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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0-19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山川月》180-190

    第181章 斡旋 【ZX整理】

    铁骑离京时尚是新雪初降, 如今再见已是三月暖春。她们肩上同担家国之责,行走间皆是俗务缠身,只余下了堂前半刻光阴将思念融入了往来的只言片语里。

    洛清河随着力道向后退了半步, 她双手托着温明裳,在仰面相视时被低垂下来的长发拨得耳尖微痒。

    黑白两色的衣摆随风缠在了一处, 天与地的界限似乎在某一瞬悄然模糊开。温明裳圈着她的脖子, 在短暂的相视过后故作严肃道:“下官今次奉旨而来,将军非但不遣人相迎, 反倒如此举止,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好似跳下马的人不是她一样。洛清河在短暂的错愕后本还想问她何时有了这策马出关的本事了, 一听这话顿时忍俊不禁。

    “军营重地, 若非手持朱批御令不可轻入,大人这是不请自来, 还要恶人先告状?”洛清河余光向后瞥了眼, 也不把人放下来, “不过小温大人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温明裳好笑地锤了一下她肩膀, 她还想要说什么, 托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将她向上抬高了些, 她还来不及怔神, 下一瞬洛清河便抬手覆上了她的后颈。

    她手上还带着河水的凉意, 温明裳不由瑟缩, 但囿于这方寸,哪有让她退避的余地。

    余下的言语模糊在唇齿间,分别数月的想念在山水夕日里化作了实质, 缠绕在指尖发梢, 融近了亲密的触碰里。

    卸甲过后洛清河没再束冠, 温明裳在间隙里轻触她的面颊,五指悄然没入微散下来的长发。她们靠得那样近,温明裳呼吸里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属于侯府的熏香好似变得浅淡,但其中混杂着苍野的草木气息却让她眼眶微热。

    洛清河抬指蹭了蹭她眼尾的小痣,在分开时把她放了下来。但温明裳圈着她的脖子没松手,夜色随着日暮西沉悄然弥散,光影模糊开,她却在晨昏交界里听见怀中人在耳边悄然开口。

    “青青河畔草[1]……”

    洛清河闻言眸光轻漾,她放松了肩膀,在被悄然抱紧的力道里贴着对方耳尖轻声呢喃那被藏在风声里的残章片语。

    头顶是浓云散去后的星海月明。

    来的既是温明裳,营中原本的布置便也用不上了。军中人对朝廷来使本是没什么好脸色,是以这一见着二人并肩回营都满面错愕。

    栖谣倒是在温明裳入营时便知道了,但还是免不了被久在雁翎的军士拉住私下问询。

    “这位大人难不成是……”

    她侧头看了眼主帐微曳的帘,颔首道:“嗯,夫人。”

    围在周遭的一群人顿时炸了锅。

    李牧烟原本还站在边缘,她该说的早在今日回营便说明白了,留在这儿本也是看一看京中来的会是什么人,如今既没什么要紧的,用过晚饭她也该回西山口一趟。

    可这才迈出去没两步,转头便听见近处回来不久的林笙倒抽了口气。

    李牧烟停步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林笙木着脸,满面肃然地沉吟了片刻才道:“虽说人是向着咱们这边的,但我原以为斡旋于朝野的该是个城府深沉之辈。”她沉痛抚掌,愤愤慨叹着说,“今日一见才知坏了啊!”

    “就冲这张脸,谁栽都不冤!”

    此话一出,旁边刚灌了口茶的宗平就被呛的连声咳嗽。

    李牧烟深深吸气,仗着身量把这位下了战场就不着调的飞星主将的脑袋狠狠摁了下去。

    “你怎么就长了张嘴!”

