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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念回头,三丈外一片山石上,凌宵花放肆攀延,灼灼盛放,乍看之下仿如残霞艳丽。

    崔述放下甘书泠,拔出三棱血刺,名满天下的大杀器,便作锄地之用——

    舒念欲言又止,默立一旁,眼看他刨出一个土坑,将甘书泠轻轻抱起,放在坑中,又将土覆上,这才上前,“阿述,我们走吧。”

    崔述坐在泥地上,怔怔看着孤伶伶的小坟包,“走?去哪里?”

    舒念两步欺在他身前,迫他直直对视,“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由分说,拉他起来,“你自己说过的,姑余吴山,皆非你归处,跟我走。”

    崔述如被浓雾裹挟,任由她拉着走了一程,忽一匹骏马停在身前,便爬上去,正待挽缰,缰绳却被另一双手握住,便听她道,“抱紧我。”

    他依言动作,身子一倾便靠在她身上,双手稍一迟疑,在她慢慢身前扣紧——人的身体自有记忆,此情自景,一如六年之前,南院之中,也是这般,他由她带着,挣脱泥潭。

    夏日衣衫轻薄,他只这么挨着她,舒念便觉脊背肌肤热如火灼,一时心惊,隔过肩膀摸摸他脸颊,如触红炭,惊慌叫道,“阿述?”

    “嗯。”

    舒念强作镇定,“你觉得怎么样?”

    “我?”崔述并未将身体重量全然交付,轻轻倚着,“我很好。”想了想,又道,“书泠并非一人来吴山,却不带从人,独自到积秀谷,应是与她极为熟识之人。”

    他越是条理分明,舒念越是胆战心惊,打断道,“这个一会儿再说,先找个地方——”

    “需尽快找到姑余其余人等,命他们速速离开吴山,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阿述,别说了!”舒念提高嗓音。

    崔述一滞,终于沉默下来,舒念身后人陡然一沉,脊背处火热的温度又蹿了三分,难免着急,摸摸他的手,“吴山是你的地盘,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什……么?”

    舒念想了一想,“我一个弱女子,一路跟着阿述餐风露宿,大半月跑了几千里地,总要叫我歇一歇吧。”

    “有个院子。”

    舒念一踢马腹,“你指路。”

    便听由崔述指点,出了积秀谷,一路下山,到山下集镇之上。正午时分,烈日灼人,少有行人。两人一路弯弯绕绕,到得一进院落门前。

    舒念回头,见崔述双颊嫣红,神情怔忡,着实不敢任他独自留在马上,拉着他下马,却是站立不稳,扶他倚在院墙上。这才松开手,自己翻墙入内——

    极小一进院落,一丈方圆,两间厢房,枝繁叶茂一棵大槐树,便占了多半个院子。

    舒念跳下院墙,从里面打开门闩,正待扶他入内,却被他一掌格开——

    “此处不会有外人来,你歇歇,我去去便回。”

    舒念一滞,“你去哪里?”

    “去找苏秀。”崔述牵一匹马,回身便走。

    舒念大急,张臂拦在他身前,“你如今这个样子,去找苏秀?”

    “方才在马上歇了一时,已经无事。”崔述推开她,“我有事问他,很快便回。”

    舒念正待阻拦,却见他双目发直,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哄骗道,“苏秀并不在吴山,你去哪寻他?”

    崔述一怔。

    舒念一见法子对路,越发编得风生水起,“甘门主入隐陵,苏秀与他同为八山二岛之主,怎能不送一程?你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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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么?”

    崔述只觉脑中糊涂,一时白雾迷蒙,一时痛如刀绞,总觉她哪里说得不对,却无法反驳,只道,“那去安阳。”

    “我呢?在这里等你?”

    “你在这里——”崔述皱眉一时,断然摇头,“不行,你与我一处,一同走。”

    舒念耐着性子哄他,“可是我走不动了,容我歇一歇,明天再去?”

