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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消散,因被天子记恨而直接丧却了应当年武举的资格,至今仍是白身,实在要算流年不利。

    “一眨眼你竟也已及笄了,不知何时也要同疏清一般嫁为人妇——唉,这可真是……”

    他却只感叹着这些小事,宋疏妍自然明白他是把那些不得志都默默隐在了心底,于是也不揭对方的短,只笑问:“怎么,姐姐寻的那位夫婿二哥哥不喜欢?”

    “那能喜欢到哪里去?”宋明真一边陪着妹妹入府一边撇嘴抱怨,“一个弱不禁风的酸腐书生罢了,若非侥幸考出了功名便连给你姐姐提鞋都不配——我瞧着那也不是个好的,万一日后真得了造化还不知会露出什么嘴脸……”

    一旁跟着的坠儿听了这话捂嘴直笑,似乎只要见到二公子便格外欢喜,此时又蹦蹦跳跳地接话:“都说郎舅之间少有和睦的,原来二公子也不能免俗——”

    宋明真在她们这些小丫头面前一贯没什么架子,听了调侃也不生气,笑着接:“我自然是俗,这回你家小姐寻郎婿更要亲自在旁盯着,可不能让外面那些嘴里抹蜜的酒囊饭袋随意把人哄走。”

    几人闻言俱是一阵笑,气氛倒是活泼欢腾得紧,宋疏妍神情柔和,又问:“那二姐姐是随二姐夫一同留在长安了?”

    “哪就能那么容易留在长安?总要外任一阵子……”宋明真叹了一口气,“父亲已走了些门路,奈何这一年家里也颇为艰难,最后还是去了利州做通判,多少要吃些苦的……”

    利州……

    巴山楚水凄凉地……也的确是有些偏远。

    宋疏妍默然不言,心中既替二姐姐感到些许怅惘,同时又不免暗暗思及自己的未来——她又将会有一位怎样的夫婿?对方品行如何、哪里人氏、以何谋生?她会以怎样的心境与之相见又一同步上高堂拜天地父母?最后又将如何……在一个彼此无关的人身边度过漫漫余生?

    而实际这样的忧愁于宋三小姐而言却更是沉重。

    她十二三岁时便识得了颍川方氏那位惊才风逸的国公世子,此后数年一直盼着能嫁进那家做他的妻子;原本母亲也一直说她与贻之哥哥般配,可谁又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连方氏这样的至贵名门也有失势之时,贻之哥哥远走颍川再不能与她相见,自己过去幻想的一切竟都在一夕间打了水漂,那可真叫个黄粱梦醒催人心肝。

    偏偏如此要紧之时父亲和叔父又都被贬出了长安——那她又该嫁与何人?那些江南之地的酸腐儒生?他们算是什么东西!还没他们宋氏的门庭来得高贵!

    宋三小姐又悲又怒,九月自西都南下这一路就没停了折腾,船在江上跑了几天她便在舱内扯着嗓子哭了几日,闹得那水里的鱼都晓得有位从长安到金陵的贵女过得不欢喜不如意、只差要纵身一跃跳下来同它们做伴了。

    万氏见了这般光景也是愁得白了头,天天在女儿身侧哄了又哄,更劝:“当年颍川方氏正是极盛、你那贻之哥哥也的确万中无一,可你若总照着他那个模样去找,这普天之下又还有哪个称得上是好儿郎?——何况如今方氏已衰,便就是他本尊活生生站在你跟前、你又怎能踏踏实实嫁给他?万一哪日陛下又动了气连他和方氏满族一并斩了,你上哪里哭去?”

    宋疏浅倒也不是不明白这番道理,只是实在曾经沧海难为水,既已见过了世上最好的男子、转头再看他人难免就觉得处处有失,便又闹:“可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母亲便容我傻一回吧,去颍川做个侯夫人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还要学了二房那个庶女、嫁个寒门出身的去穷乡僻壤受苦么!”

    “我的小祖宗,母亲怎会如此待你——”

    万氏看着女儿寻死觅活心里也是一揪一揪的疼,不多时更跟着掉下了泪。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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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瞧着,母亲定然会为你择个良婿,保准教你一生平安顺遂安享荣华富贵!”

