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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祸事
银鞭在月光下消融了, 罴妖的脑袋一下没了支撑,又栽回地面上,像是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激起一片冰晶似的尘土。
“你真厉害。”
许久, 空荡荡的月光中响起释月真心实意的夸赞。
“被妖物吞噬后, 一般都是神魂具碎,饶是白鹿山神那样的灵体, 最终也只能让吞噬者残留着一点祂的喜好习性, 至于自我的意识, 那都是全然泯灭的。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
罴妖硕大滚圆的脑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道:“白鹿山神在意识消失之前, 为我赐了福。”
声音更似人了些, 甚至有些柔和的意味。
“难怪你这形态是通身的白毛, 牙还没那么尖了。”释月轻轻嗤了一声, 道:“人的贪婪都把祂拖进泥沼里了,可祂消亡前居然还赐福于你, 真是心慈手软啊。”
罴妖不语, 释月又问:“然后呢?”
光是山神的赐福不足以让她的意识强盛到可以操控罴妖的身体。
“我不知, 像是在,在做噩梦。那一场梦若是醒过来了, 就是由我占据身子,若是醒不来, ”罴妖顿了顿, 仿佛回忆起了很可怖的事情, 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那就不是我。”
释月很是惊讶, 这就是在与罴妖争抢身子,她居然争赢了,显然还不止一次。
远远地,有脚步声追赶上来。两人一罴齐齐扭脸望去,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但他们皆清楚来人是谁。
“杀了我!”罴妖望向释月,斩钉截铁地说。
见释月没有动手,她又祈求道:“杀了我吧。”
毛乎乎的白罴长了张顺眼的女人面孔,同喜温有六分相似,只不过眼睛更大一些,嘴唇更薄一些,看起来显得更为白皙温和。
释月抬手的瞬间,罴妖的本体觉察到了威胁,女人的面孔瞬间崩裂,扭曲变化成那可憎可恶的兽脸,但又因为有释月引来的月光压制着,它与她又在同一具身体里撕扯着,拉锯着,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慌乱地逃进林子的另一头。
喜温明明见到眼前有一团光的,可等她跑得越近,那光却像是被谁带走了一样,只留下漫天的莹白绒毛,静静漂浮在那片幽绿的黑暗中。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已经回到了小馆子里,屋门闭塞着,蓝莓酱的甜味越聚越浓。
狗崽觉察到他们归来,又因为实在体小孱弱需要睡眠,无力起来迎接,只是亲昵‘哼哼’了一声,复又睡去。
油灯里的火苗从桌上跃下,在释月身上殷勤周到地滚了一遭,吞吃掉一些从林子里沾染来的蛛丝和尘埃,又融进灶洞的余烬里。
“我瞧着她都快疯了。”释月忽然转过身子,纤细白柔的一只手自方稷玄的胸膛攀附上来,食指钻进他项圈里,用力一勾扯,“你怎么都不会疯呢?”
一个柔弱女子被罴妖吞吃了,可意识居然没有消失,反而时不时能占据上风,人与妖的命数交缠在了一起,参差不定,这让释月今夜没办法下手吞嗤了它。
所以她心情很不好。
方稷玄被拽得差一点就撞上她了,只来得及错过脸去,唇瓣将将擦碰过她冰冷如玉的耳朵,将手撑在方桌上支住身子。
油灯里的芯子原本搭在边沿,被方稷玄一撞,芯子没进灯油里了,仅有暖光一下就消失了。
可对于方稷玄和释月来说,有没有灯都不紧要,他们看得清楚。更何况天已破开,朦胧浅蓝的光从灶台的窗口漏进来,像是在窥视着这屋中看似暧昧的一幕。
释月娇小的身子被方稷玄全然包裹住,可偏偏他又被她扯着项圈,一呼一吸的起伏都在她掌心拿捏着。
“我早就疯过了。”那么多人的魂魄都碎裂在他的意识里,怎能不疯呢?
