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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裴氏终于笑不出来了, 慢慢爬回马背上,表情凝重:“秦王何故欺某?”

    姬无拂越笑越开心:“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时辰吗?”

    无力感涌上心头, 裴氏无可奈何地说:“这一场是某输了。”话音刚落, 铜锣被敲响,裴氏所在蓝队进球了, 周围看客一阵轰动。

    姬无拂啧啧赞叹:“瞧瞧, 押衙御下有方啊, 马球一个赛一个打得好, 这样来看,有你没你这马球胜负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啊。”

    裴氏灰败着脸:“某这就与秦王前往衙署。”

    “不, 我还没尽兴呢。”姬无拂再次举起月杖, 示意裴氏随自己向场中去, “又要发球了,既然看客中有百姓,这场官民同乐的马球还是打完比较好。走吧, 说不定你赢了这一场,我能既往不咎也说不定……哈哈哈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姬无拂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半个时辰的马球赛下来, 姬无拂的月杖照顾了裴氏的老胳膊老腿甚至他座下的马匹,唯独红漆球半点没沾染上, 蓝队进定胜负的一球的那一刻,姬无拂雕花缀玉的月杖落到裴氏肩头,硬生生把人砸下马匹才大发慈悲地收手。

    蓝队陪玩官吏的庆贺声也因此戛然而止,围观看客不知该哭该笑, 得到消息的推官冯氏急匆匆敢进门,口中高喊:“秦王!莫伤秦王!”

    姬无拂心情颇好地回了一句:“我好着呢, 快去扶起裴刺史看看,哪儿伤着了?年纪大了打球该小心些,年年都有打球被马匹踩断腿的。嗯,这马不错,温顺不伤人。”

    裴氏趴在地上,手肘上用劲儿撑了两下没爬起来,疼得咧嘴:“要是秦王喜欢,这马赠予秦王。”

    姬无拂客气道:“世人皆知裴刺史爱马球,我怎好夺人所爱。”

    侍从纷纷扑来抬起裴氏,一个个哭丧着脸好似死了亲爹,被团团围住的裴氏还得挤出笑来说话:“某今日得了教训,今后该是再不打球了。”

    “那便是我一桩功德。”姬无拂冷淡地瞥他一眼,扭过头目光在一群州官中逡巡,问:“哪个是福州长史,站出来。”

    福州是上州,刺史之下设有长史辅佐,平时无实职,刺史不在时可以代行职务。身量高大的女人从看台上走下来,端正地见礼:“库狄桢见过秦王。”

    姬无拂仔细看过,见对方容貌尊严、衣冠甚伟,点点头算是记下这么个人,道:“很好,既然是女人,想来不会做出太多蠢事。裴氏伤筋动骨要将养百日,接下来就由你主理福州政务,协助我赈济灾民。”

    当年皇帝没有太过难为太上皇亲信的妾臣,大都外放道各地任刺史佐官、推官,福州长史库狄桢正是其中之一。库狄桢原是裴家某一支的新妇,夫死守寡,因才学过人受太上皇召,为御正,任专丝纶(圣旨)。御正职责与外官中的中书舍人大抵相同,不过御正亦有代言之责,在帝左右,又亲密于中书①。

    在太上皇时期,老裴相为宰相,库狄桢便是内宰相,如今十几年在各州府辗转为州官,比起内宅生活自是好上数百倍,但与太上皇在位时相比较自是失意。

    朝中新人换旧人,库狄桢突然见到秦王驾到福州,自知前程在望,感慨万千难以言表。论起辈分裴氏还是库狄桢早死先夫的姪男。库狄桢母家不振,多年受老裴相照顾,于裴家人自留一份情谊,嘱咐推官冯氏好生照料福州刺史裴氏:“延请医师,务必细心将养,莫要留下病根来。”

    裴家分支众多,往外一说似乎都是裴家人,库狄桢也算得大半个裴家人,也是裴氏长辈,她的话当然是作数的。只是这悉心照料,是照料十日、百日,还是一年半载?其中微妙就要由着冯氏自己把控了。

    冯氏赶忙叫人取车来,先将裴氏送回家宅看护。

    库狄桢则带着姬无拂一并往州县衙门走,刺史办公和起居正在官衙前后,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刺史宅院。库狄桢借势进了刺史的厅堂书房,当了裴氏的家。

    姬无拂在官衙中坐定,奔波半日身上出了些汗,便摘了抹额丢在一边。她忘了自己头发未梳洗,汗水中带了点红印子,吓了库狄桢一跳:“秦王可是受了什么伤?”

