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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岱夷的斗篷除去御寒外, 也是彰显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个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虏的怀夷勇士有条沾染血污的斗篷, 他和另外一对怀夷男女被绳子套住脖颈, 一个接一个系在一起。

    这群俘虏被押进簇地,他们从簇地热闹的广场经过, 人们好奇地围观他们,孩子们被他们身上怪异的装束吸引, 成群结伴,尾随其后。

    很快人群中发出议论声, 俘虏并没有被押上刑台, 只是经过刑台,今天不会有行刑场面。

    怀夷俘虏没有被押往那块由栅栏围起的高地, 那里是执钺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觋的居所,他们被赶着绕过高地,往北边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阶,身边跟随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临下, 正好见到这一幕, 来自怀夷的俘虏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里是历代簇地执钺者的长眠之所, 数座人工堆筑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台。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经猜到这些俘虏的结局,他们会在某个祭日里被处决。跟随青南继续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阶,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么,询问:“觋鹭,怀夷的个头好像都和我们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怀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听见玄旸的称谓,青南停下脚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现在脑海,如此鲜明,仿佛他不曾离去。

    “我听玄旸说,岱夷九种。岱夷有九个部族,不同部族之间的差异很大,住在东方滨海的莱夷甚至听不懂住在怀水两岸怀夷的话,怀夷种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种粟。”青南缓缓陈述,陈述时,仿佛正与玄旸身处夜晚的火塘边。

    火光映脸,青南在火上炮制药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边磨砺鹿角,边陈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们相伴一个冬日,亲密无间,玄旸广博的见闻,在他的讲述中成为青南的知识来源之一。

    青露很惊诧:“话都听不懂,个头又不是特别高,怀夷会不会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们的服饰和器用都一样。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广阔,有的部族住在海边,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边,不同的水土养育出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个头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说的话也渐渐不同。”

    俘虏已经远去,消失在属于亡灵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伤:“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杀害,战争只会让各自的家人悲痛,没有任何益处。”

    “为了玉料。”青南喃语。

    贪婪,使羽原发动了针对怀夷的战争。

    青露模样惆怅,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很快他们来到高屋的大门外。

    青南问:“你要留在外头,还是跟我进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决心,仰起头说:“我要进去。”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青宫之觋,也会身负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胆怯,他得在簇地拥有勇气。

    羽原有两个弟弟,他们年龄仅相差一岁,在一起总是引发争斗,他们都有粗鲁、易怒的性格。

    兄长鼓励他们竞争,给予胜者奖励,对弱者蔑视,两个男孩拥有强健的体格,与及粗野的秉性。

    有这些显然还不够,羽原还希望他们拥有巫觋的智慧,这样就不会被祠庙里的巫觋玩弄于股掌之中。

    《历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中有大量的历法知识,这类知识往往很深奥,和天上的星象有关,青南不认为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奥妙,只是教他们咏颂而已。

    知识便是这样传递,趁着年幼记性好,去大量咏颂,去记忆,当长大后,会逐渐明白其中的意义。

    聪慧的人能很快领悟,不够聪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开,几只青蛙呱叫,耳边还有蝉鸣,翠绿的柳树迎风招展,羽原的两个弟弟在池畔咏颂《历歌》,他们和不来,各据一处。

    两人容貌长得近似,个头差不多,像一对孪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时而听学生咏颂,时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咏错了,他会出声纠正。

    “羽争,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斗’,重头咏颂。”

    羽争蹦起身,踢掉脚边的一颗石子,他臭着脸:“又重头开始,我不诵了!”

    羽争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顽劣,他扔下这句话,便跑去爬树。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见羽争攀爬树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树,树枝并不粗壮,桃树下就是水池,不小心会掉下去。

    羽争像猴子一样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刚上树,树上的蝉就传出一阵凄厉而激烈的叫声,看来已经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鸣,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两段!”羽争坐在树枝上,荡着两条腿,正在摧残鸣蝉。

    青南传授羽原的两个弟弟《历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他早发现二弟羽正的学习态度比较端正,三弟羽争好动,根本坐不住。

    “觋鹭,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长,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无礼。

    抚摸竹片,观察它的厚薄,青南头也没抬:“咏颂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历歌》从头到尾咏颂,歌谣非常长,他一字不漏,记性不错。声音洪亮,咬字清楚,咏唱时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怎样?”

