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30340;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30340;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30340;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30340;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30340;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30340;，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30340;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30340;簪子，原是我&30340;过错，答应她&30340;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30340;两道背影。
七娘&30340;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30340;。
而她自己&30340;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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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30340;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30340;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30340;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30340;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30340;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30340;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30340;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30340;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30340;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30340;故乡：司州&30340;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30340;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30340;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30340;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30340;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30340;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30340;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30340;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30340;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30340;荀玄微。
阮荻&30340;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30340;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30340;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30340;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30340;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30340;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30340;？”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30340;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30340;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30340;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30340;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30340;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30340;？”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30340;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30340;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30340;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30340;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30340;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30340;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30340;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30340;，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30340;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30340;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30340;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30340;人，怎么会摔了她&30340;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30340;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30340;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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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30340;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30340;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30340;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30340;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30340;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30340;人，同样&30340;相貌，同样&30340;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30340;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30340;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30340;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30340;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30340;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30340;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30340;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30340;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30340;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30340;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30340;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30340;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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