    崔述面上浮出纠结之色,好半日天人交战,才跟着舒念入内。舒念松一口气,把两匹马牵入院中,闩上门,进去寻崔述。

    却见他呆立屋中,迷茫无措的模样,着实心疼得紧,忙推他往床边坐下,故意打个呵欠,“倦得紧,阿述陪我睡一会儿。”

    崔述皱眉。舒念先发制人,蹬掉鞋子翻身上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陪我睡一会儿。”

    崔述终于移身过来,往舒念身旁躺下,“睡一会儿,我们便去安阳。”

    “好。”舒念暗松一口气,闭目装睡,直挺挺躺了不知多久,感觉身旁畔人消停下来,慢慢坐起。

    崔述鼻翼急速翕张,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探手摸一摸前额,热的仿如一盆红炭——

    内外交困,一场大病在所难免。

    舒念展开棉被与他盖了,仍旧翻墙出去,匆匆忙忙抓药回来,却是院门洞开,两匹马不知所踪,她心下一沉,疾冲进去,掀帘而入。

    便见崔述坐在床边,俯身向下,掌中恶狠狠掐着一人,那人脸色紫胀,舌头一抻一缩,眼见着就要断气。

    舒念大惊,“阿述!”

    崔述闻声抬头,指上瞬时泄力,那人剧烈呛咳,瞬时捡回一条命。崔述站起身,向她走了一步,“念念?”

    舒念连忙上前相扶,隔过一层衫子都觉火热,“快回去躺着。”

    崔述看她回来便无力支持,“嗯。”由她拉着躺回枕上,闭目昏睡,不管身旁事。

    舒念转向那人,却见他早已四肢并用,爬到屋角躲藏,倒吃了一惊,“你是阮——阮——”

    “阮青君。”那人满脸是泪,哑着嗓子道,“一回来便见郎君病着,想给他垫条凉巾子,谁知郎君就……就……”

    这里居然是阮青君的家?这货的确冤枉,崔述此时急痛迷心,生人靠近,自是格杀勿论,若非自己赶回来,倒要稀里糊涂被人掐死在自己家里——

    暗骂自己粗心,院落虽然狭小,却十分整洁,床上被褥俱全,并非荒宅——崔述一个病人留在此处,万幸回来的是阮青君,若是强敌,追悔莫及。

    便替崔述解释,“他病得厉害,有点糊涂,你莫介意。”四下看一时,“你一个人住?”

    阮青君擦干眼泪,“我和师父,我师父不在家。”

    舒念暗道那正合适,摸出一只银锭子递给他,“借地养病几日,这些权作房屋饭食之资。”

    阮青君接了银子,便不推辞,一时出去,提了药炉药钵回来。舒念道一声谢,匆匆分拣药材,投入钵中煎着。

    崔述一动,双手不住撕扯胸前衣襟,挣扎辗转,口中喃喃,“念念。”

    舒念看他喘息艰难,忙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果然便宁定一些。舒念吩咐阮青君,“劳烦弄些水来。”

    阮青君正看得呆滞,“好。”正往外走,却见崔述忽然坐直,张口便呕——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阮青君一声惊叫,舒念看他一眼,“让你去取水。”

    崔述仰面软倒在舒念怀中,呛咳几下,虚虚睁眼,“念念。”

    舒念低头,展袖拭去他唇畔血渍,“这一口淤心血吐出来,可该清醒些?”

    崔述喘一口气,“这是哪里?”

    “我还要问你呢——”舒念道,“小吴侯引着我来这地方也罢了,居然还有人住。”

    居然还是个熟人。

    崔述头颅转动,四下看了一时,“原来是这里,还是老样子。”他身上寒栗渐起,冷得邪门,身子转动,往舒念怀中缩了一缩,干燥的嘴唇贴着她颈畔微凉,吐息热得惊人,“念念。”

    舒念摸摸他脸颊,“烫成这样,都能煎蛋了,再不可固执,听我的。”

    崔述点一点头,“嗯。”

    舒念奇道,“怎么突然这么听话?”