    战后是短暂的宁静。

    交战地的物资有限,除了主将帐中的鲜奶算是稀罕物,驻军营的饭食简单,惯常的也就是粗烤的面饼白菜,配着些炖羊肉。

    这个时节帐中的炭火早就撤了,也没有多备着的,洛清河只能点了烧水的炉子,将放着食盒的木几挪到边上以免过快冷掉。

    夜里帐外仍旧结霜,此处不比关内,染了风寒才是糟糕。

    “烽火重燃后关内过来的马道不大好走。”洛清河拿小刀剔着剩下的骨头,将还温着的那碗鲜奶推到了温明裳眼前,她垂着眸,半是劝地笑道,“累着可就半点不划算了。”

    温明裳捧着碗,余温驱散了寒意,她挨着洛清河坐在简陋的床边,过了好一阵才道:“这笔账在这儿可不能这么算。”

    洛清河于是侧过头看她。

    颜色浅淡的唇边沾了点不大明显的痕迹,洛清河眼睫颤了下,抬指帮她蹭了去。

    这些动作做来从来都很轻,温明裳从中品出了那份藏于行止之下的怜惜。她耷拉着眉眼,在把碗放回原处后把面容埋入了洛清河的颈窝。

    洛清河放下刀,借着边上的帕子蹭了蹭手,这才回抱住她。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颈侧便传来微微的刺痛。她倒抽了口气,笑着把对方的脸掰正,“做什么?”

    温明裳喉中溢出声轻哼,她抓起对方的手腕,佯装恶狠狠地咬了口:“深夜急报,言燕州有急,还拿的是天枢阁的令!”

    她好似负气般扯着袖口,刚想往下说却忽地顿住。

    洛清河目光微移,这会儿想起来自己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忙道:“只是擦伤,关中出来时捷报应当已经送到了……嘶!”

    话音未落又被咬了口。

    这回是真用了劲儿,炉上火苗闪了闪,像是也心虚地将自己掩面藏了起来。

    “洛清河……”温明裳向前整个人圈住她,把脸埋进襟口闷声咬牙道,“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天枢的夜半急报细算起来就是洛清河带着人出营的那几日传回京的。军务州府不知,为了防止刺事人泄露军情,从很早之前开始雁翎的布局便只经由各营心腹,洛清影当年设将军帐后便将有资格经手的将军们召入其中听命,这个规矩延续到了今天。

    洛清河倒是一早猜到州府会将铁骑调度回报京城,却没想到天枢竟是把此事当做了紧急军报星夜入京。那段时日连铁骑自己人都未必能联系上深入苍野的这支军队,再加上其后拓跋焘觉察不对陈兵南岸有大举进犯之嫌,也不怪有人紧张。

    莫要说旁人,当时在场的就连高忱月脸色都变了。

    温明裳接了令,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又听见院外马蹄声急。内宦深夜到访,来不及喘口气便如同传信来使一般滚下马尖声道。

    “温大人!陛下急诏命大人入宫!军情要务,还请大人速速动身!”

    温明裳只得先压下心惊,冷静颔首应是。

    宫门外是久候的沈宁舟,这位羽林统领此刻亦是满面冷肃,她惯常随侍天子身侧,深夜亲自相迎也足见事态紧急。

    温明裳朝她略一拱手,这才紧随着去了御书房。

    人还未进去,便瞧见了殿外跪了满地的内宦。

    咸诚帝的声音自殿内传来,“温卿到了?快些进来。”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目不斜视地推开了虚掩的殿门。殿内满地碎瓷,天子面容冷然地端坐在上首,这个时辰边关急报,想来也是才睡下不久便被惊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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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州军情,温卿看过了吧?”大抵是已动过怒,咸诚帝此刻说话时倒是和颜悦色了几分,只是这关起门来,做给群臣看得宽仁面目便也难以自抑地淡了下去,“朕本不该插手边境军情,可你看这办的究竟有多冒险!”

    “擅开西山口,敌寇大军压境之时调兵诱敌,若有闪失此该如何是好啊!她这——”天子掩面斥道,“年前世子才败了一场,朕知她护国心切,但也不该如此冒进!这孩子原先不是这个脾性的!”

    这般听来倒似乎皆是关切,但温明裳却知言外之意。她略一沉吟,跪地沉声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虽镇北将军此事的确操之过急,但陛下尚不必如此忧心。”

    咸诚帝这才深深吸气,道:“卿主领天枢,于此事上必定眼光独到。那且说说,此言有何凭据?”