    这番承诺实是掷地有声,万氏也的确是卖了大力气为自己的女儿寻觅良缘,江南之地的青年才俊几乎被她挑拣了个遍,家世、容貌、才干面面俱到个个衡量,却发现能在三样之中占住两个的已是凤毛麟角,那“既要又要还要”的如意算盘却根本打不响。

    她十分愁闷,只能靠给乔氏留下的那个小蹄子塞些更差的来哄自家女儿开心,便是一些在金陵排不上号的商门子弟也被拉来凑了数,得亏宋疏妍远有外祖母在钱塘撑腰、近还有二哥哥在身旁相护,否则恐怕真要被随手塞给个破落户做了妻妾。

    只是这法子一开始还好用,日子久了也难逗宋三小姐展颜,幸而十月末万氏扬州的娘家来了人,她的嫡长女宋疏影更同女婿万昇一并回了金陵省亲,宋疏浅幼时一向与自己的长姐关系亲厚,眼下见了她才总算暂且擦了蓄在眼中几个月的泪、肯多同人说一说话了。

    第45章

    宋氏这位嫡长女当初可是一位名动长安的美人。

    宋疏妍还记得, 自己幼时在家中乏人关爱,兄弟姐妹中除了二哥哥、也就属这位长姐对她最是和颜悦色,虽则碍着继母的面也并未同她走得多近, 可终归还是没像三姐姐那般处处挤兑时时为难,她心中是有几分感激的。

    十月中时她回了金陵, 到府那日全家人都在堂上等着相迎, 她便同姐夫万昇一道从门外进来,即便已生育一子却仍有顾盼生辉沉鱼落雁之姿,令人一望便生亲近之感。

    “父亲,母亲。”

    她同夫婿一同向长辈行礼问好。

    “长姐——”

    宋疏浅已急不可耐地快步朝她奔了过去, 眼泪汪汪地一下扑进姐姐怀里, 宋疏影早在家书之中知晓妹妹近况, 此刻看她的神情也比往日更温柔怜惜,哄着:“好了好了, 先别哭么……”

    姐夫万昇却知妻子身子柔弱, 唯恐三姨妹这一扑会将人撞倒,于是始终伸手半环在妻子腰后,妥妥帖帖地将人照顾着——这位万氏三房的嫡子出身虽算不得多么显赫, 却实在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身长七尺玉树临风, 飘逸如仙卓乎不群, 正有一副江南文士当有的出尘模样,据说当年就因此而令宋家长女对他一见倾心,婚后二人也是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当真称得上是神仙眷侣。

    如此温馨亲密的气氛宋疏妍和宋明真都插不进去, 两人也就只好客气地上前称一声“长姐”和“姐夫”,随即便默默退到一旁看着父亲和正房同享天伦之乐;没一会儿在堂上的场面话都说尽了, 大家也就各自散去,宋疏影陪母亲和妹妹回了后院,万昇则同父亲一起至书房叙话。

    一回到自己的地界宋疏浅便绷不住了,靠在姐姐身边一刻不停地诉说委屈,反反复复念叨了一个下午,哭得那是昏头涨脑眼前发花,用过晚膳后便疲惫地睡了过去、梦里还在瘪着嘴抽抽嗒嗒。

    宋疏影待妹妹睡沉了才同母亲一道出了里间去外屋坐定,见万氏愁容不减,又劝:“母亲也莫太过为妹妹忧心,婚姻大事命中有定、有时急也急不来,浅儿是个有福气的,想也不会被耽误了去……”

    这话若是搁在过去万氏必也会信上几分,只是眼下大位未定、他们宋家又同那方氏一般被贬出了长安,这便是生生硬夺去了她的定心丸,深恐自己的爱女会低嫁受委屈。

    “我怎能不忧不急?”万氏沉沉叹着,“家族是天,没了这个倚仗说什么都是空的——宋氏若是就此一蹶不振、你的夫家也要跟着一并败落,所以越是这种时候浅儿越要嫁得好,攀上个树大根深的说不得还能拉咱们家一把,不至于让往后的日子没了指望……”

    倒也是正理。

    宋疏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问:“那父亲便对浅儿没有什么安排么?她是嫡女,总不兴同二妹妹那般嫁个寒门……”

    “你父亲?”

