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混在人堆里出城,距离竹林越近,雾气就越发浓郁,走到后来,就连在身旁几步距离的人都看不见了,厚重的迷雾甚至隔绝了声音,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湿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寒冷。
又往前走了段距离,女子的吟唱悠悠传来:
“家常饭粗布衣,
知冷知热结发妻...”
来了!
风吹雾散,女子绰约身姿在竹林间浮动,秦顾赶忙低下头。
身侧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粗布衣摆出现在视野边缘,秦顾放松了些——
他认得这片布料,为了更好地混入受蛊惑的人群,他们提前换上了布衣,此刻向他靠近的,显然正是季允。
再偏头往后看,青狸在他左后方,脸上写满了紧张。
“负心郎呀负心郎...”
鬼影重重,一时分不清是竹叶的倒影还是亡魂在游荡,蝉娘旁若无人地在竹林间唱着,时而嬉笑时而哭泣,她的声音极为尖利,让人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竹林间的气氛陡然变了,萦绕的魔息像得了指令似的,全部聚拢起来;
秦顾低着头,眼前蓦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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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沾满泥土的绣花鞋。
一只指甲发黑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秦顾被迫抬起下巴,视野一点点上移,便是破烂的罗裙、惨白的肌肤与脖颈间发黑的勒痕,再往上,一张似哭似笑的、涂满脂粉的脸,正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他逼近。
魔息带着腥咸的风向他袭来,体内灵力本能地想要抗拒,被秦顾咬牙止住,任凭魔息顺着他眉心的枫叶不断侵入。
蝉娘的唇角上扬到几乎要将整张脸撕裂,她轻轻吹了口气,最后一缕魔息也钻入秦顾眉间。
蝉娘吟哦似是叹息:
“好一对情真意切真鸳鸯,羡煞我呐...”
来不及质问蝉娘口中的“鸳鸯”是指谁,意识就坠入一片沉闷的黑暗。
四周的景象溃散又重聚,秦顾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戏台之上,台下尽是熙攘的看客;
繁冗的戏服好似木偶的提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随着锣鼓丝竹声舞动起来。
“...可恨他一朝成富贵,忘恩负义弃结发...”
唱词出口,心下一震——
这分明是女子声音,吴侬软语,情意绵绵;
再一转头舞袖,台上铜镜映出人的面容,镜中人浓妆艳抹,眉目含情,就是蝉娘!
来不及细看,身躯又自己行动起来,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而秦顾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看客中转动——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满脸笑容地向他挥手,定睛一看,这男子的眉眼轮廓与贾富商极为相似,只不过看着年轻许多岁,尚未发福。
胸中好似有热意上涌,知晓真相的秦顾险些呕出来,被迫朝贾富商展颜一笑。
情况已经很明了,他的灵魂正寄居在蝉娘的躯壳内;
而看这郎情妾意的样子,二人显然正在热恋中。
秦顾试着调动灵息,一点一点尝试获得身体的控制权。
而蝉娘已经下了台,直直奔向人群中的贾富商,二人紧紧相拥,贾富商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已打算进京赶考,只是...我身上的钱,恐怕支撑不了我到京城的。”
蝉娘道:“官人莫担心,我还有些存银,再将行头当了,总能给你凑齐的。”
贾富商深情地抚摸着她——现在是秦顾——的脸:“蝉娘,等我考取功名,一定给你个名分。”
秦顾心里呵呵冷笑,此时的蝉娘深陷甜言蜜语的陷阱,怎么可能想到未来等待着她的是何种悲惨结局。
但他却知道,贾富商这句轻飘飘的承诺,没有半个字兑现。
他没有考取功名,而是成了霖安的富商;
他身边莺莺燕燕围绕,早已忘了远在他乡、散尽家财为自己筹集盘缠的结发妻子。
景象转换,秦顾从蝉娘的视角重温了一遍她是如何典当掉全部行头,又是如何为了借钱而低声细语、受尽冷眼。
但胸中涌动着的情感却告诉他,此时的蝉娘是幸福的。
送别的那天,贾富商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与蝉娘的长发绑在一起,放进破布锦囊送给了她。
——正是从双喜娘娘像中掉出的那一枚。
锦囊被蝉娘贴身收着、日夜抚摸,有一点点破损便仔细用针线缝好,而她自己身上穿的衣物却早已满是破洞。
起先,贾富商还会传信回来,蝉娘不识字,便到处求人念给她听,脸上满是幸福的笑;
后来,信渐渐少了,蝉娘日日都在村口等着,却再也没有信传来。
蝉娘依旧每日都等,一等就是十年。
热烈的情感从未发生改变,痴情如此,连秦顾也不忍苛责。
——事情的急转直下,发生在第十一年,也就是幻境外的这一年。
有书生落榜回来,见了蝉娘,犹豫良久,对她道:“你别等了,你那郎君...早成亲啦!连妾室都纳了好几房!”
巨大的茫然席卷过来,秦顾感到心脏被刀割一般的疼痛,这是属于蝉娘的情感。
然而事实上,正因为此刻的他能与蝉娘感同身受,反而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在欺骗自己,直到此时此刻,他人的好心相劝,将她的心脏撕扯得鲜血淋漓。
秦顾无能为力,明知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却只能任凭蝉娘坚定的声音从嗓间溢出:“我要去当面问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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