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见此?情景,纪春山赶紧给易微递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当先把布袋子扛在肩上:“易姐姐,可?累坏了吧!”
易微脸上露出明亮的笑意?,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完,摸了一把纪春山的毛茸茸的脑袋,也阔步向李时珍追去。三人背朝着夕阳,影子被缓缓拉长,勾勒出一派从未有过的和谐。
待三人回到?历城县衙,县衙中的柳七和程彻已是翘首以盼多时了,而霍子谦还关在书房里算得昏天黑地,压根不知道李时珍和纪春山的到?来。想来他的测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连柳七放在门口?的饭都一口?没碰。柳七和程彻便也没敢打扰,只是守在沈忘的病榻前,等待着外出寻找药引的三人。
见三人有说有笑踏进门来,柳七和程彻赶紧迎了上去,程彻更是眼疾手快,从纪春山的肩上接过布袋,好奇地探头朝里看,差点儿被腥臊之气顶一个大跟头。
“这……这是什么啊!”
见程彻一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易微和李时珍对视而笑,异口?同声道:“羊粪球!”
舜井烛影(二十二)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李时珍手上的动作, 那些?草场上悠然自得的大肥羊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排泄物?能得到人们这般的重视。易微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粒粒捡拾的羊粪球出?了差错, 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见李时珍先是烧红一盆炭火, 又在炭火之上搁置了一张孔眼儿极细密的铁丝网,从布袋子中细细择出了十余粒圆润饱满的羊粪球,一颗一颗放置于铁丝网上。随着炭火的烘烤,羊粪球内里的水分很快就蒸干了,啵啵的脆响声从黑色的小球儿内部生发而出?, 一股诡异的味道也随着热气蒸腾向?上,争先恐后的涌入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望着,全然不知?李时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开让开,都给我?把道儿堵死了!”李时珍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众人, 一边将炭火盘抬到?了沈忘的床边。他伸手?往腰上一摸, 变戏法儿般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金葫芦, 语带怜惜道:“为了治好无忧小友, 老朽这陈酿的女儿红也不算白瞎了!”
说完, 他拔开塞子, 猛灌了一口酒, 冲着烧红的羊粪球用?力一喷, 刺啦一声,呛人的白烟瞬时暴起, 将沈忘和众人都埋在了浓稠的烟雾里。
李时珍一边咳嗽,一边抱怨:“糟了,喷得多了些?……”
脑袋凑得稍微近些?的易微和程彻更是呛咳不断, 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柳七离得稍微远些?,又及时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这才没?有殃及池鱼。一片浓重的乳白色烟气中,柳七听到?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咳嗽声。
此时,沈忘的眼前亦是大雾弥漫。
这条山路他已经行了许多遍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他侧头看了看背上趴伏着的小女孩儿,露出?了促狭的笑意:“慧娘,你最?近可是又重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背不动你了!”
背上的慧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便让无涯哥哥背我?,无涯哥哥可从来不会取笑我?。”
“兄长才没?时间陪你,春闱快到?了,兄长在家中忙着温书?呢!也只有我?,还见天儿陪你出?来玩,你若是还不识好人心,明日我?就不陪你了!”
慧娘扑哧一声笑了,柔软的嗓音像是小猫的爪子,绵绵地抓挠在耳畔:“无忧哥哥,哪有人陪女孩子捉虫子的啊!你真是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是谁教你的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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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无涯哥哥就是这么教训你的!”
沈忘脚步一顿,作势要把女孩儿甩下去,引起了背上一阵叽叽咯咯小麻雀般欢悦的笑声,沈忘也跟着笑,笑声中却逐渐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冗长的山路上,背着慧娘的少年缓缓长高,曾经稚嫩的面容变得清隽而疏朗,曾经叛逆的气质变得惫懒而悠然,曾经无忧的笑容变得浅淡而怅惘,山路上的少年终于变成了同回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
“无忧哥哥,还回去做甚么,留在这儿不好吗?”慧娘的声音里也敛了笑意,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
“人长大了,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这里是好,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
“这世间狗苟蝇营,污浊遍地,人心叵测,好事多磨,到?头来无非是大梦一场,红颜成空,你还要回去?”慧娘的声音中有着金石之声,宛若敲击不断的木鱼,带着现?实的残忍与酷烈。而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她的重量也成倍的增加着,直压得沈忘喘不过气来。
“我?还要去。”沈忘回答。
“无畏无惧?”