    万氏一听这个就来气,当即便冷哼了一声。

    “快别提他了——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宋疏影闻言一愣,挑挑眉,犹豫着问:“……什么?”

    “他拒绝了秦王殿下的求亲!”

    万氏瞪圆了眼,怒得脸都涨红了。

    “那位殿下也不知怎的猪油蒙了心、年初时竟说要娶你四妹妹做侧妃——这不是正好么?你父亲心属东宫,陛下却摆明更爱重次子,那两边下注又有何妨?偏偏他不肯,说什么要承先国公遗志对天家正统尽忠——真是笑死人,嘴上说的百般漂亮,皇帝一发怒不还是没胆子硬碰硬?灰溜溜躲回金陵老家来了,白白错失一个同秦王搭上的良机!”

    这……

    宋疏影听得愣神,又不禁思量倘若他们宋氏真能同秦王府攀上交情如今又该是怎么一番情势,过一会儿又皱起眉,问:“四妹妹终年养在钱塘,怎么竟又会被那位秦王殿下瞧上?”

    这回万氏的冷哼更响,嘲弄也是越发犀利了:“据说是当初在骊山同秦王有过一面之缘——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过去还想勾搭方家那位世子,结果怎么着?她就没那个命!把自己母亲克死了,回头跟方氏走近几步又累得人家被贬,要我说你父亲这回遭难也全是她害的,丧门的玩意儿害人又害己!”

    口若悬河地一通狠骂,可真将难听的话全说尽了,宋疏影亲自倒了热茶劝母亲消气,万氏却无心细品,只又恨恨道:“瞧着吧,这几日我就寻摸个人把她嫁了,没了这坏运道的东西在家里添堵,你妹妹的婚事自然便能顺顺利利!”

    这番迁怒实在来得没头没脑又气势汹汹。

    宋疏妍刚到家没几日,甚至尚未来得及去拜见多年留于金陵、许久未曾谋面的三叔父宋澄,那继母安排的媒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上了门,有些瞧着资质尚可、有些却荒唐得令人目不忍视。

    宋澹这个做父亲的前脚才安顿了次女的婚事,后脚又遭逢右迁之变,眼下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再管后宅之事,只是幺女毕竟是亡妻所出、他也不愿让她太受苛待,有一日见万氏安排的男子实在太不像样也不轻不重地撂了一回脸;万氏便不得不收敛几分,过几日又瞧上宣州太守汪远家的大公子,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出,可比钱塘那个商门不知高贵出多少,虽则自己还未考出功名、但有家中长辈扶持未来定也不会一事无成,总当够格给那小蹄子做郎君了。

    万氏心里想得定,恰巧十一月末那汪远又至金陵拜会宋氏兄弟、大公子一并随行,上得堂来才见生得一表人才颇为体面,万氏便对宋澹挑眉示意自己为人大度公道、可绝没有要薄待先夫人之女的意思,宋澹亲自掌过了眼,虽觉此子稍显平庸、但配幺女似也并无什么不妥,便跟着默许了。

    万氏好不得意,连忙便打发下人去将府中几位公子小姐叫来见外客,其间尤刻意将宋疏妍往外推,撮合之意已溢于言表;那位大公子汪叙着实没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好运,一见宋疏妍殊丽标致的面容便被迷得移不开眼,一整日都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令一旁护在妹妹身边的宋二公子瞧着十分不豫。

    他一贯性子直率、也不耐同人周旋,见此后一连数日对方都忝颜登门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在妹妹身边怒骂:“他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凭他也想娶你?——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大公子乃是秦楼楚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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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宾、牡丹花下风流鬼,读书几年养出的本事全用去写了艳词,在宣州还颇负盛名!亏得主母能拣出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糊弄你,也不怕遭了因果报应!”

    宋疏妍亦知万氏与自己的母亲嫌隙颇深,也料到对方会在婚嫁之事上为难于她,只是不想父亲也会对此默许——那人他亲自瞧过,难道也觉得与她般配?她虽自知不是多金贵的命,却总希望能多得生身之父几分珍视,却原来也不可得。

    她叹口气,心下又感到几分空茫,某一刻眼前又划过方献亭的影子,虚妄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怎么,你还在想他么?