    姬无拂伸手一摸额间,看手中淡红,笑道:“长史不必见怪,昨日在某县受流民兵袭击,衣裳鬓发上溅了些血渍,还没来得及收拾,失礼了。”

    库狄桢听出了秦王一大早的火气所在,从桌案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卷放在姬无拂手边,道:“某县流民成势,本该早日上达天听,只是裴刺史忧惧圣上责怪,采买乐伎十人送入新都裴相府上,而这流民的消息也就晚了半个月。不出意外的话,秦王临到福州外时分,消息刚刚抵达御前。”而库狄桢作为被贬谪来此的长史,显然很难反对福州刺史的决定。

    当下贵族门庭少不得圈养乐伎美人装点门面,向来价高,用来贿赂人确实很合适。不过,未免有些小瞧了裴相。

    姬无拂打开书卷草草翻阅一遍,里头没有别的,就是十三四岁乐伎的样貌身段的描述和买人所费的财帛,气笑了:“此前我看裴氏履历,还以为此人有几分才干,到底只是个男人,当不得大用处。这样的手段竟用来贿赂宰相,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姬无拂是不信裴相能为这点子贿赂,对裴氏的行径有什么网开一面的宽宥。

    库狄桢便道:“这些不是为送给裴相,而是裴相家中尚在的伯舅。谁家都有几门亲眷,裴相再是为人公正,也不避开三亲六故。”

    “噢——”姬无拂拖长音应答,说出下半句话:“男人嘛,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不奇怪,希望裴相的那些个伯舅端得住。”

    福州内政姬无拂是懒得参与的,一概交托给库狄桢处理,库狄桢便和姬无拂商量好明天清晨开始放粮施粥,最重要的是派出人手去某县赈灾。流民兵因饥馑兴,比起朝不保夕的流离生活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愿意做回良民的。只要赈灾到位,某县流民兵自然不攻而破。

    姬无拂听得连连点头,坐在一边喝了两盏茶,才拍拍衣袖起身:“不用送了,我着急回去梳洗,你就留在这儿忙吧。”

    走出两步远,姬无拂又想起一事,除过旱灾福州还有兴起的方士案,姬无拂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和裴氏计较一番的,奈何下手重了,现在只能与回过头来问库狄桢:“福州内有些怪力乱神的传言,听说与流民作乱也有些干系,前因后果,到底是为何?”

    库狄桢对此印象颇为深刻,不必翻找书卷记载,立时能答:“福州之米原是不足以供给福州百姓吃食的,多从湖广一带运送来。半年旱灾导致福州民变,外州之米不入福州,福州之米越发短缺,米价日涨,五月时已经到了城中米粮有价无市的地步。旱情上报京中,七月八月各有一批赈灾粮下达,直到九月有雨,而八月正是所谓方士‘訞术’流传最广的时候。年初在年初某县东城墙的城桥塌了,石匠郭氏及其家人打桩入河,据说在某天夜里,有个农夫敲响郭氏屋门,向他托付一桩奇诡异事。农夫沈氏与姪男二人同住,姪男不孝沈氏,且多有殴打行径,沈氏忍无可忍,但又求助无法,认为人间无救,准备向鬼神祈求。于是他耗费半贯铜钱从方士口中求来一个法门。”

    姬无拂一向对这些奇异故事感兴趣,不知何时收回了迈出门的脚,坐回库狄桢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什么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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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狄桢也不卖关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方士告诉沈氏,只要把活人的性命写在黄纸上,祭祀河神之后再贴在木桩顶,能够窃取活人的精气,时间一久被下了术法的活人不是疯病就是死。偏偏这个时候,沈氏从过路人口中得知某县的城桥塌了正在修补,这立刻就给了沈氏信心,他认为城桥榻的恰到好处是河神在帮助他,于是他就扣响了石匠郭氏的门,询问郭氏是否知道这样的一个法门。郭氏从未听过,自然不敢应答,他立刻叫来里正将沈氏扭送某县衙门,衙门因此打了沈氏二十板子作为教训。这件事本来应该就此结束,可这个带着鬼神的故事却意外地越传越远,再过一个月传到无知乡民的耳中,已经演变成福州不祭祀河神而受天罚,因此河水干枯、天不降雨。②”