    “其一乃为将者其人。世子兵败,并非一人之过,世子年岁尚浅,敌将绸缪多时,又恰逢天时不定,这才有了可乘之机。”温明裳斟酌着应答,“然镇北将军乃护国之将,坐镇北地日久,世子距其仍有差距。暂不论将军之行,陛下圣明,自知将军之能。我大梁立朝来未向戎狄俯首,铁骑亦是陛下之利刃,若是将军据守不出,那臣反倒要适时参其有渎职之嫌。”

    咸诚帝猜忌那十二万铁骑不也正因洛氏出身者皆非庸才吗?他应是最清楚洛清河用兵谋略的那个人,是以温明裳这番话只是为人臣的劝解。

    先定君心,才好言过。

    咸诚帝闻言果真叹气,他垂眸又看看掌中军报,过了许久方道:“温卿,且继续说。”

    “其二为燕沧两州辎重。”温明裳眉头微松,紧接着道,“臣与潘修文年前清算,两州供给绝无问题,陛下年前才提沧州都统,其人少年英才,心中应有计较。臣此前与兵部诸位大人相议,其人皆道西山口易守难攻,守备军于此底蕴深厚,即便真有差池,此地也难落敌手。镇北将军所率部众虽匿踪于交战地,但军报上所言,他们先过三城,既有后备,臣可言陛下掌中这支利刃,必不逊于北燕新将。”

    咸诚帝听见潘彦卓的名字时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还未来及多言,便听见温明裳话锋一转。

    “其三……北燕新将固然锋芒毕露,然北燕苦于内乱久矣,一人之锋锐,未必为部众之锋锐。”温明裳话音稍顿,似是想起什么般放低了声音,谦逊道,“此言非臣所述,乃是日前与潘大人同督要务时谈及的。臣闻潘大人出身燕地,想来比臣更加清楚边关之事。今夜臣反复思量,天枢如今诸事未定,开朝再过月余还有新的春闱与恩荫,于是不免觉得陛下委以重任去往沧州一事是否可以让……”

    “胡闹!”咸诚帝听着前半段尚在沉思,一听这后半句的弦外之音顿时拍案道,“你啊!朕难道不知天枢诸事繁杂?可如今急报落于眼前,潘修文精于筹算而非民生,又无背景根基,你让他代你去北疆,岂不本末倒置?”

    温明裳面露难色,忙下拜道:“微臣失言,有愧陛下恩信。”

    “起来起来。”咸诚帝抬手叹息道,“卿夜半难寐,如此忧心国事,朕岂有责罚之理啊?只是世上少有完人,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但沧州之行乃朕之诏命,岂有朝令夕改之理?温卿不必忧心,天枢即朕之名,有何错漏朕自当同担,你且放手行之。”

    温明裳这才长叹谢恩站起身,她微微拱手,接着适才的话道:“微臣不才,但亦信陛下识人之明。陛下昔年曾言镇北将军之才,那此战或许可成战事转机。燕地至京路途迢迢,所言难免迟滞,还请陛下稍待两日,臣以为当有捷报。”

    若说前面那番话真假参半,这话倒是她的心里话。铁骑匿踪她自然也忧心洛清河的安危,但她在此刻也愿意相信洛清河的成算。

    咸诚帝星夜诏她入宫本也是为了定心,话说到此,也不好再流露出怀疑,只能道:“所言有理。唉……但这孩子此次实在是办事不妥,军中事不可外穿朕明白缘由,可怎能连军中人都难觅踪迹,这万一有个什么变数也是过于凶险了。温卿,你与她交情甚笃,此去定要多加提点!”

    温明裳垂首称是,君臣秉烛再谈了近一个时辰,咸诚帝才放她出宫。

    星月高悬,但此夜仍是浓得黑沉。送她出宫的仍旧是沈宁舟,但不似来时那般行色匆匆,羽林统领放慢了步子,像是在酝酿着腹中言语。

    温明裳猜出她恐是有话想说,便也跟着放慢了脚步。

    “此番急报星夜入宫。”过了片刻,沈宁舟开口道,“大人以为如何?”

