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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她也瞧出他是真的没当回事,因而略微有些宽心,情绪缓了缓又说:“我看下回你还是还手吧,这也是为了徐二少爷好,省得他误以为自己赢了你很厉害,倘若出门在个暴脾气跟前闹起来,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这话有点逗趣儿的意思,可本质还是在为他鸣不平,他心中一暖,像是同时又支起了一个火堆,热意从皴裂的冻土中一个劲儿往外冒,暖融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没说话,可是却笑了,一个无声无息又十分短暂的笑容,隐没在火光的阴影里,像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却看见了那令人心弦微动的昙花一现,在被触动的同时又感到小小的不甘心——她才应该是那个让人心动的人,难道她还会输给他么?

    她撇撇嘴,微妙的小心态撺掇着她,让她皱起眉发起小脾气,问他:“还没有好吗?我要饿死了。”

    他回过神来,听言很快就用树枝试了试甘薯的硬度,起身看了两眼后又用树枝把甘薯从火里扒出来,同时安抚着她,说:“好了,马上。”

    很耐心的语气。

    她有点满意,看着他帮她张罗,把甘薯扒出来后凉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起来把上面粘着的黑灰剥掉,其貌不扬的烤甘薯就这样出炉了,被他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是真的饿了,竟对眼前这脏兮兮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搓搓手就拿了过来,结果指尖刚一碰到就被烫得低叫了一声,立刻收回了手。

    “怎么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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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耳垂,又很震惊地看着他用掌心拿着那个甘薯,简直难以置信,“你、你不觉得烫吗?”

    他当然不觉得烫,常年拿武器的人手上有一层厚茧,什么冷啊热啊都没太明显的感觉,何况他一向是个善于忍耐的人,即便觉得难受也能忍下去不吭声——可她不一样,她是很娇贵的,那双染着粉指甲的手白皙又细腻,想来一点粗活儿都没碰过。

    他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很抱歉地看了她两眼,发现她的指尖都被烫红了,于是又向她道歉:“对不起,我……”

    她却没有心情听他说这些,只仍然很惊奇地看着他的手,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吧,醴艳的面容显出了些许透着稚气的可爱,十分……惹人喜爱。

    他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后又收回去,开始低头替她剥甘薯的皮了,没几下就露出了内里棕红色的瓤,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她于是忍不住,又朝他伸手,说:“好了好了,给我吧。”

    他是想给她的,可看了一眼她被烫红的小手,又有些不放心,递给她的动作有些迟疑,提醒:“还是有点烫的,你小心……”

    她却已经接过去了,这次变聪明了许多,用指甲尖儿小心翼翼地捏着,总算可以平安无事地吃了。

    她是真正的淑女,有最优越的教养,即便坐在荒野的石头上吃皱皱巴巴的烤甘薯也很注意仪表,不肯当着他的面张嘴,吹凉之后还特意背对他侧过脸去吃;本以为那甘薯会很难下口,哪成想却香甜得离谱,又软又面,甘味亦浓,有一点点焦的地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比什么沙丁鱼烤牛排都要好吃上百倍。

    他看到她的眼睛都变亮了,一小口一小口持续地吃着,好像颇为喜欢的样子,于是也跟着暗暗舒了一口气,眼中晕出淡淡的笑意,又准备要替她剥第二个甘薯。

    没想到她却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他心又提起来,问:“怎么了?”

    难道是中间没熟么?

    她却说:“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他:“……”

    那只是半个甘薯……这样也能吃饱么?

    可她的脸色很红润,看起来心满意足不像在说谎,他颇感踌躇,又听到她有些高兴地说:“你也吃啊,味道很不错的。”

    见他不动,又催促:“真的很好吃,尝一尝吧。”

    他是很熟悉甘薯的味道的,旧年他曾和家人一起经历过饥荒,那时都靠这个东西果腹,包括后来进了军校也时常要吃这个,他毕竟清贫,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那个味道他并不太怀念,因为每次吃到都难免想起旧日的艰辛,可她催促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春日的花又开在她眼底了,他没办法拒绝,于是点了头,也吃了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点头,答:“好吃。”

    她于是开心起来,好像那甘薯是她烤的一样。

    可是开心又没有持续多久,白小姐的脾气一向有些曲折难测,譬如此时她就忽而觉得今夜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笑得太多,这很不合适、有损于她的颜面,于是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找场子,想让他比她更被动一些。

    她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一个可以诘问他的点:“昨晚你下车同那些土匪打斗之前……是到每个包厢门口都嘱咐了一遍么?”

