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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夜深时寒意冷浸浸地上来, 贺兰浑脱下外袍,披在纪长清肩上:“早些睡吧,等明天再找。”
晚饭她只吃了几口便来到纪宋房中四处查找, 不大的房间已经被她查了十几遍,她还是不肯停,梁上地上墙上, 每一处都用灵力细细探寻一边,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贺兰浑猜她是在找那个放书的空间。她记得此事,幻象也重现了当时的光景,说明这个空间当初肯定是存在的, 她之所以一直找不到, 应该是有人处理过了。
除了纪宋,没有人能在她眼皮底下动这个手脚。
神魂灭, 骨肉生,那些死去的阴命女子和她们缺失的器官, 跟纪宋到底是什么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但这不是审案,这是她最信赖的, 一手把她养大的师父, 贺兰浑知道不能问, 便只是握住她的手, 放软了声音:“你累不累?”
她很快挣脱, 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这么长时间她一个字都不曾说过, 不知是疲惫还是心烦。贺兰浑不屈不挠再又跟上, 又去握她的手:“道长, 我累了, 想睡。”
纪长清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贺兰浑发现她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然有迷茫,她在担心,担心找到的答案会让她无法接手。
心里一下子软到了极点,贺兰浑两只手将她冰凉的手合在中间,轻轻哈了一口热气:“先睡一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因为他低着头,纪长清又发现他发髻间先前漏掉的一粒石屑,下意识地挑出来扔掉,他便低着头仍由她收拾:“这要是在家里,就能舒舒服服泡个澡了。”
这让纪长清想起贺兰府中那巨大的温泉浴房,想起他是个很懂享受的世家子,不觉开了口:“你去客房睡吧。”
手腕被他握紧了,他抬头看她,满是担忧:“你嗓子哑了。”
飞快地跑去拿了水,送到她嘴边:“喝点水。”
纪长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胶着的情绪稍稍纾解,纪长清想起在洛阳时,饮水随时都是热的,玄真观中诸事简朴,倒是让他吃苦头了。
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纪长清道:“你去睡吧,我再找找。”
贺兰浑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只要引着她多说一会儿话,让她积压的情绪一点点宣泄,以她坚韧的心性,应该很快就会好转。
双手握住她:“我是困了想睡,不过你不在身边,我也睡不着,须得时时跟着你才行。”
她并不曾排斥,她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的亲近。贺兰浑伸脚勾过来一个蒲团,顺势扯着她往下坐:“我就在这儿睡,看着你。”
纪长清不由自主被他扯着坐下,他把蒲团让给她,自己躺在地上,又把头枕在她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明天一早我得下山去找阿崔了,裴七脸皮薄人又迂腐,我只怕他抹不开面子,再把阿崔弄回崔家。”
纪长清的手搭在他头上细细翻着,又挑出来一粒石屑,丢在地上时一声轻响,夜深了,什么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
“到时候我带阿崔回洛阳去,那边有皇后撑腰,婚事阿崔想如何就如何,省事得多。”
纪长清又挑出一粒石屑,突然想到这本是一个咒术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倒是不嫌麻烦,居然这么一粒一粒地帮他挑拣。
腰上一紧,贺兰浑伸手上来,虚虚地揽住:“你在找那本书?”
脑中再又闪过那漆黑的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纪长清有种隐隐的感觉,她找不到的,师父一向缜密,当初能瞒过她,如今也必定能瞒过她,毕竟她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人比师父更了解她。
也许所有的秘密都要随着师父的死,永远埋在地下了。
只是此时,纪长清又有一种不敢深想的念头,师父真的死了吗?
“找不到就算了,”贺兰浑侧身对着她,搂在她腰里的手臂紧了紧,“真要是有事,迟早会捅出来,要是没事,你找它又有什么用呢?”