    “沈统领是指什么?”温明裳面色不改,淡声回道。

    “镇北将军此举。”沈宁舟拧眉,“虽同为武职,末将深知将军之能,但此未经传报擅动……末将仍是觉得过于不妥了。”

    温明裳唇边露出个浅淡的笑意,说:“愿闻沈统领高见。”

    “大人既立天枢阁,想来应知君心为乾,人臣为坤的道理。”沈宁舟道,“镇北将军此举若是一战得胜自是好事,可不论如何讲,到底是令天心动摇了。北境路途迢迢,军情传报殊为不易,可不论如何提前说一声总是无过的。”

    “铁骑卫国,然大梁天下终归为一人一家之天下,天心若定,万世皆安。”

    温明裳闻言失笑,她停顿须臾,道:“沈统领与下官言语,下官听罢亦明统领拳拳之心。只是你我到底未见边境烽火,其中是非曲直,下官实不敢妄议。但统领所言亦是不差的,陛下此前也与下官提及,要下官北上见到将军过后必要相谈呢。”

    沈宁舟眉眼间的冷硬有所松动,她在踏出宫门之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天枢阁上下,皆如大人般有此心吗?”

    温明裳眸光微动,转而猜到她所指的是谁。这对同门之间的分歧不是她能插手的,但既然沈宁舟有此问,她也只能答道:“天枢上下,奉君命而立,自当尽其无愧天下人之责。不瞒沈统领,陛下命下官遴选百官时,所见也并非个人好恶偏向,而是真才实学。若是以此来看,倒是也可言诸君同心。”

    宫外早有马车相候,温明裳向着羽林统领拱手相拜,这才转身离去。

    天枢集权自有目的,但它不会是和沈宁舟所想的一样专于君主,它只不过是短暂的妥协与权宜之策,只是有些道理……不是一时一刻能说得通的。

    她们不是一条路上的行人。

    赵婧疏这么些年都没说服她的,温明裳也不想多费口舌,她在这种事上的决断甚至有些果决得不近人情。

    马车踏着月色回到了宅邸门前,兰芝在门前等候许久,见到人回来连忙拿着厚实的氅衣上前。

    温明裳抬手婉拒了,她呵了口气,向着兰芝道:“兰芝,去替我收拾些衣物,明日我便要走。”

    “明日?不是说……”兰芝闻言一愣,不由看向后头的高忱月,“这……难道将军那边当真……”

    “无事,只是有所变化罢了。”温明裳安慰了句,转头道,“忱月,你跟我进来一下。”

    此时早过夜半,明日还有朝会,届时咸诚帝必定要在朝上钦点温明裳北上,是以再怎么急她现今都该先睡一两个时辰的。

    高忱月想起冷着张脸诊脉的程秋白,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摸了摸鼻子随温明裳进屋,刚想开口劝一句便听见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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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裳冷不丁道。

    “明日你不必跟着去。”

    “……啊?”高忱月微愣,随即道,“只带小若吗?烽火未熄,如今北地凶险,那丫头……”

    “战事既起,若说凶险,难道多你一人之力便能抵千军万马吗?”温明裳摇头,她铺开笔墨,边写边道,“有旁的事要你办。昔日千户,听记可谓专长,跟着我去北地反倒是浪费了。”

    她有别的事要高忱月办。

    高忱月面色一凝,她在桌前等了片刻,伸手接过温明裳递过来的书信,听见她道。

    “明日夜半,你将此信送去端王府让王妃转交,未有印记那一封予端王,另一封请他转交长公主殿下。”温明裳道,“另一事,我今次离京归期未定,在我回来之前,你去与黎叔说,鹰房的令我给了你,你寻过去,依照这个匣子里的书信线索继续暗查。”

    她说的是鹰房查的潘彦卓的信息,虽已知此人谋划,但其中仍有诸多疑点需要弄明白,这事还没完。六扇门听记本事本就擅长探访搜证,这事高忱月最合适不过。

    高忱月听罢点头,顿了一瞬问道:“明裳,禁军呢?”