    这是她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她还记得他当时打开她包厢门的样子有多么匆忙,分明是一副担忧挂怀的样子,她想知道那时他是不是专门去找她的、是不是只找了她一个——尽管她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他原本正在安安静静地吃甘薯,被她这么一问就有些噎住了,颇有些狼狈地咳嗽了起来,抬头看她时见她眼里噙着笑,像一只矜高又傲慢的猫咪,明明知道你喜爱它,还非要逼你以最局促的方式向它陈情。

    他接不住这个问题,因此只能选择说谎:“是的,都去了一遍。”

    “是么?”她却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极其美丽又极其坏心,“那我明日去问问父亲母亲,看看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真是厉害的釜底抽薪。

    他终于哑然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能怎么说呢?说他最担心她、说他那时候只去找了她一个?

    没法说的,也不能再让步,否则就要坠到悬崖下面去了。

    她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好得意,漂亮的猫咪竖起了尾巴,可爱的尾巴尖儿还要惬意地抖一抖,与此同时充分的胜利又让她难得发了善心,终于肯放过面前这个过于严肃板正的男人了。

    她站起来,志得意满,表面上看起来还端庄文静,睨着他的眼神却又藏着些许曲折的意味,在这个夜晚的最后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恩情,算是对他坦然认输的抚慰。

    “我箱子里有治外伤的药膏,”她翘着尾巴对他说,美好到让人心生无奈,“明天你来找我拿吧。”

    说完扭身走了,留给他一个过分迷人的背影,婀娜又旖旎,透着毫不掩饰的愉快和得意。

    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门口。

    ……叹了口气。

    第19章 回环   “小姐在等谁?要不……我去请人……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吴曼婷和女儿白清盈一同去餐车用早餐, 彼时是上午八点,餐车里还没人,她们是头一个到的;到了也不能直接吃, 照大家族里的规矩, 做妾的不能比正妻先动筷子, 她们要等大房到了才能吃饭的。

    坐在那儿等了半个来小时, 贺敏之终于在白清平和邓宁的陪同下来了,吴曼婷和白清盈起身同他们问好, 照面之后又各自坐了下去。

    贺敏之昨夜受了惊吓,看起来休息得不甚好,脸色有些苍白,但这不妨碍她关心自己的小女儿, 四下看了一周后没发现白清嘉的身影,便问长子:“你妹妹呢?怎么不见她?”

    白清平一边给母亲倒茶一边回答:“早上秀知来传过话,说清嘉昨夜睡得晚, 眼下一直不肯起, 早饭就不吃了。”

    贺敏之皱眉,摇头说了声“胡闹”, 埋怨只有三两分, 剩下的全是宠爱,过一会儿又说了句“罢了”,扭头嘱咐身边的琼妈:“等她起来了记得给她送些东西吃,别让她饿着了。”

    琼妈躬身答应了。

    大房于是也没话了, 又继续等白老先生来,约莫十分钟左右贺敏之就不耐烦了,开始打发人去催,佣人很快地去又很快地回, 捎话时神情又有些尴尬,说:“老爷还没起,三太太说……说之后会让人把饭端进包厢。”

    哦,原来昨夜他是跟陆芸芸同了房。

    这场面的确有些尴尬,在场的佣人们都垂下了眼,只贺敏之一个神态如常,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这等情境,摆摆手淡淡地说:“那得了,咱们吃吧。”

    说着,招手唤来餐车上的服务生,悠悠然翻看起菜单来了。

    只是此等旷达不是人人都有的,譬如二房的吴曼婷就没有贺敏之的淡泊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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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如今的位置可是尴尬得紧,既不像贺敏之那样有正妻的体面,又不像那鲜嫩的陆芸芸独得宠爱,偏生肚子还不争气、没给白宏景生出儿子,唯一的女儿又姿色普通、被大房那个该死的幺女给遮得半点儿光也没有,真是事事都不顺心。

    她和女儿的前途在哪里?如今白宏景还活着,她们就已经活得如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若是他再死了,她们还能分到什么家产?保不齐要被人活生生赶出门去,从此飘零流落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怎么行?

    吴曼婷又烦又闷,一颗心都要被苦水浸透了,一从餐车回到包厢就沉下了脸,抱着手臂坐在床铺上生闷气。

    她女儿白清盈一见母亲发火也有些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旁,试探着问:“母亲……你怎么了?”

