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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温廷舜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亦是下意识应下一声,冥冥之中,她预感温廷舜要说什么, 但她不能确定他要说的事, 与她预想之中的事情是否一致。远空是连篇累牍的群山, 一片皑皑的黛青之色,近处是盘根错节的山道,一片湿漉的石灰之色,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就是那?浓密雨丝,接连不辍地叩撞于伞翼与竹骨等处,响声既是温柔醇和, 且缠绵悱恻, 其声,如蚕食桑叶, 如石击深潭,如风敲竹烟, 温廷安殊觉,自己的心跳被少年的话辞,一寸一寸地,温吞地, 润物细无声地, 蚕食掉。
温廷舜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离她近在咫尺,也?正因为他走得极近, 她适才发?觉他身量是极为峻挺修直的,她的个头, 仅挨着他喉结下方的位置,他走得这?般前,她不得不抬起?眸子望着他。随着少年的迫前,与之携来的是扑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她下意识想要后撤数步,但他适时抽出空暇的一只手掌,隔着一层薄软的袖袂,不轻不重?摁住她的手腕,阻住她朝后退撤的动作。
这?也?令温廷安下意识停止动弹,彼此真的靠得太近,甚至,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少年的气息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像旷野之上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不断在她周身处安营扎寨。她的身影纤小玲珑,盛装在少年的身影之中,两道身影合二为一,晌晴之下的暾光,裹卷斜风与天?青色的雨,倾洒在这两道身影之中。
气氛静谧无声,温廷安的耳根与双颊,没?来由蘸染一丝局促的绯色,她缓缓垂下了眸,她能感受到?,少年手掌处带着横七竖八的伤,掌腹一侧覆有一层薄薄的剑趼,这?是极为粗粝的触感,以前她也?是感知过的,在元夕夜里,他端坐在桌案前,近前是一盒绸布雕饰的妆奁,他执起?胭脂水粉,为她摹明妆、点绛唇,少年的手指时不时会蹭过她面容处的肌肤,自那?时起?,她便是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手掌处的粗粝质感,她并不如预想那?般排斥,这?像是什么呢?像是柴,一不小心邂逅红磷,便能繁衍花火。
此番此景,当温廷安被温廷舜牵住手腕的时刻,这?是温软与粗粝之间的碰撞,她心里掠过了浓重?的悸颤,略微忐忑,但面上并不显山露水,抬起?视线,淡着眸色,朝着少年望去,晌久,听他哑声说:“温廷安,从入九斋的那?一刻起?,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命更重?要。”
谅是阴曹来索命,也?需经他首准。故此,当看到?温廷安被赵瓒之胁迫之时,温廷舜心中只剩下一个坚执的心念,那?便是,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温廷舜这?一番话算是说得很明晰了,温廷安听了这?番话,眸色掠起?了一阵淼淼涟漪,她听不到?雨声,听不到?远处风起?云涌的刀戈之声,也?听不到?伞翼之外?的任何?声音,世间的声音皆在此刻消弭,万物静默如迷,她唯一能听到?的,是少年的吐息,还有他的话辞。
她默了一默,并不说话。温廷舜说这?番话有些过于直白,也?很突然,她是没?做足任何?准备的,她不知当如何?回应。
当初,她只是想质询,温廷舜为何?将?元祐三州的地契给赵瓒之,为何?要准备鬃马给他逃生,她搞不明白他做这?一切的契机,毕竟,像他这?般明事理的人,大计将?成,便是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的阻挠,而功亏一篑。
为了一个人,就放弃所?有,这?不符合原书当中温廷舜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其实是觉知到?,此处有一些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未来的大反派,不当是会说出诸如『没?有什么东西,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这?等话,这?不是肉麻不肉麻的问题,而是人设的问题。素来矜冷、肃峻、铁血、杀伐的一个人,畴昔原主戕害他无数次,欲陷他于不义,二人之间早已生出仇隙,他巴不得让原主死,原主的结局亦是极为惨凄的,被扒皮抽筋做成人骨灯笼,殉首于城楼池堞之中。
温廷安穿到?这?个世界,唯一的祈盼便是,不做死,切忌触碰温廷舜的逆鳞,以能苟全己身。她一直都为这?位大反派步入正道而感到?宽慰,没?成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剧情的走向,似乎有一些不太妙。
以温廷舜的人设,其在行事作风之上,应该继续保持喋血矜冷之风格,但他此番为了长兄,放走了赵瓒之。
他放走赵瓒之的动机,是为了保住长兄的命。
乍听之下,是合情合理,但温廷安直觉不对劲,虽说她现下没?再做妖,但她在温廷舜心目之中的地位,应当是还达不到?可让对方抛弃一切的水准。
温廷舜一定是还有旁的筹谋,之所?以选择将?她救下,不过是他筹谋之中的一环罢了。
嗯,目下看来,肯定是这?样?的。
温廷安如此蕴藉自己,便是面不改色地撇开温廷舜的话题,说:“你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交付出去,并且还给赵瓒之准备了一匹快马,应当是权宜之计罢?”