方稷玄的身体总是很烫,应该同他率军凯旋归来,却被煅烧成一张克制镇压释月的人形符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是释月是携凶兵之兆降世的天犬灵兽,灵力皆从月中来,月光之力属阴寒,所以通体发凉。
两人之间冷热相碰,简直像烧冰一般。
释月本想说什么,一个预兆如潮水般不可遏制的覆来,把她原本要说的话都吞掉了。
方稷玄就见她瞳孔中的那点银忽然蔓延至眼珠,一双眼都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片刻后雪又融了。
释月松手猛地推开方稷玄,背过身去冷冰冰地说:“这村里汉人要死绝了。”
“为何?”方稷玄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说为何?”兵祸昭示明明白白的袒露着,这是释月的天资。
罴妖也好,山神也罢,总归是在山神和山妖的之间摇摆,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围猎,屠戮无度而暴虐,它将营帐里的人统统残杀,对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对人世来说是大祸。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败仗的时候,给硕河知府喂上几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讲罴妖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上去,更别提这罴妖还有山神之运,那岂不是国之将亡,神明都不顾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东泰与北江的几个边境州府冲突不断,此时虽然有山脉隔阻,但离战事其实不远。
这件事,硕河知府十之八九会栽到汉人与林中人天然的仇视与对立上去,说是这群山脚下的汉人受了东泰细作的蛊惑,夜里潜进营帐,大肆屠戮,还放出贡鲜活物,污栽给山神鬼怪。
相比起罴妖杀人,或是山神震怒,这个说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时,鸡鸣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释月甚至听得出打头叫着的是孙婆婆家的公鸡,那只公鸡红冠彩羽,器宇轩昂的,十分气派可镇宅呢。
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大了起来,犬吠鸟鸣,鲜活热气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听起来最近的那一声‘吱呀’,是乔婶子推开门出去抱柴火。
她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瞧着外头野地上的一层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记挂着地里还有点活计,得赶在天彻彻底底冻起来之前利索干完了。
‘苞米晒透了,今儿得管孙家婶子借石碾碾成面了,花生还得晒晒,等干透了,叫女儿们剥开了,花生仁过油炸了再给释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欢吃些小零嘴的。噢,对了,茅娘叫我今儿去帮她切萝卜、腌酸菜呢!我得跟她说,还得腌点蒜茄子!’
乔家没种白菜,张家种了挺多,乔婶子去帮手,报酬就是两坛子的酸菜。
‘啧。’乔婶子添好了柴,锅底留着一点昨晚上捞饭剩下的米汤,箅子上烀着几块金黄的窝瓜,锅边摊着两个微焦的苞米饼子,这是给两个女儿的。
吃食弄妥当了,乔婶子又去翻捡自家的腌菜坛子,跟点人头似得在心里数着,‘萝卜、缸豆、芥菜疙瘩、黄瓜都齐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开遮着篮子的布,皱绿的萝卜干散发着香气,干木耳一拨弄,声音脆脆的,还有专给孩子们备的零嘴,专门挑拣出来的缺牙小苞米,冬日里做完了饭往灶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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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丢,捂得焦焦的,香极了。
还有半篮子的核桃,俩丫头去释月那帮着砸核桃挣回来的,还留着地儿装松子呢,乔金粟昨夜里说梦话都还记挂着,要同释月和喜温打松塔去。
再就有一篮子的山里红,冬日里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汤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韧甜蜜。
‘呦,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给喜温丫头,是她带着俩孩子去捡的山梨子。’乔婶子思量着,赶紧倒了一半出来。
山梨子还有一大袋是没晒成梨脯的,好好的存着,等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热水里那么一浸,嘬着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错,喜温丫头打了半篓子的圆枣子,释娘子还给分了些野核桃,今儿把枣子再晒晒,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个豆包给她们分一分?许不够呢,得问问喜温丫头是哪打的圆枣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几个等过年那几天给孩子吃痛快咯。’
乔婶子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心里有了定夺,这一天的活计都先在心里过一遍,等忙活起来的时候有条理些。
金粟和银豆还睡着,黑豹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在炕边躺下,守着两个女孩。
乔叔‘唏哩呼噜’的喝了米汤,吃了窝瓜,就要上地里去了,昨收了黄豆,还有满地的秸秆没收拾,院里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只这些远不够冬日里使,还得上山拣些柴木回来。