    崔述沉默一时,忽尔笑了一声,“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变得更坏?”

    舒念怔住。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便没什么可失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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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伤痕

    ◎被甘仙子抢先,是我不好。◎

    崔述半个身子偎在她身前, 只觉一阵阵恶寒,越发挨得紧凑,“念念,一直赶路, 辛苦了。”

    天气溽热, 舒念被他一个火烫的身子在怀中挨蹭, 倒出了一身热汗, 暗道一声路上不算辛苦, 此时才是辛苦。

    忽一时风声大作,木窗应声而开, 崔述不由自主一个战栗。

    “我去关窗。”舒念手臂一松, 要将他放回枕上。崔述却不松手,反倒四肢并用, 藤蔓一般,牢牢攀着舒念, “不,别去。”

    舒念推他,“风大, 应是要下雨, 你烧得厉害,回头凉着。”

    崔述不言语, 却也丝毫没有半分松动。舒念勉强腾出一只手,将棉被拉扯过来,盖在他身上, “容我起来, 与你弄些水。”

    崔述摇头, “我不喝水。”

    舒念知这人倔劲上来, 百劝无用,左右病成这样,清醒不了几时,索性由他,自放松身体靠在床柱上,一下一下抚着他脊背,不过一时三刻,怀中躯体慢慢放松,低头看时,已昏昏睡去。

    舒念慢慢将他移回枕上,合上窗格,熄了炉火,将药汁沥在碗中。一时阮青君进来,带来晚饭,几只馒头,并两碟小菜。

    舒念坐下,撕着馒头吃,“这里是谁的屋子?”崔述会带她来这里,绝非偶然。

    “我师父。”

    舒念心中一动,“你师父是谁?”

    “苗姑娘说不定认识。”阮青君笑了笑,“我师父从前有个名儿,叫阮倾臣。”

    舒念大出意外,“阮倾臣?六年前,淮扬南院那个阮倾臣?”

    “是他。”阮青君吃了半只馒头便放下,“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南院中受人欺侮,师父便将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低头一时,再抬头又是笑意盈盈,“如今我也离开南院,便来这里找师父。”

    “你师父住在这里?”

    阮青君点头,“师父从六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我这次回来,却没见他。”

    舒念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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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一眼昏昏沉睡的崔述——阮倾臣六年前并未死去,却是被他救下,安顿在吴山脚下?

    阮青君顺着她目光看去,“郎君跟我师父以前,生得真是相像。”

    “以前?”

    阮青君看她吃完,起身收拾碗筷,“等苗姑娘见到我师父,便知道啦。”又取被褥出去,“姑娘和郎君晚间住这里,我去柴房。”

    舒念老脸一红,“那怎么好意思?”

    “姑娘都付了房钱啦——”阮青君出去,又一时回来,提一只瓦罐,“给郎君炖的粥。”

    “青君,你才是仙子。”舒念感激涕零,“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阮青君一笑走开,从外间合上房门,脚步声去远,应是睡去了。

    舒念回头,崔述蜷在被中,□□,五指陷在褥间,时时无意识收紧,指尖掐作惨白色。

    舒念摸他面颊,滚热而干燥,大热天卷一袭棉被,却连一滴汗也没有,“醒醒,阿述,醒醒——”

    崔述眼睫一抖,“念念?”

    “吃药。”

    崔述听这一声便垂下眼皮,埋在枕间装死,“睡一觉就好了。”

    舒念想了想,二指捏着他秀致的耳垂,轻轻拉扯,“不吃药便别想睡了。”

    崔述烧得头脑昏沉,只想睡觉,却被她挠得耳后作痒,半日不得消停,万般无奈爬起来,怨恨地看她一眼,将药碗接在手中,上刑一般,一仰而尽——胸腹间一股浊气汹涌而上,几欲作呕。