    禁军如今挂在天枢名下,温明裳若是离京,那定然会落在身为副使的潘彦卓手上,若是他还想从中作梗……

    “这个不必担心。”温明裳指尖轻点,胸有成竹道,“禁军不会到他手里。”

    谁说天枢主司之下便是副使?

    “今夜过后,他还有些话要亲自和陛下去解释。”

    高忱月眼珠子转了转,了然地笑了。

    交战地夜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入夜时尚满天星斗,夜深时反倒起了浓雾。

    军中简陋,硬板的木床其实睡得并不舒服。洛清河把氅衣垫在了里侧的下面,自己侧躺着拿被褥把温明裳裹了个严实。

    她听到此,不免叹道:“三法司素来独立朝堂,赵大人更是一贯禀公持重。你那些话足够陛下当夜便让人把潘彦卓点入宫,依陛下的性子……禁军挂在天枢,也只会在赵大人手下才让人安心。”

    早已不是寒冬,但温明裳到底畏寒,她下颌缩在被褥里贴着洛清河,闻言像是得意地哼了两声。

    “他既言出至此,我也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哪能让他舒心下去?”

    洛清河撑着脑袋垂眸看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真像只呲牙的狐狸啊。

    作者有话说:

    [1]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行》

    你的小狐狸走之前也要把人坑一遍再走(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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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2章 城墙 【ZX整理】

    帐外风声呜咽, 帘帐被吹得飘曳,隔着薄薄的一层距离是巡营队的脚步声。洛清河白日里没睡多久,连日在旷野里的奔袭本就极其耗神, 帐中的说话声逐渐消弭后打起来的那点精神便难以为继,她阖眼枕着自己的手臂, 另一只手覆在温明裳腰腹间把人圈紧在方寸里。

    在谈过天子的谋算后两个人都没再开口, 好似这个话题在此戛然而止,但有些延伸出的细枝末节被悄然藏了起来。

    拍打在她颈侧的呼吸声很轻。温明裳还没睡, 她在长久的安谧里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剐蹭过洛清河的眉骨。

    洛清河眼睫颤了颤, 被她蹭得有点痒。

    这里是大梁的北疆, 雁翎的驻军把持着境内出入,京城的手伸不到这里, 她们出入不再需要蒙上旁人饱含深意的目光, 这是短暂的自由。

    温明裳在去寻洛清河前与营中的几位将领打了个照面, 他们未必全然知晓温明裳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些还在揣摩她与高殿之上的其余人有什么不同, 但这些戒备消失得很快,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们在短暂的犹疑后选择了相信洛清河的判断, 这是属于雁翎的纯粹。

    温明裳迎着这些戍边之士的目光, 恍惚间生出了一种复杂心绪。这些人站在烈日里, 而余下的光与影就交织在自己足下。

    她把手放下来, 挣脱开来小声唤:“清河。”

    话音在长夜里稍顿,紧接着便是几近呢喃的一声:“阿然。”

    洛清河睁开眼却没答话,目光在呼吸里交汇, 她微微倾身, 温热蹭过唇角。

    木板床随着轻微的动作发出吱呀的响声。

    “不听完吗?”温明裳问她。

    咸诚帝即刻遣她来燕州的原委已经说得明白, 京城的安排也无保留,但仍有一些细节是她未曾说给洛清河听的。

    譬如她留给端王与长公主的信,还有她与潘彦卓暗中的较量。

    洛清河半垂着眼帘打量了她片刻,却是问:“明日想出去转转吗?”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想撑起身子,没成想下一刻便被洛清河掀着薄被和氅衣给捞了回去。层层叠叠的衣料混着体温,把夜里的寒凉全然隔绝在外。

    洛清河抬手覆着她的眼睛,拇指安抚般揉揉她的眼角,“睡吧,明早带你出去。”

    “别的事,不急。”