    姬无拂品出一丝熟悉的气息,眉头微蹙:“怎么?无知村夫要求祭祀河神?无非是拿人命去填河,左不过是给河神娶一个新妇或者送几对童女童男尝尝鲜之类的志怪故事。”

    库狄桢叹气:“说什么的都有,这样的事情要真办出来了,福州上下官吏的名声该臭大街了。”战国时候人就知道不该听信訞言,庶民无力读书,只能循环往复地愚昧下去。有些传言离谱到了库狄桢都不愿说嘴,免得脏了自己的嘴也污了秦王耳朵。

    姬无拂回想自己在新都看过的卷宗:“我记得裴氏是坚决不听从民意,民声鼎沸。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这事当时是由我去处置的,追根溯源,把那些多在民间敛财的方士揪出来,再令他们展现所谓神通,不成的一律是假冒方士。时间一长,百姓受旱灾苦,自然也就抽不出力气来继续计较。这些方士杖刑之后再流放。”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法子,库狄桢说起时脸上表情复杂。

    衙门官吏当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訞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但治人就是这样,尤其在旱灾的档口,绝不能强硬地与百姓反着来,必须顺着话说然后表明官吏们不是反对百姓的信仰,而是反对招摇撞骗的方士,是在为民除害。

    如果有人当过家,就会很轻易地发现这件事和寻常大母哄骗孙儿的口吻一模一样——“外人说的话不要信,那是在骗你呢,把你骗走略买与人做仆隶”。

    这是库狄桢刚柔并济的手段,不说十分高明也该是非常合适的手段了,但裴氏显然很不乐意用或者他只是不愿动脑子,简单又强硬地反对——毕竟天总不会一直不下雨。

    任谁也没料到,福州真能停雨整整八个月。

    姬无拂笑了:“某县确实该下雨了,此番赈灾最重在某县,我们便也请两个巫女来祈雨,一场不够就十场,也不用祭祀什么河神,就祭姬姓祖辈,既然庶民想找个什么东西信一信,不如信姬姓先祖庇佑大周百代无忧,以毒攻毒。”

    库狄桢露出一点不赞同,但没有开口否决:“这事当然是秦王做主。”

    这一趟运气不错,遇到个明事理的库狄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福州的事情摆弄明白了。姬无拂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出门,卫士自觉送上马,姬无拂便问:“衙门里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么?”

    卫士叉手答:“依照大王的吩咐,前衙后宅各一百人,姊妹们已经到岗了,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上午校尉已经将大王的名帖送往当地乡绅望族宅院上,明日清晨各家会将富余的米粮送到北城。”

    “不错,告诉她们裴氏会管她们一天两顿饭,别客气,吃饱最要紧。”姬无拂交代完便上马,毫不在意衙门胥吏的目光,纵马回到下榻的宅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从头到脚的热水澡,再吃下一海碗热汤面,滚进软榻睡得人事不知。

    姬无拂囫囵睡饱,再睁开眼,眼前黑乎乎一片,定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个的发顶。至于福州地界有哪个胆大包天地擅闯秦王卧房,那必然只有小皇孙姬长庚了。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长庚似乎是昨日半夜苦着脸被绣虎裹在褥子里送进屋的。

    姬无拂拥褥坐起,长庚靠在塌边半个身子落在外面,睡得打小呼噜。长庚身上盖着被褥,裹着蛋卷似的,斜愣愣地把头靠向姬无拂的怀抱。姬无拂看得好笑,摸摸长庚的后脖处,热烘烘的,应当是不冷。

    到底还是个孩子,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怕,半夜离了大人却是要做噩梦的。某县如今形势依旧不容乐观,明日去赈灾要不要带上长庚呢?