温廷舜眸底一片寂寥,瞳色黯了一黯,他觉得温廷安真当是一块榆木,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显,这?是坦白局,但她装傻充愣,不接他的话茬,而是选择另起?炉灶。
温廷安她,究竟是在躲避什么?
噢,是了,她是女扮男装,一直是以男儿身的身份示人,但他一直是以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目光看待她,可温廷安一直以为,他还没?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甫思及此,温廷舜薄唇寥寥地牵起?了削薄的唇角,半垂下了邃眸,俯视着温廷安,夹翘鸦黑的睫羽投落下一片浓翳的深影,半掩住了他的面容——时局实在是特殊,他不便将?她迫得太紧。
不知为何?,他这?一副样?子,落入温廷安眼中的时候,她竟是觉得少年,他是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在里面的。
这?……是她的错觉么?
温廷舜为何?会感到?委屈?
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委屈?
应当是她看岔了罢?
玩世不恭喋血杀伐的大反派,怎的会感到?委屈?
怔神?之时,只听温廷舜淡声道:“那?一封元祐三州的舆图,上面蘸染了麻骨散以及一些旁的毒物,不出半刻钟,赵瓒之定会毒发?,这?种毒物,是他跑得越快,那?么毒性便会散播得越快,症状是轻则晕厥,重?则咳血,总而言之,他的内功被深锁住,在接下来三个时辰,他必会四肢乏力,纵使是以身相搏,也?难以与寻常人抗衡。”
温廷安听罢,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这?般狠辣的行事风格,才算是契合温廷舜的,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屈服于赵瓒之的胁迫,此番,赵瓒之算是中了他的计。
晴岚雨色,柔柔地映在温廷安瓷白的面容之上,她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幡然了悟,说道:“原来你同意给赵瓒之筹备快马,也?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诱他尽快身中剧毒,否则,凭他的城府,应当是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你的计。”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掌心腹地,眉眼牵出了一丝隐微的笑纹,同时,他的掌心亦是泛着一丝痒意,不是肌肤的痒,是心肌的痒,他很想摸一下温廷安湿软的鬓发?,但思及了方才,她没?有回应他的行止,他默了一默,只能克制着澎湃的心事,收敛回朝前伸扬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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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廷安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得赶紧去追才是,以免赵瓒之还留有后手,有人来支援他的话,那?就让你的计策付诸东流了。”
温廷舜道:“他要去的地方,其实路上已有伏兵,你不用太过担心。”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让阮掌舍撤掉了兵卒么?”
温廷舜道:“赵瓒之只说了,撤掉阮掌舍的兵卒,并没?说撤走其他人的兵卒。”
假令玩文?字游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这?厮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温廷安闻罢,稍稍露出一丝讶色:“路上还有其他的兵马?谁家的?”
温廷舜没?有关子:“是庞枢密使庞珑。”
一抹诧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庞珑不是赵瓒之麾下的鹰犬么?怎的会埋伏他?”
