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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 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 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 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 杀一批不老实的?, 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 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 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 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 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 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缭缭紫烟, 往四周望去?, 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 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 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 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公/|主/号[闲/闲/][.书\坊]】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
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 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
“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
荀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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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
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发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刚坐直起身,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肩头现血渍。”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这处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都酸痛,肩胛靠近后背的?蝴蝶骨处格外地酸痛。
她试着回忆,却?想不起这里如何受伤。“想不起了?。或许是擦撞到何处?”
“衣裳褪了?。让我看看后背。”
声线平静,乍听?不出喜怒。但阮朝汐听?在耳里,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看似平和的?语气?下掩盖的?忧虑,以及忧虑带来的?低落和低沉。
“没什么的?。多半是擦伤。”为了?证实无误,纤长的?手?指开始解衣带。
半湿不干的?外襦和单衣褪去?,扔去?边上,她背对着床外,露出洁白?光润的?肩头。 “看到擦伤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处。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肤上,显出一道骇人的?鲜红刮伤。皮破渗血,仿佛杜鹃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触目惊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坚硬翎羽刮过的?刮伤。
或许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时推开,以至于?铁箭侥幸擦身而过,仅仅留下一长道渗血刮伤,而不是落下一处可怖的?贯穿洞伤。
背对着他的?秾华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肤和几处伤痕的?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他一眼扫过去?,除了?蝴蝶骨处的?大片血渍,还看到了?手?肘处的?大块紫青色淤伤。
“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着,茫然地偏了?下头,“哪里?”
修长手?腕从身后探过来,指尖点了?点左肘弯。
肘弯的?大片淤青被发力往下压时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发现大块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点忘了?。有支箭差点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墙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撑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帐子,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来时,手?里多了?只圆形玉盒。
“莫闻铮留下的?伤药,说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两次,足够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着小盒,“各处都要用?起来,这盒伤药,只怕连三日都撑不到。”
阮朝汐敏锐地察觉到了?宁静表象下面的?动荡波澜,仰起头,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小伤而已。三兄不要不高兴了?。”
“并非对你不高兴。只是对我自己?生了?恼怒。坐好了?,我替你后背上药。”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转了?个?身,面对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对着床外。洗净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侧坐下,指腹挑出清凉药膏,开始缓慢地涂抹伤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你从小接进云间坞的?缘故,或许让你生出误会。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无动于?衷。 ”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悦,我能察觉。”
“是么?”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药膏,柔滑的?布料偶尔刮过后背肌肤,激起一阵隐约颤栗。荀玄微在身后声线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当真能察觉?”
阮朝汐侧了?下身,视线还未回望过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动。”
她继续背对着床里头。“什么样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凉的?药膏反复涂抹数层,密实覆盖住背后刮伤,手?肘随即被轻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说。”
阮朝汐想追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妥,几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内便安静下去?。
她所处的?是一座木楼高处。窗户敞开,正对着青台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从窗口遥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顶上方?流动的?浮云。
她的?眼睛对着窗外的?青色山峦。耳边幽静,除了?远近鸟鸣声,只有抹匀药膏的?细微粘稠声响,以及手?肘淤血被发力揉散时、忍不住发出的?几声隐忍的?鼻音。
室内太静,以至于?连鼻音声响都显出异常。粘稠的?抹药声响传入耳中,阮朝汐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之前在宫里水榭处,似乎就有一次滚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紧了?唇,后面不管如何难受,也不肯发再声了?。
抹药声停了?。带着清凉药膏的?指腹改而捏了?捏耳朵。指尖微凉,耳尖滚热。荀玄微坐在她身后,偏偏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替你揉散淤血,为什么耳尖红了??在想什么。”
白?玉色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口吻镇定?地反将一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好的?想法,瞒着我不可说?”