    带在身边要操心,不在身边也要挂心,还是干脆带上吧,大不了到时候多护着些不让她多看就是了。

    晨曦初露,姬无拂把昨夜没睡好还在打盹的姪儿打包送上马车,趁着天光亮起之前赶到北城。福州刺史裴氏组织的马球会都有那么多人参与,那姬无拂要赈灾,这些人也很应该踊跃贡献才对。

    姬无拂一早就安排了校尉登门拜访各家,告诉他们把家里富余的粮食送出来赈灾,秦王也会立一道石碑记录捐赠者的功勋,就立在河边亭中,把原先的毬场石碑顶下去,换成功德碑。

    人就图个虚名,就算不图虚名的,也该看在裴氏当场被锤下马的惨状,出点买命安心钱,为富不仁是要遭天谴的。或许天姥姥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但天孙女说要你命就一定要你的命。

    闵县乡绅显然很能理解秦王府校尉的意思,摆出千万分热情迎人进门,又万分喜悦地表示能为福州的太平、百姓的安定出一份力是他们莫大的荣耀,一定尽心尽力。

    姬无拂也很懂得羊毛不能只出在一只羊身上的道理,面对占满街巷粮车,笑容意味深长:“福州共有十个县,或多或少都遭了灾,岂能厚此薄彼?传讯各县,我会挨个去赈济的。”

    第262章

    赈灾这事, 姬无拂是看姬若木做过的,照猫画虎地安排下去,再由着库狄桢完善一番, 城外官吏差役便全都动起来。姬无拂有意将赈灾的场地安排在之前发现胥吏尸体的驿站附近, 这片地方是某县中最宽敞的所在,而且道路平坦。

    一队人搭起粥棚, 收拾用具, 半数人则向丘陵间砍柴。别的都好, 唯有水要从闵县另外运送, 这部分人力被姬无拂分派给了当地乡绅,不为别的, 单纯看上乡绅家里马匹不少。

    进入十月后天气明显转凉, 驿站被收拾干净后点起两个铜炉烘暖。长庚被姬无拂勒令待在驿站屋内通过窗户远远地观望, 绝不许独自凑近流民观看。万一哪个灾民身上携带有疫病,或是突然暴起伤人,绝对是姬无拂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长庚知道季母是为自己好, 便让人挪了绳床摆在窗边。

    七岁入学,三年以来长庚不但要修文且得习武,武师傅和伴读们各有风采, 并不会轻易相让。长庚偶尔会为在习武时不能争前而烦心,而能在流民兵中冲杀毫发无损的季母更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山。

    长庚平日接触的人总是健壮、高大的, 直至今日,她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瘦弱、可怜的人。

    下雨是这几天的事了,某县只是运气不太好,还没有轮上。但等到周围都恢复用水, 某县就算不下雨也会有水可用,这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

    搭起的草棚下, 既有发米粮的,也有发粥的。发粥是为了让灾民能缓过一口气,发米粮则是保证接下来半个月灾民不会因为饥馑死去。

    大部分的灾民是两头的队伍都要排上的,喝上一碗粥,再领上一袋米回家。有些行色匆匆只拿了米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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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是家宅离得远、为家中老幼考虑。但煮粥总是赶不上发粥的速度,后面的人闻着米粥香气,饿的发狂,少不得就要争抢。

    长庚问,姬无拂便回答。

    米粮再多,也有发完的时候,谁能保证后面的人一定能喝上米粥呢?要知道某县至今未下一滴雨水,这样一碗水——该是多么珍贵,是半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

    于是,灾民之间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

    当一个面如菜色的男流民挥手向另一个领上粥的灾民时,长庚忍不住站起来,呵斥声脱口而出:“混账至极!”抬脚就想出去阻拦。

    姬无拂手臂伸长,搭在姪儿肩上,示意她坐下:“不要急,外面这么多的人,她们会处理好的。”长庚忍住冲动,重新坐回去,原先还算愉快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被抢夺的灾民看着瘦弱,眼神中的固执令人心惊,手中的粥碗在猝不及防下被男流民抢走,维持秩序的卫士呵骂着还没走到她身边,而灾民已经忍不住扑上去。

    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领到下一碗,这是她的救命食粮。

    下一刻,姬无拂手掌盖住长庚上半张脸,挡住了灾民狠狠咬住男流民脖颈、血流如注的场面。喷溅出的血液沾湿了灾民的鬓发,或许是太过饥渴,她松口舔了舔嘴角。

    渴到极致,血液也可以解渴。

    原本推挤的灾民立刻向周围散开,空出一小圈正好容纳倒下的男流民,这样恐怖的出血速度顺带带走了他的生命。终于能挤进人堆的卫士“啧”一声:“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只能向阎罗王求情了。你去再重新令一碗吧,下次尽量别用嘴,说不定有什么病呢?”