按理来说,庞珑应该是会支援赵瓒之才是,但方才,从被挟持到?被营救,至始至终,温廷安都没?看到?庞珑的影子。
“你们将?他策反了?”思来想去,温廷安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说,庞珑戴罪立功?”
少年摇了摇头,凝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太信。”
温廷安仔细听着:“你说。”
温廷舜道:“实质上,庞珑至始至终都是效忠于东宫太子,他一直在为赵珩之做事。但在明面上,他投靠赵瓒之,便是为了方便搜集赵瓒之的谍报与筹谋。当初我将?长贵带出去时,他说要将?长贵交回给完颜宗武,便是为了不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而不是将?其给赵瓒之。你也?知道,长贵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假若将?他交给赵瓒之,那?无异于是变相给了赵瓒之一柄锋刀,且将?温家的软肋展露出来,但庞珑没?有这?般做。他身上有赵珩之御赐的玉牌,以自证身份。”
第102章
温廷安委实没想到?, 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会是东宫太子的?人,是赵珩之安置在赵瓒之身边的?一位暗探,这不可不谓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庞珑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了, 那么, 温廷舜的?呢?
温廷安下意识想到温廷舜, 穹顶之上苍青的?日光,杂糅着漉漉的?雨色,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之上,将她的具体神色掩照得半明半晦, 晦暗的?那一部分,光影利落地?剥离实质,情绪被光影无?声地?擦除, 仅是余下了一袭清浅薄软的剪影。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 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温廷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上面,一阵了然, 她显然是有话想要问他,但困囿于什么因素,又不敢贸然问?出,因于此, 她也就显露出了一副踯躅的?样子。
连绵不辍的?雨丝, 显得空旷且寥远,将一切聒噪的氛围推得格外寥远,余下一派持久且绵延的?静谧, 竹骨伞面之下,两位少?年对视无?言, 彼此相?偎得极近,近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声息,那声息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时散时去?,以一种海绵般的?质感,悠悠缠裹在内外二?人面前,气氛从最?初的?肃杀,逐渐变得蒙昧与轻盈起来。
温廷舜听了一会儿缠绵的?雨声,本来?他想说,她若是想问?什么的?话,不妨直问?,这一回,他不可能如最?初的?情状一般,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提,如果她问?起,他会说,也有诸多的?话,想要对她言说,但她不问?的?话,那么,他就会有些拿捏不定她的?心理,拿捏不定她在想什么,这种摇曳不定的?感觉,形同浮草一般,时沉时浮,在他心中是无?法稳固。
畴昔,温廷舜对自己的?情绪,甚或说是情思,都能拾掇得极好,近乎是收放自如,易言之,他本就无?情,亦是不易动情,情即是欲,无?欲则刚,他没有俗世的?贪欲,也不接触尘世之中的?男女之情。畴昔,他一心只图收复前朝之山河,意?欲重振大晋之社稷,一步一步地?复辟已经倾覆的?盛世。
温廷舜长久地?凝视着近前的?人儿,她肤白如瓷,干净的?粉颊之上蘸染了一丝烟霾,他呼吸沉了一沉,拂袖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拭去?了那一丝烟霭。
他替她擦拭掉烟霾的?那一刹,温廷安的?心中,瞬时起了不小的?触动。
肤颈之处,瞬时起了一团绵长的?温热,这一团温热之意?,如燎原的?火,这团火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少?年的?指腹,如野火,将她的?耳根、腮部甚至眼周,都燃及了。温廷安素来?是沉笃柔韧的?一个人,但也没有防备温廷舜会这般碰触她,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下意?识缩了缩颈部,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因为他触碰她的?时候,她感到?颈部的?肌肤,猝然泛着一丝微微的?痒意?,她的?缩颈之举,仅是出乎本能。
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这般模样,落入少?年的?眸中,是有多么可掬。温廷安平素是英气温暾的?范儿,鲜少?会露出有女儿家的?憨态,但就在方才,她在不经意?之间,撇开视线,薄薄的?眼睑泛散着一丝绯晕,眼周蘸染了一丝胭红,鬓发之下珠玉般的?耳根,随之浸染了绵延粉色。她大抵是没有想到?自己感到?局促,明面上将情绪伪饰得极好,但她的?面容,还是不动声色地?出卖了她。
晌久,温廷舜低叹一声,后撤一步,嗓音放柔了一些:“长兄想问?什么?”