    一双凉沁沁的手捧住自己面颊,额前一凉,被她轻柔地吻了一下。

    崔述睁大双眼——

    “睁那么大做甚?没见过?”舒念道,“百花寨做的玫瑰糖糕,一路上都叫你吃完了,这个算替代吧。”便松开他,另取水碗,“你烧得太厉害,多饮些水。”

    崔述不动弹,“饮水也有糖吗?”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儿。

    崔述被她哄着饮过两碗水。舒念稍稍放心,除去鞋袜,爬到床上,看他趴在枕上,望着自己,便往他额际一顿乱亲,唇下肌肤烫得瘆人,瞬时逗弄之意全无,唯觉酸楚,“阿述,快些好起来。”

    崔述定定看她,忽一时眼皮一垂,慢慢翻转身,背对舒念,“嗯。”

    舒念看得心下烦躁,探手往他颊边摸了一摸,果然湿冷一片。难免生气,“你心里难受,要哭便哭,存在心里,倒做下病来。”

    崔述抬袖掩面,“我无事。”

    “无事,无事个屁!”舒念大怒,一时牛劲上涌,强行扳着将他翻转过来,扯下衣袖,面对自己,“小吴侯内功深厚,如今武林,有几个人能与你比?你若心中无事,区区风寒,能将你逼到这般田地?可知你这般模样,再烧几日,神仙也没法子!”

    崔述满面是泪,双目通红,骤然被迫与她对视,便如夜间蛰伏的生物忽然被人拉到光天化日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每一个丑陋的伤痕,俱被生人围观,讥笑审视。

    顿觉崩溃,恼羞成怒,高声叫道,“那便让我去死,又关你什么事?”

    舒念看清他满面狼藉,本有些后悔莽撞,却被他一句话激得越发生气,憋了一整日的郁闷之气汹涌而上,口不择言,冷笑道,“甘仙子一死,你也不想活了,真是鹣鲽情深,叫人羡慕。”

    崔述昏乱中被她一言定住,怔忡许久,掀被坐起,漫天暴雨声中,一个身子瑟瑟发抖,一时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病的。

    舒念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崔述病中胡言,怎的自己也跟着犯浑?一时却拉不下脸道歉,只能生生绷着。

    崔述忽然掀被下床,却连鞋也不穿,赤着双足,直愣愣往外走。

    这一下把舒念唬得三魂六魄齐齐离家出走,急道,“阿述!”

    崔述听而不闻,屋室狭小,两步到头,便见他一把拉开屋门,暴风携雨,袭面而来。

    舒念再顾不得许多,扑身上前,一把将他从雨地里拉回来,终是迟了半步,多半个身子湿透。舒念自身后抱住,只觉他一个身子不住战栗,一时间追悔莫及,“是我说错啦,你别生气。”

    崔述战栗立止,不言不动。舒念正待拉他回去,怀中人忽然摇晃一下,仰面便倒。

    舒念正抱着他,勉力撑着他不倒在地上,只觉怀中躯体沉重至极,浸透凉水的面口袋子一般,全无半点气力,大惊失色,“阿述,你怎么了?”

    崔述喘息一时,坚决推开舒念,挣扎着站直身子,又去拉门,“我要回家。”

    雨势逼人,沁凉的水雾一阵接一阵,扑面而来。舒念抢先一步,一足踹上门,恐他再往外跑,张开双臂,整个身子贴在门板上,无奈道,“你家在哪儿啊?”一语出口,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回去。”

    崔述怔住,恍惚笑道,“不错,哪里还有家——”只觉目中沉重,奋力一眨,便有泪珠漫过干涩滚烫的眼眶,簌簌坠落。

    舒念平生第一回见他清醒时这般直白哭泣,心间活物如被雷击,疯狂撕咬,疼得眼前都迷离起来,一步逼至他身前,将他张臂环抱,“阿述,阿述。”