乔叔每天上地里去的时候,都得要经过小馆子,他总是习惯往里张望一眼,要么瞧见释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话本,要么瞥见方稷玄在里头磨刀、擦酒坛。
有时候这俩人也没再前院待着,乔叔还得绕一下,往后院去,看见方稷玄踩着木墩在劈柴,释月窝在藤篮里晃荡,这样乔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里忙活计。
可偶尔,两人都不在小馆子里,乔叔左顾右盼的往田里去,做活做得也不专心,直到瞧见两人从山坡上下来了,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有一回,释月提着一串草编绳勾住嘴的银鱼,方稷玄抱着一只长颈细腿的白鹤,两人一道从坡上走下来,身后还有一只黑翅白身丹顶的鹤低低地飞着,牢牢地跟着他们。
原来是方稷玄怀里那只白鹤伤了翅膀,另一只就不肯走。
这对白鹤在小馆子里养了快一个月,鱼虾管够,从来也没半截绳子拘着它们。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风的一天,两只白鹤鸣叫了几声,展开纤长有力的翅从那一片金黄的田地上飞走了。
乔叔还记得自己仰脸看那两只白鹤飞过的景象,仙气袅袅,像一对他看不懂,但却觉得很好看的字。
‘今个儿,怎么还没开门呢?’乔叔站住脚,有些困惑地瞧着小馆子紧闭的门扉。
屋顶的相风乌因为不定的风而无规律的转动着,甩出破碎断裂的银铃声。
乔叔莫名有点发虚,忽然就见两扇门徐徐向后退开,长方桌上散着好些红彤彤的鸡心果和黄绿的山梨子,铺满了整张桌子。
释月趴在桌上,用指尖点着一只鸡心果滚来滚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条新羽裙,浓淡不一的红,如枫叶落满了小溪,逶迤垂摆着,随风翕动。
方稷玄搁下门栓,就听乔叔笑着问:“方郎君,释娘子,可吃了吗?”
见他微一摇头,乔叔忙往田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道:“那您快张罗吃食去吧,人没吃饱可是不成呢!”
反正只要瞧见了这俩人,他这一天就安心嘞!
汉人还不太清楚营帐里的事,没有林中人那样惶惑惊恐。
喜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林子里回来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拔了刀,竖挡在面前,日头落在刀面上,把光折进喜温眼睛里,她才回过神来,围着她的族人们争前恐后的开了口,问她昨晚上可发现了什么。
“罴,还是那只罴。”喜温说完就绕开人群往穴屋去了,她脑子里浆糊一团,什么事儿也想不了,像是已经葬身罴腹,活下来的只是个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营帐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罴所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骑马先去把消息报给硕河府衙门,
喜温一夜狂奔,又经历了那么些好似幻觉的场景,早已精疲力尽,回到家中往床上一歇,就跟昏过去一般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意识回拢时,喜温只觉得浑身酸僵,扭曲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算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瞧着外头明亮的天色,想着自己睡下的时候天也亮着,难道是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阵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给勾醒的,很明显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惯常的吃食。
桦皮锅不耐热,只在放在炭火上炙着,火气不足,煮出来的东西没办法这样飘香,而这股香气又是这么温润,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焦气,定然也不是烤的。
白日里,这风是从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则反过来,从山上往山下吹。
喜温闻到的是山下汉人锅灶里的香气,她从褥子上爬下去,随便拿过兜子里存储着的几条肉干麻木的嚼吃起来。
肉干是生肉直接晒干的,嚼着嚼着,血腥味冒出来了,喜温起初也没在意,等血都淌下来了,才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干裂了。
释月和乔金粟叩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满嘴血的喜温。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乔金粟既担忧又心疼,赶紧把水囊递给她,喜温一口气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释月掀开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黄稠苞米粥和两块焦香枣糕来。
喜温早就闻见这股谷粮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干掉半碗,一手攥紧了枣糕往嘴里怼进去半个。
苞米粥是磨过的细糁,所以不用怎么嚼就能吞咽,枣糕里大半是枣泥,还掺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温眼泪都掉下来了。
乔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伤。
“我睡了这么多天?”吃了点东西,喜温的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转,她呆呆地捏着食物,又有些急切地问:“可有罴的消息?硕河衙门可派人来剿杀罴妖了?”