“当真要知道?”带着薄荷气?味的?微凉指尖又?揉了?揉艳色的?耳垂,“你坚持问下去?,我便告诉你。不过……既然是‘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问到底的?好。”
门外木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太过熟悉,阮朝汐瞬间便听?出,是白?蝉来了?。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白?蝉果然在门外出声道,“郎君,隔间的?热水准备好了?,随时可供沐浴。”
几乎在白?蝉喊话的?同时,阮朝汐闪电般拉下了?帐子,玲珑躯体隐藏在朦胧的?纱帐中,左手?摸索着去?拿床边半干的?衣衫。
即将摸到衣衫时,手?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浑身都是伤,湿冷的?衣裳莫再碰,当心夜里发热。”
荀玄微告诫的?同时,已经拿过床边的?湿衣裳,放去?另一侧墙边的?红木衣架上。
他打开木柜,寻出一套衣裳,递来帐子里,“暂穿着。沐浴出来换你自己?的?衣裳。”
阮朝汐接过那衣裳的?第一眼便觉得颜色不对,暗沉的?鸦青色,领缘和袖缘都是玄锦滚边,不似女子服饰,长短也不对。
她把衣裳在床上展开,果然是一身蜀锦广袖交领的?男子直裾袍。
右手?不好动弹,便只托着直裾袍的?袖子,左手?拎起交领衣襟,正在往身上比划时,垂落的?纱帐却?从外掀起一个?角,裹着纱布的?右手?被轻轻地握住,放置在床边的?月牙小墩上。
“莫闻铮说过,这只手?不能用?力。不能多做动作。”
阮朝汐: “……”
她左手?举着直裾袍,右手?搁在小墩上,隔着纱帐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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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如何穿衣?”
纱帐又?掀开一点,衣袍被接过去?了?。
“我助你穿。”荀玄微自若地应下,又?问,“隔着帐子?”
阮朝汐垂眼望着床上的?直裾袍。一只衣袖在她手?边,另一只衣袖在床外,中间隔着一道欲盖弥彰的?纱帐。
“……帐子掀起来吧。”
才放下的?青色纱帐又?被掀起。宽大衣裳悬空展开,她被协助顺利地穿好衣袍,右手?套进衣袖后,又?被轻轻地握着,引导放去?月牙墩上。
阮朝汐垂着眼,盯着不能动弹的?右手?。
“这只手?不好,我是不是连穿衣吃饭都要三兄帮忙了??”
“最近半个?月免不了?如此。”
衣领处的?玄色领缘从左往右细细抹平。荀玄微坐在床边,把柔软长发拢起,又?替她扎起衣带。衣袍宽松如展翅青鹤,越发显出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不必怕劳烦我。”
荀玄微将一对新制木屐放在她脚边。又?仔细抚平衣摆皱褶,衣摆柔顺地往下,覆盖住了?袴裤遮挡不住的?一截雪白?小腿。
“心悦你,想要照料你,不愿假手?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甘之如饴。——起身。白?蝉服侍你沐浴。”
衣摆过长了?。阮朝汐左手?拢起一截衣摆,踩着木屐,往浴间的?方?向走出两步,清脆脚步声停在门边,回头瞥了?眼身后的?郎君。明澈眸子里带着思索。
荀玄微注意到她不寻常的?停顿,“怎么了??”