    羽正仰起头,模样骄傲。

    “不错。”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继续说:“你只是记下如何咏颂,对咏颂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点也不知晓吗?”

    羽正歪着头思索,像似想起什么:“《历歌》说‘高台有木,木立神鸟’,我在祠庙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见这个图案,觋鹭,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来观测日影,定时刻的圣坛,名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满池的荷花,还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阳光,他仰头看日。

    高台就是人工堆筑的土台,台面上有规律的铺设杂色土,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树立的木杆被称作“表”,在羽邑还有王庭的时候,掌握历法的神使会登上圣坛,使用圭表测影,向人间颁布时间。

    人们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轮回,神鸟则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杆上立着鸟。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

    羽正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留意到觋鹭身下,还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树木也有影子,而随着太阳推移,影子会变长或变短。

    这个观察,让他有了很浅薄的认识:太阳、影子、还有时间。

    万物生于天地间,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时间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汉灿烂。

    “羽邑曾经有一座圭表圣坛,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观测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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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颁布时间的圣坛没有保留下来,后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谣里,被刻在祭神的礼玉上。”青南闭上被阳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毕竟还是个孩子,羽正对青南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兴趣,他伸了个懒腰:“觋鹭,《历歌》我已经学会,我明日不过来了。”

    “你不用再过来。”

    此刻身处阳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宫苑遗址里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蝉鸣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风中没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开,等青南回过神来,正听见他在大声嘲讽羽争,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争骨碌从树上翻下身,边咒骂边追上羽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身影很快跑出视野。

    青露舒了一口气,回到青南身边。

    “觋鹭,现在怎么办,羽争还没学会,我们又得多留几天。”

    “我的传授已经结束。”

    青南将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静地说:“羽正不就学会了。”

    羽原让两个弟弟都学《历歌》,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谁学得快,谁更聪慧,他像培训猛兽般,让他们互相争斗,分出优劣。

    盛夏的午后没有一丝凉意,走在祠庙的贝壳地面上,甚至有烫脚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额头上的汗,对上别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将手臂放下,端正姿势,做出矜持的模样。

    他伫立在浴室外头,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觋会在特定的日子里,以美酒和舞蹈通神,与神明沟通,青南身为青宫之觋,也需要与神保持联系,进行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有时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体的洁净,神明才会亲近,端立于神前,双臂并举,与肩齐高,咏颂祝语,闭目静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烧,不断的蒸腾,芬芳条畅,弥漫周身,云烟缭绕之中,神明下降人间,与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觋会进入通神的状态,青南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无声的,静态的。

    当青南完成通神仪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庙的灯火昏暗,他看见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觋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处,只听见他的声音:“我听闻你要留下来,等到祖祭那天与我共同主持祭祀?我们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见青羽部人来管事,觋鹭就不怕鬼神怪罪吗?”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属于青羽部。

    “执钺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经拒绝。自从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经绝迹数百年,青宫向来反对以活人献祭鬼神,我身为青宫之觋不可能去主持这样的祭祀。”

    青南的语气不强烈,内心情感却很激烈,十分厌恶这种行径,他步下台阶,继续说:“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将返回羽邑。”

    觋申从昏暗处出来,面上有惊诧之情,在他看来人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为巫觋的殊荣,没有人会拒绝。

    这人即将返回羽邑,哪怕得到执钺者赏识,他也无意留在簇地跟我争权吗?

    不对。

    “看来有件事,觋鹭并不知道。”

    “何事?”

    青南本来已经走远,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闻羽邑有位青宫之巫即将嫁到簇地,嫁给执钺者为妻,午时我见到羽邑的使者前往高屋,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你说什么?”青南愕然。

    见青南的反应,觋申确信他不知道,忍不住嘲讽:“我还以为青宫与簇地联姻这么重要的事,觋鹭早就知道,没想到你一无所知。”

    青宫巫觋不能婚嫁。

    青宫大觋为何会同意这种荒唐事,将青宫之巫嫁给簇地的执钺者。

    青宫之巫,巫鹤吗?