    灾民怯怯地点头,拿起掉落在地的木碗,舔舐残渣,在围观灾民的沉默中到前排领了一碗新粥,没人敢对她的行为多说一句。

    饶是姬无拂也惊得寒毛直竖,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遮挡长庚视线的手,这些事该让长庚看一看。单从情况来看,也足以长庚推断出刚才发生的事,无需姬无拂赘述。

    长庚惊呆,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真可怕啊……”

    姬无拂深以为然:“兽性天然,人也不例外,谁都不能小瞧了。这样最好,我们不可能管到这么多人,抢夺是必然的,现在不抢,离开眼前了也要抢,不如让他们自己看到,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争夺,卫士上去阻拦反倒不如现在的模样来得震慑人心。”说完,吩咐左右多嘉奖女人一袋米。

    之后一个时辰,整个施粥棚外都分外安宁,受灾大半年的灾民无论女男都孱羸,长庚站进去都能一个打两个,只要规矩立好,本质上是掀不起大风浪的。

    午后,长庚与姬无拂同桌而食,饭过半碗,长庚看着姬无拂犹犹豫豫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反而是姬无拂看不下去了,放下象箸问:“有话直接问,不用吞吞吐吐的,我还能不告诉你么?”

    长庚便也就问了:“前日里天色渐晚,我没看清情状,今日只看一人流血倒下都觉得怕人的厉害。季母当时是不是也害怕?”几经犹豫,长庚在姬无拂回答之前补充道:“我那天晚上好像摸到季母的泪水了。”

    “我不是因为害怕落泪。”姬无拂默认了自己那晚流泪的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刀落下之前,心中也许还有迟疑,但刀柄当真落下了,心中便也坦然了。我只是发现自己长大了。”说着,姬无拂微微弯了弯眼睛。

    她啊,仅仅是在哀悼过往而已。

    姬无拂发现,自己选择以杀止杀的那一刻起,已经站在百姓之上考量,不再完全把“人”当做人了。心中对生命的最后一丝敬畏也远去了,她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原来的阿四像是彻底无影无踪了。养在深宫的阿四理所当然地享受母亲姊妹的庇护,是可以悲天悯人、肆意挥洒自己所谓的同情的。

    但姬无拂是一国亲王,她终于明白此身所系在何处,所念只有维持这庞大帝国,维护自己的未来,永远不再是那个“平民百姓”了。姬无拂所设想的和平,永不可能出现在当下,她想要的未来也注定要用很多人命和鲜血去堆积。

    这些人是因为自己死去的——姬无拂直面事实,也承认事实,并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而感到难以避免的愉快。

    她享受掌控人生死的过程,无论是权力、还是暴力。这时候她终于可以完全与姬宴平共情,只是姬宴平生来就练就了,而她用了十七年才迈出枷锁。

    “长大后……也会感到痛苦吗?”长庚没能从简短的话语里揣摩出姬无拂复杂的心情,就着姬无拂的回答发问。

    姬无拂沉默很久很久,久到长庚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还是说了:“因为长大是会疼痛的,长庚长大就知道了,身高长得太快,筋骨也会疼的。”

    长庚不假思索地问:“季母很怕疼吗?”

    “或许吧。”姬无拂笑道,“我希望长庚可以高高兴兴地长大,不用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驿站内飘出去的炊烟,再一次扰动了灾民们的心弦。在此地等候的灾民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的流血还会发生,长庚看得更认真了。

    等到米粮见底,卫士再三举起米袋抖动示意今日发粮结束,灾民才在明晃晃的兵刃威胁下不甘不愿地离开。

    长庚目睹好几次伤亡,无一不是在争夺粮食。如果是被抢夺的人杀了抢夺者或者有人试图争抢却被外人出头杀死,姬无拂就当无事发生,卫士们也会当做没看见,随口安抚几句结束。死亡在灾难中常见得难以让人费时注目,但长庚还不能适应这个,所以她发问:“这是正义之举吗?”

    “长庚认为什么是正义呢?”姬无拂望着不远处土坑内随意折叠的几具□□尸体,衣服也是值钱的东西,已经被灾民剥走,死后的尊严似乎比生前的尊严还要难得。

    长庚思考的远超姬无拂预料:“我在想,只要有正当的名义,杀人就不会谴责,而是理所当然的。那我们的律法……就是最大的正义了吧。”

    姬无拂笑道:“对于寻常人来说,主持正义的机会是很少见的,正义往往掌握在官府、或者说圣上手中。”作为皇帝女儿、孙儿,她们天然被分享无条件的正义。

    长庚歪头思考良久,回答:“季母好像比起以前变了一些,是因为长大吗?”