他想到?,因是离得太近,教她心中生了戒备,她应当也是不容易开口相?询的?。
见到?温廷舜适时退开一些距离,温廷安原是一直绷紧的?心弦,此际稍稍松弛了些许,如果温廷舜不在的?话,她大抵要捂着胸口顺气了。
但温廷舜仍在。
他在问?,长兄是想问?什么。
他应当是觉察到?她想问?什么,故此,才主?动去?发问?。
一派岑寂之中,只见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目色,邃黑的?瞳仁之中,攒着邈邈雾色,她的?嗓音,也在无?形之间掺杂了几分深意?和锐度——
“其实这些问?题,我很?早就问?过你?了。我问?过你?,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与朱常懿交手的?玄衣客,是不是你??如果那个人是你?,你?为何要劫这一辆马车?你?的?目的?是梁庚尧,还是大理寺?甚或是说,是当今的?天子?”
“你?平素一直不显山露水,给人一种体弱多病之感,但我发现,你?的?轻功极好,也极为擅用?软剑。你?与魏耷、庞礼臣、朱常懿、钟伯清,甚至是赵瓒之,同他们交手之时,皆是能不落于下风。所以说,你?平素是在有意?藏拙,是吗?”
“钟瑾对杨淳寻衅滋事时,你?原本能出手解救,但你?没有选择这样做,你?是故意?要牵扯出梁庚尧这一条线索,好顺利入鸢舍,是吗?”
“朱常懿曾经跟我说,升舍试那一日,乱箭朝我射来?时,你?替我挡下一箭,箭簇正好射中你?右胸处,与你?的?心口命脉就差那么一寸,你?能保住性命是万幸,我一直觉得,我是欠你?一条命的?,但朱常懿却说,你?可能是故意?为之,凭借你?的?身手,你?可以预控乱箭射中身体的?位置与世间,毕竟,你?的?轻功远胜于乱箭的?速度,这一切,是不是皆在于你?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晓,在许久之前的?风雪夜里,将你?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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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折的?人,其实是我。庞礼臣不过是我的?替罪羊,我拿他出去?顶罪,你?已经知晓内情,但不做揭穿罢了,你?明明什么都知晓,恨我入骨,但母亲在祠堂鞭笞我时,你?还是拖着病体替我求情,我想不通,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明明,是恨不得我死?的?。”
温廷安说得很?慢,越说下去?,她眉心蹙得越紧,眼尾处也微微晕湿,末了,她胸腔之中攒着诸多的?疑窦,千言万语,在喉舌之中千回百转,只化作了一句问?话——
“温廷舜,你?到?底是谁?”
此番问?话,俨似一出戛金撞玉,话声重重地?撞在温廷舜的?胸口,他乌浓鸦黑的?眼睫垂了下去?,哑声问?她:“我若坦诚,长兄也会坦诚么?”
“什么?”温廷安没听明白。
温廷舜寥寥地?牵起了唇角,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长兄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你?可真是一块榆木。”
这本是用?奚落与轻哂的?口吻,所述出来?的?话,但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听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
什么叫,她什么都不懂?
什么叫,她是一块榆木?
温廷舜这厮到?底是在指涉什么?
温廷安怔神之时,倏忽之间,少?年行?前一步,手指触在她的?颊面之上,粗粝的?指腹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阵,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动作,可如若轻电,蔓延入肤,温廷安周身陡地?轻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针刺般的?惕意?,她再是迟钝,此刻也明悟了什么。
这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撞,催生了漫山遍野的?情愫,也教她悸颤。
她别开温廷舜的?手,口吻微厉,“你?在做什么?”