    崔述由她抱着。他这一生,拼尽全身气力,唯独想在她面前做像模像样的小吴侯,却在这个大雨夜里,让锻剑阁黑屋里那个终日默默哭泣的苏述原形毕露。

    人生逆旅,挣扎半生,行至今日,空余一袭风雨,一身孑然。

    崔述轻轻发笑,坚决地推开她,勉力扶着桌案,跌跌撞撞移回床上,“夜深雨大,叨扰一日。小舒大夫放心,崔述旁的没有,唯独内功深厚,区区风寒,明日便好。”

    舒念被他气得一个倒仰,却见他闭目不语,自己束手无措,只能呆呆陪坐。

    崔述皱眉,渐渐辗转,忍耐一时,忽然坐直身子,“你——”一语未毕,张口便呕,乌黑的药汁混一股难言的怪味,冲口而出,尽数呕在舒念身上。

    崔述看她遍身狼藉,只恨没个地缝可钻,他心中激动,倒把自己憋得脸红头涨,越发干呕不住,犹记得撵她,“你走,别看。”

    舒念摇头,避到帐子后面去换衣裳。再出来时,崔述已冷静下来,靠在床柱上,神情恍惚,见她过来,惶惑道,“念念。”

    舒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我刚才不还是你的小舒大夫么?”

    崔述抿一抿唇。

    舒念重起炉子煎着药,自己挨着他坐下,想了想要打破今日僵局,只能实话实说,“今日甘仙子与你说那些话,其实我不太高兴。”

    崔述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舒念扯出他藏在被中的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紧握成拳的手掌,“我没有怪甘仙子,我是怪我自己。”她低头一时,鼓足勇气,抬头看他,“我喜欢你,阿述,很多年前就喜欢你,迟了这么久,今日被甘仙子抢先,是我不好。”

    崔述倏然抬头。

    舒念抬目,与他直直对视,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我既喜欢你,便不喜欢你生病,不喜欢你心里难受却不告诉我,不喜欢你背对着我哭,更不喜欢你离我远远的。阿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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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念微笑,“我喜欢你好好的,永远与我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归家》

    第56章 归家

    ◎只想让你好好看看我。◎

    崔述怔怔看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入了梦境,又或是在极痛之中,生出一个幻像欺瞒自己——应是假的, 若非如此, 为何天地间只余一片血脉涌动的混响?

    他必须击碎这片魔障, 却终于狠不下心, 咬牙道, “你说什么?”

    舒念活了两辈子,唯独表白这一回, 满怀柔情, 却落得这般回应,绷不住老脸一红, “我不说了。”一辈子说一次都嫌多,还两次?

    崔述如坠深海。

    果然——

    却终于从心底里生出不甘来, 反手扣住她手臂,狠狠掐着,厉声道, “你再说一次。”片时气弱, 小声哀求,“求你再说一次。”

    舒念这才察觉他异样, 便不迟疑,轻轻笑道,“阿述, 我喜欢你,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处。”

    一语未毕, 手臂一紧, 已被他拉入一个火热的怀中,下巴在骨线分明的肩上生生一撞,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及抱怨,有压抑的哽咽声,一下一下,敲击耳畔,断续不绝。

    舒念摸摸他鬓发,默默相陪。忽一时听水声咕嘟,忙推开他,“药滚了。”

    便爬下床去,湿巾子垫着沥出药汁,取匙搅凉,捧到床前,“再折腾一回,内功深厚也白搭,快喝了。”

    崔述接在手中,低头垂目,一气饮尽。舒念又递一碗水给他——

    不言不语,乖乖喝完。

    舒念大觉惊奇,收好空碗回去,崔述屈膝坐在床上,低头不语,猜测应是累了——好一夜折腾,她健健康康一个人都觉疲倦不堪,惶论他一个病人?