释月沉默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笑,但又笑不出来。
人这一辈子,就活命、运两个字,但偏偏命运很少给出一条平顺的路,反而更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月?”反倒是喜温轻声唤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儿吓着了?嗯?”
释月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一侧首,从天窗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苍翠点黄的山和细绵绵的云,但释月看到的显然不止这么些。
她看到马蹄踏过官道,又斜入小径,硕河府衙派了两百兵士挎银刀负长枪而来,过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这村里就该如坟岗般静悄悄了。
“这屋里是有些闷,该透透气了。”喜温用长杆把窗户支起来,还同乔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开窗子都是踩石头上的。”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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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金粟道:“我阿娘腌的糖蒜泡透了,可好吃了。我昨个还跟释娘子去打枣子了,晚上可以炖枣子,一碗甜烂烂的,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吃炖枣子。”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来,黏人得紧,就是个小话痨。’释月无语地想着。
昨个她拎着桶子抱着杆子来找释月去打枣子的时候,释月还以为喜温悄没声站自己身后了,往后一看,就见到个在闷头砸髓子炼油的方稷玄,哪来个棕发黑蓝眼的丫头?
乔金粟就站那瞧着释月,看表情还挺怕她,可她一搁下话本子,小丫头就笑起来了,跑来牵她的手,叫释月有种被拿捏的感觉。
乔金粟一路上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的说个没完,说狗崽长得不像黑豹啦,说银豆昨夜里换了几条尿戒子,她也跟着醒了,又说她爹给做了一双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冻严实了,她就能玩了。
这些热热乎乎,啰啰嗦嗦的话,她又原模原样的说给喜温听。
喜温赶紧把自己冰刀鞋找出来,说:“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块,只觉得日子无限长,只想着生,没想到死。
两人又一起看向释月,喜温问:“阿月有冰刀鞋吗?”
“没有。”一双冰刀鞋算个什么。
她俩却很夸张的‘嚯’了声,似乎觉得释月没有冰刀鞋,不能同她们一块玩了,是一件顶顶遗憾的事。
“让阿爹给你做。”乔金粟道。
“我这有多余的皮子,”喜温在箱笼里翻找起来,“做别的太紧巴,做一双冰刀鞋还是够的。”
说着,屋外又有动静,一个戴着狍皮帽的妇人探头进来,一手端着肉粥,一手撩着藤条,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神色挑剔且不满。
她打量了释月和乔金粟几眼,又看向喜温,硬声硬气地道:“醒了?真够能睡的!我这粥都热了几回了!”
这位是喜温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时日没同她说话了。
可喜温昏睡这几日,卓娜也时不时来看看,帮她翻晒储粮、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额上摸来摸去,揪根头发探鼻息,但喜温睡得死,竟是浑然不知。
穴屋比较闭塞,窗子虽支开了一条缝,但枣糕香得那么浓烈,一时间未散去。
‘汉人待这犟丫头还挺好。’卓娜嗅了嗅,嘟囔道:“是什么吃食,这样香!”
“是枣糕。”喜温觑了释月一眼,见她懒得替自家拉生意,忙道:“打了核桃、枣子,磨了麦粉,可以拿到小馆子里,炉子上炙出来的糕点,可香哩!若多搁了蜜,也存得久。阿月眼下喜欢收什么?”