    不,还有一人,青贞已经到了成为青宫之巫的年纪。

    青南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地走出祠庙,门面等候的青露加快脚步,追上急行的青南。

    第22章

    垣崮环视院子, 随手将手中的青羽扇搁在墙边,他靠着墙,面露疲态, 羽扇有长长的木柄, 上部呈圆形,下部系着彩绳, 这是一把羽邑使者的信物,垣崮便是这次羽邑派往簇地的使者。

    “神使也知道, 本该在初春修好的城墙,因为连绵不断的大雨, 到夏日才完工。城修好后, 我爹就病倒了,我领到大觋的奖赏, 便回去鹿畔照顾我爹。”

    青露往地面铺上一张席子,垣崮坐下,又从青露那儿接过杯水,咕噜咕噜饮下,他从羽邑赶往簇地, 路上没有停歇过, 到簇地后又急忙去高屋见执钺者, 将青宫的消息传递, 一路马不停蹄,完成青宫交付的任务后, 才感到又倦又乏。

    说到“我领到大觋的奖赏”时, 垣崮伸手摸了下自己头上的羽冠, 羽冠上有三枚玉锥,这便是他主持工事, 从青宫大觋那儿获得的奖励。

    炎热夏日,赶路途中不知道流下多少汗水,垣崮又喝下一杯水,才感到舒服些,树荫笼罩,微风徐徐,他揉揉风尘仆仆的脸,将困意赶走,继续往下说:“我在鹿畔住了段时日,也就前天,觋鸬突然派人叫我,说有件急事要我去做。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抛下新婚的妻子,赶去青宫。”

    垣崮稍作停顿,发出叹息声,他继续说:“也就是这件事,大觋让我去簇地见羽原,告诉他青宫同意联姻,还把日期都定下了,就这两天。”

    垣崮的讲述絮叨,青南没有打断,到此时才问:“你可知道要出嫁的是哪位巫女?”

    摇了摇头,垣崮露出困惑的表情,吃吃道:“不都说青宫的巫觋不能成亲吗?”

    青南起身,在穿透过树叶的光影下走动,过了一会,他停下脚步,背对垣崮低语:“以往有过特例,若是王,可以娶青宫巫女……”

    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王。

    这次联姻,等于青宫承认羽原是羽人族之王的身份。

    “觋鹭,那以后……我们青羽部也要归羽原管吗?”

    垣崮压低声音,他没得到回复,但心里感到不安,他抱怨:“就知道觋鸬不会安排好差事给我。”

    疲惫感再次袭来,垣崮皱起眉头,他皱眉的困苦模样与他老爹垣周如出一辙。

    青南转过身,脸上的面具在光影下显得苍白:“没有别的事要问,你去休息吧。”

    拿上羽扇,垣崮突然回过头,他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三十名青羽部的青壮,他们得去打仗。以后,怕是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青南的身影一顿,袖子下的手拳起,他听见垣崮喟叹:“觋鹭要是没有出使簇地,还留在青宫,大觋肯定不会听信觋鸬的鬼话。”

    拳头舒开,青南感到一股无力感袭来。

    将他派遣往簇地的是青宫大觋,隐瞒他青宫与羽原有意图联姻的,也是青宫大觋。

    在那间幽深昏暗的房间里,总是躺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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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起,唯有一扇窗通往外界的青宫大觋到底看到了什么,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垣崮已经离去,院中空寂,青露蹲在石阶上,抬起的脸上有两道泪水,他在无声地哭。

    无论是巫鹤还是青贞被嫁往簇地这个可怕的地方,嫁给冷血的簇地执钺者羽原,她们都会身处险境,孤立无援。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青露不禁瑟抖。

    羽邑与簇地要联姻的事,很快在簇地传开了,青露觉得簇地巫觋们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不友好,不过已经无暇理会。