温廷舜的?手落了空,雨水随之打湿了他的?袖袂,骨腕处残留着的?温热,不出多时,被沁冷的?雨意?彻底湮灭。
他唇角处仍旧噙着一丝笑,仅是这一抹笑,并不达眼底,“长兄,还看不懂么?”
温廷安大脑卡顿了一下,有些怔然,起初有些不知当说什么,但后来?寻着了一丝借口,忙道:“之前,我同你?说过,我有龙阳之好,我所倾慕之人,是沈兄。”
温廷舜的?眸色,陡地?沉下了下来?。
不是因为她隐瞒自己的?身份。
而是因为,她说自己所倾慕的?人,是沈云升,这个名字,温廷舜前前后后听了不下数次。
温廷舜觉得,温廷安太热衷于拿沈云升当借口了。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心中的?所思所想,以为这样说的?话,就可以劝退他了,孰料,温廷舜道:“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在元夕夜里,为长兄摹妆的?人,不该是我。”
温廷安瞠着眸,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的?话,很?容易惊乱她的?记忆,她耳根更烫了。
她想要解释,但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温廷舜为她摹妆,她并不排斥。若是沈云升为她做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她大抵是会峻拒的?。
是啊,为何温廷舜会成为她的?特例呢?
“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他受伤时,长兄不该仅是递上一个药膏。”温廷舜说这番话,显然是有言外之意?。
温廷安想起温廷舜受伤之时,她亲自到?值房之中,为他的?背部敷伤。
她对温廷舜,比对沈云升好很?多。
温廷安的?幌子,被温廷舜三言两语地?揭了开去?。
她自己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要温廷舜一步一步地?去?引导。
回望过去?的?时日,虽然还不到?数月,但她和温廷舜居然一举发生过这般多的?事情了。
在她所没有仔细深究过的?地?方,原来?,温廷舜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或亲昵,或关切,诸般皆有,而她接受了,也不觉得奇怪。
所以说……
第103章
——温廷舜这厮, 莫不是喜欢上了她罢?
这样的念头,一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渐渐然地漫延在了温廷安的心尖上, 将她的心泡胀得绵麻又痒酥, 甚至在脊椎骨处, 亦是泛散出了一阵持久的颤栗。温廷安感到一阵匪夷所思,得出这样的念头,让她感到无比荒唐,这个大反派怎的会喜欢上原主?呢?
这不太可能罢。
温廷安分明是女扮男装, 假令温廷舜喜欢原主?,那就说明温廷舜可能有断袖之癖,可她分明是女儿?身啊, 本质上, 她不是真男儿。
可是,在纠结自己?的身份之前, 温廷安率先将温廷舜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一举摒弃掉了。
大反派是不可能会喜欢她的, 她没有那么恋爱脑,恰恰相反,她趋于理性与克制,大反派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和?动机,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和?远大抱负, 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滞留分毫的。
温廷安素来都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定位。
甫思及此?,温廷安及时悬崖勒马, 将话题的马缰收持回来,对温廷舜道:“赵瓒之应当是毒发了, 不能被他跑了,我们这就去擒人罢。”
温廷安说罢,即刻从温廷舜伞翼之下?退出,随手寻了一件雨蓑,率性地戴批而上,即刻翻身上马,一溜烟儿?打马骑远了。
温廷舜眸色静缓地下?垂,喉结小幅度地升降了一下?,想?要?去揪住她的袖裾,那伸至半空之处的指尖,结果只是扑了一个空,他只能触碰到她的发丝。
少女的发丝儿?柔滑如一匹绸缎,从他的指腹处轻巧地滑了过?去,又像是鲛人的尾巴,带着濡黏而潮凉的水汽,打着他的掌心腹地掠过?,触感既软且痒,轻轻地一小撮,却在他心底深处掀起一团风暴。
温廷舜下?意识想?要?捻住温廷安的发梢,但当他收拢了指尖时,却是什?么都没握住。
指腹伸出了伞檐之外,只是被雨水滴答滴答地打湿了去。
方?才横扫过?掌心腹地的发丝,裹挟着一团独属于温廷安身上的幽香,若即若离,盈鼻而至,温廷舜心神是有些悸颤的。
他看着温廷安兀自离去的背影,一言以蔽之,她是在逃避着什?么,才无法面?对这一切。
温廷舜垂下?了眼睑,秾纤鸦黑的眼睫静谧地覆落下?来,在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浅浅的翳影,几分黯然的模样。
少时,却见温廷安又踅返回来。
温廷舜仍旧立在原地,维持着撑伞的姿势,雨窸窸窣窣地下?,匀速地叩在伞檐处,雾茫茫的雨水与竹骨相撞,雨珠碎成了数瓣,沿着伞骨之处滑落而下?,悄然打湿了他挺阔的肩膊。
温廷舜的一侧肩膊,已经湿彻了。
伞翼之下?的另外一部?分位置,显然是留给了温廷安的,方?才温廷安就是立在那个位置,温廷舜一直没有挪动那个位置。
温廷安见到此?状,心中添了一丝显著的触动,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这厮也不知?道避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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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么?