释月想了一想,道:“鹤莓。”
喜温解释道:“就是咱们说的红豆。”
鹤莓是长得很慢的果子,也很耐寒,去年冒出来花骨朵可能今年春末才会开,夏末结果,鲜红色的,还不能收,得等到慢慢凝成深红色才能摘下来。
所以等鹤莓彻底成熟的时候,鸭子河泺有时都下过雪了,一粒粒红珠嵌在雪地里,也难怪林中人叫它红豆,实在没有比这更形象的名字了。
藏在雪地里的鹤莓,的确只有林中人知道上哪找去。
卓娜嘴巴稍稍一动,磨了会子才道:“那过些日子,就叫阿剌几个小子去收些鹤莓来,我把枣子和麦粉都送去给你,放心,我绝不会短你的。”
林中人手上若有能抵偿的物件,从来是不拖不欠的。
卓娜拿过一根柏枝拱了拱炭火,把肉粥搁下在边上温着,“饿了再吃吧。”
她本都要走出去了,想了想又道:“这回那穆卓去硕河府带兵回来杀了那只罴妖的话,你怎么说也得把这桩婚事给结了,人家这不是帮雨朵报仇了吗?天经地义啊。”
‘天经地义’四个字实在叫人喘不过气来,释月就瞧着喜温才红润起来的面孔一下就黯淡了。
“那怎么不说他是要替那穆雀报仇呢?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呢?”
喜温决定被罴吃了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难受,起码那会儿,她的命还由得她自己做主。
“我已经还他家一株野参了,那穆卓都没说什么,为什么还非要我嫁给那穆雀。”
“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怎么活?身子康健的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身子稍微有些不舒服,身边总得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乔金粟小小年纪,对这些事情半懂不懂,只看看卓娜,看看喜温,又看看释月。
三个女子神色皆不同,卓娜恼恨而殷切,喜温悲伤且愤懑,但释月的表情分外轻松,她倚在穴屋用来撑住土层的树干上,那双眼睛像月光下的溪水那样清凌凌的,半点不受这些俗事的侵染。
乔金粟忽然很羡慕她,但又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
“真有道理!”喜温不是个轻易动摇纠结的性子,她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别人搅乱不了她,“可我不听这道理!我本来要陪雨朵一起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死不了,就先活着吧!我要喜欢那穆雀,他不娶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谁也别想叫我嫁他!若我病了,就受着这份难受!伤了,就捱着这份痛!能活到老了,该死了,已经很走运了。反正我的命怎么样,桩桩件件都要我自己来选!”
看着喜温越说越是坚定的神色,释月微微笑起来。
只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像喜温这般果决,总是不停地对自己的命运抉择感到不满后悔,时常通过伤害贬低他人来转嫁种种恶果。
乔金粟看着喜温,字字句句砸进她耳朵里,她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她做不了释月这般的女子,但似乎可以成为喜温这样的。
卓娜被喜温一通抢白,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是在气头上,狠狠咒骂了喜温几句。
骂过之后又觉骂得太过,卓娜立在门边僵了一僵,气呼呼地一捣藤瀑,扯断了好几根,倒灌了她一头的土,更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毕竟是亲人,喜温心里也不好受,释月瞧见她别过脸去揩眼泪,就推了乔金粟一下。
乔金粟乖觉得很,抱着喜温的腿,仰脸道:“喜温阿姐,咱们走吧,焙核桃去吧。阿娘要做豆包呢。”
喜温抽了抽鼻子,摸了摸乔金粟的发顶,三人手牵手往山下走,走到孙婆婆家的时候,见好些人都在里头忙活呢。
众人一起做活计,然后再按着人头劳力分。
乔叔手里做的是一个会‘咯哒’叫的木鸭子,冬天那么长,总要给娃娃准备点乐子。
茅娘也在孙家院里忙活着,孙家和张家的男人一道去山上拉回好些柴火来,要劈成大块耐烧的,薄片引燃的,柴木用的大多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树干上时不时会有些蓄着松脂的疙瘩,乔婶子和茅娘就把这种疙瘩放进锅里熬松油。
松油可以照明,而且不像鱼油那般腥气,冬日里闷在屋子里就靠这一盏油灯,满室松香气可不比满室鱼腥好闻多了?