阮朝汐站在浴间门边,垂眼打量自己?被打理得整齐妥帖的?衣裳。 “我也心悦三兄。”
荀玄微正站在窗边,远眺后院平地拔起的?山景,闻言意外地“嗯?”了?声,失笑,“好好的?,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句。后面接什么话?直说罢。”
阮朝汐便直言不讳地往下说。
“我心悦三兄,心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即便梦到了?不好的?梦境,当面也会直说。有什么疑问,会当面直问。三兄若也同样心悦我,为何……却?总是藏着心思。一边坦然说着心悦、一边又?说什么‘不可说’,告诫我不要追问到底。”
她的?视线直视过来,“我想知道三兄心里的?不可说。”
“是么?”荀玄微的?目光从窗外的?青山转开,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想好了?,阿般。想好再来问我。我早说过,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根问底的?好。”
阮朝汐早已想好了?。
“到底是什么不好的?想法?是因为这次我不听?三兄劝告,坚持留在宣慈殿,令三兄担忧,因而生了?恼怒?心里生了?恼怒,发作出来,当面直说便是。我听?着。”
荀玄微的?神色依旧显得平静。“怒意……或许有几分。但并不完全?是恼怒。”
他从窗边走近过来,松松握住她的?右手?腕,“走罢。”
“欸?”阮朝汐意外地被牵住了?手?,愕然往前两步,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房。
木门在身后关上了?。
“想知道我心里的?不可说……沐浴时就不能用?白?蝉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浴间?的水声响了许久未歇。
洗沐的动作不疾不徐, 仔细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绵密泡沫,动作轻柔地搓洗浓密长?发, 发尾飘在?木桶水中?,水波动荡, 乌发在?水里飘散。
雪白的背对着木桶,水波避开肩胛处刮伤,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边的梨花木墩处, 左手腕被衣带卷了几层, 悬挂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头, 耳后,手臂, 手指, 连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肤溅上的血点和灰尘被一处处细致地清洗干净。沐浴用?的细缣帛沾染了少许血痕, 很快被卷起?丢弃, 又换一块干净的缣帛, 沿着雪背起?伏的曲线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脸埋在?浴桶边,耳廓几乎滴血。
“手……”被衣带卷住的手腕挣了几下,“左手放下来……我?自己可以洗。”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边的衣带被解开了。
仔细地调节了高度, 往上轻轻一拉,被卷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几寸。
“别往水里躲。当心水浸了背上伤口,引发化脓。”
荀玄微又换了块干缣布,动作轻而小心,仔细地吸去溅去背后一长?道刮伤的几滴混着血的水渍。又拿过圆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药膏补上。
室内水汽弥漫。帮忙洗沐的人轻言缓语,费了许多功夫, 终于哄着浴桶里的人翻过了身,半截雪背悬空,水声阵阵,继续洗沐干净。
被裹在?那件鸦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时候,长?发湿漉漉地从肩头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终于可以活动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
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头’,如今追问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说。
身上一处都未放过,被彻底洗了个干净。
退让于她的坚持,遵从她身涉险境的决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门的忍耐和煎熬,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连本带利追讨了回来。
沐浴耽搁的时辰太久,白蝉不知何时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开,送来的整套衣裳整齐地叠在?床头。
抱腹,内袴,单衣,窄袖短襦,间?色长?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长?发打湿了肩头,阮朝汐的右手搁在?月牙墩上,滴水发尾拢在?左手,避免右边蝴蝶骨的伤处溅进水,脸对着床里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表面的镇静下,心里乱得仿佛一团麻线。
她自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了解的还是太少。看似清风朗月的郎君,心里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探知的暗处。追问到底的代价,太大了。
长?发被拢了过去。荀玄微取来木架挂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发尾,一寸寸拧干的同时,坐在?床边和她说起?。
“我?心中?喜悦。”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间?抬起?,含着薄嗔瞪视过去。但荀玄微望来的眸光温柔似水,和她说的不是浴间?里的情?形,却是另一桩事。
“刚才你站在?门边对我?说的那句‘心悦’,我?听到了。直到现在?,心中?还是无尽喜悦。”
阮朝汐眉眼间?的薄嗔缓和下去。她轻轻‘嗯’了声。
“我?听到三兄说‘心悦’,‘甘之如饴’,心里也是喜悦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领下隐藏的细带。
替她拧干长?发的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后颈处拉起?细带,摸索了片刻,打了个如意结。细带又绕过腰间?,按着敏感的腰背处,仔细地打了个结。
阮朝汐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一下后颈的细带, “但穿衣沐浴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罢。三兄做的实在?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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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就这几日。”荀玄微温声保证,“等过几日你右手的伤势好转,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发尾,“还有?些湿,你莫动,我?再拿块布巾来。”
阮朝汐倚在?温暖的怀里。她如今碰触到了清辉皎月背面的暗处,隐约知道自己在?宫里遇险,当他凝视千疮百孔的染血殿门时,表面什?么也未显露,或许已经压抑了许多情?绪在?心底。