“自是无畏无惧。”沈忘笑了,那笑容先是从眸子里泄出?来,凝成星星点点的光,继而漫到?眉梢和唇角,如同拍击着堤坝的清澈的浪。那笑容,倒是和小时候的沈忘一模一样。
“如此……甚好。”【1】
背上的重量骤然间消散,沈忘胸口一松,身体向?后坠入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沈忘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拖住了。他只觉整个?人困乏倦怠异常,头脑中似乎探出?一双手?要将他再次拖回到?那一片混沌之中,而脑后那五个?柔软冰凉的触点却攫住了他的一丝清明,让他费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面前呛人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浓烈得化?不开,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白雾,让沈忘辨不清方向?。隐约地,雾气中现?出?一张恍然隔世的脸,如白夜里不坠的天光,如冰原上沁水的雪色,如江水中倒映的月亮,只一眼,沈忘便觉得自己焦灼的心安静了下来。
“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
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
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
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欣喜若狂的霍子谦抱着账本冲了进?来,他眼中灼灼悦动的火舌竟是比那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
忆樺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沈忘的床边,带着哭腔道:“沈兄!你醒醒啊!我?……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
得,人齐了。
霍子谦趴在沈忘床边呜呜咽咽哭了半天,直到?沈忘拍着肩膀柔声劝慰才悚然惊觉沈忘已经醒了,进?而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两?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霍子谦面上一红,赶紧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将翻得卷边儿的账本抹平,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忘的床头。
沈忘似乎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事件撞晕了,他不知?道霍子谦手?中的账册是什么,也不知?道霍子谦拼了老命算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李时珍和纪春山是如何千里迢迢乘坐一条特批的川上船赶到?他的身边,自然也无从想象,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大家是如何惶惑揪心,寝食难安。
他只是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淡淡地微笑着,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易微和程彻七嘴八舌地将这些?天来他错过的内容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沈忘当日遇袭之事。沈忘记得不甚真切,只能隐约回忆起是在牢中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倒是符合柳七对?中毒一事的猜测,但究竟是不是燕隋下的毒手?,以及他夜审汪师爷的来龙去脉,沈忘便是说不出?了。
见刚刚清醒的沈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霍子谦就急急接过话头,跟众人分享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根据阴阳两?本账册相互校对?,我?整理出?了九万八千两?白银的亏空,而这笔巨款以积粮的形式分成了二八两?份,其中的‘二’被分批次高价售卖到?江苏、河北等地,而剩下的‘八’……”
霍子谦大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应该是被他们囤积起来,等待着囤货居奇的那一天。”
沈忘眉头一跳,问道:“子谦,你说的这‘八’究竟是多大的数量?”
霍子谦的眸中难掩兴奋与自得之色,神秘兮兮地说:“怕是历城县全县三年的税粮!”
闻听此天文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李时珍也不由得咂舌:“这么多粮食,别说是售卖了,就是储存都是一个?大工程啊!这历城县衙若不是烂到?根儿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无人知?晓?”
“所以,见过这本账册的人,都死了。”沈忘悠悠道,吓得霍子谦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道,“那……那我?岂不是……”,说到?一半,又自觉丢脸,双眉一拧,“死便死了,只是死前,在下对?这本账册还有一事不明。”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霍子谦手?指翻动,指着账册其中一页左上角,如蝇腿儿般纤细的字迹道:“你们瞧,每隔几页都会标注这样一些?奇怪的文字,第三页写着——寅春和,第五页写着——丑七浮桥,第十一页写着——丑六老庙,而第二十页又变成了——寅春和……我?研究了许久,这三组文字出?现?的页码没?有规律,如果忽略它们呢,对?整个?账册的完整性又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我?始终都忖度不透它们的含义。”
若不是霍子谦以手?指点,在座众人几乎没?有人发现?那一行标注在边角的数字,可见霍子谦对?这本账册有多么审慎细致。众人盯着数字沉默不语,就连纪春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摩挲着自己无毛的下巴,冥思?苦想着。
这本账册对?历城县衙的重要程度不言自明,若说这么重要的账册中会出?现?几组毫无关联、毫无意义的文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如果说这些?文字含有独特的含义,那除了精通算学的霍子谦之外,又有谁能堪破其中迷局呢?