    温明裳眨眨眼,长睫像是小扇般扫过她的手心。她往里挪了点,耳尖重新贴在了枕边人的颈侧慢慢闭上眼。

    心跳在呼吸声里变得无处遁形。

    浓雾在临近卯时的时候散尽,营外的长草上还坠着晨露,细微的水珠倒映着天边的一线白。

    海东青还没睡醒,它展翅飞到了高处,把脑袋埋进了自己的翅膀里,不管鹰房的军士怎么喊都不搭理人。

    驯鹰的军士面露难色,正挠着头纠结该想些什么法子,身后却忽然一阵风动。人影三两步窜上了帐子顶端,还不待人看清动作便抓着这只耍脾气的鸟跳了下来。

    海东青不满地挣扎,还想探头去啄她,可惜被栖谣抓着爪子实在是够不着,只能气急败坏地长唳,颇有些你等着的威胁意思在里面。

    栖谣才不惯着它,她向着军士招了招手,接过备好的肉条塞入这只鸟的嘴里,淡声道:“你主子要出门。”

    言下之意是别想着躲懒。

    海东青叼着肉条,本来像是看着鲜肉的面子上消停了点,一听这话又开始挣扎,然而它拿栖谣从来没法子,只能又被像拎鸡崽子一样拎出了鹰房。

    后头亲眼目睹的军士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了口气。

    果然一物降一物,这只祖宗也不例外。

    踏雪昨日在河水里滚过一遭,今日重披马鞍瞧着似乎更显得神骏。温明裳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正想着说些什么,便听见近前的鹰唳。

    洛清河习以为常,转头向着身后打了个呼哨。白影转瞬飞掠到她小臂上,炸起的翎羽和绒毛还没全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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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

    栖谣神色如旧,见她转身才道:“主子,带来了。”

    战鹰是铁骑的另一双眼睛,此时此地虽尚算作安全,但规矩不能坏。即便是不会跑远,有鹰跟着总归让人更放心些。

    “回来让你休息。”洛清河点了下海东青的脑袋,敷衍地安抚了句便让它自个儿飞去了。

    毕竟托着怪沉的。

    旁观的温明裳忍俊不禁,踏雪侧过脑袋来蹭她的手臂,恰好被转身回来的洛清河瞧个分明。

    洛清河抬手点了下马头,道:“别跟她卖乖,平日里你也没少尥蹶子。”

    踏雪闻言不满地喷气。

    温明裳彻底笑出了声。

    晨间轮值,夜里的巡查队趁此时回营,门前谈话声渐兴。洛清河饶了路,没从正门出去,免了这些军士还分神问礼。

    天色还早,苍野似乎也还未醒神,踏雪疾驰在天地间,行过处溅起碎草浪花。离驻地不远设有烽火台,此时晨光熹微,檐上光亮渐熄,铜制的檐下马当啷急响。

    洛清河没过去,她策马攀上了近处的草丘,雾气和风沙散去后,这里能看见远处西山口的要塞。

    日晕与草浪的尽头眨眼间连成了一线,灼烧的光亮随着劲风向着整片苍野铺展开,在转瞬间席卷天地。

    放眼天地越是广阔,俯首见己便越是渺小。

    温明裳下意识向后靠,怔然间听见洛清河抵着她的肩膀轻声问。

    “还害怕吗?”

    洛清河见她回头,转而笑道:“我是说九思。”

    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没成想兜兜转转那孩子竟给自己选了温明裳做先生,有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感慨时也命也。

    但这话问的不只是关于九思。

    温明裳知道那些光晕交织之中的混沌从来在洛清河眼前无处遁形。她在短暂的无言后闷声答:“嗯。”

    洛清河了然地笑笑,她跳下马背,带着人走到了草丘边上坐下,长草拢在他们身侧,像是把人一同拥入旷野的怀抱。

    “怕什么?”她这么问。

    温明裳望着远方,垂手揪着面前的草叶绕在指尖,她似乎思考了很久该如何回答,可最终说出口的仍是那一句,“我不知道该如何教她。”