等待头发擦干时,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自己的左手腕。那处被衣带系着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迹。
垂下的视线飞快地瞥过身侧正在?替他拧干长?发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声线和缓,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发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几盘小食,常用?的奶饼,枣饼,撒子,细环饼,甚至还有?一小盘常给小孩儿食用?的胶牙饧。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间?里闹了一场,早已饥肠辘辘,才咬下半个香甜的细环饼,又被喂了一块甜滋滋的胶牙饧。她捂着鼓鼓囊囊的脸颊吮着糖饴。
荀玄微取过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长?发。
“不怎么见你头上戴配饰。之前赠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间?坞未带出?来,你身边可是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老太妃赐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我?在?宫里时常戴那两支。但昨夜御敌,头上戴簪子碍事,我?全摘了,落在?宫里忘了带出?来。”
“等得空时,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个什?么图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还要兔儿。”
“我?刻兔儿的手艺不大好。”荀玄微的声线里带了笑意。
“就要兔儿。不需要花俏的图样,簪子上刻一只?长?耳小兔足够了。”
“那就刻兔儿。”荀玄微应诺下来,放下玉梳起?身。“这几日宫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宫,入夜后才能回来。”
“我?知晓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来便是。晚上家里可要准备饭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边,正在?挽起?纱帐挂在?两边铜钩上。动作顿了顿,眸光注视过来,眼神里带着某种奇异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过来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离京,等我?再出?门,这处荀氏大宅里再无当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随时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开,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荀玄微继续把纱帐挂去两边铜钩高处,“放心,我?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阿般,过来这里。”
阮朝汐被引着站去南边的直棂窗边,前方?对着主院门。荀玄微点了点那道虚掩的院门,又依次指向远处的正门,车马道,最靠近巷口的乌头门。
“我?晚上回来时,这几道门会依次敞开,仆僮会提着灯笼出?迎门外,动静不小,你应当会很容易察觉。”
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这处两层小木楼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处二?楼高处,内外几道门看得很清楚。
“确实不难察觉。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正门。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决意要做的事,便不会听旁人劝说,直往而无回,时常引起?我?的忧虑焦灼之心。这样罢。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处,做什?么,不要让我?知晓。我?眼里看不见,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门。“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要你依旧好好地在?楼上,让我?看见,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三兄,这岂不是……”明晃晃的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早和你说过,心里藏的不可说,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真正说出?了口,其实并无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软滑落的长?发拢在?肩头,“追根究底问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头,现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当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让我?知晓三兄心里的焦灼忧虑,好过独自藏着掖着,表面云淡风轻。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说,别再拿衣带了。”
荀玄微莞尔,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开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处的事需得尽快解决。”
“早去早回。”
脚步声下了楼。
阮朝汐所?在?的这处木楼,年代似乎相当久远了,滴水长?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宽的观景木廊,高处的风不小。
她站在?木廊栏杆边,目送那道颀长?身影出?了院门,院门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远处的乌头门敞开,一辆马车驶出?大门。她即刻踩着木梯下楼。
刚才高处四?下里一瞥,她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弥漫着苦涩药味。
莫闻铮正守着小炉熬煮汤药,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火。傅阿池坐在?小案边,专注地分捡凌乱摆放的药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来。” 莫闻铮并不回头,嘴里不耐烦地指点,“想学?医,岂能辨不清草药?给你三次机会。辨其形,闻其味。”
小案上摆放着新采来的十几株草药,洗净的根茎上还带着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捡起?,仔细分辨形状,挨个闻了闻气味,又试探地挨个咬一小口草叶和根茎。
才咬到第三株时,莫闻铮隐约感觉声响不对,一回头,大惊失色,“别咬!里头有?毒株!”
他冲过来夺走?两株草药, “叫你辨其形,闻其味,谁让你上嘴咬了?”
傅阿池理直气壮,“神农尝百草而知医理,我?为何不能尝百草?”
“你还有?道理了?行,剩下的都无毒,你挨个尝一尝。告诉我?是什?么。”
“这个是茯苓,这个似乎是当归?这个是党参,这个是……呸呸呸!”