沈忘此时也强打精神盯着页脚上的文字,三组米粒大小的纤细字体在毫无规律可循的页码上往复出?现?,宛若一缕幽魂,循着自在的心意,悠然拨弄着书?页。沈忘还待细思?,却只觉一道灼热的白线以某种奇诡的速度在脑海中穿行而过,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继而湮灭,巨大的痛楚在沈忘的头脑中叫嚣起来,让他整个?人痛得咬紧了牙关。
舜井烛影(二十三)
“沈兄, 你怎么了?”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全身痉挛般紧缩了一下,面部肌肉也?瞬时绷紧,柳七赶忙问道。
沈忘强颜欢笑道:“无妨。”
“无?什么妨, 脸都疼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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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还装呢!”李时珍见自己好不容易救醒的沈忘强撑病体, 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是个病人?,天大的案子也?得缓缓!这是人?,不是物件儿,让他?歇上半日?,有什么计划晚上再说!”
“还有这个霍……霍……霍……霍什么的!”李时珍一指蹲在床头扒拉着账册的霍子谦, “也?得缓缓!”
闻言,刚刚说得最起劲的易微和程彻对望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柳七也?同意李时珍的安排,嘱咐众人?道:“这历城县衙之中, 耳目众多, 沈兄苏醒一事, 暂时不可外传, 以防生变。”
众人?依言走出?房去, 柳七看了一眼在沈忘床前恋恋不舍的李时珍和纪春山, 叹了口气, 柔声催促道:“师父, 师弟?”
李时珍闻言,赶紧装作?整理装着羊粪球的布袋, 嘟囔道:“为师……为师得把药引子拿走啊,催什么催。”全然忘记了刚刚就是他?自己催得最急。
纪春山倒是听话地红着眼眶跑了出?来,礼数周全地跟柳七师姐行了礼后方才离开。
人?头攒动?的房间转瞬间就只剩下沈忘一人?, 柳七看着清瘦的男子又钻回到?被子里,弯腰时, 洁白的里衣透出?的脊骨格外突兀。柳七如同被那?尖锐刺了一下,双拳缓缓握紧了,她必要?让那?燕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见沈忘终于在床榻上安稳地躺好,柳七便准备合上门离去,却听见沈忘略有些嘶哑的呼唤声:“停云——”
柳七手上的动?作?一滞,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向床上的男子。清朗的天光从缝隙间投射而入,在他?的被褥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而他?放在被褥上的指尖则被映得几乎透明。
沈忘没有探头来望她,只是用那?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的清浅的嗓音,轻声道:“我说过,我们?不会走散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人?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如同烟霞一般,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听在柳七耳中,却无?异于雷声隆隆。原来,那?些她对着盛放着牡丹花的屏风所说的荒唐之言,昏迷之中的他?竟是尽数听于耳中,柳七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就算是不通世情,冰肌玉骨如柳七,又岂能不知沈忘的心意。可是他?的心意,她如何回应,又怎敢回应?她是连自己真实的姓氏都无?法承担之人?,又遑论承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呢?
柳七一言不发,轻轻阖上眼帘,将即将涌出?喉咙的叹息压回到?微微颤抖的身体里,慢慢关上了房门。
然而,沈忘的安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隐约传来细细簌簌声惊醒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向房间中看去。房间正中的圆桌旁,只见易微正以手掩口,叽叽喳喳地同柳七耳语着什么,面色凝重。而站在两位少?女身旁的程彻也?是一脸颓丧,俊朗的浓眉耷拉着,形成一个意味分明的“八”。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霍子谦鼾声震天,身上盖着程彻的旧衣,怀里抱着账册,睡得几乎昏死过去。
沈忘缓了缓神,双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小狐狸,怎么了?”