    吴曼婷可没心情答话,心里正烧着一把火呢,刚要发作,耳朵又听到包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此外还夹杂着男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徐家那位二少爷,正在问他身边的佣人:“看见白小姐了吗?她怎么不在餐车里……”

    只这么模模糊糊的一句,随即人就走远了,说什么也再听不清了。

    可偏就是这么匆匆入耳的一句话扭转了吴曼婷的坏心情。

    徐隽旋和白清嘉?他们的确是有婚约,可这婚最终能不能成还两说呢——大房那个女儿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似乎是看不上徐家那位二少爷,再瞧昨天在餐车里为徐三说话的那副模样,说不准是瞧上了那俊俏的军官呢。

    好笑,男人俊俏有什么用?只有权势才是实打实的,只要有了泼天的富贵,就算人中上生了一颗丑痣也是风流倜傥,相反不过是个可怜的穷光蛋罢了。

    哼,她白清嘉不惜福乱折腾、非要丢了西瓜捡芝麻,往后可有的她后悔,这徐隽旋若是从她手上飞了,那就谁得着是谁的,可怨不得别人抢。

    吴曼婷一念既定,又扭头看向自家女儿,眼神已经微微地深了。

    与此同时,昨晚熬了大夜的白清嘉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起。

    她一贯惫懒,从睁开眼到起床起码要磨蹭半个小时,就软绵绵地窝在被子里,不动也不说话,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秀知最知道她,也不如何催,只妥帖地将早餐端进了包厢,忙着在她床边支上矮脚的小桌子。

    收拾东西的声音让白清嘉又醒了醒神,她软绵绵地翻了个身,眼睛在小桌上随意扫了一圈,看见了千篇一律的牛奶、黄油面包和烤火腿。她不太感兴趣,于是又歇了要起床的心思,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这回秀知可不依了,笑着把人从被窝里拉起来,又体贴地在白清嘉身后垫了个靠枕,劝:“小姐快起来吃点东西吧,昨天几乎颗粒未进,太太都要担心坏了。”

    颗粒未进?

    才不是,她明明吃了好大一个烤甘薯呢。

    白清嘉没说话,嘴角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也比平日闹起床气的时候温和许多,令秀知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好心情。

    她颇为惊讶,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哄得这位娇气的小姐开心了,可真是无名英雄功德无量,她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趁着这个劲儿哄小姐多吃点东西才好。

    她于是不着痕迹地把牛奶递到了白清嘉手上,又十分自然地开始切起黄油面包,白清嘉没发现这些小心思,也或许只是因为心情舒畅而从善如流,吃了两口面包后又忽而问:“早上有谁来找过我么?”

    秀知听了一笑,连答“有的有的”,白清嘉眼神一动,却又听得秀知补充:“徐二少爷来过,想找您一同去餐车用早餐,我说您没起,就打发了。”

    徐二少爷……

    白清嘉撇了撇嘴,默了一会儿还不甘心,又问:“再没有别人了?”

    秀知眨了眨眼,仔细回想了一番,摇头说“没了”,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他们小姐眼中的好光景褪去了一层,那吃面包的动作也开始迟缓了起来。

    这可不是好兆头,秀知心提起来,试探着问:“小姐在等谁?要不……我去请人过来?”

    请?

    好笑,她白清嘉还要上赶着去请人吗?

    白小姐哼了一声,好心情又消失了一点,却也没到生气的程度,百无聊赖间扭头看了看车窗外,见景物静置还未开车,便问:“那铁轨修得怎么样了?几时能开车?”

    “我刚下去瞧过,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秀知连忙答,“听一个军官说,约莫十二点前就能启程了。”

    白清嘉闻言点了点头,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想着他早上没来应该是因为在忙。

    倘若开车以后他还不来……

    哼。

    那就走着瞧。

    另一边的徐冰砚的确是还在忙,他是个体恤下属的长官,做事向来亲力亲为,甚至下士们都是几人轮班在抢修铁路,只他一个从头跟到了尾,通宵没有合眼。

    十点前后基本收尾,只剩一些最后的零碎需要打扫,彼时张颂成见他们长官神情疲惫,心里也是不落忍,想着他们既然已经算是赶上了时间,那长官下来休息一阵也当是合情合理的。

    他于是去把早上好不容易才从餐车要来的食物给长官端了过去,那牛奶早已冷透,面包也硬得难以下口,可就算是残羹冷炙也总强过没有,他费了大力气好说歹说劝长官去休息一刻钟,却仍遭到拒绝,尽管这所谓的“休息”仅仅只是到路旁席地坐一会儿、再伴着冬日的冷风匆匆吃两口冷饭而已。

