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继续道:“你有一只很喜欢的鸟,这只鸟不亲你,喜欢别人,不听你的话,总是伤你的心,最终还想离开你逃到别的地方去。”
他关上笼子,抬头看向应亦骛:“如果是你的话,你不会气到想杀了他吗?”
应亦骛顿时明了,不自觉退回一步,双唇微张:“程萧疏你……”
他的背立刻冷下来,明明已然春暖,四周却都凉飕飕的,应亦骛强打起胆子答:“就算你是长公主之子,也不能肆意妄为、随性——”
“我不就是个混账么?少干一件事多干一件事都是个混账,遛鸟是混账,杀人不也是混账。”程萧疏骤然站起,吓得应亦骛眉心一跳,直直靠在墙上。
虽然慌张,但他还是抓着袖子极力驳斥:“简直胡言,人命岂由你如此践踏?”
但程萧疏止住了靠近,并未再动。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跟你聊聊天罢了。”程萧疏回头重新拿起鸟笼子,扬长而去,不见身影。
应亦骛好久后才平息心情,做了一夜噩梦,战战兢兢,心有余悸。
好消息是,自那之后,程萧疏便鲜少再回穆国公府,多数时间都待在寿德长公主府中,十余天里,应亦骛竟然都只与他见了寥寥数面,二人见面也不说话,关系很是疏离。
程萧疏不在府上,应亦骛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他时不时与褚语海书信往来,渐渐也不再噩梦,只是不过几日时在府中遇到程萧若,对方问了他些话。
她穿着身官服,大概刚从大理寺回来,朝应亦骛一笑:“亦骛,这几日怎么没见小蜧。他去何处了?”
应亦骛答:“大约是鸟房。”
“你们吵架了?”程萧若开门见山。
应亦骛一时无言以对,听她了然于胸的语气:“哦,他是这样,心情不好就会在鸟房里待着,你无需在意。”
她这话说得很寻常,但联想起之前送程萧疏去岭南的事,应亦骛便不得不多想些:“四姐寻他有事?”
“没有,不过多问两句。”程萧若问:“我正好要外出去玩,亦骛一起?”
她还是头一回邀自己,不去自然不成。应亦骛颔首:“好。”
可直到下了车马,他方才知道自己到了怎样的地界。平康坊内灯红酒醉,气暖风香,应亦骛不由愣怔:“这里……”
“紧张什么?你还怕我五弟不成?”程萧若只问。
是了,他不过来一趟平康坊,又不做什么,还是程萧若带他来的,有什么好心虚的,又为什么要紧张、担心程五怎么想?
见他有所动摇,程萧若拉着他便往里走,也不再给人离开的机会,张嘴便喊:“苏娘。”
待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出来后,她又笑着问:“在哪个间儿?”
苏娘不答,只好奇打量应亦骛一眼:“这就是你五弟婿?”
“正是。”程萧若答。
“瞧着倒是个腹有诗书的人呢。”苏娘娇笑道:“和你五弟确实不怎么搭,难怪要那样不择手段。”
她们说了三两句,讲得应亦骛好不赧然,好在苏娘虽然话多,却也将人带到了雅间外,姿态极好:“请。”
门被打开,程萧若先一步迈入,应亦骛紧随其后,当场凝在原地。
原因无他,这雅间中只有两人,一个看着三十来岁,模样粗犷,发色微微泛红,瞧着像胡人,也同样饮得满脸通红……另一个便是程萧疏。
他单手托着脸,眼睛垂着,不晓得饮了多少,闻声不急不慢地抬起眼来,见到是应亦骛后,只问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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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萧若,你做什么?”
“好啊,有家不回,所以连姐姐也不认了,还直呼我名。”程萧若自己都没大没小惯了,并不和他计较:“这位便是黔州刺史荆瑞渊荆兄?”