    她们肩膀相抵,洛清河向后是无尽的草浪,而温明裳向后便能陷入属于自己的那个怀抱。她在短暂的沉寂里把面前的草叶搅得乱七八糟。

    “先生在太宰年间挑中了陛下,他是当世最懂得如何教导学生的师长。”温明裳道,“他教会了陛下如何从容地利用臣下来拿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为君的手腕,陛下学得淋漓尽致。”

    可是咸诚帝没有一颗兼怀天下的仁心。

    “先生给不了他。”温明裳嗅着草野的风,侧眸坠入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眸,坦诚地说,“同样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能否给小殿下。”

    慕奚或许可以,她是太宰年最受先帝青眼的皇嗣,那些治世之道她自然可以倾囊相授,但同样的东西,温明裳却不能。

    因为尽管所思目标一致,她走的路是不同的,因为她可以不在乎手段一人独担,就譬如天枢阁。这是变革的必然,来日或是储位之争的点拨,或是与潘彦卓的争锋相对,掀起的风浪都不可能毫无差池。谁又能断言其中波及的不会有今日她掌中所握住的芳草延绵?

    她融不进世人眼中的江海清流,权位之争里的绸缪斡旋皆是泥沙,但她却也冷眼旁观不让自己下坠。

    这是二者间的异类,向前一步事事掣肘,举步维艰,而向后退哪怕半步……潘彦卓就站在泥沙的阴影之间看着她。

    所以那份面对着眼前纯粹的心绪就是眼见纯白的自惭形秽。人越是清醒,越是容易在这其中不断地给自己施加压力,逼迫自己向前。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笑,呼吸间的热气吹在耳侧,让人耳垂阒然间被熏染发烫。洛清河没开口,她垂下脑袋,小辫的发尾与温明裳肩上的发缠绕在了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她抬手覆上温明裳的手腕,让原本指尖乱七八糟的碎草也沾到了她手上。

    腕口系绳的末端垂下来勾着扳指。

    “清浊非一时。”洛清河握着她的手在耳边低语,“别怕。”

    “我就在这里。”

    温明裳于是侧过头认真地端详了她一阵,环绕在周围的风与鹰唳似乎都逐渐变得轻柔,她慢吞吞地抬起手如昨夜一般摸了摸洛清河的耳垂,而后把自己彻底地埋入了这个人的胸口。

    这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坚不可摧的城墙。

    日头很快高悬于天穹,无云悬野的蓝像是坠入清流的水墨,晕染出绚烂的色彩。

    温明裳枕在洛清河腿上,她虽说学会了如何骑马,但身体底子放在那儿,即便是关内出来的这段马道不算太长,跑起来也让她今日觉得腰背酸疼。左右眼下还没回去,她索性就躺在了人身上接着昨夜的话往下说。

    “三月科考在即,天枢还正缺人,这是个机会,晋王不会放过。”她说话间擦净了手,“天枢阁是陛下绝不会让人染指之处,不论往日再如何青眼有加,这条底线不能踩。若是顺利,至多夏时便能有个结果。”

    余下的事便只能交由慕长临。他资质不差,只是有时容易心软,太重情分。潘彦卓若是从此下手,必定先挑身边人。

    王府之内他不能染指,之外剩下的便是长公主和慕长卿,温明裳防的也是这个。她给慕长临留下的那封书信其实只有一句话,便是当断则断。

    有些人不配享有善意,在朝者一味心软毫无意义,反倒容易害了自身。

    洛清河垂眸想了想,道:“夏时交战地的战况会更激烈。此战北燕折损颇多,但重整旗鼓再度犯境不会隔得太久。”

    交战地仍旧不能松懈。

    说起这件事,温明裳侧过身抬眸迎向她的目光,道:“刺事人和四脚蛇是大麻烦,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渗透大梁,我在想他提的关于王庭的小公主。”

    北境的情报军中所知远比朝中更多。洛清河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心下斟酌了一下目前所知的消息,道:“东西线的分歧也可以看做是北燕王庭的分歧。这次铁骑打掉了西线的主力,剩下的将领不足以服众,除非拓跋焘愿意把拓跋悠调回这边,但若是这样……其实反而可能会让他们的南下变得更加割裂。”

