞鸟随战鼓轰隆掠入长空。
流矢与火罐倾斜而下,像是毒蛇般顺势蹿到了士兵的身上,黑夜里回荡着惨叫声,辨不清的人影在倒下,但攻城车还在前行,粗壮的巨木反复撞击着要塞的大门,细密的裂痕在呼啸声里蔓延。
“床子弩!”元绮微飞快下令,“把他们的盾牌砸开!”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悠哉踱步而来,“元将军。”他揣着袖,面皮白净,在说话间嫌弃地挥舞着手掌,像是在驱散扬起的烟尘。
“何必守着外头那些破铜烂铁?下官瞧这沧州的城墙厚实得很?京中本就命将军固守不出,我看还是让弟兄们先退回来,否则伤着了如何是好?”
副将就在旁边,他刚搬回了新一批的火油,一听这话被气到脸色发青,若不是碍于自家都统的面子,怕是能对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天子心腹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
“守备军不敢违君命。”元绮微横他一眼,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但末将是沧州守将,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说话间,她抡起传讯的战鼓,泄愤一般狠狠砸了下去。
咚!
阵前的敌将还在聚集,他们兵力众多,这是守备军无法比拟的优势。沧州城可以守,但是外面的那些城防要塞……元绮微眼观战局,在下令之余暗自掐算着时间。
再等等。
过来监军的京官看了半晌,嗤笑了声抖开大氅,叹息般摇头下阶,“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哪……[1]”
“该撤了吧元将军?若是死伤过甚,下官这回京之后……”
副将一声骂已经到了嘴边,但对方的话没有说完,他的骂声也卡在了喉中。
火油蹿起的火焰蔓延在了铁蹄之下,刀光扫过,它顷刻间便被熄灭。重甲在连绵的雪丘上显出身形,他们取代了火与星,成为了天与地间新的交界线。
监军在这一刹那面色发沉。
火星掉在足边,萧易仰头看见了远方悄然而至的万军铁蹄。他翻身上马,沉默地抽出了藏锋已久的弯刀。
斥候疾驰而来,滚下马背禀告:“殿下!离策的重甲堵截住了我们撤向东面的马道!”
海东青在头顶俯冲而下,它紧紧跟随着洛清河,振翅翱翔撕开了迷眼的风雪。
守备军不会出关,洛清河让最擅守的离策挡在了身后,李牧烟和善柳就在她身侧。
萧易看不见铁骑的将军,但他在这句简短的话语里猜出了敌人的意思。
滚回去,或是就在这里不死不休。
你选罢。
作者有话说:
[1]杜甫《兵车行》。
小温你那是觉得晚上冷吗,你那是想抱老婆!(超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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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袍泽 【ZX整理】
西面的狼骑和雁翎碰过两次, 一次是最初的沧州驰援,一次是西山口的截杀。这两次交锋双方都未尽全力,因为西面在打不开沧州大门后就不再被视作正面战场的突破口, 这支军队即便是精锐,能造成的威胁也相当有限。
但在今夜, 这个局面被彻底更改。
铁骑自雪丘倾轧而下, 如同奔涌的洪流,他们发动急袭的位置临近各处要塞围成的屏障, 这让附近为了推动攻城器械而下马成为步兵的“马前卒”们首当其冲。铁盾能拦下流矢与火油,但绝无可能拦住奔如雷鸣的重骑, 他们根本来不及奔逃, 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成了刀下鬼。
血雨泼洒在白雪之上。
轻骑正面迎击重甲是在自寻死路,狼头旗在黑夜里挥动, 北燕的骑兵当即后撤四散开。他们没有回头看那些倒霉的同袍, 在大帐的命令下达时抡圆了锋利的弯刀。善柳营的确是铁骑野战的无冕之王, 但双拳难敌四手,此刻全线开战人数就是莫大的优势。只要在重甲冲击的势头缓和之时把队伍分割开, 那些身披铁甲的巨物就会陷入十个、百个的包围!
长刀在此时远没有弯刀阴狠, 厚重的甲胄也有软处, 狼骑的弯刀嵌入头盔与胸甲的缝隙, 在冲撞中借着速度削掉了铁骑的脑袋。
萧易的确惜命, 但他既是狼骑的统帅也是萧氏的王族, 他远比东面拓跋家的那只狼崽更加骄傲。
输赢打过才知道,北燕没有不战而退的将军!