像是有一只手在温廷安的心房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捏,激起了绵长的一阵轻颤和?悸动。
温廷安眉心稍稍地蹙起,旋即翻身下?了马,行至温廷舜近前,一面?将倾斜的伞翼扶正,一面?凝声道:“你也不知?道遮一下?雨的么?”真是傻瓜。
温廷舜闻罢,削薄的唇寂寥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长兄怎的回来了?”
“此?处就只有一匹马,我若是骑走了,那么,你可怎么走?”谅是这厮轻功再是卓越,也不能让他淋着雨跟随她才是。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本就是有伤在身上的,方?才与赵瓒之斡旋时,他明面?上装得云淡风轻,但其?实她都知?道,他的身体千疮百孔。
温廷安淡声吩咐温廷舜上马。
她虽然是一副平常的口吻,但他到底是瞅见了一丝端倪。
长兄的耳根红得全然可以滴出血来。
温廷舜已经了然,蹬鞍上马之时,他伸出了一只劲韧匀实的胳膊,一举将温廷安捞在了他的前面?,她整个人是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他早已执着马缰,鞭绳一扬,这一匹玄鬃烈马伴随着一阵烈烈的嘶鸣,于雨幕之中绝尘而去。
温廷安怔神地坐在马背前边,温廷安两条臂膀,自然而然地横过?她的肩肘,这般看上去,就像是将牢牢她揽入怀中似的,她的背部?抵在少年的胸膛处,彼此?之间隔着数层衣料,但她仍旧是能明显地感受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桐花香气,若即若离,让她心旌摇摇。
好在她是坐在马背较为靠前的位置,温廷舜是看不到她的面?容的,否则,他一定是会看到她赪红的面?容了。在这种时刻,她有些藏不住自己?的思绪,还好,温廷舜没有看到。
两侧山道俱是青灰色,嶙峋的山壁处充溢着叆叇的烟雨,追缴赵瓒之的路途上,温廷舜皆在专心驾马,偶尔用余光凝视温廷安,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拘束,鸦黑的颊发掩着她的侧颜,鬓角处被雨丝蘸湿,垂落下?几绺柔顺的发,风拂过?,发垂落在了衣饰的合襟处,没了发丝的遮掩,少女姣好的颈部?便是展露了出来。
温廷安虽是女扮男装,声音柔韧,行止豪朗,但她的一些身体特征,是格外女相的,她的颈部?便是其?中之一,格外纤秀,肤白如凝脂,俨似天鹅的颈项,纤尘不染。温廷舜此?番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后颈,雪白的肌肤从绣襟之下?延伸出来,像是浩淼的雪白群山,在缠绵雨色的反照之下?,显得格外摄魂夺魄。
温廷舜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执着马缰的力度,不由地紧了一紧。
两人因为方?才的事情,延宕了一些事情,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谁也不敢耽搁,连忙朝着赵瓒之逃逸的方?向追剿过?去。
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追剿,因为温廷舜早就派遣了甫桑与郁清二人去围堵赵瓒之。
赵瓒之驰骋得越快,毒性便会挥发得越快,内功便会反噬得越厉害,这个时候的他,根本不是甫桑郁清的对手。
赵瓒之原计划是沿着山道的方?向奔逃,山道之中遮掩众多?,纵任阮渊陵的官兵从身后追来,也不会瞬即就找到他的奔逃的蛛丝马迹。
赵瓒之一直想?着,只消留的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手上拿捏着元祐三州的疆土舆图,他可以将自己?的私兵调遣在这个地方?,暗自韬光养晦,待未来的时机一到,他就能东山再起。此?番与九斋打交道,尤其?是与温廷舜正面?交锋,赵瓒之承认自己?确乎有些低看这个少年了。
这个少年给他一种极为熟稔的感觉。
至于是什?么感觉,赵瓒之又具体说不出来。
但有一点,赵瓒之可以全然笃定,这个少年的身份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简单纯粹。
轻功极好,且擅用软剑,城府还极深。
更重要?地是他那矜贵的上位者气质。
乍看之下?,只有出身于帝王之家的人才能够拥持。
温廷舜会给赵瓒之这样的一份感觉,赵瓒之觉得等他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时,一定要?派遣心腹去深查一下?这个少年。