    “可能吧,每个人的长大是不同的,这需要长庚自己去经历。少年人总是听不进长者的告诫的,也往往是不驯的少年才有更精彩的未来。”姬无拂笑眯眯地合上窗,把突如其来的风雨挡在窗外,“这好像不该是我说出来的话,毕竟我也才十七岁啊。”

    耳边雷声轰鸣,长庚问起绣虎人在何处:“今儿好像没怎么看见绣虎,她去哪儿了?”

    姬无拂心情颇好:“应该是去祈雨了吧,我可是让她安排巫女准备跳十天的祈雨巫祝舞,没想到第一天就奏效了,运气真不错。”

    第263章

    雨滴砸落在马车顶, 散落的雨水为大地带来生机,土地上的人全都在欢呼,一边欢呼着一边拿出盆来接水。

    长庚从窗口伸出手接雨, 冰凉的触感惊得她缩手:“季母, 我们这是去哪儿?”

    “既然巫女祈雨有效果,少不得要去看一看。”姬无拂合上窗门, 示意长庚不许再伸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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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祀有执膰,戎有受脤, 神之大节也①。我们不说, 别人怎么知道这下雨的功劳在巫女呢?天命尚且在大周, 此地流民兵很快就会散去了。”

    这场雨一落下,福州的旱灾也到了尾声,因灾难聚集的流民兵会回归田地, 如果他们成为流民之前没有把田地卖掉的话。不然就会成为佃农、仆从。现在收归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放田地了吧。

    某县的县令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县衙内一片惨然,县衙外搭建的简易木台子上是一身红袍戴面具的“巫女”。时间紧急, 姬无拂显然没空从别的地方调用巫女,这些“巫女”都是卫士所假扮, 装模作样地背诵一些复杂的篇章,在台上做些神神叨叨的动作而已。

    倾盆大雨来得迅猛,持续的时间就不会很长,一个时辰过去, 雨水逐渐停歇,阳光撒在残存的水面上, 晶莹闪烁。案上摆着祭祀用的牛头,为首的巫女肃穆地从牛嘴中掏出一卷璀璨书卷,金银丝线织成的布匹光彩夺目,在阳光底下简直不像凡物。

    姬无拂带着长庚走上木台,接过书卷宣布:“某县旱灾盖因女子多难、阴阳失衡之故,而今百姓流离,当重造籍册,丈量县内田地分发于民,奉养巫儿,平阴阳之序。圣人有言,赐各家巫儿良田五十亩,凡家中有女者,长女五十亩田,其余诸女各三十亩田,女户妇人另赐五十亩。”

    天命是很微妙的。鬼神的存在不为凡人所感知,人人不敢说无,但也不能十分肯定没有。周朝自称天子,自认为承接天命,而统治天下。后来的皇帝无不以此标榜自己的正统性——这是最简明的办法,毕竟造反的名头很不好听,也很容易被后来者以同样的理由推翻,而天命之说,还能让庶民有些敬畏之心。

    民间很多的习俗都是经不起细究的,只是说的够多,人就跟着去做了,做的人多了就成了传统,长长久久地被人世世代代信奉。想要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拿出足够的利益,女男秩序重建也不过是一代人而已。

    在库狄桢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姬无拂当面吩咐下属去推行政令,最好一个村庄也不要漏了,剩下的人手去编篡户籍和丈量田地。绣虎是不会对秦王的决定有异议的,带着人就出门办事。

    等屋内人都走干净了,库狄桢忍不住发问:“某县虽然贫苦,却也有好几户大族,不少人在旱灾中投奔亲戚,迟早是要回来的,秦王此举……”

    姬无拂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某县乱糟糟的,逃难的人到处都是,籍贯书册也被毁坏,很多田产归属含糊不清,干脆推倒重来。要是有人不服,就上京告我去啊。”

    这个县令死的妙啊,她终于有机会放手去做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

    库狄桢哽住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秦王该不是要在福州全境都这么干吧?”