    想那个几乎已一年未见、恰如鸿毛落雪般随着满川江潮一同远去的男子?

    他应当早就不记得你了……倘若知晓你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他,定然也会失笑的。

    思及此她自己先忍不住低眉笑了笑,模样十分素丽、瞧着也显得淡泊清透,可真正疼她的人却总能看出几分寥落,知晓她不是不会哭、只是不知该同谁去哭罢了。

    “我也总归要嫁人的……”

    她轻轻一笑,言语间偶尔夹杂几声叹息。

    “即便不是这位大公子也会是别人,也许家世稍好些,也许品行稍好些,也许才学稍好些……可终归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人,好像并没什么分别。”

    “流连烟花乃是文人通病,父亲大抵也觉得无伤大雅——我且写信问问我外祖母的意思,倘若她也同父亲一般觉得合适,那……便就这样吧。”

    她并非假作豁达,确是当天便写了书信差人送去钱塘,或许只因心底藏了一个人,但凡结果不是他便没那么在乎最终同谁喜结连理,大差不差便好了,哄得过旁人也哄得过自己。

    只是在她收到钱塘复信之前西都长安却当先传来另一个令宋氏满族惊愕震惶的消息——

    天子……驾崩了。

    第46章

    十二月的长安已是天寒地冻满目肃杀。

    帝宫巍峨冷峻, 深夜的甘露殿却是灯火通明,太医署进出的医官个个神色张皇,内殿中亦不断传来妃嫔恼人的哭叫, 众人皆知惊变只在一息之间,雕窗外呼啸的北风犹如鬼哭, 似已在为那位命悬一线的君王送葬。

    太子卫钦正跪在外殿等候, 其余一干东宫属臣亦陪同在侧,阴平王卫弼与光禄少卿范玉成皆在其列,两人在东宫身后默默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一般肃穆锐利。

    少顷, 殿阁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 谁都知道那是天子宠妃钟氏的声音, 宫人已乱作一团,不久后康修文又面色惨白地匆忙从内间出来, 见了太子与群臣当即“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嘴唇发着抖, 颤声说:“陛下——驾崩了——”

    众人哗然,面上皆作大惊大悲之态,其中悲有几分真尚不可知、惊意之假却是十足十的——谁人不知陛下贪爱声色, 近年来又专好求仙问道炼制丹药,每每食之亢奋若狂, 长此以往又岂有不伤之理?今日便是在召钟贵妃侍寝时死在了龙床之上, 委实……

    群臣唏嘘未罢,却又听闻内殿中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贵妃披头散发奔出了帘幕,像一头发狂的母兽般悍戾地向太子卫钦扑去, 口中高声喝骂:“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陛下——”

    这番混乱实在有些出人预料,也就是护在殿下身前的娄风将军反应快些、一把便将娘娘拦住不由她动弹, 她却还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并无半分平日在御前的柔媚可人。

    “是你——是你知道你父皇已决意把皇位传与你弟弟,所以下毒害死了他——是你——你这个不仁不孝弑君弑父的东西——”

    尖利的喊叫令人听之厌烦,在场众臣亦皆目不忍视——太子毒害陛下?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须知东宫过往最大的错处便是太过仁孝忍让,否则何以屡屡被个贵妃所生的皇子欺到头上!

    即便是此刻储君殿下也并未动怒,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父皇崩去的悲痛之中,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望着帘幕一侧的内殿出神;许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看向贵妃沉沉一叹,道:“父皇驾崩贵妃悲难自抑,便请先归蓬莱殿暂歇,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娄风会意,挥手之间便有几名禁军上前抓住贵妃用力将之向甘露殿外拖去,她的叫声于是越发凄厉、辱骂的言辞亦更加歹恶刺耳:“你个杀千刀的混账——你的父皇就在天上看着——天下人也都在看着——你敢这样对我,铮儿会杀了你——他会杀了你——”

    咚——

    殿阁厚重的门扉开了又合,太子卫钦的神情却仍有几分恍惚,阴平王见状微微上前一步,伏在他身侧低声问:“殿下,如今……”

    “贻之呢?”

    卫钦却打断了他,眼底的不安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人时才有短暂的平复。

    “……他回西都了么?”