“释娘子,你家灯油可还够?”张叔问,“要不要匀你些?”
冬夜里小馆子生意稀疏,用不着费灯油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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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瞧,那团小火精就紧够用了,它平日吃些木柴就行,并不需特意熬油,油吃多了它总冒黑气放焦屁,弄得乌烟瘴气,不太好。
想着,释月摇了摇头,孙婆婆见她们几人来了,忙要进屋里倒羊奶去。
那一匹布换母羊和羊崽的买卖着实太值了,孙家又请方稷玄给逮了头活公羊,配上了种,到现在还有羊奶喝,羊圈也是一扩再扩,过几天打算宰掉一头,许给乔叔的报酬就是一斤羊肉和一碗松油。
女人们熬油拾掇柴火,男人们正琢磨着盖新羊圈呢,干草也是一摞一摞叠得老高,北江的冬天长得叫人受不住,得盖个不透风的才行。
盖屋是粗木匠的活计,乔叔虽然是细木匠,但也能在边上指点一两句。
释月喝一碗羊奶的功夫,听他们说了好些‘开春后’‘等明年’‘天暖起来’之类的话,喜温不明白农事,但听得专注,她喜欢山林,也喜欢谷粮。
孙婆婆又做了枣馅的黄米炸糕端出来分给客人,有些个扁扁大大,黏糯黄米拉扯着甜蜜枣馅,有些个小而蓬空,焦焦脆脆,薄抹了一层豆沙馅,很明显能看出是孙婆婆和她儿媳两人做的。
大人都不怎么舍得吃,叫几个孩子吃,乔叔因为是请来做工的,所以也被塞了一个,他闻了闻味,朝乔金粟招招手。乔金粟嘴里咬着一个舍不得嚼,把乔叔的那一个炸糕藏进袖洞里,要带回去给银豆吃。
热腾腾的甜香气朝着金红的夕阳飘去,释月却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任凭谁叫喊她,她也没有回一下头。
日头落到山后头的时候,硕河府的兵进了鸭子河泺。
天都黑透了,所以他们擒着火把,挨家挨户把汉人搜罗出来。
乔叔听见这动静,知道事情不妙,糟糕透顶,赶紧跑来敲门。
他一边敲门一边压着声音喊,“方郎君,方郎君!”
方稷玄刚抬起门栓,就听到‘嗖’的一声,释月抚狗崽的动作一顿,也看向门外。
屋门大开时,乔叔跪栽了进来,脑袋磕在方稷玄脚边,胸口流出的血沁进了青石砖里。
只短短一瞬,性命就断送了,有时候人跟蝼蚁也没有分别。
释月只能预见祸端战事,但并不能预见个人的生死。
‘若不用灵力,砖块上的血估计是擦洗不掉了,只能把砖块抠出来翻个面。’
她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心中还在想,但也不免错愕,依稀间只听到乔叔用尽最后一点生气喃喃在说:“救救我的女儿们,救救我们。”
他都没替自己哀求。
对于今夜会发生的事情,方稷玄同样没怎么多想,杀戮对他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叫他全然束手旁观,可能也做不到。
他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没想人家执子先行,第一步就是杀招。
方稷玄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乔叔,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把箭从乔叔背上拔了出来,一语不发地掷了回去。
蓝黑山色中,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拉弓和抽刀声顿时响了起来,叫人天灵盖里渗凉气。
可释月却像是怕他们看不清楚目标,甚至点起一盏明亮耀目的油灯,穿着那条红艳飘扬的羽裙,蹲下身来探乔叔的脉搏。
其实不用探她也能看见乔叔的魂魄已离体,正无措地悬在肉身上空,等待冥府的召唤。
“混账!你们这些
混账!为什么杀乔叔?”释月听见喜温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企图挣脱钳制未果,只能声声泣血地吼叫着,“不准,不准射箭!”