易微闻声转头,眉眼在触到?沈忘的一刻垮了下来,像极了一个被抢走拨浪鼓的孩童:“你醒了大狐狸……适才,我和傻大个想提前找燕隋敲敲边鼓,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儿来,这样你也?就不用头疼了,可谁知道,那?燕隋的宅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竟是……竟是被他?跑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又特意询问了方长庚,他?说……他?说今日?燕隋带着一家老小出?城去了,说是老家有什么急事……城门才开便离开了。”
“跑了!”沈忘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都是我的错,安排了那?几个少?喝一口酒就丧命的惫懒货,连人?都没看住!”程彻气恼地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大得让霍子谦一翻身坐了起来,满脸迷茫地向窗外张望,口中喃喃着:“没打雷啊……”
柳七叹了口气:“县衙之中耳目众多,只怕我们?从府库之中取出?阳册账本与阴册相校对之时,就已经让他?们?起了疑心。今日?我们?每个人?都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才给他?钻了空子,不怪你们?任何人?。”
“要?怪也?是怪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天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几人?能不行差踏错呢?摔倒了,爬起来便是;人?跑了,抓回来便是,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那?本账册吗?再者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一个燕隋,而是找到?那?批贪墨的钱粮。”
“沈兄,你可是有办法了!?”霍子谦一骨碌从美人?榻上滚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宝贝账册,圾拉着鞋子往沈忘的床边跑,头发凌乱的样子看得易微直皱眉。
易微用胳膊肘撞了程彻一下,低声道:“哎,你不觉得书呆子和李时珍越来越像吗?”
程彻挠了挠头,小声地回答道:“可能读书多的人?都这样?”
“屁!”易微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边走去。
沈忘拿过厚厚的账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页眉的小字道:“子谦,你之前提到?过,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这三组文字,听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账册没有什么关联。我在看到?这三组文字之时,就觉头痛欲裂,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碍于身体有恙,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整理了一下思绪,反倒是把这三组文字的来历想明白了。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连起来读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如果分开来看,即是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顿地读着。
程彻听得更迷糊了:“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样,寅、丑七和丑六,指的是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而春和、浮桥和老庙,指的则是济南城中的三家脚行,春和脚行、浮桥脚行与老庙脚行。”
死去的汪师爷曾经力?荐沈忘宴请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豪富,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沈忘最是厌烦这种官场钻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面子还是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次宴请也?非全然没有收获,甚至可以说对此案助益匪浅。其一,它促成了沈忘与刘改之的相识,为阴阳账册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其二,它让过目不忘的沈县令记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三大脚行。
此正是,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再说回那?三家脚行,有一句俗语有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就是,车夫、船夫、店家、脚夫与牙人?,从事这五种行当的人?往往奸诈狡猾,见风使舵,甚至谋财害命,很难对付。
而其中的“脚”便是指的帮人?搬运行李、货物的脚夫,而脚行则是由行头和诸多脚夫组成的机构,由行头承接工作?并进?行分派,并从中谋取利益。一个大的脚行,往往能影响一个码头的脚价,而济南府的脚夫生意,便是由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包揽。
此言一出?,霍子谦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十?指用力?,激动?地按住账册道:“也?就是说,这三组文字,就是时间和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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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颔首道:“没错,你瞧,出?现这三组文字的第三页、第五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都是他?们?将贪墨的钱粮出?货售卖的日?子,出?账进?账罗列分明,发往售卖的地点也?一一记录在案。而这么大批量的粮草,唯有拜托脚行的脚夫们?方能顺利按时的出?货,若是仅凭县衙的衙役,一是人?手未必够,二是在码头人?多口杂,极有风险,这样看来,我们?对这组文字的推测应该是没有错的。”
“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这三个时间,天还没亮呢,哪家脚行能开门啊?”易微用手捻着下巴,捋着不存在的胡须道。
“没错,脚行多在城中,济南府每日?寅时五刻开城门,脚行也?会随之开行,所以这三个时间点并不是到?达的时间,而是……”
“出?发的时间!要?拉着这么多货物赶路,又不想被旁人?看见,自然是选择天黑出?发,于脚行开门之际准时到?达。因为每个脚行在城中分布的位置不同,所以出?发时间自然也?会随之改变!”易微兴奋地接口道。
“所以,这三个时间应该是他?们?运送了无?数次之后推算出?来的最保险、最稳妥的出?发时间。”柳七也?恍然大悟。
“啊!”霍子谦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按在账册的十?指也?激动?地攥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沈忘垂放在被褥外面的手,一叠声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沈兄,我这次一定能帮你,一定能!”