元绮微伏在墙头俯瞰遽然撞入敌阵后明显慢下的铁骑,连呼吸都在抖。天寒至此, 她后脊竟还在冒汗。
狼骑调头后尝到了甜头, 他们在风里扬起弯刀想要继续用这个战法禁锢住大梁人的铁乌鸦。然而萧易的紧抿的唇角还没松下片刻, 变生肘腋,侧翼穿插而入的重甲撞开了北燕的战马。
“那是……离策?”副将伸长了脖子眺望,说话时又惊又喜。
三大营中离策主守,他们在重甲野战中的表现远没有善柳亮眼,但此刻这些骑兵在四散的狼骑包围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厚重的甲胄如同山峦般稳坐在后。善柳的刀在片刻的滞凝后于间隙里冷硬地穿插出去,让敌人在被撞得人仰马翻之余血溅当场。
可斥候不是禀告离策在后方吗?!萧易在刹那的惊怒后迅速反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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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战场,慢慢咬紧了牙关。
洛清河分了兵。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他便在下一刻精确地锁住了敌阵中最亮眼的那道刀光。
洛清河身后没有离策的骑兵,她挥刀的速度远比普通铁骑快,寻常的狼骑围不住她,靠近要么被踏雪在愤怒的嘶鸣声里踏下马,要么就是被重甲装配的长刀砍翻命丧当场。骑兵中有经验丰富者当即变阵,越来越多的人绕过周遭的重甲奔袭到了她身后。
经验老到的将领会在此时迅速做出反应来躲避围捕,但洛清河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退回来,她在又一次挥刀时将后背完全暴露在外。
近乎伴着尖锐的鹰唳,另一把刀昂然挡在了她身后,李牧烟身后同样没有离策的兵,但她在粉碎这次偷袭后同样没有调转马头。战马在来回换踏,随着踏雪后撤的小半步不满地低鸣。
她正对着沧州的城门大笑出声。
“欸,丫头。”李牧烟面上全是血污,但那些污浊遮不住她眸中的神采飞扬。她在初入铁骑时是洛清影手下的兵,论年纪要比洛清河大一轮,但这个称呼在对方成为铁骑的统帅后再没叫过,此时竟让人有些久违的怀念。
她头也不回,说:“比一比?”
洛清河呼吸微促,她舌尖抵着上颚,竟也跟着笑出声,“好啊。”她双手握刀,在刀尖捅入敌将胸膛时目光狠厉,“你说——”
“比什么?”
“比——”李牧烟吐出一口气,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大纛,她声音因砍杀的暴喝变得低哑,但在咫尺间依旧清晰可闻。
“看谁能把那玩意儿折下来。”
大纛的方向也是狼骑大帐的方向。
洛清河在换手间扯住骨哨,飞星的流矢在此刻从外围疾射入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她挑了下眉,在电光火石间甩去了刀上血珠朗然发笑。
“好啊——”
近处的北燕骑兵听见这句话脸色煞白。他们明明都见惯了沙场白骨,却在此刻被这种近乎疯魔的笑谈惊得忍不住后退。
大梁的雁翎铁骑究竟是什么样?这个问题恐怕没有答案,铁骑不是守备军,他们在一早就脱离了固有的束缚,他们是大梁唯一一支深受统帅本人风格影响的边军,这既是他们强大的原因,也是备受忌惮的隐患。
或许这个问题该变成,铁骑现在的统帅是什么样的?拓跋焘觉得洛清河狡诈莫测,那是因为燕州交战地之外毫无阻碍,在两方都无法打破界限的时候,用这种战法既能最大程度减少伤亡又能击溃来势汹汹的狼骑。
但现在这个前提并不适用与萧易手下的军队,洛清河没想在这里铲除他,她还需要这个人回到王城,所以这场仗不是歼灭战,更不是消耗战。
最锋利的刀与最坚固的城汇聚于此,这是无言的压迫,没有正面碰撞过这种阵型的铁骑的北燕骑兵肝胆俱裂,他们或许必须听从军令冲锋,但没有人不会为此感到恐惧。
那把刀下一次是不是就会架到自己颈项之上?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们洛清河这种以变著称的将军会有一面是这样不要命的狂徒?
狼骑的副将后背发凉,忍不住转头去看自己的主帅。
萧易握刀的手隐隐发白,他在这一刻有些颓然。主帅亲至可振军心,这是个新兵都知道的道理,但他偏偏此刻不能这么做。
谁能保证洛清河不会中途改变主意?铁骑的战阵在随着推进不断休整,这些杀红眼的仇敌真的会停下吗?他不敢赌。
那么这场仗赢面就变得微乎其微。
咻——
箭矢于此时风驰电掣而至,乱军中的一支箭,裹着北地苍劲的风当着敌将的面洞穿了木杆。大纛轰然坠落,没于血泊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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