    姬无拂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福州长史,顾左右而言他:“应该不会连累你吧,毕竟福州刺史还活着,要不你先写封奏疏送到新都御前,这样你的本分做到了,圣上也知道你肯定拦不住我,不会责怪你的。”

    “秦王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吗?”库狄桢问道。

    姬无拂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好像没和我生过气吧,库狄长史不用太操心我,大不了削我食实封呗,反正我也不缺财帛。我看福州风俗不好,有些杀女婴的苗头,无非就是嫌生女吃亏生男占便宜,今后应该会有所好转吧。哎,治民的事儿我也没正经干过,这事还得库狄长史帮帮我。”硬是把人留在某县帮忙。

    秦王虽然有很多奇思妙想,但却不是一个甘愿案牍劳形的人,她想方设法地把库狄桢留在某县,隔天自己就跑到周边的县城去募集钱粮,空口白牙承诺了不少——姬无拂准备带一些福州的乡绅女子回京,许以前程。

    这事好像有点买卖官职的嫌疑,但姬无拂不说,别人也不会拆穿。

    长庚也问过:“这些女子带回去了,季母要怎么安排?”

    “这不是很简单么,王宅圈个院子请西席来教导,十个里不说七八个,总有一两个能成才吧?剩下的操练操练做个卫士还是不难的。”姬无拂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反正他们也不像是重视女儿的样子,既然早晚要搭上嫁妆嫁出去,不如直接贴给我,”

    姬无拂全然忘记了皇帝叮嘱她早去早回的话,硬是在某县过了个年,眼见某县女户林立、春种下地才带着长庚回京,而且她还擅自做主把孟长鹤留下了。

    某县少不了人主持大局,库狄桢又不能一直绑在某县,当然要留个可靠的人选了。

    为了库狄桢行事方便,姬无拂顺带将躺了快半年床板的福州刺史裴仲元也带上了。姬无拂对自己手下的力道心中有数,三个月怎么样也治好了,裴氏不能下地,一定是福州医师医术不够精湛,作为始作俑者,她得把人带回去好好医治。

    长庚在外过得很开心,但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从未长时间离开母亲身边,不免思念母亲。因此,回程的路上长庚表现得颇为雀跃,归心似箭。

    母女同心,收到消息的姬赤华也是专门推了政务在城外等候女儿和妹妹回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不错,你们俩看着都长高了。”

    姬无拂面色一囧,把长庚还给姬赤华,由着她们母女亲香,自己则赶着回王宅梳洗,再入宫面圣。半年以来,徽猷殿里堆了无数弹劾姬无拂的奏章,只言片语也没传出去过,一概留中不发。皇帝与太子、宋王传来的书信中也没有提到过半个不许,姬无拂自知又被纵容了一回,自然也得第一时间去拜见阿娘。

    皇帝遣出议事的官员,抽出时间先见了久不着家的小女儿一面,见人精神饱满,不但没瘦还长高了,笑道:“这回在外面玩得高兴了吧?”

    姬无拂坐到皇帝身边,抱着阿娘手臂说:“别的都好,就是有些想阿娘了。”

    “我看你倒未必是想我了,是惦记着外头带回的东西吧?”皇帝点点案上任命库狄桢为福州刺史、孟长鹤为某县县令的诏令,“往后可不能再轻易把你放出去了。”

    姬无拂嘿嘿笑:“接下来我一定多在京中住几年……”含糊过去后,姬无拂不忘分享在外的见闻:“旁的事情都好说,唯有一桩‘訞术’最有趣,写上人名压在桥墩就能诅咒杀人,方士往人背后一拍就能让人迷迷糊糊不辨外物,剪上一段头发就能让男孩夭折……我听着都不信的,福州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比传奇故事还唬人。”

    訞术的声势越传越远,库狄桢都派人去处置了,结果姬无拂在某县闹出的声势太大,家中有女儿的失地百姓都涌入某县,发田地的传言压倒了所谓訞术,人人都奔着实打实的田地去了,訞术反而逐渐无人问津。

    可见这世上的人还是明白虚无缥缈的留言再恐怖,也不如落到手里的好处实在。

    一路回来的匆忙,除了顾及长庚的思念之情,还有就是姬无拂收到了王府长史的来信,说是姬无拂之前苦苦寻求的红薯有了消息。照长史的描述,送回来的是一盆带土的红薯藤。

    这听着就极为靠谱了,姬无拂拍着大腿傻乐了大半天。往后三五年里,姬无拂也确实不打算往外奔忙了,这头已经见到红薯,想来别的东西也不会远,光推广种植一事就足够她忙碌了。