“哈哈哈,这个是黄连,认清楚了?不听劝的倔丫头。”
“呸呸呸……水……”
阮朝汐站在?门边瞧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未惊动里头,转身出?了主院门,往前院方?向走?。
半道上被等候已久的人拦下。
宫里带出?来的夏娘子,早已脱下了宫里的女官服饰,换上了寻常襦裙,脖颈间?触目惊心的一道鲜红割伤痊愈了大半,不影响走?动说话了。
“妾前来辞行。”夏娘子俯身盈盈拜倒, “救命深恩不敢忘。妾日后安顿下来,定会设立郡主的长?生祠,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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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祝祷。”
“我?年少福浅,长?生祠实在?不必。”阮朝汐把她扶起?,“夏娘子打算去何处?小殿下即将登基,夏娘子是服侍过小殿下的旧人,可愿再回宫里?”
夏娘子抬手摸着自己脖颈间?的伤疤,苦涩地笑了。
“侥幸留得性命在?,再不敢入宫,更不敢长?留京城。妾早上去了趟净法寺,把宫中?那些苦命的姊妹们的灵位尽数供奉在?佛前。心事了结,明日就打算离京,还是回妾出?身的东郡去。”
再度大礼拜下,起?身告辞,阮朝汐目送夏娘子离去。
主院往西行,沿着长?廊缓行一刻钟到荼蘼院。
陆适之在?灶火边生火,做饭,忙得满头大汗,院子里烟熏火燎。
“早上市集新鲜买来的莼菜,新鲜宰杀割下的羊腿肉,放在?一起?炖煮而成的莼菜肉糜羹,如何会不好吃!你小子是鼻子堵塞了还是舌头不灵光?”
姜芝舀着碗里的肉羹,吃一口又放下, “闻起?来倒是香得很,吃起?来就是不好吃。你小子是怎么煮的?好好的莼菜和肉给糟蹋成这样?”
陆适之气得扔了木勺。“就你小子嘴巴厉害,也不见李大兄抱怨什?么。”
李奕臣在?旁边闷不吭声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说,“我?觉得还行。比小时候吃的猪糠食和麦麸饭好吃。”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声里踏进门去,“三弟煮了羹?给我?半碗尝尝。”
陆适之气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给阮朝汐,“别理老四?那个刁嘴货。新鲜的羊肉莼菜羹,尝尝。”
阮朝汐谨慎地闻了闻,肉香里混着新鲜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说,“闻着还不错,吃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滚动,艰难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调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盐水里沥一遍,引出?了鲜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说难吃,这小子不认!”
陆适之一脚踹过去,“晚食你煮!”
傍晚时分,姜芝满脸烟灰地蹲在?灶台边生火,晚食的缭缭香气在?小院里四?处升腾,随之弥漫的是仿佛烧了整个院子般的黑烟。
宫里的圣旨就在?这时颁下了。
青台巷正门大敞,迎进传旨内监,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听着圣旨一字字念诵。
正是国丧期间?,梵奴还未登基,居然下诏给她赐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长?桑里。
“寿春郡主大喜。”传旨内监双手捧来圣旨,满脸堆笑,“这可是圣驾颁下的头一道圣旨。长?桑里是个好地方?啊,比青台巷这处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过圣旨,心里默想,圣驾……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问大监,眼下国丧期间?,为何会突然赐宅邸?”
“圣驾今日守灵时,不见郡主,便追问郡主在?何处。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无住所?,暂住在?青台巷荀宅。圣驾便传下口谕,赐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说,日后可以经常去登门拜访。”
传旨内监笑道,“荀令君和萧使?君都无异议,赐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对了,圣驾思念郡主,另传口谕问,郡主何时能入宫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卷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劳烦回宫替我?转告一句,等国丧期过了,定会入宫探望圣驾。”
送走?了传旨内监,回去荼蘼院,继续用?了半碗姜芝做糊了的粳米饭。
阮朝汐谨慎地尝了一口,公允地说,“满口焦香。虽然卖相不好,其实味道还不错。”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来倒还不错,但这卖相连猪糠都不如。”
陆适之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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