荆瑞渊起身举杯:“正是。”
黔州是上州,荆瑞渊官阶三品,高于程萧若,但他主动举杯便不是要拘礼的意思,程萧若便举杯回饮,各自入座。
应亦骛原本准备随程萧若,却见程萧疏又那样看着他,只得在他身边坐下。
人刚一沾座,一只手便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这种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应亦骛知道无法抽手,只得掐捏他的掌心,反倒被握得更紧。
手背被指腹缓缓摩挲着,他虽一言未发,却自有番难言的缱绻。这便算是将那日的争执和恐吓都一笔勾销了,应亦骛也不觉渐渐停止挣扎,任由他十指相扣,摆弄着手指肆意交缠。
他小声又无奈地说:“你轻些。”
程萧疏也觉得自己握得有些用力,却不想松开。他好想他。
荆瑞渊再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得漫不经心,只在应亦骛掌心里一笔一划写着字。应亦骛被挠得好痒,极小幅度地抖着往他怀里靠,分辨出他写了什么后,忍不住转头嗔怪地瞪他一眼。
程萧疏觉得他好有趣,瞪人都好看,刚准备为他斟杯果酒也甜一甜,数支羽箭却骤然破空入内,一时蜡烛全息,雅间和外头的走廊都陷入黑暗。
应亦骛不免惊慌,程萧疏却已将他拥住,后知后觉的心安浮上时,屋中气氛骤变。
一场打斗开始得突然,人都不晓得是从何处涌入的,好不混乱。应亦骛只能察觉到自己始终被护着,刀剑相交声中,惊慌足以覆盖一切,他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有血?”他嗅到了味道,禁不住问。程萧疏不答,不过一会儿,外头喧哗起来,雅间内却寂静无声,他抚了抚应亦骛的背,说:“好了。”
苏娘带着几个男子进来,烛火很快被重新点燃,应亦骛不自觉抓紧程萧疏的手,依旧惊慌未定,不住发抖,才看见地上负伤的七八个贼子。
他是文人,每年去看的打马球于他而言就是最激烈的运动了,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程萧疏将他带近了,安慰道:“无事的。”
应亦逐渐变小:“谁会记得……”
“你忘了,我就帮你想想。”程萧疏将圆环缓缓套入应亦骛的小指中:“是在新昌十三年的五月吧?南林围场。”
他呼吸洒在应亦骛后颈上,痒。应亦骛都不及装傻或者否认,便听见他轻轻笑道:“这是我套在垂天腿上的,你却捡到了,这是不是很巧?原来那时你也在……你看,我们怎么不算佳偶天成。”
那年他常在南林围场溜一只名叫垂天的红鸢,垂天乖巧又亲他,是他最喜欢的鸟,享受过自由后便会自觉回到他身边。
只是那日垂天久久未归,他等得不耐烦了,便骑马去找,却在地上看到一地鸟毛,再顺着踪迹去,俨然是一只花豹,鸟尾都还挂在它嘴边上。
程萧疏当时怒意满腔,下马拔剑便不管不顾地与那畜生缠斗起来。畜生再凶猛嚣张,却也难匹敌持着武器的人,费一番力气后,那花豹已然伤痕累累无力动你,求你了……不要杀我、不要过来……”
原来程萧疏那天不是吓他的,他真的会杀人,下手那样利落、果断,毫不留情。
应亦骛好怕他,那些噩梦悉数成真般,仿佛下一个要被一剑穿心的人就是自己,连头都不敢抬起,极力想将自己缩成一团。
程萧若看完全程,心道完了完了,她想上前劝解,转头却看到程萧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上神色似哭又似笑,好生怪异。
须臾后,他终于开口:“……四姐,帮我照顾好他。”
而后转身离开,竟如逃走一般。
第三十五章:
应亦骛不想回穆国公府,可除此以外却也无处可去。
应府如今已不算是他的家,友人处也不便寄宿,天地偌大,他却只剩那个笼子可以停留。
被程萧若带回府中洗漱干净,又喝下安神的汤药后,他缩在榻上,仍然止不住颤抖。
春雷阵阵,炸得本就受惊他的心悸不已。应亦骛忍着害怕到箱子里翻出了个圆环来,又躲避般快速回到榻上,用被褥自己将自己圈成一团,紧紧缩住。
那山匪瞪大下了整夜,第二日终于停下。新燕归巢,嫩枝抽芽,又是一年好时节。
一条消息也传了出来,据说谷家独子谷静濯为了乔煊柳离家出走,打算追到洪州,行到一半方才被谷家人发现,被绑着回来后又绝食数日,谷尚书拿这个嫡子无法,只得连夜差人去乔家定下了亲事,招乔煊柳为赘婿。
事情闹得这样轰轰烈烈,另一边也收了调令,卖谷尚书一个脸面,差乔煊柳回京任职,不再去洪州。
应亦骛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只是来不及细想,程萧疏要带他进宫参加诗会。
出门前却被唐意何混,夜里都还不忘,真是十足的游手好闲……应亦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白日陪我看诗就叫你倦了?这么迫不及待去找你的鸟?”
