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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0-180(第2页/共2页)

因的调查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矿洞之中混入了特务,有人秘密将火药埋在土层之下,十月二十九日当天以明火引爆,造成了规模巨大的爆炸。

    这些特务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军火厂的具体位置?

    有关军火制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是得到他信任的亲信,连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都不知晓此事,谁又能在层层的防范中如此清楚地探明一切内情?

    在这几天中他已经查遍了身边所有的关系,警政厅、军营、军火厂中各类人员的人际往来……一切都没有问题,而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一个异常的信息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

    ——苏青。

    这个女学生……曾在官邸留宿。

    当你不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可疑,而当你的疑心终于被那些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挑起,那么对方的一切也就都变得值得深究——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背景,尽管许多信息已经被有心人刻意隐去,可最终他还是查到了她与直隶省的关系,竟是欧阳锋手下一个叫苏毅的军官的女儿。

    直隶省……

    他们一贯与日本人走得近,此次又是如此明确地冲着军火厂来、很难不让人认为背后有日本人的授意——何况当他派人去抓苏青的时候还得知她早在爆炸发生之前就拿到了一个公派前往日本留学的资格,人已经走了小一个月,影子都没了。

    ——旁人又怎么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学生有多么聪明呢?

    当初她受冯览的指派、要借着与徐冰洁的私交盗取有关军火厂的机密文件,事成之后原本是要直接前往湷霞路九号与他交接,可事到临头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又转头到邮局给自己的父亲苏毅去了一封信。

    她可不蠢,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全心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这里是上海滩、徐冰砚的地盘,如果军火厂真的被毁了他会善罢甘休么?必然会一查到底、将所有涉事者严厉处置,到时候那个什么纪良平能保得住她么?

    他跟她非亲非故,比起花大力气保她、说不准更会直接把她推出去顶雷,到时候她又能倚仗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还不如提前跟父亲通信,他虽然不宠爱她,可到底与她血浓于水,多少能给她一些真实的信息,让她看清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

    而后来苏毅的回信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个纪良平原来就是当初徐振将军的秘书,他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杀了徐冰砚报仇,二是妄图趁乱恢复对上海的控制,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直隶省、因此更不可能在意她这个直隶省军官的女儿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她能做的只有自保。

    苏毅这个做父亲的前面十几二十年都像个废物一般毫无作用,如今到关键时刻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告诉了她直接与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联络的办法,并提前绕过冯览秘密地与日本方面打过招呼,最终促成了她与木村苍介的会面。

    她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可以把自己手上拓印搜集的所有机密文件都交给日本人,但他们需要给她一笔丰厚的酬金,并在事发之前就护送她安全到达日本;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从此改头换面以一个日本人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即便徐冰砚最终意外从事故中活下来,她也依然可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苏青的条件与冯览相比简直太容易答应了——冯览那条毒蛇的胃口可大着呢,他想要重新夺回上海、而这就必然要牵扯到动兵的事,日本人的确想看到一个混乱的中国,但他们自己目前却还没有做好全面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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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的准备、因此目下可不打算亲自去淌这潭混水。

    木村苍介很快就答应了苏青的条件,并要求她继续按照与冯览原本的约定去跟他接头——冯览也是日本人的工具,他们要借他的手去炸毁那座军火厂,这样即便事后华东几省震怒、他们发泄的对象也只会是直隶省,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又有什么是比中国再次打起内战更有利的局面呢?

    人人都是棋子,可又人人都自比为黄雀,回环曲折的心术争斗背后被牺牲的却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而在可见的未来……甚至会引发再次对国家造成重创的残酷战火。

    ——可是谁又真的在乎呢?所谓“国家”不过就是最虚幻最无谓的东西,只有最执妄的蠢货才会为了它付出自己的一切,“聪明”的人们早就懂得该怎么拿他人的福祉交换自己的利益,这片土地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去别的国家做高高在上的一等公民不好么?何必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未来的陈腐之地虚度光阴?