他之前一直没有留意到温廷舜。
此?番真真是他大意了。
大意到,这个少年竟会一举扰乱了他的棋局。
还有温廷安。
想?到了这个人时,赵瓒之心中小有触动,仿佛是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掀起了一丝轻微的涟漪,是一块小石子儿?投掷在了心河之中。温廷舜让赵瓒之生出惕意,但温廷安却是给了他一份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一份情感如不合时宜的蛊毒,在不恰当的时机里,投掷入他的躯体之中,纵任自己?在流亡的路上,仍然不能放弃去想?温廷安。
赵瓒之在路上遇到了伏兵,是两位身着漆衣与首戴褦襶的玄衣客,以为自己?可以抵御,但当他行将出手的那一刻,赵瓒之便是暗觉情状不太对劲,他不能使出自己?的内功和?武力,只能以肉身相搏。
直觉告诉赵瓒之,眼前这两位玄衣客,与温廷舜根本脱不了干系。
这两位玄衣客,皆是擅用软剑,招数和?身法,与温廷舜近乎是一脉相承。
轻功是了得,虽说逊色于温廷舜,但在高手林之中,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了。
赵瓒之也明悟自己?为何会深中剧毒。
他之所以身中剧毒,是因为他掌执的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之上,掺杂了剧毒。赵瓒之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谨慎了,但没料着,自己?竟然还是棋差一招。
一出尖哨般的剑鸣,自前后双方?,呈虎踞龙盘之势,迅疾地包抄住了赵瓒之。
若是搁在平素,赵瓒之能以一当百,无所畏惧,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与这两位玄衣客交手时,内功遭锁,他只能徒手相搏,但这就给两位玄衣客占尽了优势-
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打马翻过?了山头,很快就寻到了赵瓒之,他其?实跑得挺远得了,但被两位玄衣客擒拿住。
见着玄衣客,温廷安觳觫一滞,隔着一片雨雾,凝视了过?去。
第104章
此番, 于潇潇雨景之中,只?见两位玄衣客,长身冷立在一座枯旧的草寮之下, 逃逸的鬃马正打着响鼻儿, 在檐角下嚼草, 而赵瓒之,面容泛着浓重的铁青之色,如困斗之兽一般,困押在两位玄衣客之间?, 他神识近乎陷入昏厥,当温廷安与温廷舜赶到时,赵瓒之已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谅是他定力再好, 此刻也招架不住毒性的百般侵扰,毒性完全在他体内薄发, 把他的意志渐渐磨成一根细弦,最终, 这根细弦,崩断如裂。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晌午的雨势有转小之势,山岚沁凉如织, 但气氛仍旧有些剑拔弩张, 甫桑与郁清见着少主身前多了一人,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即刻面露惕色, 下意识将手摁住刃柄。
温廷舜眉眸轻敛,山根一拢, 驱前半步,淡声道,“是自己人。”
少年沙哑低沉的话音,端的是不怒而威,天?然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听在那两位玄衣客的耳中,形同听到了?诏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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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敛饬惕色,俯眸垂剑,恭谨地收住剑势,稍稍后撤了?半步,朝着温廷安稽首道:“方才不慎唐突,万死莫赎。”
温廷安并?不是头一回与玄衣客打交道,本也有惕凛之心,出乎她意料地是,这两位玄衣客,显然听命于温廷舜,他们本对温廷安生出了?弑意,但听却温廷舜的话辞,便是对她有所改观。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位玄衣客,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温廷舜身上,她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踯躅片晌,适才问道:“不妨解释一下?”