程萧疏回首看他,“我哪有说倦?”
“你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敢说自己不烦?”
“我本就不爱看,还要强行喜爱?”程萧疏迈近几步,顺便取了挂在应亦骛面前的鸟笼。
应亦骛被他这一举措激怒,“你大可以自己回府,谁要你陪我看的?”
“我陪你看还是我的错?”程萧疏问。
“分明是你先威胁举地握住了,程萧疏问他:“你怕我杀你?”
平生未受过的冤枉、未遭过的委屈全在这人身上受尽了。
他凭什么要走,又凭什么要如应亦骛所愿?应亦骛要怕他就怕他好了,他不在意。
应亦骛嗫喏着答不出话,程萧疏握紧了他的手,笑:“应亦骛,你可真够狠心的。”
他将那把匕首带向自己,应亦骛终于回过神来,极力收手,却拗不过程萧疏的气力,只得拼命摇头:“不要!别刺……你别刺!”
不知道是抗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他脸上竟流下泪水,应亦骛自己都未曾察觉,却看得程萧疏不觉意动。
手松开过后,匕首落下,应亦骛深呼吸一口,倏然抱住了他的腰。
潮湿的,抱着很不舒服,连带着将他的中衣也一齐浸湿,但在脑子里充满着血腥场面和外头雷声肆意的威胁下,这里显然更让他心安。
程萧疏诧异地死死抱住自己腰身的人,面露不解,手却不自觉抚开他的背:“怎么了?”
热泪也浸进衣袍里,给了湿冷的身体丁点暖意,良久后,才从他怀里传出来闷闷的声音:“我怕。”
程萧疏想推开他,却又听他说:“你不要吓我……真的会把我吓死的。”恰好雷声应景,他不自觉一哆嗦,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面前这个人就是他可以在这样情形下依靠的唯一存在。
于是那手转而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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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我有没有让你受伤?”
应亦骛摇头。
“那我有没有让你去外边淋雨?”
应亦骛抬起头,双眼红肿,终于缓缓收回一只手,提起自己半透的衣襟示意,“但你把我弄湿了。”
春日雨贵,难得下得这样大,雷声始终未曾停歇,两个侍女在廊下绕院中寝屋检查窗户是否有关好,却在嘈杂的外音中听到声“程萧疏”。
不过三个字,却宛如是在濒死之际唤出,说不准到底是何意味。二人正面面相窥时,却又听得两声带着哭腔的夫君接连唤出来,百转千回,求饶和讨娇意味十足,听得人心都酥开半边。
这下是不得不明白了,看来那日五少夫人在院里并不是为着挽回颜面瞎说的什么“最行”,而是真的……她们都红了脸,连忙走远。
——
应亦骛困倦地枕在他臂弯上,昏昏欲睡。
他先前已是爽快得神魂颠倒,哭叫得嗓子都发哑。但程萧疏却似乎方才得趣,捧着他的脸索吻不断,放他呼吸不过一瞬,又再度垂头贴近。
应亦骛显然是很想推开他的,可惜一只手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一只手则不得不攀住他的肩做支撑,如此才能安睡般。程萧疏好开心。
可在他准备松手放应亦骛好好睡觉时,手臂却忽然触到个什么硌手的东西。
程萧疏伸手去摸索寻找那玩意儿,惹得应亦骛哼哼两声,不太情愿。他可以理解对方因不举所以反复求所谓亲近,眼下怎么连觉也不让他睡了?