纪长清知道他说的对,若这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多半也是这个态度,只是事关自身,她也难免落了执念。
一念至此,突然觉得心头清明,纪长清闭目捏诀,很快入定。
贺兰浑小心翼翼伸脚,又勾了一个蒲团来给她垫在腰后,方才他特地挑了这个靠墙的地方坐下,就是想引着她睡一会儿,如今这结果,倒是比他设想得更好。
搂着她的腰一歪头,贺兰浑很快也睡着了。
许是挨着她,灵气浑厚让人安心的缘故,许是连日奔波十分疲惫,这一觉圆滑得没有任何痕迹,贺兰浑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很高了,纪长清仍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坐着,一双凤目看着从窗口光线处飞舞的尘埃,若有所思。
贺兰浑便也看着那里:“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没什么不对,只是她想清楚了,一动不如一静。假如真有问题,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伸手托住他的脖子挪到边上,纪长清起身:“你该下山了。”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好,我这就下山。”
他忽地抱住她,在她颊上轻轻一吻:“等我。”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出的生动,纪长清不由自主便点了头。
“道长真好!”贺兰浑扬着眉,飞快地在她颊上又亲了一下,“等下回,下回!”
这次蓬头垢面的也不曾漱齿,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吻她的嘴,等下回,贺兰浑心想,下回收拾利索了,准要好好亲亲她!
五花马沿着山道去得远了,遥遥还能看见贺兰浑回头向她招手,纪长清转身进门,慢慢走近灵堂,棺材的盖子并不曾钉上,纪宋躺在正中,安详的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纪长清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一动不如一静,但愿一切都只是她多虑。
贺兰浑在大理寺衙门找到了崔颖,她扮做了裴谌的侍从,看见他时欢喜地跑过来:“哥!你没事了?”
“没事了,”贺兰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看来裴谌没打算把她送回崔家,总算他这次机灵了点,“我带你回洛阳,有阿娘在,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
裴谌跟在她身后走过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王十二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贺兰浑还没说话,崔颖先横了他一眼:“你凶什么?”
贺兰浑看见裴谌脸色一黑却没有反驳,不由得留了神。他最知道裴谌,当面被人驳斥居然不吭声?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忙将崔颖拉在身后:“王十二在后面,人都救出来了,我要带阿崔回洛阳,后续的事你们俩处理吧。”
拉着崔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走走走,咱们立刻回洛阳去!”
三天后。
贺兰浑策马踏进东都巍峨的城门,来德寿正候在门内:“皇后请郎中即刻入宫!”
第72章
集仙殿中修饰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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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浑引着崔颖倒身行礼:“臣叩见皇后殿下!”
“起来吧,”武皇后穿着家常衣裳,笑意和煦, “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虚礼。”
她向崔颖招了招手:“好久不曾见阿颖了,过来, 让我好好看看。”
崔颖连忙上前,武皇后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长成个倾国倾城的小娘子啦。”
崔颖红着脸,贺兰浑在边上笑道:“崔家想给她说亲,我觉得她还小呢, 不着急, 就硬拉着她来洛阳玩几天,免得崔家一直追着这事不放。”
他话里话外将崔颖逃婚和失踪的事情摘得一清二楚, 可武皇后耳目众多,早就将长安那边的情形打听得八九不离十, 此时也不说破:“是呢,阿颖还小,不着急说亲。”
她拉着崔颖又说了一会儿家常话, 笑吟吟道:“我听说你要来, 已经打发人去接你阿娘了, 你先去后面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今晚你们娘儿俩就在在宫里住一晚, 我们好好说说话。”
早有心腹女官带着崔颖去后殿更衣,满殿伺候的下人悄没声地也退了下去, 贺兰浑心知武皇后只怕是有机密事要跟他商议, 连忙上前一些, 就听武皇后说道:“崔家那边, 你准备怎么应付?”