就连那穆卓和那穆雀也拦在那些官兵前面,万分费解地咆哮着,“我说了,是罴,是罴!去杀罴啊!你揪这些汉人出来做什么!?”
硕河府的驻兵统领显然未想到汉人里头还有方稷玄这样的人物,就觉圭王爷丧命一事有了完美的主谋,当即喝令方稷玄快快束手就擒。
“栽到我身上?”方稷玄居然露齿而笑,像是咧出了一道冷冷的寒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胆狂徒,猖狂至极!”听到统领大叫着让弓箭手给方稷玄来个万箭穿心,喜温只觉整个人都要崩裂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
硕大漆黑的长刀凌空飞来,方稷玄单手一接,悬空一转,把所有射过来的箭矢都震荡在地。其实这么点东西,方稷玄都用不上这刀,只是做个遮掩。
刀锋戾气扫过,有那么一瞬,连山都安静了。
但很快,乔金粟的哭声割裂了这份死寂,释月看见她从交错着的刀剑下钻出来,要往她爹这边跑。
边上的小兵已经发现了,伸手去拽她慢了一步,下意识就要扬刀劈下,却见喜温猛地推开那个小兵,扑出去抱住乔金粟,刀尖割破她身上的衣裳,冒出许多血来,势必要把那件贴身蓝衣彻底染黑。
喜温因剧痛而压抑不住的叫喊和乔金粟惊惧悲戚的哭声缠绕在一起,竟令释月不忍耳闻。
人带着情,父母之情,姐妹之情,邻里之情,相处久了,这情就像蛛丝,总有些黏在释月身上,迫使她同悲同喜。
释月怀里的狗崽呲着细细小小的尖齿,挣扎着要够出去,她略一抬手,天空中的云雾撇得干净,圆月如眼般注视着这些人。
方稷玄觉察到灵力酝酿,侧眸看释月,见她凝眉不语,又听山谷中传来震天裂地的咆哮声,只见一团黑影从林中狂奔而出,又从坡上一跃而下,犹如地动般震撼。
那穆雀本要去察看喜温伤势,被震得踉跄几步,马儿更是吓得四蹄乱动,扭成一团,押解汉人的队伍全乱套了,好些人趁乱逃过来,一个两个人都藏进小馆子里,躲在方稷玄身后。
乔婶惨白得像根软面,全凭一股劲儿吊着,抱着银豆,又去拖喜温和金粟。
“罴妖,罴妖来了!”那穆雀大喊,又去推搡那个望着罴妖目瞪口呆的统领。
那穆卓也是气得脑子发昏,都不晓得什么上下尊卑了,冲过去给了统领一巴掌,怒道:“杀啊,杀啊,就是叫你们杀这个来的!谁让你把木匠射死的!?”