    簇地的执钺者开始为婚礼做准备,甚至将高屋的柱子重新粉刷,手工业区昼夜不停的忙碌,准备婚宴用的大量器物。

    显然执钺者很重视这场婚礼。

    青南在院中书写竹文,院外的声音吵闹,他无法摈弃声音,低头执笔,在青黄色的竹片上留下一行行符号。

    居所位于通往高屋的大道旁,从今早开始,就不时有人从门外经过,次数比以往频繁。

    要是出门探看,会见到头顶花卉、布料的妇人,挑着担着器物的匠人,还有手忙脚乱搬运活猪、活鹿、禽鸟、蔬果的屠夫和厨子。

    执钺者的婚礼将在后天举行,这会是一场盛大的婚礼,远胜执钺者的第一次婚礼。

    青南在竹片上书写下《朱觚》最广为流传的“四则”,他的记性很好,无一字纰漏。

    《朱觚》是篇记载羽邑王法的“文书”,一条条法规被写在一件红色的漆觚上,因此后世将羽邑的王法称作:朱觚。

    这件朱觚一直被供奉在青宫的主殿里,能见到它的人不多,能释读它的人更少。

    羽邑曾是羽人族的政治中心,也是知识中心,而青宫巫觋便是知识的载体。

    已经开始学习竹文,但还没认识几个符号的羽正把头压低,眼中充满诧异,他见过簇地巫觋书写竹文,但从没见过有人能如此流畅地去写这些形状各异,看似毫无规律的符号。

    “可有你认识的?”青南搁下书写工具,抬起头来。

    羽正趴在木案上,仔细端详,没多久,他用手指着一个符号,信心满满地说:“这是个没有头的人。”

    “这个符号意为:‘死’,人被断头就会死。”青南讲解时,眼前仿佛见到那般的血腥场面,鼻子嗅到广场上刑台散发的气味。

    “这里也有这个符号,这边也有,觋鹭,这段话写得是什么意思?”羽正很快在竹文上认出另外几个相同的符号。

    “这是《朱觚》开篇的四条法则,也被称作‘四则’,即:‘杀父母者死,杀兄弟者死,杀妻子者死,杀邻人者死’,意思是说:按法规,不管是杀害父母、兄弟、妻子还是邻居,都应该被砍头。”青南诵读竹文上的符号,并做解释。

    “没意思,你们羽邑就不会想出别的死法吗?将人像猪那样倒吊起来,在脖子上扎一刀放血,或者把人绑住四肢,用大斧将他的腰斩断,像在剁大鱼那样。”说这些话时,羽正的语气明显有些兴奋,他身上或许也有些许残忍的因子。

    “你也知道这是在杀猪与杀鱼,人不是食物,不是厨子刀俎上的猪肉和鱼肉,不能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去对待他人。”青南皱眉,他用绳索将竹片穿起,这篇出自《朱觚》的“四则”将留在簇地,成为羽正的“教材”。

    也许羽正熟悉竹文后,会去阅读与揣摩,也许出门后就将它随手扔掉,也许拿去烧火照明,这不是青南能决定的。

    “我知道,觋鹭讨厌杀人。”羽正往席子上一坐,将两条腿盘起,像个大人。

    青南系绑贯穿竹文的绳索,将它一节节系牢。

    “祖祭日那天,我阿兄本来要将俘虏押去祭台杀掉,要你主持祭祀,你不肯,还阻止我阿兄拿人杀祭。”

    羽正接住青南掷向他的竹文,并随手系在自己腰间。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敢惹我阿兄生气,他只要把两眼一瞪,别人就吓得要死。”羽正在腰间胡乱打个结,是死结,很牢固,这篇珍贵的,由青南书写的竹文看来不会被他随手丢弃。

    “真奇怪,觋鹭害怕看见杀人,自己又不怕死。”羽正托住自己的腮帮子,歪头思考。

    没想明白觋鹭到底是懦弱,还是勇敢,羽正已经起身,并且大步朝门口走去,他的行动力很强,很快走出院门,忽然又从院门外探进来一颗脑袋:“觋鹭,我下回来找你,你还在吗?你是不是吃完婚宴就要回羽邑?”

    “我会在簇地停留些时日。”

    那颗脑袋很快消失了,只听见羽正远远飘来的说话声:“阿兄又要娶妻,之前娶的那位对我很好,可惜生孩子时死了……”

    簇地的执钺者羽原娶过一任妻子,亡妻来自势力较为强盛的朱羽部。

    通过武力与联姻,羽原与羽人族五部中的两部结盟,其余部族群零散且弱小,无法与羽原对抗。

    羽正双手搭在后脑勺上,仰着一张目中无人的脸,哼着调子从祠庙经过,他腰间挂着一串竹片,哗哗作响。

    一名年轻男巫朝院外张望,转身跟院中的觋申说:“是羽正,看来又去找觋鹭求学,他腰间还挂着竹文呢。”

    年轻男巫又说:“觋鹭俨然以师者自居,如今又要来一位青宫之巫,住进高屋,枕着执钺者的臂膀入睡。我们簇地的巫觋啊,日后在高屋更是说不上话了……”