    而现在唯一没有着落的人就是冯览了。

    他太心急也太大意了,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太过轻视苏青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学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在背后算计,最终成为一枚弃子——日本人背弃了过去与他达成的约定,不仅没有在事发后将他接入日本使领馆避祸,而且还在上海全境封禁后拒绝帮他偷渡到海外。

    ……于是那些糟糕的旧事便再次重演了。

    他再次掉入了徐冰砚的罗网,当初对方羽翼未丰、尚且没能完全掌控整个华东,他还能想方设法钻空子逃去北方;可如今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已完全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在其中抓出一个逆党对他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

    冯览狼狈地在城中流窜了几日,最终还是不幸被军方的人抓获,他们把他关进了警政厅地下阴森的审讯室——天晓得,过去这里完全是他的天下、他在这里帮徐振审讯过不知多少来自敌方的特务,没想到有朝一日却终于轮到自己坐在了受审的位置上。

    幽暗的火光使封闭的刑室显得更加可怖,挂满黑红血迹的刑具正一排排堆在简陋的墙角,冯览一一看着、正在试图压下自己心中反复涌起的恐惧,慌乱间却听到刑室的铁门外依稀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不多时大门便被用力地推开,一群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气息阴沉的将军正是他的故人,可却已经与当年那个忍辱负重的小军官截然不同了。

    “咚——”

    沉闷的响声在阴暗的地下室内回荡,那是年轻的将军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冯览的两只手臂被牢牢地反绑在背后,此刻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被血水一遍一遍染过的石板地上。

    “其他人呢?”

    徐冰砚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中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光亮、比白二少爷死去的那个雨天还要阴沉;他的声音同样冷极了,疯狂的凶戾和杀意正在试图突破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制,声称要去宣泄那些在他心底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憎恨。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冰砚了。

    他……就要失控了。

    第165章 失控   “徐冰砚你疯了!”

    冯览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产生恐惧。

    他明明那么熟悉他、还见过他最落魄狼狈的过去, 可此刻却竟无法直视他黑云压城的眼睛;然而恐惧之余他又感到了一丝痛快,因为他知道只有受了致命伤的孤狼才会变得如此凶狠暴虐——他痛了,痛心疾首。

    冯览笑了起来, 最开始是低声地笑、后来就渐渐变得放肆, 狰狞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反复盘旋, 交叠的回声使它显得更加诡异。

    而这显然激怒了眼前那个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对方的耐心和风度似乎也随着半月前的那场事故一并被炸成了粉末,区区几声悖逆的笑便让他难以忍受, 甚至亲自伸手从一旁的火盆里抽出烧得火红的烙铁,接着毫不犹豫地狠狠烙在了他的身上!

    滋拉——

    烙铁灼烧血肉的声音阻断了恼人的狂笑,却引发了更加瘆人的惨叫,徐冰砚却好像听不到似的, 冷沉的眉眼一动不动,早已没有任何温情和怜悯。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 “其他人都在哪儿。”

    他需要一张完整的名单, 然后彻底肃清直隶省和冯览个人留在上海的余党。

    而此刻冯览的身体已经整个被汗浸透了,也说不清那是被烙铁烧出的热汗还是被剧痛逼出的冷汗, 死亡的威压是如此强烈, 他的精神也在连日的恐慌中变得脆弱不堪、濒临崩溃。

    “……我的人?”

    他倒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声音已经有些扭曲。

    “现在追问这些还有意义么?”

    “徐冰砚……你觉得还有意义么?”

    ——冯览有多么不甘心啊。

    多年前他曾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在外蛰伏忍辱好不容易才重返故地、企图乘着日本人的东风夺回本该属于徐振父子的上海,却没料到最终功亏一篑, 不但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算计、而且还被背信弃义的日本人彻底抛弃。

    事败就事败、人生原本一场豪赌,打从进场落座的那刻起他便跟命运签了生死状,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能坦然接受——可他原本明明可以拉着徐冰砚一起下地狱!如果不是那个白清远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在事发当天突然代替了徐冰砚前往西郊矿洞,那么如今死的人就会是眼前这个弑父杀兄的狗杂种!