众人?皆面面相觑地看着霍子谦整个人?如风中杨柳一般激动?地扑簌簌哆嗦,沈忘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子谦,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次更大!”
舜井烛影(二十四)
霍子谦一跃而?起, 打开柳七的房门冲了出去,正好和送药进来的李时?珍、纪春山撞在一处,一老一少让他?撞了个趔趄, 药汤差点儿洒了。霍子谦嘴上告罪不叠, 脚下却没有停步,向着沈忘的书房奔去。
李时?珍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胳膊,诧怪道:“这孩子咋了?睡毛了?”
话音才?在地?上甫一落脚,霍子谦又急吼吼地?冲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卷卷轴。纪春山赶紧把还挡在门口的李时?珍拉开, 给霍子谦让出通路。
霍子谦虽已瘦了下来,可?身体还有些发虚,这才跑了没几步就直喘粗气,他?将?手中的卷轴一抖, 就地?铺陈开来, 正是沈忘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济南府堪舆图》。
《济南府堪舆图》乃画师效仿明成祖时?期戴进的《大明一统堪舆全图》风格绘就的得意之作, 以明暗线区分东杳, 细节丰富, 格式严谨, 比例精准, 此图一展, 宛若登泰山之高俯瞰济南府之河流山川,纵横交错, 尽收眼底。
霍子谦拿起桌案上的一只?湖笔,饱占笔墨,正欲往堪舆图上涂画, 却又蹙眉停驻,思忖片刻附上一层薄薄的宣纸, 通过宣纸隐隐透出的地?形图案,一边画一边解说,他?首先在宣纸上点了三?个点,分别代表着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位置,又道:“沈兄方才?说,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皆是对应的从仓库出发,到达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出发时?间,而?我?们又已知脚行开门的时?间为寅时?五刻,由此可?知到达三?家脚行路途中所需的准确时?间。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每半个时?辰可?行10到15里不等,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从仓库到脚行的大致路程。”
霍子谦讲至兴奋处,用力搓了搓手,道:“那么,重点来了,既然路程出来了,我?们以脚行为圆心?,路程为半径画圆,圆周所经之地?便是仓库有可?能出现?的范围。而?我?们已知三?家脚行,便是三?个圆,三?圆交汇之处便是……啊!”
此时?,不仅是霍子谦,连最为稳重端方的柳七也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堪舆图上,三?圆交汇之处有一片形状独特的湖泊,正是砚池!
沈忘定?定?地?看着宣纸上三?圆交汇的末点,脑海中无数道莹亮的丝线凝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的已知的线索包裹其中,他?怎么早没想到,合该是这里,定?然是这里啊!随着疼痛逐渐清晰得是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话语——
“圣井龙泉通海渊……”
“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
“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并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
“有一日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往砚池这边赶……”
“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相连……”
原来,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沈忘扶住自己快要炸裂开的后脑,声音极轻地?分析道:“也就是说,储藏贪墨粮饷的仓库正是那砚池底部的一处矿洞,济南府的地?下水脉四通八达,相互串联,之前?我?们在迎祥宫里看到的舜井,也正是其中相连的一条水脉之一。我?记得舜井旁供奉有木牌,上书‘圣井龙泉通海渊’,这所谓的‘海渊’并不是大海,指的正是这处深不见底的砚池!而?蒋大人,一定?也是发现?了账册中暗藏的秘密,这才?孤身前?往砚池一探究竟,最终被?歹人所害。”
他?勾起唇角,脸上泛起一阵夹杂着痛苦与快慰的复杂笑意:“什么摄人黑蛟啊,放他?的狗屁,明明是蛀虫硕鼠,蠹国害民!季喆死前?曾托年时?兄寄信于我?,让我?一定?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便是……我?便是这般承应他?的?”