    众人亦皆知那位在殿下心中有怎样的分量,范玉成低眉垂首,上前一步道:“方侯尚在三年丁忧期内,但其余方氏族人已陆续归位,禁军掌于东宫之手,娄啸将军亦奉命自关内南下——殿下请放心,大事必然无忧……”

    “三年……”

    卫钦像没听到别的话、只不停低喃着这两个字,回头望向甘露殿外凄寒的深夜,神情似变得越发恓惶。

    “秦王又如何?”他终于又问,“……可已入宫了?”

    这是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只要二殿下一入宫便会立即被禁军擒获,钟党若失其首必然不击自溃,后续之事也会变得更加简单——钟曷虽远在陇右难免生事,但只要他无人可以拥立便终归成不了气候,届时只待颍川方氏重归长安,挥兵西去自然化乱为治。

    只是……

    “还不曾,”卫弼狠狠眯了眯眼,语气亦有几分焦躁,“那位殿下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宫人去传旨时他已不在王府,泰半是逃了……”

    逃了……

    今夜陛下驾崩突然、钟氏一党才未及早做筹谋,可倘若此次他逃出长安避入陇右,那……

    卫钦闭了闭眼,再展目时眼底便现出一丝厉芒,继而冷声道:“立即下令封锁长安四方城门,切记绝不可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一干东宫属臣纷纷应是、随即匆匆四散而去,雄阔的帝王寝宫之内一时只剩下若干匍匐在地的宫人,卫钦独自站立在一片死气萧索中,眼睛倒映着殿阁之内青铜树灯上微微摇曳的烛火,那飘摇的模样正似这个山雨欲来的冬夜,更像这万万里山河间……

    ……无数人不可抗拒的命运。

    消息传到江南时,大事已然初定。

    十二月中新帝登基、改次年为太清元年,秦王卫铮却在大乱之中逃出长安,据说京畿道以西各关都在严加排查、力阻其窜入陇右再生事端;月末,帝宫之中复传出贵妃钟氏自请为先帝殉葬的消息,世人皆不敢议此事真伪,只深知睿宗朝已成为过去、这天下亦终是换了一位主人。

    只是不久后又有流言,称先帝暴毙或有蹊跷、是为东宫太子所毒杀,宫中更有密议,说陛下当初已拟下废黜诏书要将皇位传与次子,太子闻讯后抢先一步弑父夺位、又将此事推在贵妃钟氏和一干江湖道士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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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是大奸大恶不忠不孝之徒。

    坊间议论纷纷,其中虽必有钟党之人推波助澜、可细究起来先帝驾崩之事也的确疑点颇多——即便是沉迷酒色嗜于丹药也不至于方过知天命之年便匆匆撒手人寰,何况天子驾崩前几日还曾有过东巡之意,怎么就忽然……

    于是渐渐连士林间都有非议,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一个得位不正的新君必难为天下所容,即便宋氏暂避于江南也能感到人心浮动局势不平,想来只要那秦王一日不被新君擒住、这天下便一日不能重归宁静……

    而对于宋氏内宅来说,那些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全都无足轻重,最紧要的还是家中三小姐的婚嫁之事。

    天子驾崩以来天下缟素无不哀悼,唯独宋三小姐是心旷神怡大喜过望,盖因新君登位后颍川方氏自会再得圣眷重被启用,据说眼下其族中子弟已大多官复原职,想来所谓“颍川侯”的爵位也将不日恢复为“晋国公”,那贻之哥哥不就又成了这世上最当与她婚配之人了么?

    “你姐姐早说了你是有福之人,偏你不肯信——”

    万氏同样欣喜若狂,俨然已将方献亭看作了自己的女婿。

    “这世上的缘分最是奇妙,就譬如你和你贻之哥哥,兜兜转转一大圈也还是得凑成一双,旁的不管是谁都拆不散打不烂,这便是顶好的姻缘——”

    如此言之凿凿喜上眉梢,实在与年初同颍川方氏划清界限的果断模样大相径庭,宋明真都看呆了,一背过身就忍不住同他四妹妹抱怨,说:“‘拆不散打不烂’?这是在说和方氏的姻缘还是在说她自己的脸皮?那扬州万氏照理说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门户,怎的教出来的人都这般教人不齿!——再说了,这婚事三哥可点过头么?新君登基方氏又添从龙之功,那上赶着巴结的名门望族可多了去,谁说就一定轮到她女儿凑上前卖乖?”