    年轻男巫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觋申的脸色阴鸷,再不敢往下说,怯怯地退到一旁。

    黄昏,青露手脚敏捷地攀登瞭望塔,瞭望塔上是手执武器,怒目而视的簇地守卫,他毫不在意,与守卫站在一起,任由晚风将自己的衣物吹得凌乱。

    位居视野极佳的高处,他能眺望远方的海天,也将俯视下方的屋舍和道路,还看见站在高屋上,正与执钺者交谈的觋鹭身影。

    高屋前的广场上聚满簇地的权贵,他们穿戴上最华贵的衣物,聚在一起四处张望,交头接耳,威风凛凛的虎武士列队立在大道两侧,手执矛盾,林立的长矛仿佛是一片森林。

    广场上竖起朱漆的木柱,布置装饰有鲜花彩带,象征不同氏族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一个身影犹如头鹿般敏捷,坡道上挥臂奔跑,他在喊叫,只是距离太遥远,听不见他的声音。

    青露瞥见这个身影,连忙四处搜寻,他在南面的稻田与稀林之间,找到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队伍很长,很长。

    来了!

    青露因为紧张,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木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支队伍,队伍渐渐被密麻的屋舍遮掩,缓慢地向簇地的中心移动。

    屋舍里的人们呼朋引伴,纷纷出门观看,人群争先恐后向道路聚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青宫之巫的送亲队伍。

    簇地执钺者盛装出现在高屋前,他头戴羽冠,身披长袍,一手执象征军权的玉钺,一手执象征神权的象牙权杖,他在簇地权贵与虎武士的拥簇中步下坡道,迎接来自羽邑的青宫之巫,他的新任妻子。

    送亲队已经进入居民区,青露能看见一台竹轿,青宫之巫的身影为竹轿上的纱帐遮掩,朦朦胧胧,无法分辨她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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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

    第23章

    台地上升起一簇簇篝火映亮夜空, 众多的身影在烟雾中穿行,忙碌,巨大的陶鼎里沸滚着肉汤, 无数的陶甑里正在蒸煮米饭和糕点, 还有被串起来炙烤的鹿肉,挂起来烧烤猪肉和禽鸟, 不断被搬运来的一筐筐蔬果,一坛坛美酒。

    婚礼将在明日举行, 负责炊事的人群已经做好准备,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

    高屋的门道被火把与油灯点亮, 宛如白昼, 一群侍女绰约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上,青南与她们擦身而过, 他登上台阶,进入一间光线昏黄的居室。

    居室内有两名羽邑来的中年妇人,她们正在整理漆木箱中的织物,见到来者急忙起身行礼。

    青南低语:“将门看好。”

    一名妇人急忙前去关门,另一名妇人在前领路, 她将青南带往居室深处, 挽起帷帐, 青宫之巫正坐在里边。

    只是一眼, 青南便知道被嫁往簇地的是青贞,她身穿红白相间的长袍, 头戴白玉冠, 脸上有一副鹬鸟面具。

    她的称呼已经不是青贞, 而是巫鹬。

    夏时,羽邑举行帝君祭典, 青贞便是在这次祭典中成为青宫之巫,她到了成为神使的年纪。

    她的额头绘上有神徽,她的面具将伴随终身。

    天性逍遥自在的少女成为深幽神殿里的巫女令人感伤,而如今这个少女还将被嫁予簇地的执钺者。

    “觋鹭似乎很意外是我。”青贞的声音带着笑意,面具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在确认身份那刻,青南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对青宫大觋和觋鸬的愤怒,而对方的笑语声,让这股怒意转化为愧疚。

    若是更年长的巫鹤,自己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那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巫鹤,又将如何在高屋生存。

    青宫本就不该因为懦弱与对强敌的恐惧,而将青宫巫女嫁与羽原为妻,为了自己的安逸,给他人安排不幸的命运。

    青南沉默,注视着身穿巫女服饰的青贞,留意到她左手腕上戴着玉镯与一串白陶珠手链。

    去年,青南出使五溪城,带回一袋江皋族的白陶珠,个个圆润可爱,青南将白陶珠馈赠身边人,青贞得到这份礼物,便将珠子做成配饰,一直戴在手腕上。

    “巫鹤她……她跟大觋说如果青宫必须嫁一位巫女,她会去。巫鹤想替我去,我知道。”

    青贞握紧自己的手,提到巫鹤,情绪明显有些波动,稍作停顿,才继续说:“巫鹤太老了,我合适,我是出于自愿,觋鸬倒也没有逼我。”