    他怎么能不恨!

    他的努力全白费了!都在替他人做嫁衣裳!

    冯览的瞳孔再次狠狠地缩小, 就像一条在濒死之际发怒的毒蛇,烧焦的皮肉让他更加疯狂,此刻的他只想把这钻心的痛全数转嫁给别人!

    “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就算你把我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杀光又怎么样?”

    “你的厂已经全毁了!你的人死了上百个!你能让一切都变回原样么?”

    他嚣张地大声叫嚣,一边狂笑一边落下了眼泪。

    “真正得益的全他娘是日本人!我冯览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徐冰砚你敢动那些外国人么?你敢碰那个木村苍介哪怕一下么?”

    “你敢吗?啊?”

    犀利无比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样直插人心,他的讥诮就像他的绝望一样辛辣入骨,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地的鲜血和悲凉。

    “没人敢碰他们……大清朝不行,中华民国也不行……”

    “你这么自命清高……最后不也只能对着我这样的人下手?”

    ?

    “为什么你们就都不肯承认呢?”

    “这个国家……”

    “……已经完了。”

    从刑室出来已是夜里十一点。

    上海的秋季果然伴随着十月末的那一场雨水彻底消亡了,凛冽的寒冬在一夕之间彻底入侵,深夜的寒风冷得深入骨髓。

    张颂成和褚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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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跟着将军从地下室离开,看着他独自在警政厅的门厅处站着,萧索的夜风使他的背影变得更冷,恍惚间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久没有动作,凶暴的气息却在一点一点消弭,这原本应当令人安心的、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又让人更加不安,张颂成和褚元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涌起了一阵不祥的感觉。

    惶恐间将军却忽而动了,毫无预警地阔步向警政厅外的寒冬走去,步伐很快、像是已经做了某种不可转圜的决定;两位副官一见赶紧匆匆跟上,刚走下门厅的台阶却见季公子乘着车匆匆从警政厅外赶来,一下车便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手臂,眉头皱得极紧,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下车下得太急、一条腿未能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要跌倒,得亏他们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小心。”

    季公子却不领情,依然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紧盯着自己旧同窗的眼睛质问:“你要动日本人?”

    这突兀的一问令在一旁听着的褚元和张颂成都是一愣,而被问的那个正主却是沉默不语。

    “说话啊,”季思言的声音更大了,语气也更焦躁,“你究竟是不是打算动那个日本人!”

    夜风凄寒,沉默是漫无边际的,徐冰砚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别有深意地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你的腿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就早些回云南去。”

    这话……

    “徐冰砚你疯了!”

    季思言一声断喝、眼中再也没有一丝玩笑,右腿的裤管空空荡荡,正随着萧索的寒风来回飘摇。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也很愤怒,可你不能失去理智!”

    他急迫地用两只手同时紧紧抓住好友的肩膀,像是试图唤醒他。

    “日本人是能动的么?”

    “那木村苍介背后有日本政坛的人,何况他人还在日本区,你动他会变成外交问题!”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北京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到时候你会被自己人孤立!这么大的压力谁都扛不住!”

    “还有直隶省——他们早就想对华东动手,如果冯览死了他们恰好就能找到兴兵的理由,如果到时候你再得罪了日本人那就是腹背受敌!别说是我和赵将军,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冰砚!你会引火烧身的!”