    宋疏妍就在一旁听着、每回也都不插话,实际对于三姐姐最终能嫁一位怎样的郎君根本从未在意,只是近来频频在家中听到那人的名字才又多了几分感慨——世事变幻果然莫测,年初在江上擦肩时他还曾被人追杀满身血污,如今到了年尾却又荣宠加身贵不可言,她的确为他感到欣喜,方氏那样清正的门庭,总应当要有个好结果。

    至于她么……原本就同那人隔了千山万水,在对方落魄时尚难以近其左右,如今就更是别若云泥两不相干,她庆幸自己还剩一副淡泊的心性,只要不动什么愚妄之心、自然便不会为无缘之事伤感酸楚了。

    一眨眼新岁又至,这个除夕却是难得在金陵过的。

    宋疏妍照旧与这个家若即若离、只同她二哥哥亲厚,与去年不同的是今次一起守岁的少了二姐姐,吴氏便因此颇为伤感,又看着宋疏妍道:“大抵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到时这屋里便只剩我同子邱相依为命,恐怕更要冷清不少……”

    明年?

    宋疏妍有些恍惚,一时却竟想不出自己婚嫁后的光景,她二哥闻言却有几分不快,皱眉道:“说的可别是嫁给那个汪叙,那样的风流混子才配不上我妹妹——”

    吴氏打了他一下、斥他胡说,又感慨:“那位汪大公子有什么不好?官宦人家的嫡出,不比你亲妹妹嫁的那个郎婿来得更好?疏妍嫁过去是享福的,你别不懂瞎掺合——”

    宋明真颇为不服、却不便与生母犟嘴,当时只讷讷应了,可初十后再见那汪叙登门却又忍不住沉下脸,听闻对方竟还妄图约他妹妹上街同游便更是两眼冒火,心中大骂登徒子好生孟浪,自不许他妹妹答应。

    宋疏妍见状失笑,因钱塘复信未至、当时也的确还拿不准当如何同那位大公子相处,遂也婉拒了,只同她二哥一道去街上买了些新鲜零嘴,就这么点功夫宋明真也要耳提面命,冷哼:“我说什么来着?那就不是个正经人,否则岂能张得了口邀个未出阁的贵女一同游街?——你便干脆绝了他的念想,往后哥哥再给你找更好的。”

    更好的?

    她其实也不知什么才是“更好的”,不知打从何时起那些男子在她眼中都变成一个样了,也许她是淡泊得过了头,不巧却成了一副冷心肠;当日返家时却见府内仆役奔走、个个都是一副精神抖擞又惊又喜的模样,她诧异地同二哥一起穿过游廊走到正堂上去,却竟在那里见到了世上唯一一个在她眼中有所不同的男子。

    他还如过去一般被许多人簇拥着,父亲就坐在他身侧、继母和三姐姐更不错眼地一直紧盯着他瞧,他却偏偏看到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显得那么矜贵又多情,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要为之失魂落魄,她其实也不能免俗的,毕竟他甚至在看到她的下一刻便起身对她遥遥点头。

    “四小姐……”

    他似淡淡笑了笑,眼底有一场令人神往的风花雪月。

    “……好久不见。”

    第47章

    ……她不应该再为他失神的。

    那一夜的江潮声早已远去, 整整一年未曾谋面亦让她知晓春山的虚幻,只是或许人生总会有那么几次身不由己,她在那一刻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 才知自己所谓的淡泊原来也并不是那么经得住推敲。

    “三哥——”

    恍惚之际却听身边的二哥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便阔步上堂向那人走去, 他的神情亦十分和煦、侧首应了一声“子邱”,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随后不知为什么又再次看向她。

    她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便皆向她看来,此时又听到一声柔和的笑语,循声去看才发觉是先国公夫人姜氏, 她就坐在那人右手侧, 正双目含笑地看着她。

    “刚刚才同你父亲问起你, 如今倒是正巧遇上——好孩子,过来坐。”