“我想多留阿崔几年,”贺兰浑笑着打了一躬,“还要仰仗皇后殿下为阿崔做主。”
这是要她撑腰,以势来压崔家了?武皇后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我揽差事。”
她想了想:“崔家是她正经父家,真要是找上门来连我也不好替你说话,若想永绝后患,不如早些给阿颖定下一门合心的亲事。”
再合心的亲事能比在家好?贺兰浑笑嘻嘻的:“阿崔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亲事不着急,先往后放放。”
武皇后微微一笑:“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当哥哥的?男婚女嫁的平常事,偏是你这么舍不得妹妹。”
贺兰浑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武皇后这是答应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谢皇后殿下恩典!”
崔家虽然不好应付,但如今的形势不比三年前,以武皇后如今的影响力,只要她不松口,崔家决计带不走崔颖。
“罢了,自家人,不值什么。”武皇后向凭几上一靠,意态闲适,“你这些天跟纪长清在一处,可曾听她提起过道门中有什么厉害人物吗?”
贺兰浑警惕起来,摇了摇头:“她性子冷淡,从不关心这些事。”
武皇后半晌没言语,末后抬眼:“你听说了不曾?太子近来,似乎招揽了许多奇人异士。”
贺兰浑有些意外,李瀛一向不喜欢这些僧道之士,武皇后和仁孝帝各自都有宠信的僧道,唯独李瀛尊崇儒学,来往的都是当世名流,几时李瀛也开始结交奇人异士了?思忖着说道:“臣不曾耳闻。”
“你这些天忙着查案不在京里,也就难怪你不知道。” 武皇后修长手指搭在凭几边缘,精心修剪的指甲光可鉴人,“最古怪的是,我几番探查,竟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找到,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招揽了哪些人。”
贺兰浑越发意外了,若论心机手段,李瀛差武皇后一大截,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整件事情都瞒住?看来这次,李瀛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就难怪他刚一回来,武皇后就直接召他进宫。
“你既然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我要知道太子招揽了哪些人,”武皇后看他一眼,“还有,太子召集他们,所为何事。”
所为的,自然还是大业门那次进谏的要求,上次是明,这次是暗。贺兰浑思忖着:“殿下什么时候得的消息?”
“也就这两三天,”武皇后道,“非但东宫,就连徐家和前太子妃那里我也曾查过,一无所获。”
徐知微既然煞费苦心退避尼庵,想来也是不想徐家被卷进此事,断乎不会再插手的,贺兰浑道:“臣这就去查。”
他转身就走,又听武皇后道:“不着急,你娘马上就来,你们娘儿三个好好说说话。”
只怕崔颖跟武夫人还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他在场反而不方便,贺兰浑笑道:“我先出去布置布置,回头再进宫。”
走出去两步,忽地又听见武皇后道:“卫隐是陛下的人。”
贺兰浑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时,见武皇后笑意不达眼底:“若不是上次他沉不住气擅自去见纪长清,连我也不知道这层关系。”
“去吧,”武皇后拿过奏折,“好好查查,查清楚了来回我。”
出得紫微城时太阳正好,贺兰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将马鞭往仆从手里一扔:“回府!”
五花马向贺兰府飞奔而去,贺兰浑微微伏低身子,两耳风声中只觉得无数道打量窥视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咧嘴一笑,管他什么你争我斗,暗流涌动,奔波这么多天不得安生,先回家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这一觉直睡到入夜,醒来时习惯性地先去看旁边,只有孤零零的衾枕纱帐,这才反应过来纪长清并不在身边,一时竟觉得空落落的极是不适应,贺兰浑眯着眼躺在枕头上笑了下,这才几天,竟然这么不习惯一个人了。
原是想让她在玄真观平复几天再去找她,眼下他走不开,况且李瀛招揽的既是奇人异士,那就还得她出马才能办到。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备马!”