    字字到骨的警示清清楚楚地落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被寒风一卷又飘到无穷远的地方去了,而与旁人的激动相比眼下的徐冰砚实在显得太过冷静,片刻前在刑室中展露的戾气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连气息都是平和的,宛若无风无浪的古井深潭。

    “早些回云南去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错身向军车走去的背影显得特别决绝,明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有去无回的深渊悬崖,可他的脚步却没有哪怕一丝迟疑或犹豫。

    “……替我向季老将军问好。”

    他最后这样对好友说道。

    今夜的666号大赌场依然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灯火通明,区别只在于最近它被日本人包了场。

    了不起的木村苍介先生便是这位慷慨的主人,邀请了一大群与他交好的朋友来此寻欢作乐,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中国人,大家亲如一家,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盈盈。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啊。

    西郊的军火厂被炸成了飞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也终于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最妙的是木村先生把有关大日本帝国的一切痕迹都擦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看华东跟直隶省互相撕咬便好了。

    包下666号大赌场要花掉多少钱?加上赠给宾客们的筹码,一天就要四五万大洋!可他会怕自己没钱么?他有的是钱!那个年轻的巡阅使将军眼下必然已经学乖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回头找他采买军火,等以后他们中国人再打起内战、对军火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多。

    ——打起来吧!现在就打起来!让中国人的血和泪化成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元、源源不断地流进他这个军火商的口袋,等过几年养肥了他身后的帝国,便将这东亚病夫坐拥的广袤土地也一并拆吃入腹!

    他太畅意了,忍不住高高举起酒杯与友人们庆贺,璀璨的灯光和堆叠的筹码仿佛也在为他庆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至少已将整个上海滩踩在了脚下——他甚至都不甘心继续蜷缩在自己的日本区了,而要大张旗鼓地跑出来耀武扬威,似乎就是在对那位将军宣告——

    你杀不了我。

    即便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有我的影子,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亲友和部下实际都是死在我的手上,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国家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奴仆。

    ……你也没有胆量动我。

    他开怀大笑,就像那群在世纪之交踏破北京城的八国联军一样志得意满,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加冕封王——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成功,那位在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匆匆走进666号大赌场的年轻将军甚至都不值得让他对他点头。

    他来做什么?

    来向他俯首称臣?

    来对永恒的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

    木村苍介轻蔑地笑了,氤氲的醉意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感到外面的冷风伴随着巡阅使将军的到来而侵入了屋内,在一片纸醉金迷里他的眉心忽而感到一丝凉意,紧接着周围又传来了一阵令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才见对方的双眼幽深如同不见天日的囚牢,比此刻抵着他额头的枪口还要令人恐惧。

    徐冰砚——

    他、他要——

    “砰——”

    ……满地鲜血。

    第166章 救赎   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仔细想想, 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来自那义无反顾的一枪。

    ——悲喜苦乐,聚散离合,不容拒斥的滚滚厄运以及无边苦涩中那么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甘美滋味, 全都早已隐匿在那条曲曲折折的冷僻之路上, 狡猾蛰伏的命运尚且不肯被人窥出全貌, 却又在无声无息间为一切结果做好了铺垫。

    而此时的白清嘉对一切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知道……那一晚他失约了。

    这话其实不对,毕竟他们从未做过什么约定, 他根本没有答应她会每天抽时间到白公馆来在她床边坐一坐、然后让那声轻轻的“啪嗒”哄她入睡——可她却已经把那当成自己最后的寄托,在他缺席的那近两个日夜没有哪怕一刻能够合眼。

    房间里从早到晚漆黑一片,她依然不知道今夕何夕,残酷的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 几乎要把人活活逼疯;她被黑暗囚禁得彻彻底底,从未有哪一刻陷入那么彻底的恐慌和焦虑。

    ——你为什么没来?

    你生病了?

    还是像二哥一样遭遇了可怕的意外?

    是受伤了么?

    还是……死了?