    “耳目的消息是,她和那个被称作‘都兰’的小公主走得很近。现在东西线的分歧主要在主将,拓跋焘重兵在握多年,萧易又是被钦点的顾命臣,虽然一个想的是如何打开雁翎大门,一个想的是保全君位,但大体是相近的。”

    可是拓跋悠不一样。

    “若是依照潘彦卓所言……”温明裳想了想道,“王帐已经偏向小公主了。”

    所以哪怕只有分毫的可能,西线的狼骑也决不能交到别人手中,但他们可担大任的将领实在是太少了。

    洛清河若有所思地抿唇,这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铁骑接下来要做出的应对。但在此之前,抛开私下里不谈,她作为雁翎的领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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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需要回答温明裳带来的另一个问题。

    北燕提出的互市。

    交战多年,边境沾染着数不清的仇恨,这是短时间绝无可能抹去的,乃至于之后的几十年可能亦是如此。

    可百姓恨归恨,没人想一直打下去。

    “如果仗能打完,如果她诚心修盟,可以。”洛清河低低道,“但北燕仍旧需要为这么多年的残忍与嗜杀付出代价。”

    “互市可以作为来日的设想,但现在……哪怕是拓跋悠的行止,我也看不到她所谓的诚意,更不要说潘彦卓。”

    温明裳忽而一顿,她在瞬息地沉默后坐了起来,“刺事人。”

    洛清河微讶,反问道:“什么?”

    “既然剿不尽,那不如拿来一用。”温明裳一拍手,指着自己说,“她让潘彦卓传信于我,觉得我能决断此事,但比起依靠一个两国刺事人的话,面对面的相谈或许更有价值。”

    这是个很好用的饵,燕州在铁骑辖下,刺事人不是四脚蛇,他们有自己的所系,不敢轻易翻起风浪。

    温明裳能在其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洛清河沉吟须臾,道:“王庭路遥,消息传不了太快。即便有心,她为北燕公主也不可能深入燕州。”

    她不是可以容貌混淆视线的四脚蛇。

    “这或许能和另一事系于一处。”温明裳指节抵在唇上,缓缓道,“大梁自身的东西线联合。”

    洛清河闻言眉梢一挑。

    “若是依你所言,最坏的情况应当是北燕倾巢而出,不计代价,届时西线有萧易,东线有拓跋。”温明裳简单在面前画了几条线,“陛下不想让铁骑打得太快,但他也惧怕这样的情形。所以……”

    “所以东西线可以统一,但话事人要是你。”洛清河接过话,“但燕沧两州若是相连,不单是军政,民生亦连在了一处。如此一来……与其说背靠的是你或者天枢,不如说在旁人眼里这些就全然越过了六部与内阁,直抵御前了。”

    明面上的联合,实际上的辖制。

    如果在这里的人不是温明裳的话。

    洛清河忍不住逗她:“天子近臣?嗯?”

    温明裳原本还在思索其中细节,一听这话里的揶揄也不免笑着回敬:“镇国之将?四境之首?”

    洛清河抬手戳了下她的脸。

    “回去吧。”她站起身把温明裳拉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碎草,“等回燕州再议。军政若是联合,各营主将也得轮番回来谈,此前你可以去问问燕沧两州的布政使和各级官吏。”

    温明裳点头,她在起身时想起在京的揣摩,不由叹息道:“说是急不得,但也不敢当真松懈,若是今年冬天之前……”

    她看向洛清河。

    今次虽然担心,但铁骑未被任何人拖累,这是温明裳事后坚信洛清河能赢的原因。可一旦互市停战的消息被传入咸诚帝耳中,他们脖颈上的绳索就该被拽紧了。

    这不是好事,尤其面对的还是拓跋悠。

    洛清河知道她的忧虑,却也只能伸出手覆上她的发顶没说话。

    只要那个位子上的人仍旧是咸诚帝,这就是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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