宵禁时原不能犯夜出门,不过巡夜的武侯谁也不敢拦他,贺兰浑一路纵马往北市走着,将武皇后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东宫、徐家和徐知微寄身的尼庵武皇后都查过,那就是说李瀛办事没通过这几个途径,李瀛但凡行动总有许多人跟着,自然不可能亲身与那些奇人异士打交道,必是交给了心腹人来办。
称得上心腹的,一是东宫僚属,二是李瀛的嫔妃,三是东宫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想必武皇后都查过,既然没找到线索,那就应当不是他们。
此事果然难办。
余光在这时瞥见道边一株随风飘摇的柳树,忽地心中一动。那些奇人异士多半都是僧道之属,有一大半都要吃素,李瀛既然有心招揽他们,必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么燕窝、菌菇、玉兰、百合这些上等的素菜都是必须常备的,东宫分例是有数的东西,若是突然多出来,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些食材必须得到外面去买。
洛阳城里专营上等食材的商行就那么几个。
抬手叫过心腹仆从:“找几个机灵的,这几天去城里卖上等素食的商行蹲着,查清楚有没有突然大批买进的生面孔。”
仆从领命而去,贺兰浑抬头看天,此时正是月初,上弦月一弯如钩,她在玄真观中是不是也看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玄真观中。
窗外一阵风起,带得长明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纪长清睁开了眼。
这风里,有卫隐的气息。
掠出围墙,晦暗月色下卫隐低眉垂首,站在树下:“长清。”
铮,星辰失出鞘,纪长清面沉如水:“你还敢来?”
“长清,”卫隐迎着剑刃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几张残页,“我找到了你要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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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月亮的微光,纪长清看见了那熟悉的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后面还有一行字:阴时取之,和合三气。
“这两行当是原文,”卫隐指了指后面一行朱批小字,“这是先师的批注。”
纪长清垂目看去,“此法阴损之至,有违天道,吾已悉数焚毁,修此法门者皆为邪道,我门中人见而诛之。”
阴时取之。洛阳那些女子,都是阴时死的。
第73章
纪长清拿着那几张残页, 久久不曾说话。
纸张陈旧发脆,墨色暗淡,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此事与各自利益并不相关,卫隐也没必要骗她。
所以师父那本书上,记录的就是这个有违天道的法术吗?从字面意思和洛阳的情形推测, 这应该是个极为阴损的法门,于阴时杀死阴命女子,拼凑肢体和合三气——之后要如何?
卫隐近前一步:“冬为虫,夏为草, 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长清,肉身不过是暂居之所, 只要精神不灭,此人便不算是死。”
不死, 便是永生。
夜风拂动树梢,月光支离破碎地投在她冷白肌肤上,又似流水般地滑下, 卫隐情不自禁又靠近些:“长清, 我对你……”
一道凌厉劲力猝然而至, 卫隐怔忪着一躲, 脸颊已经被她掷过来的残页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口子, 一丝丝向外渗着血,卫隐心中一阵锐疼:“长清,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灰衣的影子一晃, 纪长清飞身离开, 卫隐急急跟上几步:“长清, 我待会儿就要出发去洛阳,宫中可能有变,贺兰浑是皇后的心腹,别让他再缠着你,会连累你的……”
话没说完,纪长清已经消失在围墙之内,卫隐颓然站住,眼前蓦地闪过数年前至清河畔的情形,彼时他与那只蛟精激战三天三夜,力气即将耗尽时,宽阔水面上突然鼓荡起层层涟漪,漫天水雾中,见她仗剑踏波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从前他自负天下无双,目中从不曾有过别人,那次之后却执念丛生,从此她成了他的心魔。
卫隐望着眼前不高不矮一段围墙,心中绞痛。分明轻轻一跃就能进去,然而终其一生,他大约是再也无法跨过去了。
洛阳,北市。
贺兰浑叫开坊门,纵马走进来。
丝竹管弦和歌舞欢笑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里,抬眼一望,歌楼舞坊虽然都依着宵禁的规矩紧闭大门,然而处处灯火通明,比起上元夜金吾不禁的热闹劲儿也不差什么。
这是知道了十五夜杀人的案子已经解决,前面大半年里没敢出门玩乐的那帮人都发狠来找补了?贺兰浑咧嘴一笑,正好,人多嘴杂,打听消息最是方便。
拍马来到十字路口,扯开了嗓门:“卖馄饨的!”