    这实在有些太客气, 须知她在宋家一向没有堂而皇之礼见贵客的体面, 眼下被点了名却又有些踌躇,令坐在主位上的父亲见了微微皱眉;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只好垂首上前去, 在万氏和三姐姐莫名所以的目光中对姜氏下拜,恭敬道:“见过夫人。”

    侧身转向那人, 同样下拜, 斟酌后又称:“……方侯。”

    这个称呼还是她头回叫出口,虽则心中仍有些别扭,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何况一年前他也不允她叫他三哥的,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了。

    他却好像愣了一下,不知何故答复比预计的来得晚, 默了一阵才说:“……四小姐不必多礼。”

    她便应声起身,想着该坐到下首去,不料姜氏却又叫住她,那双温婉柔和的眼中笑意不减,对她说:“就坐在我身边吧,说话也方便些——贻之,你起来。”

    方献亭早就是站着的,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更退开一步,她下意识一抬头、目光正与他撞上,高大的男子依然低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

    “这如何使得,”一旁的父亲已有些慌乱,连忙又转头唤家中仆役,“来人,速为方侯添座。”

    于是这堂上的位置便有些乱了起来:父亲自坐在主位,万氏和三姐姐宋疏浅坐在他的右下侧,左手第一位自属贵客姜氏,左二本当是方献亭的、如今却坐着宋疏妍,他让到了左三,二哥则贴着他坐在左四。

    万氏和宋疏浅早就瞠目结舌、全不知先国公夫人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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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会对宋疏妍这个小蹄子如此优待,宋澹亦未明所以,看看姜氏又看看幺女,忍不住问:“方夫人,您与小女……”

    姜氏还在上下打量宋疏妍,含笑的模样像是越看越喜欢,此刻被宋澹问起方侧首答:“我与令媛确是有缘,当初自西都下庐州时曾在江上偶得她援手——宋公教女有方,我与贻之是受了恩惠了。”

    这……

    “竟还有过这样的事,”宋澹十分惊讶,看着幺女的神情已有几分异样,也说不清是赞许还是陌生,“疏妍还未曾在家中提起……”

    “四小姐自有一番好心性,雪中送炭又不欲人知,”姜氏笑意更多了些,“只是她不计较、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此次拜府也一并带了些谢礼来。”

    说完便又叫了独子一声,方献亭再次起身,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临泽手上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沉香木盒,转手向宋疏妍递来,说:“小小薄礼,聊表寸心。”

    那个寻常的动作却又勾起了宋疏妍的回忆,令她思及一年前自己将春山图装进匣里归还与他的旧景——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缘分,想来眼下这份礼物即便此刻收下了、未来不知何时也还是要归还的罢。

    她犹疑未接,还是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宋澹浅观情势也觉得不便推拒,便说:“夫人与侯爷实在太过客气,真是折煞小女……”

    这便是让收的意思,宋疏妍会了意、随即低头向方献亭道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已然感到一侧万氏母女怨愤的目光要将自己戳出一个洞了。

    她默默叹着气,接着低眉敛目地坐下,他则等她坐了才晚一步落座,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总觉得这有些……

    还没想出该如何描述,一旁的姜氏便又开了口,还是对宋疏妍说:“其实早该来谢你,只是此前我一直在庐州养病、近来才转好要回颍川去,前前后后耽误了一年之久,还望四小姐不要怪罪。”

    这话就真是折煞了,宋疏妍亦不安起来,连忙欠身回道:“举手之劳本不足挂齿,夫人盛情疏妍实愧不敢当……”

    说着又悄悄抬目看了一眼姜氏的脸色,确比去岁在江上见时红润许多、眼神亦不似早先在灵堂上那般涣散了,想来这一年静养终是没有白费,她亦真心为这位夫人感到高兴。

    ——她说她要从庐州回颍川了?那么方献亭此来江南便是专程接母亲回去的?可又为何会转道金陵?眼下长安形势那般复杂,他身为颍川方氏一宗新主……难道不用回去主持大局么?