“你做什么?”
程萧疏不答,不过太久后,终于摸到圆环,他一触上便觉得熟悉得很,拿出一看后,立刻愣住。
应亦骛也睁开眼睛,见他拿着圆环,连忙去夺:“给我。”
程萧疏已经认出,反倒一并抓住他的手,问:“你从哪儿得的这东西?”
应亦骛底气尽失,脸上滚烫,声音也小起来:“忘了。”
这反应定是还弹,可程萧疏不觉解恨,狠力挥剑斩下那畜生的头才算罢休。
血溅得他满身,又在一片腥气里为垂天默然片刻后,程萧疏方才注意到附近还有一堆被花豹逼得战战兢兢的书生,看来被吓得不轻,只记得当时为首的那个似乎正是乔煊柳,已经回过神来,正向他道谢。
而程萧疏烦闷无比,看都未看那群人一眼便上马离去,自然就更不记得混在人堆里的应亦骛。
许久没有听到应亦骛的回答,他当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遭,尽力维持着笑,继续问:“想来那次就将你吓着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听起来太惆怅失意,应亦骛连忙转过头来,面色绯红:“没有,才没有。”
只看程萧疏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反应大了些,然而还是忍不住继续小声辩驳:“……若是真的被吓着了,怎么还会把它放在枕下。”
那时他只觉得矛盾,一面对纨绔遛鸟的行径嗤之以鼻,一面却又难免对几乎救了他性命的少年不住回想,好几夜都曾梦到他。
连仰慕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第三十六章:
热热闹闹为文氏过完四十寿辰,又将她接出应府,应亦骛却不想离开了。
程萧疏知他们母子情深,须得享受着短暂的自由,也不阻拦:“那你先在这儿住着,过几日再回去。”
应亦骛倒是开心,文问沅确实有些犹豫:“不必如此,如今住在这三门巷,你时常都可以来看娘,还是回去罢?免得长公主……”
“娘,无需担忧。”应亦骛微笑着朝她摇头,寿德长公主当真做到了屋乌推爱,他与程萧疏好几次争执都在院中闹得很大,她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未插手管过,如今只是不归府而已,她更没这个闲心去管。
文问沅见他这才算是真正过得好,欣慰地点点头,也不再赶他回去。应亦骛便将程萧疏送到宅门口:“你一个人回府里?”
“不然?”程萧疏捏着他的手不放:“你总不会舍不得我。”
真是没脸没皮我!我自己怎么就不能看了?难不成你还能赏析出什么名头来?”他在那儿好好赏他的诗,程萧疏却非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要不然回府要不然陪他看,这不就是威胁?他现眼睛血流不止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应亦骛极力摇头,不让自己再去想,可依旧无法摆脱,他只得轻轻捏住那枚圆环,尽量全神贯注去看。
他已经很久没有拿它出来了,圆环如旧,做工精巧,上头雕着缠枝纹,借着烛火旋转细瞧,“垂天”二字刻于内圈,清晰可见。
应亦骛闭上眼,又摩挲许久,再是一记雷声炸开,他不自觉收紧手,良久后小心翼翼将圆环放入枕下。他每每惊恐难定时,只有如此才能暂时停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勉强入眠。
可合上眼还未过多久,他便听见外头的下人喊“五公子”的声音,门被推开,应亦骛的心顿时高高悬起,那脚步声在天昏地暗的世界里越靠越近……
程萧疏停在他面前,掀开他赖以为保护的被褥,应亦骛惊叫出声,发怵到极点。
面前的人匆匆离开回宅子里去了。
——
自成亲之后,程萧疏也再不愿一个人回到府里,他坐在那儿瞥过一角都能想到应亦骛看书的模样,思念得难受。正好荆瑞渊在京述职,对方虽大他许多岁,同他大哥一般年纪,却也是个合得来的人,便约上他去狩猎顺便谈事。
两人就黔州匪患及收尾的事聊了许久,不觉已日暮西山,完事荆瑞渊又改不过那习惯,非得邀程萧疏去平康坊或崇仁坊喝酒,遭他拒绝后才退而求其次选出间茶坊来。
“岭南大捷后,听闻陛下已召三公子回京,五郎可有何打算?”