    “你们先去吃吧,”他一边同新一班轮替的士兵一起夯实木枕一边随口应答,“吃完饭再休息十分钟,稍后来替这一班。”

    这就是没什么转圜余地的意思了,张颂成叹了口气,端着早餐去找同僚们了。

    年轻的士兵们也真是受了罪,虽则他们一向在军中摸爬滚打饱受折腾,可这大冬天晚上修一夜铁轨也还是太令人遭不住了,这使冷掉的牛奶和面包也显得香甜可口了起来,俨然成了抢手货。

    待一人一口分食干净,余下的几分钟便空荡无聊起来,用以小睡自然不足,说些趣闻轶事倒是正合适。

    一个长脸的士兵同周遭几人挤了个眉弄了个眼,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嘿,昨天晚上你们都瞧见了么?白家那位小姐跟咱们长官一起烤甘薯吃来着!”

    旁边一个小眼睛的会了意,也跟着笑,说:“瞧见了瞧见了,就坐在那儿,还说了好多话!”

    一个口吃的十分震惊,不清不楚地问:“真、真的假的?那、那那位小姐不是同徐二二二少爷有、有婚约的吗?”

    另一个生了浓眉的听言啐了一口,骂:“什么徐二少爷?就他也配?那位小姐那么漂亮,自然只有咱们长官才配得上。”

    言之凿凿令人信服,引得一帮大兵都跟着点头附和。

    张颂成昨晚一直忙着带人修铁路,那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听了这等趣闻真是瞠目结舌,心想:白家小姐?哪个白家小姐?是那个特别美但脾气特别坏的么?当初在码头时她不是还扔了长官的外套么?现在……现在怎么又肯跟长官一起吃烤甘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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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茫然不已,怔愣间又听一个大头兵在那儿吹嘘,说他昨晚有幸进了餐车,还见到那位白小姐在徐二少爷打他们长官时出言喝止了,渲染得有鼻子有眼儿,让大伙儿都听得出了神。

    张颂成也听得起劲,只恨自己昨晚做事过于认真、竟没有瞧见此等破天荒的盛景,沉痛扼腕间却忽觉背后一凉,莫名有种不祥之感,扭头一看,才见他们长官正站在他身后。

    他们长官在军中素有威严,校场之下虽然待人和煦,可遇事处置又总是异常严厉,一群士兵这回可算被吓破了胆,哪儿还顾得上再嚼舌根说闲话?赶紧纷纷从地上爬起来立正站好,大气也不敢喘了。

    长官并未很快训斥他们,只是沉默却更令人恐惧,张颂成最晓得他的脾气,此时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僵持许久才总算听到长官发了话,说的是:“白小姐名誉珍贵,由不得捕风捉影胡乱抹黑,往后这些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听懂了吗?”

    言语冷沉,分明是压着火,众人噤若寒蝉,肃立答是。

    “回营之后再论惩处,现在回去做事。”

    长官又发了话,说完之后转身离开,背影与荒芜的原野融为一体。

    张颂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那场面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和枯寂。

    第20章 手书   世道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那天中午火车总算再次鸣响汽笛, 此行北去,沿途的光景便渐渐与南方不同了。

    北方冬日一向严寒多雪,丘陵渐少而多见平原, 多变的地貌暗喻着这个国家疆域的辽阔, 同那些轻易就能摸到边的西洋诸国大不相同。

    只可惜……它如今已经变得羸弱破碎了。

    这一路上徐冰砚都没有去找过白清嘉, 她的药膏于是一直埋在箱底没有用武之地, 这很令白小姐感到气恼,可她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生气了、认定发火才是真正的落败, 于是只能自己闷着,一路气压都很低。

    入天津时正赶上下雪,天气冷得骇人,车窗都被冻得仿佛要结冰, 秀知一见这情形赶忙就给自家小姐取了狐皮大衣和毛围脖,漂亮贵气又暖和,下车时引得车站上南来北往的人们都不禁驻足观望, 派头是大极了。