夜里空气清冽,声音也传得格外远,没多会儿就见朱獠一道烟地奔过来,闷着一张黑胖脸:“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是看她不在,胆子肥了?贺兰浑照他脑门上丢一颗金花生:“算卦的呢?”
金花生砸得脑门生疼,朱獠却欢喜起来,眯着一双绿豆眼:“他在后头,一会儿就来。”
“长安那边的事都完了?”贺兰浑问道。
“不知道,青娘子把那些人带回长安就上山寻上师去了,她不让我们跟着,我跟老乾就回来了。”
贺兰浑猜着也是这个结果,以纪长清的性子,不可能让他们进山:“你去玄真观一趟,就说宫里出了点急事,跟玄门有关,问问上师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才刚回来几天又让我走?”朱獠揉了揉脑门上砸出来的包,有些不满,“囫囵觉都没睡几个……”
啪,又一颗金花生丢过来,朱獠张着手接住了,顿时眉开眼笑:“成成成,都听你的,我这就去!”
扭身化成一道黑烟,霎时没了踪影,不多时周乾不紧不慢走过来:“郎君深夜见召,所为何事?”
“帮我打听打听,最近洛阳城有没有新来什么奇人异士。”贺兰浑跳下马,“僧道奇门,或者像你们这样的。”
周乾犹豫了一下:“我们这些人看见他们都是躲着走。”
“那就更得打听清楚了早点避开,免得撞见了倒霉,”贺兰浑笑着往路口处的酒楼一拐,“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这是张家酒楼,凌波宅式微之后北市最热闹的所在,周乾见他扬着马鞭往门上砸了几下,门开了,一个男人满脸堆笑地迎出来:“贺兰郎君好久没来了!今儿有空?”
贺兰浑笑着往里走:“里头都有谁?”
“韦校尉、小张参军、高仓曹……”
男人一口气报了七八个名字,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进去,满座中全都是认识他的,七嘴八舌打招呼:
“哎哟贺兰,好阵子没见你了!”
“什么时候从长安回来的?差事办完了?”
“来来这里坐,咱们哥几个好好喝一杯!”
服侍的婢女早抬了坐塌放在中间,贺兰浑大刀金马往上一坐,笑嘻嘻地支起了一条腿:“我有好些天没在城里了,最近都有什么新鲜事?”
“这里新来了一个高昌国的舞姬,跳的绝新奇几支舞,这算不算新鲜事?”旁边坐着的一个纨绔笑道。
“算,”贺兰浑一仰脖饮干一杯酒,“还有什么?”
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教坊司新出了一个戴竿的高手,比从前的童凌波舞得还好;六十多岁的中书侍郎新纳了一房妾室,今年才刚十六;圣人近来接连召见了许多出身世家的官员,据说是为了给太子重新选妃……
贺兰浑心中一动。卫隐是仁孝帝的人,仁孝帝早早就笼络了这么个高手在身边,难说不是为了防备武皇后身边的张公远,如今仁孝帝又接连召见世家,世家中一大半都是不满武皇后掌权的,难道只是为了给李瀛选妃?
“听说你近来一直跟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混着,到手了不曾?”左卫仓曹参军高崇搂着个舞姬,嘿嘿地笑了起来,“要说还是你会玩,我们这些人左不过是歌儿舞女玩玩罢了,你这一上手就是个绝色道姑,口味挺野呀!”
众纨绔顿时都哄笑起来,贺兰浑拎着酒壶斟满一杯酒,笑吟吟地站起身来:“高崇。”
高崇下意识抬头,啪!酒壶当头砸来,高崇眼前一黑,模糊中就见贺兰浑一跃而上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拍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嘴巴放干净点,再敢胡吣,耶耶拔了你的舌头!”