这是在探他的口风,程萧疏低头饮茶:“得看我母亲的意思。”
李清妙交出了安西都护府的权,近两年都算闲散,姻亲唐家虽有镇军大将军,在朝堂上却也被冷落许久,自从夜闯东宫为导火索引燃后,便一步步和太子闹翻,情况绝不明朗。
树大招风不好,可手无寸铁也不好,这次他三哥立了战功,多半会争一争岭南的军权。
程萧疏并不作反对,岭南虽不比安西都护府有力,却也是一方依仗。
荆瑞渊去荆州上任前也与穆国公府有些牵扯,大概能猜到些许,转头便与他说起别的,这事也就算揭过。
不出一日,府上便接到消息,说程萧年已经到了豳都郊外,只待明日便可进京面圣。
虽说见面不急在一时,但在面圣前程萧疏还是想先于三哥聊上一聊,谈话内容也不便叫其他人知道,包括他母亲李清妙,便撤下死士独自骑马出了豳都。
但在临近军营驻扎地外,程萧疏便察觉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大概功夫都不算浅。因为程萧年治军有方,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在岭南时他便是见识过的,否则巡防的士兵不可能察觉不到。
程萧疏在外一向是个无所事事文不成武勉勉强强的人,本想装作未看见,继续慢慢悠悠向军营赶去,却不料那些人会主动向他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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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等情形,他自然是立刻拔刀回击,对方人数不算得太多,但真正交起手来个个高强,全然不亚于那些死士,又在围剿之下,程萧疏渐渐吃力,已然控制不住下手轻重杀了两人。
恰好天公不作美,暴雨来得突然,打斗声便更难传出,军队巡防一直未有人发现。
程萧疏解决掉最后一个人后,才发现臂上已经挨过一刀,正不断出血。马儿已经在混战中被杀,他敛了心神捂住手臂,在雨中筋疲力尽地朝军营的方向走,却不知忽然踩到何处,脚下一滑,竟直直跌了下去。
暴雨结束后,血腥儿被渐渐冲淡,四下都没什么端倪,且又在夜间,路也不算好走,但因着纪律森严的缘故,数支小队还是在军营附近巡防。
一圈下来,自然便发现了那一地的尸体以及带着穆国公府名号的马具,众人立刻在四周寻找,最终在山下的一堆乱石边寻到了程五公子。
他头上、手臂上俱有伤,无人敢耽误一刻,立即将他带了回去。
——
应亦骛收到消息从三门巷赶回穆国公府时,屋里已经站满了人,李清妙握着程萧疏的手,双眼通红。
应亦骛看向躺在榻上的那个人,他头被包扎住,另一只手臂被好好地放在被上,也裹得严实,面容苍白,静静闭着眼睛。
过去每每见程五时,他都落魄无比,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脆弱的模样,应亦骛顿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应亦骛回头看去,只见的一个陌生的面孔,他面庞有些黑,还穿着铠甲,温和的五官锐气十足,和程萧若很是相似,想来是程萧疏的三哥。
他问:“小蜧如何了?”