沈忘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没有,而?双眸却灼灼闪亮,透出令人心?悸的光芒。“走,去砚池!”他?颤身欲起,整个人如同一艘滔天巨浪下的小?船,却不料被?李时?珍一把按住。
“你们就看着他?发疯!?他?这种状态,会……会死人的晓得吗!”李时?珍抻长了脖子,像只?大叫驴一般嗷嗷喊着,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可?不会允许自己拼了老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无忧小?友,再被?莫名其妙地?送回去。
“徒儿,你管管!”李时?珍转头看向柳七寻求支援,却见柳七面色肃然地?看着沈忘,一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敬佩钦慕。
李时?珍心?中暗骂了一句,埋怨自己脑壳坏掉了竟然求助于柳七,愤而?冲着程彻喊道:“清晏老弟,你该不会……”
话说到一半,却让程彻莹然有光的泪眼一扫,把剩下半句生生堵了回去,李时?珍气得七窍冒烟,这帮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怎么一提到查案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此时?此刻,一个令李时?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不就是去寻那砚池下的粮仓吗?大狐狸不必去,我?们几个就足够了。”
李时?珍感激地?看向易微,沈忘摇头道:“不可?,我?是县令,此乃我?……”
“你是县令没错,可?你也是个病秧子,去了添累赘吗?”易微牙尖嘴利,丝毫不在意沈忘瞬间黯淡的脸色,“大狐狸你稳坐中军帐,我?们当好马前?卒,各得其所,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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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痛快?若你这时?候还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我?可?替柳姐姐瞧你不起。”
“再说了”,易微稍稍缓了语气,“衙门里不是还有个方长庚可?用吗?大狐狸你若是担心?,尽可?以让他?挑些信得过的跟着我?们便是,你留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柳七颔首道:“寒江说得也是,沈兄你目前?的身体状态的确不宜长途跋涉。方捕头之前?在尸身勘验之时?助我?良多,此事的确可?以找他?帮忙。”
程彻的一根筋此刻也方才?转过弯来,拼命点头道:“是了是了,之前?燕隋出城一事还是方捕头告知我?们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方捕头可?被?燕隋欺负得不轻,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分派到方捕头那儿,害得他?整日在县城里马不停蹄地?转悠,一天到晚不得闲。我?想,那燕隋马失前?蹄,方捕头应该也是高兴的!”
霍子谦也开口道:“沈兄,你放心?,此行我?也同去,有功名毕竟好办事。”霍子谦知道自己除了算学一无所长,唯有功名傍身能为大家提供些许倚仗。
沈忘见大家众口一词,只?得缓缓将?后背靠在床头上,叹了口气:“我?亦觉得方长庚可?信,可?是……”
可?是却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萦绕心?头,就好像始终差一块的蝶几图,哪怕只?是这一丁儿的空白,也始终让人惴惴不安。沈忘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可?不断翻涌的痛楚却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深入思索。
见沈忘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李时?珍生怕他?又改变注意,赶紧作势把众人往屋外赶:“赶早不赶晚,你们还不快去!”
在踏出房门的瞬息,柳七转头看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他?的脸上没有了她熟悉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愁容,柳七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对不断推着她往外走的李时?珍道:“师父,沈兄便交给您了,您……”
“你放心?,我?一根寒毛都不会少了他?的。”李时?珍一叠声地?答应着,忙不迭地?掩紧了房门。
回到房中,李时?珍累得一脑门子汗,见纪春山还乖巧地?给沈忘喂着药,心?下方才?定?了些,靠在美人榻上歇息。虽是闭目养神,但?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不断地?捕捉着门外飘来的点滴声响。一连串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之后,整个府衙彻底安静了下来,想来信得过的有生力量已经都被?众人带离了历城县衙,直奔砚池而?去。躺在床上的沈忘也听得分明,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沈大哥,你可?是头痛?”纪春山关切地?问道。
沈忘垂眸看向守在自己床头的少年,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温柔地?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无妨,已经好多了。”
“沈大哥,你不用担心?,师父说了,你现?在头痛也是正常,因为你的脑中还有淤积的血块,血脉流通不畅,就好像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纪春山学着李时?珍的样子,颇有权威性的安慰道。
美人榻上的李时?珍唇角上扬,无声地?笑了。
沈忘闻言却怔住了,他?感到那块遗失的蝶几图板块被?他?寻到了,一阵陡然袭来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随之一颤:“春山,你刚刚说什么?”