众纨绔都吓了一跳,那些相熟的连忙上来劝解,贺兰浑松开高崇拍拍手,带笑的目光依次看过在场的纨绔:“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她的舌头,嘿嘿。”
四周有一霎时寂静,乐师停了管弦,歌儿不唱舞姬不敢再舞,贺兰浑的声音不高不低:“跟我生冷不忌无所谓,谁再不干不净地拉扯她,耶耶的拳头可不认人!”
高崇咳嗽着爬起来:“贺兰浑,耶耶今儿不打死你……”
“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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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省吧!”监门卫参军张毅一把拉住他,又向中间的乐班摆摆手,“继续继续!”
舞姬合着新起的乐声重又舞起来,贺兰浑坐回榻上,见张毅斟了两杯酒,一杯给他一杯给高崇:“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来来来,喝了这杯,一笑泯恩仇!”
贺兰浑接过来一仰脖,高崇嘴里发着狠,到底也喝了,张毅笑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他也喝了一杯站起身:“我得赶紧回去了,这几天家里管得严,我是下钥后翻墙出来的,得赶在天亮之前溜回去,要是被家大人发现就完了。”
张毅的祖父出身军旅,多年前曾做过徐知微父亲的副将。贺兰浑一把拉住张毅:“别着急呀,我才刚来,你就要走?”
张毅咧嘴一笑:“今儿真不行,等明天,明天还在这儿,我 做东,专门请你!”
“那我送送你。”贺兰浑跟他一道起身出门,之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从前你也总出来玩,并不见伯父十分管束,今儿怎么这么严厉?”
“谁知道呢,”张毅道,“先前为着妖异杀人大半年都闷着不敢出门,好容易眼下好了,我阿耶偏又管起门户来了,非但是我,连我阿兄他们也严禁也严禁在外头过夜,奇怪得很。”
张毅的长兄年过四十,早已过了受父母管教的年龄,连他夜里也不许留宿在外吗?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偏赶在这个当口上。
贺兰浑越发觉得蹊跷,嘴里说着闲话送张毅出了北市,回来时便有意问起徐敬另一个副将周家的子弟:“怎么不见周五来玩?”
边上的纨绔笑道:“他外祖寿辰,兄弟几个前几天都告假出京贺寿去了。”
竟是兄弟几个一起去了?贺兰浑拿起酒杯抿一口兰陵酒,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74章
翌日傍晚, 玄真观中。
纪长清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再说一遍。”
朱獠忙又将贺兰浑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郎君说宫里出了急事,跟玄门有关,问上师要不要过去一趟。”
既是这么着急传信给她, 又怎么会只问问她要不要去?况且又跟玄门有关。
纪长清蓦地想起昨夜卫隐的话,宫中可能有变。想来贺兰浑也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方便通过朱獠来说, 所以才传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纪长清起身:“青芙留下看家。”
她掠出门外,青芙急急追出去:“阿师要去洛阳?”
暮色中身影一晃,纪长清御风而起,青芙瞪一眼朱獠:“快跟上去呀!”
入夜, 张家。
巡夜的家丁刚刚走过, 树梢上黑影一动,贺兰浑落在了屋顶上。
他先前跟张毅来过张家, 知道他父亲住在东边正房,眼下踩着屋脊悄无声息地跳到侧窗前, 戳破窗纸一看,张父站在灯下,皱着眉看着墙上的影子, 神色郁郁。
这是做什么, 站桩呢?