    迟钝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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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脑原本早就是一片空白,眼下却被逼迫着再次开始运转, 就像陈旧的破机械一样笨拙沉重、嘎吱作响;它根本想不出什么, 也不敢想出什么,因为它的主人早已被恐惧牢牢慑住, 不敢再面对任何不可挽回的失去。

    她很想从床上起来、跑到屋子外面去叫人, 可惜最终却未能遂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竟动不了、就像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压住了,喉咙也像被上了锁,明明反复张嘴试图发出声音,结果却是一遍一遍反复失败。

    ——直到深夜时分她的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推开。

    她不知道那时已是凌晨三点, 只知道即便是璀璨喧嚣的上海滩也已渐渐陷入了沉寂——整个世界都安静下去了,像是死亡一样没有任何响动,同样没有任何生机。

    极慢又极轻地,他走到了她的床边, 像过去的半个多月一样缓缓坐下来,沉默地充当她无声的伴侣;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了,蒸腾的酸楚化成一滴眼泪落下来,轻飘飘的,空荡荡的。

    她的感官也在恢复,就像当初在皖南的军营里一样,原本看不见听不清摸不到、偏偏他一来便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苏醒,可以试图求救或逃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察觉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像冰一样冷,也许是在寒冷的冬夜里站久了,他的衣服散发着一股外面才有的寒意,同时她隐约嗅到了一股骇人的味道……像是硝烟,又混杂着一些鲜血的腥气。

    ——就像二哥死去的那天一样。

    钻心的剧痛在一瞬间降临,她花了那么多力气试图彻底抛弃的记忆再次清晰无比地涌入脑海,令她痛得蜷缩起来、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拼命努力地对他伸出手,然后勉强扯住他冰冷的衣角——

    “……徐冰砚。”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太黑了,她看不清,只隐约见到他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下一刻她就被男人伸手抱进了怀里,比平时略大的力道,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的眼泪已经失控,毫无理由地不断坠落,莫名的委屈有那么那么多,让她想要狠狠地埋怨他、对他发脾气——

    “你怎么才来……”

    女人的声音苦涩极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同样是苦涩的,可在她面前却要永远显得温和稳健,她感到他的手正有力地环着她的后腰,就像往常一样满怀温情。

    “我很抱歉……”他在哄她,还在轻轻亲吻她的耳垂,“我来晚了……”

    抱歉?

    其实他又为什么要道歉呢?

    伤害她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只是始终残酷的命运罢了。

    他反而是她最后的支点,把她撑不住的一切都担在了肩上,被他拥抱的那一刻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好像在暴雪之中找到了一个燃烧的火堆,尽管她知道他也快要熄灭了,却仍然渴望蜷缩在他身边盗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你可以不要离开我么?

    或者至少不要像二哥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好么?

    她在空前的动荡和痛苦中仰头去亲吻他,从没有哪一刻感到亲吻是如此苦涩,他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或许也感到了与她同样的压抑与沉闷,后来却还是给予了她热切的回应。

    ——她又怎么会知道此刻他有多需要她?

    他知道的,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必是一场空前严酷的风暴,而他更清楚自己今夜的那一枪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最终却依然选择那样去做——是冲动么?或许吧,他的确被那上百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也的确因为白清远的死而心绪难平,可开枪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清明,有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和这个国家都已经忍得太久了。

    少年登科之后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巍峨的紫禁城是那么壮丽雄浑,盛极一时的大清朝又怎么会走到穷途末路?可偏偏事实就是那样,辛丑年发生的一切没让他看清事实,此后亲历的一系列变故才是当头棒喝——国家贫弱已成他人刀下鱼肉,或许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忍让退避,“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如此令人痛心的话语,偏偏也最真实最鞭辟。

    他忍了很多年,真的很多年,譬如当初即便他知道徐振有盗矿卖国的行径也并没有选择立刻反叛,因为他明白就算换一个人掌权也不一定会更好,只要国家受制于人的现状不改、上位者便会勾结洋人以图固权,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甚至在他自己成为巡阅使之后也依然不断做着妥协,与日本人虚与委蛇粉饰太平、与北京勾心斗角放手浙皖、与直隶省相互试探彼此颉颃……全是违心的事。

    可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地避免争端最后那些糟糕的事情也还是发生了,被残忍屠戮的不仅仅是那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族群拼命试图自救的夙愿和决心。

    ……忍是没有用的。

    回避也是没有用的。

    摇尾乞怜的大清朝已经灭亡,如今这个看似簇新实则内里却同样腐朽的民国又能坚持多久?如果最终没有人能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路,那么他……又何必畏惧成为那个犯错的人?