纪春山挠挠头,老实回道:“我?说,这种疼痛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
“不是这句,上一句!”
“军队少了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沈忘猛地?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如纸:“我?想起来了……”
舜井烛影(二十五)
冗长的山路之上, 一支队伍正在策马疾行。行在最前面的是程彻和方长庚,他?们?目光如电,不断梭巡着自身侧飞驰而过的树林。
“程英雄, 这?砚池山可不小, 沈大人可知?粮仓具体的方位?”方长庚微微侧过头,询问身旁的程彻。
程彻略一思忖,扬声道:“霍兄!霍兄!”
“来?啦来?啦!”从队伍的最末尾,遥遥传来?霍子谦带着颤音的回答。他骑着伙房的小黑驴,本就脚程慢, 跟不上队伍前进的速度,再加上他?骑术不佳,稍微快一点儿身子便摇来?晃去,便只得?在队伍的最后, 远远地跟着。这厢听程彻喊他, 心中焦急, 一路行得?跌跌撞撞, 最后差点儿从驴背上滚下来?, 还是程彻和方长庚左右用力一提, 方才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待霍子谦喘匀了, 程彻开口问道:“霍兄, 你来?给方捕头讲讲具体的方位。”说完便一勒缰绳,把马头向后一扯, 将排头位置让给了霍子谦的小黑驴。
霍子谦面皮儿一红,赶忙挺直了胸膛,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绢帕, 上面绘制着砚池山的雏形。这?是他?临走之前从《济南府堪舆图》上临摹下来?的,有根据自己的测算圈出?了一小块范围:“方捕头, 您看,据在下测算,应该是不超过这?片区域。”
方长庚仔细端详了片刻,眸光亮了起来?:“这?是一片谷地……的确离砚池很近了……霍兄,这?都是你亲手?绘制的?”
“是!”霍子谦的脸更红了。
方长庚笑了,朗朗道:“沈县令手?下真是能人辈出?,我竟不知?霍兄还有如此手?段,失敬失敬。咱们?走!”
方长庚马鞭一扬,众衙役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赞叹得?砸吧了下嘴道:“啧,这?历城县衙之中,倒也就是这?个方捕头是个人物了。”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柳七寻求赞同,却发现柳七正蹙着眉一言不发。
“柳姐姐,你想?什么呢?还在担心大狐狸?”
柳七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有师父在,我倒是不担心沈兄的安危,只是……寒江,你觉不觉得?前排的那个衙役有些面熟?”
“哪个?”易微顺着柳七的目光看过去,端详了半响笑道:“咱们?毕竟在这?县衙之中呆了这?么久了,我看哪个衙役都挺面熟的呀!”
柳七闻言,面部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在霍子谦绘制的地图指引下,队伍先是迤逦向上,继而又环绕向下,进入一处颇为隐秘的山谷地带。方长庚将手?下的人分?散出?去,两人为一组展开搜寻,不到?半个时辰,所谓粮仓的入口竟真的被?众人寻到?了。
几个衙役在一处洞穴门口探头探脑,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霍子谦被?程彻搀扶着从驴背上翻下来?,走到?洞穴入口,看着那条水色格外深重的,直流向洞穴深处的河流。
“就是这?!”他?郑重点头道。
这?条河流在洞穴外的部分?很浅,刚刚没过众人的脚踝,几名衙役在腰上拴上麻绳,下马步行,当?先进去探路,不多时,绳索连续震颤了三次,程彻与方长庚对视了一眼,带领着剩下的众人进入洞中。
这?座隐在山谷间?的洞穴深邃而幽暗,洞口略显狭窄,可进入洞中却别?有洞天,通道颇为宽敞,即使最为逼仄之处也有可通过一辆四驾马车的宽窄。洞壁之上凝着大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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