透过窗洞四下一望, 屋里除了张父再没有第二个人, 案上榻上光秃秃的, 既没有书本信札,也没有笔墨纸砚, 竟是一丁点儿线索也找不出来。
所以大半夜的, 他一个三品的将官站桩似的站在灯底下发呆, 是为着什么事?贺兰浑隐在黑影里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张父长叹一声吹灭了蜡烛,去床上睡下了。
贺兰浑候着巡夜人过去,一掠出了院墙。
虽然没发现什么要紧的东西,但能让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如此纠结,必定是件大事,假如他没猜错,假如张家真是通过徐敬联络上了李瀛,那么李瀛这次,图谋必不在小。
出来时二更鼓响,贺兰浑从墙角牵出五花马,指了个素来机灵的仆从:“你在这里盯着,有消息即刻到张家酒楼来找我!”
催马往北市奔去,深夜里坊市寂静,空旷的大街上只能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响,夜风冷嗖嗖地刮在脸上,贺兰浑突然拽紧了缰绳。
不对!宵禁的规矩是每个时辰都要将坊内巡查一遍,他已经走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连一个巡街的武侯都没碰见?
肌肉一下绷紧了,贺兰浑一手抓着缰绳催马向前,另一只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片刻后,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
焦糊味!
贺兰浑铮一声拔剑,顺着气味来的方向挥出,一声低低的嘶叫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突然浮现出一张没有躯干的脸,五官平直呆板,就像是孩童胡乱画的一样,边缘参差飘摇,又像一簇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玩意儿又出现了!
贺兰浑握紧了剑,自从纪长清一剑斩断那个笑声后,这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原以为它们还要再蛰伏养伤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又出现了!
火焰一击扑空,在空中一转头,疯也似的又撞了过来,贺兰浑立刻又是一剑,剑刃刚刚碰到火焰的边缘,锋利的剑身沿着接触的边缘骤然消失,就好像被什么腐蚀吞噬了一般。
不好!上次在张惠的佛堂见到这东西时,人脸还没有五官,原来生出五官之后竟然这么厉害!
眼见火焰向他面门上疾扑过来,贺兰浑硬生生折腰躲过这一撞,跟着往马肚子上狠狠一踢,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围寂静,声音传得分外远,可平常日夜巡街的武侯和不良人一个都没出现,贺兰浑抬眼一望,此处离北市只隔着两个坊,若是能赶到北市,说不定周乾还能应付一阵子,立刻拍马向前奔去,然而火焰比他更快,呼一声,再又拦在了面前。
贺兰浑用力勒住缰绳,直勒得五花马嘶叫着抬起了两条前腿,贺兰浑催马往边上冲去,余光瞥见人脸上平直呆板的眉眼随着火焰的游动上下飞舞,似一个冰冷狰狞的笑。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间来不及细想,贺兰浑大喝一声:“站住,我知道你是谁!”
火焰冲过来的气势有片刻停顿,随即比先前更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猛扑过来,贺兰浑用力将剩下的半截剑向它掷去,火焰不躲不闪,原本只是一条细线的嘴突然张开成半人大小,内里无数漆黑色火焰涌动跳跃,疾扑着向他吞来。
贺兰浑一拍马背疾疾掠起,耳边响起五花马一声悲嘶,漆黑的大嘴将整匹马都吞了下去,灰飞烟灭。
竟然这么厉害!贺兰浑飞跑着往边上躲闪,抬眼一看,道边密密种着柳树,再往前不知是谁家的花园,许多花树从围墙顶上露出来,夜色里灰影摇曳。
方才他喝叫一声火焰停顿了片刻,看来已经有了神智,不过从它的行动轨迹来看,似乎只会直来直去的转折,并不灵活。
花园里树多,只要利用好地势,应该还能撑一阵子。贺兰浑狂奔向花园,身后焦糊味越追越近,背上突然一冷,贺兰浑来不及多想,翻手拽下外袍向后扔出去,跟着几个腾跃窜进花园,回头一看,外袍已经化为齑粉,火焰狰狞的脸近在咫尺!