    ——尝试反抗吧,然后抛弃一切。

    从现在起不计后果地去做错事,即便最终百劫压身也不要回头——倘若这条路可以走通、那么后来者便可以踏着他的尸骨去追求崭新的未来,而如果这也同样是条死路……那便让他的毁灭成为警示同胞的最后一声钟鸣。

    ……可是清嘉。

    我们之间又该怎么办?

    男人在无声地叹息,黑暗中的亲吻是前所未有的苦涩,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他,强烈的恐惧和痛楚使她的内心变得异常空虚,从未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渴望一个永恒的誓言,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她去到生命的尽头。

    “徐冰砚……”

    她哭着叫他的名字,无力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肩颈,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他闪着光泽的眼睛,以及他跟她一样千疮百孔的那颗心。

    “别走……”她甚至是在拼命地恳求,“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需要你……”

    “……我真的需要你……”

    她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整个哭出来,同时还要把男人的心揉得粉碎,溺水般的深吻像是末日的预兆、同时又是这个世界赐予他们最后的救赎,没人能料到致命的情丨欲会在那样的绝望中迸发——他们正在疯狂地渴望对方,以肉丨体,以魂灵。

    黑暗正在燃烧,浸满寒意的外衣被毫无章法地脱去,男人火热的胸膛里是一颗为爱人执着跳动的心,此刻他便在颠倒的梦境中紧紧拥抱她,又艰难地给予她最后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清嘉……”

    他同样沙哑地呼唤她的名字,既像要与她诀别又像要不顾一切地把她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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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确定么?”

    你确定要纵容我贪婪的私欲?

    确定要与我一起背负那些无法逃离的厄运?

    确定要放弃那个更加明亮鲜艳的世界、和我一起在无边的永夜中长眠?

    她却已经不愿再给他回答,美丽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朵胆敢盛开在冬季的木槿,醴艳的雪白便是她赠给黑夜的礼物,采撷她的人将被卷入无穷无尽的不幸,可同时……又将目睹这世上最为盛大灿烂的瑰丽。

    他们在无人的黑夜放弃了抵抗,在最最私密的角落放肆地缠绵,起伏的浪潮正将他们同时吞噬,让他们失去一切又让他们得到一切。

    被他占有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刺眼的白光侵占了她仅剩的视线,她没有倚仗也没有靠山,只能在他的侵略中随波逐流;她紧紧攀附着他火热的躯体,如同依偎一个主掌生杀的神明,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她的手掌间狂烈地跳动。

    那一刻她忽然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无所谓颠沛流离,也无所谓生死转徙。

    倘若这世界终有一天要被卑劣与恶意摧毁,我便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第167章 威胁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666号大赌场遭不明匪徒劫掠——十六日夜, 法租界东侧赌场内突发枪战,疑有匪徒持枪洗劫,在场共计八十六名宾客无一生还, 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意外身亡, 警政厅现就案件疑云展开严密搜查。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日本政府称将严厉追究国民在沪受害案——日本寺内内阁议员高桥重信称日本国民在沪横死疑点重重, 责令中国政府从严督办, 或将撤出日本在沪使领馆。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战争阴云再袭沪上——直系军部称有官员在沪失踪,巡阅使欧阳峰屯兵大名府南线, 经略使赵开成亲赴沪上督查军务,齐鲁一带亦有军事调动,战事一触即发。

    ……

    上海的天已经冷透了。

    一入十一月便阴雨连绵冷气袭人,到下旬时甚至落了一场雪, 温软的江南本不该有这样的严寒,可偏偏今岁它来了,人也就只好默默受着。

    乱七八糟的消息也多, 战争的预感分外强烈, 于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各自的心比飘着雪的天还冷——可不是么, 眼下报纸上都很少刊载他们欧洲人的战况了, 就连俄国闹出的那一场轰轰烈烈且不同凡响的大革命也没得到多大的版面,申报上一天到晚就是“日本人”、“直隶省”,来来回回闹得人心慌。