    便也倾身上床,放下帐子。初初躺下,崔述身子一歪,挨到近前,与她密密相贴。

    这么一碰舒念倒吃了一惊,“忘了你衣裳都淋湿啦,快脱下来。”

    崔述看她一时,见她神情坚定,索性闭上眼睛,赌气也似,扯开衣带,三两下除下湿衣,便连一层中衣也不留,一气掷在地上。

    舒念目瞪口呆,眼看他闷声不吭,一忽儿便将自己脱得干净——洗得发白的被褥之中,他的身体莹润如玉,线条秀美,如得上天眷顾。

    “你你你不冷吗?”舒念干咽一口唾液,忙把被子掷在他身上,“我去与你找衣裳。”

    慌慌张张爬下床,在柜前躲了半日,才鼓足勇气回去,拎一件干净的中衣,刚要展开,便被崔述夺在手内,草草笼在身上,“可以了么?”

    舒念一滞。

    “药吃过了,衣裳也换过了……不要管旁的什么好吗?都不要管。”崔述仰面看他,“你过来。”

    舒念如被迷惑,迟疑着躺回床边。便觉火热一个身体,蛇一般绞缠上来,与她四肢交缠,交颈而卧。舒念不安地动了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吐息灼热,喃喃道,“念念,我只想让你好好看看我。”

    舒念心中一声哀叹,只觉自己一颗心,被他牢牢捆缚,千丝之网,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稍一低头,往他面颊上轻柔一吻。

    崔述小声哽咽,越发百般纠缠,火烧似的面颊埋在她颈窝,使力之大,几乎痉挛。

    舒念难免慌张,待要逃走,又恐冷着他,时值夏夜,与他裹一床棉被,片时便出一身热汗,却只得直挺挺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崔述越发滚烫,舒念渐觉害怕,“阿述,你可千万要好好的。”

    崔述沉默一时,“念念,抱抱我。”

    舒念早已被他抱得热汗淋淋,一听这话气得倒乐了,“再抱都要化了。”

    崔述只不餍足,忽尔心生恼怒,张口便咬在她颈畔,狠狠啃噬——

    舒念冷不防,倒痛得一声惊叫,推他道,“你属狗的么?”

    崔述齿列一松,却不移走,仍旧含着她一小片肌肤,含混道,“我总觉得在做梦,你抱抱我,念念。”

    舒念只觉颈畔如被火灼,滚烫的热度绵延而上,直袭眼眶,倒叫她心中酸楚,侧转身来,一只手揽着他骨胳嶙峋的肩,另一只手隔一层薄衫,顺着脊背慢慢抚弄,“做什么梦啊,求你快些好起来吧,咱们才能一块儿做许多事,去许多地方。”

    黑暗中,耳力更明,崔述听得清楚,飘飘摇摇一颗心落到实处,哭泣之声再也藏匿不住,也无需藏匿——

    此后许多年中,舒念常常梦到这个夜晚——崔述在她身边委屈哭泣,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将一路的辛酸难过,尽数洒在她的怀里。

    ……

    “姑娘睡得好吗?”

    舒念正立在廊下挽着头发,回头看见阮青君,“青君起这么早?”

    “昨夜雨声太大,吵得人睡不着,索性起来炖汤。”

    舒念见他手中提着一只瓦罐,揭开看时,却是大骨莲藕汤,甜香扑鼻,喜道,“辛苦青君啦,送去屋里吧。”

    毕竟就一间像样的屋子。

    “郎君醒了么?”

    “没有。”舒念摇头,难免叹气,“烧成那样,不会醒的,你只管进去,无事。”

    阮青君依言入内,将瓦罐放在案上,看舒念仍在外间洗漱,悄悄移身过去,却不敢离近。那人一张脸艳如红霞,唇似涂朱,微微张着,一呼一吸,俱有细微的呻/吟之音,仿佛难受到了极处——

    确实病得不轻。

    阮青君想了一想,乍着胆子靠近,刚伸出一只手,忽尔喉间一紧,已被他牢牢制住,眼前一双眼通红,毒刺一般,恶狠狠盯着自己——

    阮青君心下冰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郎君饶命。”见眼前人不为所动,忙又高声叫道,“姑娘救命。”

    舒念疾疾进来,难免好笑,拉开崔述,“青君来给你送饭,做什么呀?”