喜温用力掰开乔婶的手,把乔金粟推过去,反手把背上的弓取下来,发现弓弦被劈断了。
罴妖黑漆漆的一团,大得像是掉下来了半座山,它咆哮一声,整个山谷灌满了回音,好些人都瘫在地上。
喜温给了那个用刀劈自己的小兵一拳头,夺了他手里的刀,只身朝那只罴妖走过去,滴滴鲜血顺着她的背脊滴落,惹得罴妖更加狂躁。
“喜温呐。”释月叹息着,到底还是走过去把昏厥的乔金粟抱了起来,乔银豆不要抱了,揪着释月的裙踞跟着走。
乔婶子泄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在地上,一点点爬过台阶,爬到门槛上,躺在乔叔身边,也不动了。
随着乔婶惨烈的哭嚎声响起,山坡上亮起了许多火把,林中人在高处视野好,更能瞧见下面的局面。他们搬出了部落里猎虎猎熊的几张重弓,自山坡上射下一箭,准头很好,但依旧连罴妖的皮都没伤到一点。
罴妖只是转过笨重的身子,朝山坡上咆哮一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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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浓郁暗沉的黑气从它口中冒出,直扑部落而去,喜温就见族人的火把尽数熄灭,再没有燃起来。
那穆卓和那穆雀的怒吼声中也听出畏惧,相比起喜温拖着刀一步步走过去,跛足的那穆雀动作更快,只是那只罴妖跑起来地动山摇,将他们几人都震翻在地,喜温眼睁睁瞧着它两条天柱一般的腿从自己头顶越过,目标明确的奔着那些兵将去了。
这罴妖的举动总是令喜温感到困惑,在月下,它每走一步,似乎动作都要迟滞一点,可饶是这般,罴妖的力量也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人如蝼蚁,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挥刀向喜温和乔金粟的人就已经被摁成了肉糜。其余人哪里还生得出反抗的心思,一个个跪地求饶,闭目埋首以待,连那穆雀和那穆卓也瘫坐在地。
喜温很不合时宜的想起释月说过的那句话,‘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极为强大,为他们所敬畏。’
“真是一点都没错。”喜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狂奔过去,眼瞧见那只罴妖虐杀成狂,大掌一挥,要波及蜷在一旁的那穆雀了,她一把抓住那穆雀拖行了几步,因为弓身用力的关系,所以背后裂痛,她仅仅只是从牙关中流露出几丝痛苦的低吟,就引得那罴妖望了过来。
那穆雀狠推了喜温一把,要她快走,罴妖莫名狂躁咆哮起来,沉下大掌就要将那穆雀捏碎。
人的骨骼细弱,轻轻一捏,五脏俱废。
罴妖的脑中原本只有杀戮血腥,但在月光丝丝洗涤下,又清明痛苦了几分。
‘那穆雀,那穆雀,真是讨厌啊。他欺负我的妹妹,我最在意的人,该死啊,真该死,该死该死!’
它摊开手掌,想要欣赏厌恶之人的死状,可却看见一个合着眼的少女,棕色长辫垂在它掌外,依着风在月色中轻轻摇晃着。
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天地,肉体凡胎根本经受不住,纷纷昏厥过去,释月施灵布上结界,以免屋里众人因此短了寿数。
罴妖身上的厚毛由黑蜕白,熊脸化作人面,逐渐坍缩下来,这一回就连四肢身体上的熊态也褪掉了,光裸洁白又纤细,全然是雨朵的样子,但也不是人的模样。
森绿的头发,深棕的眉睫,淡褐的眼。
银鞭飞速地捅进雨朵的胸膛,体内的灵力被攥成一团,拉拔出来,何其痛苦,但她没有一点要抵抗的意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喜温搂得更牢,甚至微微放松了身体,好让释月快些替自己了结性命。
释月抠出来的这团灵核很漂亮也很特别,由绿光牢牢包裹着红黑的核,内外是截然不同的力量,说是压制也好,融合也罢,总之已经驯服妥当,费不了释月什么功夫,就能收归己用。
喜温的魂魄微微悬浮出身体,释月看着这张可以称为熟悉的面孔,觉得这种死气沉沉的表情,实在很不适合她。
方稷玄望着释月素手托着雨朵的灵核,深知那是多大的诱惑,他虽站着没动,手中的长刀却似感到什么危机般震颤着,随时准备飞刺出去。
可释月只是顿了顿,给了喜温一掌,将灵核塞进她的身体里。
喜温是凡人,她容纳不了灵核,但可以受滋养。
能看出来释月很不舍得,就像乔金粟把分得的饴糖喂给乔银豆那般,虽然咬着手指,眼珠直盯着那块糖,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妹妹。
长刀沉默下来,锋利银色的刀面映出方稷玄怔愣的神色来。
他还记得从爬出来那阵,释月与他在林子里遇到一个被狼群围猎的樵夫,那时候樵夫已经死了,几只狼正埋首在樵夫的腹腔里啃食内脏。
方稷玄见惯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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