    思疑间手心微微一热,却是姜氏轻轻拉上了她的手,除外祖母和吴氏外还没有哪位长辈会这样待她,她微微一愣,又听对方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拘礼,随意说些闲话而已,倒不必如此板正——我可否直呼你名?总称四小姐到底显得有些生分……”

    宋疏妍自然不能拒绝,便微微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宋三小姐看了眼前这幕可真险些要咬碎一口银牙,心说当初在长安时她和母亲那般讨好巴结、先国公夫人也只是淡淡称她一声“三小姐”,怎么如今却肯给她这个没了娘的破落妹妹如此大的脸面?

    她自不忿,姜氏却不会看她的脸色行事,一见宋四小姐点头便柔柔唤了一声“疏妍”,而后又问:“去岁见你时你应尚未及笄,如今也该有十五岁了?不知是否已许了人家、抑或有心仪的人了?”

    这、这话……

    若说方才万氏母女心下还抱着几分侥幸、想着先国公夫人应是只欲答谢那小蹄子的相助之恩,眼下听了此言却再不会误解了——这姜氏分明是相中了宋疏妍!有意要给方侯讨新妇!

    宋疏妍闻言也是懵了个彻底,明明不是个哑巴却也说不出话了,坐在身侧的方献亭亦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离她很近,她回过头去看他,正瞧见他神情也颇为局促、倒不似平日那般举重若轻冷冷淡淡。

    “母亲……”

    他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皱眉唤了姜氏一声,想来是不愿母亲乱点鸳鸯谱,她虽知这是理所当然,可心底一松的同时又莫名生出几分涩意,好没道理。

    “劳夫人记挂,四丫头已许了人家……”

    突然出声插话的却是万氏,她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原本就高耸的颧骨看上去更锋利几分。

    “是宣州太守汪氏的嫡长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与四丫头也见过数面了,若是夫人与侯爷得闲或可在金陵多留几日、说不准还来得及吃上一杯喜酒。”

    ……喜酒?

    这话真是荒谬透顶,宋疏妍与那汪大公子之间八字尚没一撇、几次见面也都是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偏她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已与人家有了什么首尾,可见为替自己女儿争一份好姻缘早已是不管不顾了。

    宋疏妍将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某一刻反驳的话已到了嘴边、想一想却又都吞下去了——并非她怯于与继母分辩,只是深知多解释这一句也并无什么用处,颍川方氏的门槛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降低一寸,方献亭的本心更不会因她多说一句便对她倾斜一分。

    “母亲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

    谁料一片短暂的静默中宋二公子却忽然开了口,虽并未瞧出宋疏妍同方氏之间颇有些微妙的气氛,却也不愿万氏硬将个爱嫖的同自家妹妹牵扯在一处。

    “妹妹同那位汪大公子统共便没见过几回,眼下言及婚姻之事恐为时尚早,何况她的婚事说到底还需钱塘那边点头,眼下这般草率怕会伤了妹妹清誉……”

    这话一出口万氏的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虽则外表还硬撑着体面、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尴尬却实在难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话说也无用、却还难免要对二哥由衷生出几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侧首要看向二哥时当先看到了方献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拢,等二哥说完后却又微微松开了……

    她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目光仔细地避开他同二哥对了个眼神,回过头便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了;姜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将堂上众人的百般情态尽收眼底,嘴上则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这样……疏妍出落得这般好,往后自然也要寻个出挑的郎婿,确是急不得的。”

    这话的意思便又模棱两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听了一时也拿不准先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结亲——新君已然登基,宋氏于方氏而言理当并无年前那般要紧,何况他与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么值得方氏亲自……

    他暂想不透彻,当时也就未把话说深,随口应两句后便转而问起两位贵客预备何时归于颍川,姜氏便称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转头对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风流无限,我与贻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闲,还要多来陪我去坊间转转才好。”

    第48章

    宋氏名门望族讲究礼仪, 自不会令远来下顾的贵客另居别府,当日宋澹和万氏便对新侯和先国公夫人恳切相留、请他们在宋府小住几日,姜氏见此盛情难却、又不愿大张旗鼓闹得满金陵城的人都晓得颍川方氏来了, 遂终点头应下。

    堂上一见过后众人各自散去,方献亭则同宋澹一起入了书房、想是另有要事要谈;宋疏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迟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 暗道方氏此来金陵应当还是为了长安城里那位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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