    崔述戾气顿销,身子一歪,软倒在她肩上,棉被滑落。他昨夜病中,辗转难安,衣衫早已松脱,几乎便是半裸的,这么一动,半边肩臂裸露在夏日清晨沁凉的空气之中,瞬时便起了一层寒栗。

    阮青君一眼看清,匆忙低头。

    舒念拉高棉被,将他遮住,摸摸他脸颊,柔声相问,“起来吃些东西好吗?”

    崔述闭目,面颊在她掌中蹭了蹭,小声道,“给我煎药吧。”

    舒念倒被他逗得乐了,“一夜过去倒换了个人,爱上吃药了?”

    “嗯。”崔述只觉晕眩,仿佛摇摇欲坠,忙一抬手臂,搭在她肩上,“想要快点好起来。”

    舒念架不住他胡乱动作,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再动都要叫人瞧光啦。”

    崔述恍惚应道,“又没有旁人在——”

    舒念回头看阮青君,敢情两回掐他,都是毫无意识的,几乎死了都没能在小吴侯心中落个名姓,难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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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青君,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吃?”

    阮青君“哦”了一声,便去拾掇瓦罐。

    崔述睁眼,“什么青君?”

    “没什么。”舒念推他躺下,盖好被子,垫一条凉巾子在额上,“我去煎药,稍候便回。”

    “什么青君?”

    舒念看他彻底醒了,心知糊弄不过,便道,“青君,过来见见小吴侯。”

    阮青君不敢迟疑,上前行礼。

    崔述仍旧攀着舒念,斜斜看他一眼,“你是谁?怎么在这里?阮倾臣呢?”

    阮青君只得将前事再禀一回,“这回过来,全然不知师父行踪,恐有变故,很是担心。”

    崔述低头,若有所思。

    舒念摸摸巾子变热,便递给阮青君。阮青君十分机灵,重投洗了过来,又盛一碗汤。

    崔述犹自出神,被凉巾子一激,便动了动,仰面道,“念念,我想——”

    “你消停些。”舒念打断,将他移回枕上靠着,“有的是时日,养病要紧。”

    “念念——”

    “就当为了我。”舒念眨了眨眼,“没了小吴侯,八山二岛仍是八山二岛。我没了阿述,可怎么活呢?”接过汤碗,喂他喝汤。

    崔述不由自主便张口喝汤,稀里糊涂一碗热汤落肚,又喝过药,乖乖躺在枕上,昏昏入梦之际,才察觉自己很可能——

    被她蛊惑了。

    ……

    舒念吐出一口气,抬袖拭汗,回头见阮青君立在一旁发怔,悄声笑道,“放心,这回不会醒了。”

    两人坐回桌边吃饭。阮青君难免多看崔述一眼,方才眼见他忽然神情恍惚,老实得跟个偶人一样,给什么吃什么,难免惊奇,“姑娘方才是——”

    “不可说。”

    阮青君想了一想,“是不是媚术?”

    舒念斥道,“别胡说。”

    “其实南院也教过一些——”阮青君道,“只是远没有姑娘这个厉害,连小吴侯都能迷倒。”

    舒念老脸一红,“侥幸,侥幸。”匆匆吃过饭,仍旧坐回床边照顾崔述。凉巾子换十几二十条,崔述终于渐渐发汗,越发睡不安枕,昏沉间只是粘着舒念。

    舒念寸步离不得,挨到午时,崔述一个身子直如水里捞出来也似,连中衣都被汗水浸得湿透,双唇翕张,喃喃要水。

    阮青君陪在一旁,忙捧了温水上前。舒念用木勺舀了,沿唇缝倾入。

    崔述如获甘霖,不住舔舐,忽一时身子剧烈一抖,睁开眼来,双目明洁,宛如一对清泉。

    舒念摸他额际冷凉,心生欣喜,凝目笑道,“阿述,欢迎重回人间。”

    作者有话说:

    还没肝出来,不预告了,明晚九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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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积毁

    ◎师叔祖有仇必报,堪称真英雄。◎

    崔述喘一口气, 汗津津一只手扣在她腕间,“三棱血刺在哪里?”