从?方才的情状,温廷安可以显著地觉知到,温廷舜同这些玄衣客,看起来关系匪浅,不仅彼此互通信任,这两位玄衣客且还?听令于温廷舜。
甫桑与郁清俱是垂眸,没去看温廷舜的具体容色。
温廷安识得?他们,但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恰恰相?反地是,他们不仅知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还?非常熟稔她的喜好爱憎,凡此种种,皆是承蒙少主所赐。
少主素来是矜冷玉骨之人,他们随主多年,极少会看到少主会对计划之外的人或事?动心思,亦或是被牵动神魄,他们一直以为少主终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他长兄,毕竟,温廷安畴昔处处给少主使绊子,他们都以为温廷安定是活不长了?。
孰料,她不仅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少主待她竟是还?不薄。
明眼人根本看不出温廷舜的心思,但甫桑与郁清跟随少主多年,早已养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生了?诸多的默契,少主对温廷安不一般,虽然少主从?未说过此事?,他们早就看在眼底,心中亦是有了?定数的。
但温廷安似乎什?么都还?不知晓。
少主俨似也没有向她坦诚地打算。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甫桑与郁清二人,其实对温廷安没有太过浓重的杀意,但温廷安显然是对他们有所防备。
在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里,温廷安同他们虽没交过手,但跟他们都打过了?一番照面。温廷安是极为伶俐的一个人,她轻功不如少主,但擅用机心,算盘也打得?颇好,她试探少主是不是温廷舜的时候,当时所有人都下意识以为她认出少主的身份,但其实,那只?是温廷安的声东击西之计策,她趁势将麻骨散揩在了?少主身上。
及至少主挥发不出轻功之后,温廷安借力打力,兴之所至走了?一出反间?计,对刑部?尚书钟伯清说,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将矛头对准了?少主,让刑部?与枢密院怀疑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摆脱了?一切的嫌疑,事?了?拂衣去。而他们同少主,因是中了?麻沸散,他们与刑部?斡旋了?很久,适才挣脱了?危难之境。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适才对温廷安重新改观,她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的处境化险为安。
她与以往那个纨绔少爷,有了?霄壤之别,这是让人觉得?非常意外的一桩事?体。
思绪逐渐归拢,话回当下。
两方正在试探,但这种微妙的气氛,就被温廷舜一句『是自己人』,给悄无声息地镇压了?回去。
甫桑和郁清听罢,敛住了?悉身的肃穆之气,适时摁住腰间?软剑。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惑意,便是打算让温廷舜给个自洽的解释。
言外之意,再是显明不过。
这明面上是让他解释,但本质上,是要让他坦诚自己的身份。
甫桑与郁清心神陡地沉了?一沉,少主的身份是不能轻易败露的,否则,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计划,便会付诸东流。他们略带隐忧地看了?温廷舜一眼,本欲脱口而出的『少主』二字,此际被温廷舜的一个澹泊的眼神给镇压了?下去。
温廷安将这一幕,不动声色地纳入了?眸中,果?然,温廷舜是有事?在瞒着她。
可是,设身处地一想?,她不也有诸多的事?,瞒着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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