    而在这样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里,白清嘉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徐冰砚。

    他们最后一次见是在那晚过后的清晨, 醒来时他还陪在她身边,宽厚的胸膛温热极了,令她困倦得睁不开眼;他一直在哄她,一边轻轻摩搽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边在她耳边许下诺言, 说他一定会娶她,还掏出了一枚钻石戒指寄在她这儿,又说他这段日子会有些忙碌、等事情过去了就会登门跟她父母提结婚的事。

    她不着急的,毕竟那晚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有做好跟他结婚的准备,何况当时二哥刚离开不久,谁也没心思办喜事,她连房间都不愿出去,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他们于是默默达成了共识,又在那一天默默地分别了,却没想到此后一连大半月他都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她,再见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她的心早就摇摇欲坠,可因为他不能陪她、她也就不得不自己坚强起来,后来她的父亲又因为二哥的去世而一病不起、家里一片愁云惨淡,她便愈感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提着一口气重新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照顾父亲、安慰母亲、陪伴年幼的侄子侄女……装作二哥的离开对他们这个多难的家庭没有任何影响。

    ——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些报纸。

    枪杀、外患、内战……糟糕的事情像是扎了堆、一股脑儿全窜到眼前了,破碎的消息简直日新月异,每天打开报纸都会有一个新的噩耗挤到眼前,告诉她那个人的境遇变得更困难了一些。

    她见不到他,心于是变得越来越沉,想法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多……她回忆起了那一夜他身上隐约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再联想起报纸上说的666号大赌场发生的一切,自然便不难串起事情的原委——他杀了那个日本人,或许是为了替二哥复仇,也或许是为了更大的事业。

    混乱的时局太过复杂,她已经不知道他能从那一枪里得到什么,只有他遇到的麻烦是最确凿的,让她一个局外人都跟着透不过气。

    她实在太恐慌也太无措了,于是最终还是忍不住久违地给他去了一封信,在信中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好;他并没有回复,只是次日晚上却突然出现在了白公馆的大门外。

    那天还在下雪。

    他从车上下来,很快洁白的雪片便落在了他的肩头;她本不知道他要来,在屋子里听到外面汽车的响动才急急忙忙跑出去,雪花同样落了一身,直到后来被他皱着眉用宽大的军装外套裹住才重新暖和起来。

    “怎么跑出来了?”他微微叹着气,“又不是头回来,何必来接……”

    她却顾不上说话,仰头看着他眉梢眼角沾着的碎雪心里忽然伤情至极,明明也没受什么委屈、偏偏眼眶却立刻红起来了,就像是……要替他哭泣。

    他的眉于是皱得更紧,当下却只来得及先护着她进屋子,等帮她拍去落在身上的雪才又轻轻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湿润。

    “为什么哭?”他却没看出她流泪的真正理由,还以为她最近又受了什么新的委屈,“出事了?”

    她摇头,看着面前满身疲惫的男人说不出话,默了一会儿才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又找秀知安排人给他做晚饭。

    白家人已经吃过了、时间正是不巧,白宏景和贺敏之也没想到徐冰砚会突然登门,眼下只好匆匆从楼上的房间下到厅里招待人;他是有些愧疚,就忽然登门造访一事对两位长辈道了歉,过一会儿又在他们陪他一起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提出了要将他们一家暂且送到美国去的想法。

    “到……到国外去?”

    贺敏之第一个愣了神,一会儿看看徐冰砚一会儿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儿。

    “这么突然?……你们已经商量过了?”

    这话贺敏之刚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此刻她那小女儿的神情比她还震惊、看着未来姑爷眼泪都要掉出眼眶了,怎么会是商量好的?

    “你要把我们送走?”

    白清嘉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了,甚至顾不上身边还有父母在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那你呢?”

    “……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么?”

    其实这都是无谓的问话,不必他回答她就知道答案的,果然男人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便冷静地侧过脸看着她回答:“我会经常去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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