    那稍稍黯淡的眼眸再次亮起,她抬起头,真诚地看向青南,看见对方眼眸里深深的忧虑,她握住青南的手,压低声音;“觋鹭,你看,我没有感到害怕,我从小胆子就大,我不怕他。”

    这个“他”指的便是以残忍无情闻名的簇地执钺者。

    那双骨骼较男子纤细的手很暖和,确实手的主人没有在颤栗,心里没有恐惧。

    “当年我和青露第一次上山采药,遇到一头发狂的野鹿,青露吓得哇哇哭,还是我扔石子把疯鹿撵跑。我还记得,天黑后,觋鹭和巫鹤见我们俩没回来,上山寻找,最后在树上找到我们。觋鹭还夸我,说我比猎人都厉害。”

    青贞轻轻一笑,忆起往昔。

    “纵使是猎人,也有难以对付的野兽。”青南放开青贞的手,他叹了声气,朝帷帐外探看。

    房门仍紧闭,两名妇人还在整理随嫁的物品,屋外不见往来的身影。

    青南在青贞身前坐下,他压下头低语:“这里不是野鹿出没的谷地,是片血腥的荆棘林,想从容的行走其中,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青贞点头,她说:“觋鸬来一趟就被吓坏了,可是觋鹭没有不是吗?”

    终于从青南嘴角看到一丝笑意,而她也笑了。

    “父母把我送去青宫,本不是我自愿的事,我没有得选择,那时我才七岁。我刚到青宫又哭又闹,巫觋都讨厌我,只有巫鹤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长大后,我也不想当青宫之巫,我能想到在青宫待一辈子的样子,我害怕变成巫鹤,变成那样,仿佛活着是一件毫无乐趣的事情。”

    青贞低下头,看向自己脖颈上佩带的玉璜项饰,她抚摸玉璜,指腹轻蹭细如发丝的刻痕,这是件十分珍贵,唯有青宫之巫才能佩戴的神玉。

    “离开青宫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青贞的眼神坚定,她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

    青南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比自己想象的强大,她不弱小,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巫鹬,你需要了解高屋,了解执钺者与他身边的人。”青南坐正身子,他不再称呼她以前的名字,不再视她为女孩,而是将她视作青宫之巫,与自己对等的人。

    “请告诉我,我在簇地要注意什么,需要留心谁,还有执钺者有什么样的脾性和喜恶。”

    青贞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如果我了解那头野兽,我会设法磨钝他的爪子和獠牙,我要支配他,让他不能危害我的故乡,伤害我喜欢的每一个人。

    屋中人低声交谈,门窗外偶有巡逻的侍卫与服侍高屋权贵的侍女经过,青南将自己在簇地了解到的情况尽数告知青贞,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结束对话,起身辞别,青南听见青贞叮嘱:“觋鹭,告诉青露,我可不像他那么胆小,哭着来簇地。”

    “我会转告他。”

    听见青南的答复,青贞的嘴角再次绽出微笑。

    此刻,正在院门外踱步的青露忽然蹲在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把脸埋在臂膀里,他的身份还无法自由进入高屋内部,急得要落泪。

    当第一缕晨光从山脊绽放,给祠庙的屋檐染上红色,那些风中飞舞的丝绦,也仿佛失去原有的色彩,泛着红光。

    在筹办婚礼的嘈杂声中,晨曦似乎稍纵即逝,当忙碌中的男男女女得到片刻喘息,抬起疲惫的脸庞,望向天空,已是艳阳高照。

    身穿华美白袍的青宫之觋,手执神杖,庄穆地迈进祠庙,高大的建筑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唯有他头上素白的羽冠沐浴阳光,羽毛的尾梢在风中抖动。

    当青宫之觋的身影消失于神庙大门,青露回过神来,留意到四周比以往开阔,那些平日里总是摆放在神庙门前的木牢早已经被人清理,并在原先的位置插上彩帜。

    婚礼将于黄昏举行,在执钺者与青宫之巫进入祠庙祈告前,巫觋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此刻,两位神使正在主殿举行通神仪式。

    屋中昏暗,烟雾缭绕,鬯酒在高温中沸腾、蒸发,酒气不停腾升,弥漫整个室内,味道浓郁,香馥的气味扑鼻。

    青南合目伫立在神坛前,双手举起贴在胸前,与神交接,他左侧站着觋申,亦做出同样的姿态,神情虔诚。

    在觋申身前,摆放着一件黑陶盆,盆中炭火闪耀,炭火上架着一只大陶盉,陶盉里的鬯酒不停滚沸,鸟爪状的盉足被炭火烧得通红,盉口形似张嘴的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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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续地向外吐出雾气。