    他们要换乘开往北京的车, 在月台上穿梭时又与徐冰砚打了照面,他的衣服并没有加厚、还是那天晚上借给她穿的那件, 那厚度在南方尚且合适, 可搁在北方的严冬里就显得很不顶用了——就算这也要感谢她,要不是她好心在那夜之后让秀知去把衣服还了,如今他就只剩单衣穿了。

    白小姐暗暗撇了撇嘴,心说她才不管他冷不冷, 可与此同时不平的心底又隐隐冒出一道声音,敦促她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倘若此时此刻他能迷途知返走过来找她说话,她便大发慈悲不同他计较了。

    可结果呢?这人竟像是瞎了, 她一个大活人站在月台上他偏偏看不见,只跟他手下那帮大头兵一起押解着在路上扒毁铁轨的土匪,径直从她眼前穿过去同直隶省的军警们交接了。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她单知道女人的心思是海底针,没想到男人也不遑多让,前夜里还又给她烤甘薯又给她递衣服,这才过去多少工夫就转了脸了?

    好笑,还跟她在这儿欲擒故纵耍心眼儿,真以为她有多稀罕?

    白小姐动了真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一扭头便朝月台另一端走去了。

    而她的这番恼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天津时还气得头顶冒烟,可等从北京下车时就已经没什么波澜了,说到底一个被人巴结惯了的人,可不容易放下骄傲对其他人掏心窝子呢。

    她平静到什么程度?目不斜视就从徐冰砚面前走过,径直坐上了北京政府派来接他们一家的豪华轿车,连眼风都不曾朝人扫上一扫。坐上车后把车门一关便彻底同他是两个世界,矜高的猫咪抬着下巴让司机开车,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北京冬日的街头,再不会朝这破落又嘈杂的车站看上一眼了。

    这情势把一帮大兵都给看愣了,不晓得前日才跟长官一同吃烤甘薯的大小姐怎么隔日就翻了脸,只张颂成一个豪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同僚们之前嚼的那些舌根,心想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贵人总是难免薄情,高兴了给人几分好脸色、不高兴了便要一脚把人踢开,枉他们长官遇匪的那天晚上还专门拨了个人去她门前守着,真是不值当。

    相较于士兵们的或惊或怒,徐冰砚的情绪就平静多了,他看着她的车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同时看见他那没有血缘的兄长也驱车紧紧地跟在后头,眼神平静得像是没有活水的古旧深潭,只有一点点波动隐藏在最底下,没人能瞧得见。

    微寒的空洞。

    恰这时又传来鸣笛声,是来接他的人到了,他回了神,随即又收回了目送她离开的目光,转身阔步向停在路边的军车走去。

    来接他的人是冯览,徐振徐将军的秘书。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据说同徐将军是远亲,在他发迹之前就跟随其左右,至今已经辅佐了对方二十年,是他真正的心腹。

    冯览中等身量,生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在人堆里没人会看他第二眼,也保准没人能在事后认出他;唯独那双眼睛有些特别,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好在他鼻子上还架了一副圆框眼镜,这么一遮就好了许多。

    他并非一年到头都在徐振身边,三不五时就会到外省公干、替徐振料理一些复杂而隐秘的差事,这些差事此前徐冰砚都无权插手,毕竟他到徐振身边尚且不过五年,对于一个手握大权的上位者来说,这显然还不是一个足够放下戒心的年限。

    但形势从今年起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徐振年岁渐长,似乎也起了些许放权的念头,进而开始有节制地将涉及机密的要务交给养子处置,譬如采买军火,譬如粮饷贪墨,譬如与洋人打交道。

    这可都不能算是什么干净的活儿,同时又还没脏到底,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度上,恰似徐振对养子的信任,也正是这么不多不少的。至于徐冰砚,他的表现一向很让人满意,事情来了就安安静静地接,接下之后就妥妥帖帖地办,总不会出什么差错,更好的在于从来不会在背后多打听,令人放心极了。

    冯览也对徐冰砚颇为欣赏,此时一边亲自开车还一边亲切地问:“这一路上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徐冰砚当时正看着窗外,象征权力的天朝皇城比摩登混杂的远东明珠显得更为陈旧,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剪掉了辫子,可那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却还和过去的日子毫无分别,他们像过去一样作揖、一样磕头、一样抽大烟,世道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答了冯览的话:“还好,遇上一点小波折。”

    冯览其实早就知道火车遇匪的事了,甚至还知道徐隽旋打人呢,眼下这么问无非只为了表达一番关切,使对话的展开不要显得太生硬罢了。

    “一路辛苦,”冯览客气地说,“将军的手书带来了么?”