    “怎么想起三棱血刺啦?”舒念放下水碗,往包袱里取出来,回头看时, 却见崔述居然已经坐起来, 他原只穿了件薄纱中衣, 病中早被汗水浸得湿透, 粘在皮肤之上, 着实不成个样子——

    忙三两步上前,按住他肩膀, “好容易退热, 起来做什么?”

    崔述不答,就手将她推到身旁, 向阮青君道,“出去找个地方藏好,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舒念一滞,“谁来了?”

    崔述轻轻冷笑, “不管是谁, 总不是来寻我们叙旧的便是。”

    阮青君脸色雪白,结巴道, “怎么?有……有人来找郎君麻烦?”

    舒念起身给崔述寻衣裳,安抚阮青君道,“听郎君的, 不关你事, 八山二岛自来有规矩, 江湖恩怨江湖了, 不祸及妻儿,不迁怒旁人。”

    阮青君如梦初醒,拧身便走。

    舒念看他跌跌撞撞跑走,一时失笑,回到崔述身前,剥下湿淋淋的中衣,“在歌山我给阮青君那许多银子,住哪里不好,非得来这里,回头唬出个好歹,倒是我们的不是。”

    崔述坐着不动,由她摆弄,一时湿衣尽褪,感觉她擦拭自己汗津津的脊背,身子一倾,靠在她怀里,眼皮重如灌铅,沉沉合上。

    舒念一滞,体谅他刚退了热度,身上乏力,便安抚地摸摸他脸颊。三两下擦干,将干燥的外衫穿上,蹲在床边系着衣带子,仰面看他,“阿述,你刚好一点儿,别乱逞强,一切有我。”

    崔述不语,轻轻俯身,湿润的前额抵在舒念额间,温凉的触感,舒念闭上双目。

    崔述吐息之间尽是苦涩的药味。勾得舒念怜意顿生,她的阿述,这一日一夜,什么也没吃,药汁倒喝了无数。

    忽一时听风声飒飒,步声细碎,许多人停在院中。一人朗声道,“楼主座下苏简平,拜请入内,拜见师叔祖。”

    舒念一动,探手去摸天蛛绣球,却觉臂间一紧,已被崔述牢牢扣住,身不由主,被他推到一旁。

    崔述站起来,“无需入内。”转向舒念, “你呆在这里,别动。”

    舒念无语,“咱们两个,到底谁该呆着别动啊——”扣住天蛛绣球,还不及动作,颈间一凉,两根冷冰冰的手指,铁箍子一般扣在颈畔。一时大怒,“有能耐你掐死我。”

    “我不想点你穴道。”

    舒念越发怒不可遏,却听他语气倏然转弱,“你一定好好的,求你,别叫我有后顾之忧。”

    便觉颈间一松,肩际受了一掌,却不甚疼痛,身子轻飘飘如坠云端,待有实感,已经落在床褥之间。

    崔述一拉门闩,提步出去,月色下,身姿轻盈,衣袂飘飘,几欲凌风。

    院中十数人持剑肃立,俱各青衣蓝带,青巾束发,无一不是好相貌——

    藏剑楼中人,没有生得难看的。

    舒念还不及看清,门闩一合,当着她的面重重掩上。舒念热血上头,疾步奔至门边,正待冲出去,忽又记起那含着苦味的两个字——“求你”,难免心软,想了想,扒在门边,静观其变。

    崔述四下看了一回,“楼主座下都在这里了,楼主怎么不见?”

    苏简平肃然道,“师叔祖虽是长辈,楼主却是藏剑楼之主,难道不该亲往拜见?”

    “正有此意。”

    苏简平愣住,讥笑道,“师叔祖莫说笑,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处处构陷藏剑楼,怎有胆量再去面见楼主?”

    崔述皱眉,“什么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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