    被不断加热并逐渐蒸发的鬯酒化为雾气与高温燃烧中的木炭形成的烟雾交汇,互相纠缠,化为一体,以千变万化之态接触通神者的肌肤,进入口鼻。

    巫觋通神往往需要凭借有特殊功能的草药,这类草药,有的会使人产生幻觉,感到愉悦,有的能使人精神亢奋,精力充沛。

    所以通神用的鬯酒中不只添加香料,也会添加草药,不同地方的巫觋制作的鬯酒成分不同,气味也有差别。

    玄旸说青南身上的香味与众不同,他不是在油嘴滑舌。

    青宫使用的鬯酒与簇地祠庙里使用的鬯酒虽然成分不同,但青南多次出入簇地祠庙,对他们鬯酒的气味很熟悉。

    此次鬯酒的气味怪异,在熟悉的酒味中夹带一股未曾有过的甜腻味,青南很快就警觉起来。

    这股弥漫在周身,透过肌肤,口鼻进入体内的鬯酒挥发物使青南感到反胃与心悸。

    觋申似乎对这种气味无动于衷,他一直保持祈祷的姿势,仿佛是块木头,连眉毛都没动过。

    他不可能没发现味道异常,除非有意装作不知。

    青南已经意识到鬯酒恐怕有毒。

    对有毒的鬯酒加热蒸发,便形成毒雾,只要身处室内,就无法避免吸入。

    不,不是鬯酒。

    这股甜腻味似曾相似,是紫牡枝。

    青南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察看陶盆中的木炭,木炭中间有一个状如鸟蛋的物体,这东西燃烧得最是旺盛,并泛着幽蓝的光,应该就是此物在作祟,那股甜腻味便是从此处散发。

    身处水泽,湖泊遍布,青宫巫觋会在夏日于室内点燃紫牡枝熏杀蚊虫,也只有擅长炮制药材的巫觋,才懂得从植物中提取精油,这个鸟蛋形状的物品,便是由紫牡枝的精油制作而成。

    若只是燃烧几根紫牡枝,毒性微小,只有蚊虫会受到伤害,而在紧闭的空间里,加热提纯的紫牡枝精华,对人体的危害不容小觑。

    虽有危害,但不致死,觋申再疯狂,也不至于想与我同归于尽。

    青南可以中止通神仪式,揭穿对方的阴谋,或者装作没有察觉,让仪式继续下去。

    思考中,青南已经将双臂从胸前放下,变换手势作祝,口颂祈语,身边人突然做出举动,觋申连眼皮都没抬,他紧闭嘴巴,屏住呼吸,仔细看可以观察到嘴巴微微鼓起,口中似乎含着何物。

    应是一颗药丸,他口含紫牡枝的解药。

    长长的袖子拂过腰际,高举过羽冠,青南起舞。

    与神交接的神使有时缄默不语,有时会敲响鼓乐,有时会不知疲惫地跳舞,都是常态。

    青南的动作流畅,舞步轻盈,倏然,衣袂掠过觋申的脸,对方只觉鼻子异常瘙痒,脸很快憋得发红,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有什么物体从他口中喷出。

    刹那间,觋申露出恐惧的表情,惊慌失措,想低头寻找那物,早不知掉落在何处,又顾忌会引起对方猜疑,竭力掩饰,他心烦虑乱,竟没察觉在衣袂拂脸的瞬间,有齑粉状的东西,扑向他的口鼻。

    衣袂再次携风,齑粉状的物质在觋申头上悬浮,纷纷坠落在他的羽冠上,粘附着羽毛。

    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难以察觉如此微小物质的存在,它们宛如尘埃,随着觋申的呼吸时而聚拢,时而散落。

    青南衣袂下的手掌正握着一只破碎的小陶罐,小陶罐里的药粉早已尽数撒出。

    仿佛看见两条互相喷溅毒液的毒蛇。

    巫觋便是这样的人,阴险而可怖,睚眦必报。

    我也是这样的人,青南在心中自嘲。

    源自青宫的巫舞古老而神秘,令人目不暇接,当舞蹈结束,青南调整气息,手指紧扣手心,压抑住身体的不适,脸上做出与神成功交接的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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