    这才是正题。

    徐冰砚坐直了一些,谨笃地点头,眼神朝他上车时放在后座的箱子看了一眼,说:“带来了。”

    冯览点头说了一声“好”,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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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瞳孔像针尖儿一样细,又转而说:“一会儿见到孙将军,记得客气些跟他问好。”

    车子停在一座气派的四合院门前,从这里朝对街望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那条声名远扬的使馆街,而在1901年之前这里还叫东交民巷,是明清两代五府六部所在之地,倘若辛丑年的那场战争不曾发生,徐冰砚兴许还会在会试之后来到此地供职。

    可惜如今这地界已经全然变了模样,所谓“国中之国”是名不虚传的,放眼望去满街都是洋人的建筑,除英俄德法各国使馆外还开设着若干洋人办的银行和医院,四周更建起了高约六米的围墙,森严的碉堡和铁门使它看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貌似十分光耀、却又深埋着沉痛和耻辱的世界。

    悠长的思绪被车门关闭的声音打断,冯览已经下了车,神情十分松弛自然,好像全然不在意此刻这些竖在眼前的活生生又血淋淋的历史,只很从容地说:“下车吧。”

    徐冰砚应了一声,随即从后座取了箱子,下车跟随冯览一同走进了四合院。

    他们来得巧,正赶上堂会。

    在北京城唱戏的角儿可比上海滩的要地道,皇城根儿下多少年的积淀,一开嗓便能听出不同,且哪怕锣鼓敲得再响、京胡拉得再欢,那戏声里还是糅着繁华旧梦的惨淡,总有些难以言明的执迷和悲怆在的。

    这宅子的主人是北京政府主计处岁计局局长郭巍,同徐振将军是老交情,每年徐振麾下亲近的将领和官员要上京,总会在他这里落脚下榻,是以前几日刚到北京的孙绍康孙将军也住在此处。

    孙绍康今年五十有二,亦在徐振左右效力,上了年纪有了肚子,乍一看总让人觉得他穿不进军装;他是皖地的将领,官邸设在安庆,平素只在有重大要务时才会来沪,与徐冰砚只见过几次,并不熟识。

    他是上校军衔,徐冰砚见了他应依规敬礼,彼时孙将军正沉迷于台上戏子的漂亮身段儿,可没功夫同人寒暄,坐在位子上动也没动,只掀起眼皮看了徐冰砚一眼,神情有些轻蔑,说:“嗯,坐吧。”

    另一头冯览也同郭巍打好了招呼,又将徐冰砚引荐给了这位官员,那郭局长年纪不大,刚刚三十六岁,却不知何故已经白发过半,见了徐冰砚后同他握手,十分歆羡地连连说着“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引得一旁的孙绍康冷冷哼了一声。

    徐冰砚一切如旧,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礼貌地同郭局长问过好后就随冯览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先是耐心地陪同大人物们听完了整场咿咿呀呀的堂会,随后又赴了一场宴饮,待这一圈都走完才终于和冯览一起进了孙绍康的房间,说起了正事。

    他从箱子里取出徐振的手书,是用火漆蜡完完整整封在信封里的,他至今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孙绍康接过以后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一番,见豪无破损,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好像有几分满意,又好像更轻蔑了。

    是啊,一个不窥探上司秘密的下属当然是一个好下属,可他又能有什么大魄力大做为呢?

    孙绍康轻笑一声,继而伸手从桌子上取过小刀划开火漆封,自里面抽出手书细看了一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抬头看向冯览,两人对了一个眼神。

    “冰砚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冯览笑着拍了拍徐冰砚的肩,“等明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去认认人。”

    徐冰砚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多问,起身敬礼后走出了房间,身后孙绍康与冯览正在低声密语,他只装作没有听见。

    门外已是一个冷沉的夜,有佣人接引他离开郭宅,途中他脚步顿了顿,似是忽然发现自己随身带来的箱子不见了,于是皱眉请佣人代为寻找。对方似颇感为难,但碍于他客人的身份还是帮他去找了,中途他借寻物又折回了一趟孙绍康院子的后门,看见在冯览离开之后,另有几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后门走了进去,帽檐之下是几张东洋人的脸。

    他很沉默,蛰伏在阴影里。

    夜色幽暗,似他静默无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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