连忙向树上一跳,又踩着树杈往边上另一棵树跳去,火焰嘶叫着往先前那棵树冲过去,那是个三叉的树枝,枝条叉叉桠桠四下乱伸着阻挡了它的去路,火焰低低嘶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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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像是在抱怨。
看来他先前的判断没错,这玩意儿虽然有了神智,但行动很不灵活,只要引着它在树杈中间打转,应该还能撑一会儿。
贺兰浑并不回头,只凭着焦糊味的远近来判断火焰的位置,边跑边叫:“来人呐,有贼!偷东西的贼来了!”
花园离住宅还有一段距离,他叫了老半天才看见住宅那边亮起了灯光,跟着有人声吵嚷着抓贼,想来是护宅的家仆游侠,火焰被人声一吵,身形明显一顿。
然而那些都是凡人,冲过来无非是死路一条。贺兰浑从树杈间又是一跳,高声叫道:“别过来,快去报官,这贼杀人了!”
夜间空旷,声音传出去分外远,不多时四周的宅子也陆续亮起灯光,贺兰浑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报官呀!”
身后的焦糊味越来越近,火焰紧追不舍,发出嘶嘶的低吼声,贺兰浑猜它是被惹恼到了极点,若是不能顺利逃掉,今天他肯定死得很惨。
咔嚓,树杈被他踩断了一根,贺兰浑身形一晃连忙抓住树干才能停住,焦糊味突然浓到了极点,贺兰浑回头,对上火焰漆黑的脸,那张竹篾划出来似的嘴向边上一扯,像死尸阴冷的笑。
这一刹那贺兰浑忽地想到,临死之时居然没能见她一面,可真是太亏了。
下一息,火焰猛地扑上来,贺兰浑一脚踢断树枝向它扔去,跟着又是两只靴子,火焰张开大嘴统统吞下,狞笑着向他扑来。
贺兰浑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烧焦的气味,夹在焦糊味中一起,让他突然想到,莫非就是因为烧了这么多人,所以这火焰才永远伴着一股焦糊味?
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近,耳边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御天虚!”
凌厉剑气轰然而至,满天青碧色剑光中贺兰浑惊喜着抬头,对上纪长清澄澈凤目,眉心处胭脂红痣熠熠闪光,像他跳跃涌动的心脏。
贺兰浑哑着声音:“道长。”
见她伸手,握住了他:“来。”
第75章
轰!剑气过处, 火焰嘶叫着迅速缩小,纪长清正要出第二招,听见贺兰浑急急叫道:“留活口!”
剑随意转, 在空中纵横交错成一张大网,将火焰紧紧罩在中间,纪长清掐指捏诀, 大网越缩越小,火焰嘶叫着四下冲撞却怎么也撞不出去,急怒之下一张诡异的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刚才我试探过,这东西好像能听懂人话, ”贺兰浑低声提醒, “不如活捉了审审,看看它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长清弹指, 三昧真火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地附上火焰, 火焰嘶叫着缩成一小团,纪长清剑尖一挑,托住那核桃大小的一团黑:“是谁指使你?”
火焰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猛然张开了深渊似的大嘴, 纪长清猛然警觉, 正要阻拦时, 大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向自身咬下!
噗, 黑色炸开,无数带着焦糊味的碎屑落雨般地弹落在各处, 燃烧片刻后归于沉寂, 贺兰浑弯腰看着落在石头上的几粒, 边缘参差不齐, 带着烧糊后特有的气味,看样子就像是木屑。
“是那些焦木。”纪长清抬眼看着仍在纷纷落下的木屑。
从经卷上寥寥几笔的图画,到佛堂中没有面目的脸,再到如今长出五官还能自尽的脸,对手一直在强大,而她却连对手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没弄清楚。
“我刚才诈过它,我说我知道它是谁,”贺兰浑抬起胳膊,帮她遮住还在乱飞的木屑,“这东西顿了顿,似乎有些害怕。”
从这个动作也许可以推测,这东西背后的主使者,很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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