    姬无拂浅薄的记忆里,大部分植物都是春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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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去的,红薯应该也不例外,为了不错过合适的种植期,姬无拂人还没到,就已经传书信让王府长史先把部分送到据说掌握陶公之法的杨家人手中尝试种植。

    此外,姬无拂还考虑过之前很会养花的翰林学士谢氏和住在紫微宫哪个角落里的闵玄璧,谢氏毕竟是世家男人,姬无拂不太信任这种附庸风雅的男人会静下心来种地,至于闵玄璧,好歹有过几年地府工作经验,万一真的有点残存的潜意识呢?于是姬无拂也让人往闵玄璧那儿送了一段红薯藤。

    有时候,姬无拂也会想闵玄璧也太无用了些,在地府活了数百年,总该有点用处吧,要是能帮她弄点后世的东西出来就好了,也不用多,纺纱机、蒸汽机之类的。虽然她不能保证史书上会有闵玄璧的名字,至少也会写个闵氏嘛。

    第264章

    姬无拂谢绝了宫人提供肩辇的建议, 选择自己从徽猷殿走出去。途径贞观殿时,姬无拂想到的是自己又要每月初一十五半夜起来上大朝,真是有怪辛苦的, 如果有机会, 一定要提议把时间挪到天亮之后——起码她离开王宅的时候天是亮的。

    大业门与烛龙门之间是分隔内外的永巷,再往外就是明堂了。明堂建成之后便许百姓参观, 正有出入的百姓。为防止骚乱, 明堂两侧的春晖门和秋景门时刻有卫士把手, 不许外人入内。

    垂珠正在明堂之前的乾元门等候秦王:“大王, 马车在大内停着,现在就过去么?”

    姬无拂微微一笑:“去吧, 反正刑部的事宜也不急, 总有人兜着。”她也不想做个多勤政的贤王, 手下既然不缺人,没必要累着自己。

    姬无拂穿着一袭红袍往外溜达,很是瞩目。今日既不是休沐、又还未到下衙的时辰, 在外的刺史也没有听说回京述职的,还是个少年人。有心人一看便知,是秦王从福州回来了。

    自从迁都之后, 秦王基本上没有安稳待在新都的时候,总是隔三差五地就出远门闹出点声响, 官员们大都已经习惯了。如今见人回来,也只是在心底记上一笔,注意平日莫要将人得罪了。

    障车四面的帘子用金钩挂住,方便姬无拂视野无阻地欣赏日渐完善的新都。新都水路发达, 汴河、永济渠、黄河皆过新都,海外奇珍运送入京只用过水路, 省了不少时间力气,粮食输送也不再成问题。

    新都内的居民除过原住民,更多的都是后面迁居此地的商贾、工匠、官吏,仅仅三年,此地繁盛不亚于当年鼎都。至少,皇帝不必再为运粮忧心忡忡。

    黄昏宵禁的规矩在,为了便民,城中设了三处西、北、南市。官员不许入市的规矩依旧严格,如今姬无拂成年入朝也就不好再仗着年纪往南市跑,只在城中晃悠一圈,看个新鲜。

    姬无拂回到王宅先沐浴,泡了半个时辰热水,浑身清爽地从水池子里爬出来。福州缺水,她也不好太靡费,只是勉强保持清洁,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要痛痛快快地洗澡。

    姬无拂熏干头发,跑出屋在院子里招猫,撵着家中玄猫跑了二里地,翻墙爬树逮到猫,喂了鸡肉和水,志得意满地抱着猫在东边阁楼小歇。鹦鹉雪衣娘得意地在窗边叫唤,挑衅玄猫,气得玄猫在姬无拂怀里跳起来扑上去追逐。

    姬无拂手疾眼快抱住玄猫,美滋滋地揉搓一顿,哈哈大笑:“把雪衣娘送下去吧,可别把我宝贝狸奴气坏了。”宫人应答,将鸟笼提溜往隔壁屋子。

    乍然回家,日子自然是外头没法说的好,这般过了两天,姬无拂嘴巴馋起来,想到了红薯,又把人叫来问:“就没带些种出来的果实回来么?”

    果实当然是有的,是冼暄从海外小岛上的夷人手里换来的,大半被送去想办法种地了,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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