因着这事,众人也顾不上给他接风洗尘,唐意何摇头道:“御医说小蜧的头遭过重创,也不知何时能醒来。”
她说出此话时,李清妙已是重重闭上眼,但还是亲自一一安排妥当:“你父亲听到消息就昏过去了,萧庐意何去看看他吧,萧若给你三哥接风洗尘,萧年好好歇息。”
程萧年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出口,他又静静看了会儿程萧疏,方才随程萧若离开。
屋中只剩下李清妙和应亦骛二人,他便开口道:“公主也去歇息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李清妙摇头:“我哪里休息得好。”
她难过至极,连自称都忘了改口,虽没有人指责他,但这时自己姗姗来迟,应亦骛还是觉着有些过意不去。
如此到深夜,程萧疏也并无半点苏醒的迹象,李清妙却执意不肯休息,谁来劝都不起用,最后还是程萧昕从元府回来,方才将她带去歇息。
“会在豳都多待一阵,元斐钰近来待姐姐如何?”
“都好的,不必为我担忧,倒是你,婚事准备何时定下……”
应亦骛从屋中出来,恰好见到程萧昕正与程萧年姐弟叙话,程萧昕见了他,勉强支起笑来:“萧年,这便是小蜧的夫婿亦骛,你们应当见过了?”
“清晨见过一面。”程萧年同其他人的态度并无一二,不冷不热朝应亦骛颔首:“五弟婿。”
“三哥好。”应亦骛答,他察觉到自己打断了他们对话,便自觉要退进去,不想程萧年先他一步,转过身道:“我去看看小蜧。”
廊上便只剩下他与程萧昕,应亦骛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萧昕拍拍他的手背:“三郎也去歇息吧,他三哥会看着小蜧……再说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守着也是干等,别伤了自己身子。”后半句话寥落又难过,二姐如此善解人意,反倒听得应亦骛心酸。
应亦骛依言与她往来过几次,也知道她的境况,不免问:“二姐这次回来,元府那边?”
“哪还顾得上这些。”程萧昕垂眸:“我只盼他平安无事,早些醒来。”
如此过去四五日,程萧疏依旧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御医日日都被召来,日日都摇头。这天送走太后派来探望的姑姑后,应亦骛终于再支撑不住,靠在门后捂住脸,只得在此处叹息。
他没想到,程萧疏昏迷的日子里会这样难熬,他真的不打算醒来了吗?他要如何才肯醒来……他虽然不喜爱他,却也不想他只得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一时不觉,眼睫居然已被泪水浸湿。
良久之后,应亦骛才重新拿起平和的面容示人,回到房中,程隐澹和李清妙一并坐在榻边看着程萧疏,神色憔悴,担忧至极。
“小蜧的眼睛,”程隐澹忽然又惊又喜:“他的眼睛刚刚是不是动了动?”
下人人,又是好一通兵荒马乱,程萧疏再度昏睡过去,应亦骛则心慌不定,眼下灌了安神的汤药也睡不着,最终只能握着小圆环远远睡去外间。
可始终未能好眠,一夜梦魇不断。
——
晨时他被幼儿的笑声闹醒,听得程赤寰喊“五叔”的声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上,便快步走到廊下。
程萧疏已然陪这个小侄子玩了一早上的投壶,再度三支全中后,他伸手朝程赤寰索要:“你输了。”
程赤寰拿了一枚金叶子给他,拉着程萧疏:“五叔,继续玩。”
程萧疏掂了掂手上赢下的一堆金叶子,一撒全赏给了院中的下人,扭头:“不玩了,你太差劲。”
“五叔!”程赤寰时无话,他不想同不喜欢的人唱《采荇》,难道不成?只得说:“《青岚》更好听啊。”
可这蛇今夜是打算犟到底了,固执得令人头疼:“我不管好不好听,就要听《采荇》,别的都不要。”
应亦骛那点本就稀少的温柔只在此刻顿时灰飞烟灭,一不做二不休刚踏入屋内的人:“三哥怎么成黑鬼了?说要带我去天守节,又耍赖?”
他语气如常,是在兄弟姐妹中间霸道惯了的,但听着就是哪哪都不对劲,程萧年的步子也顿在原处。
这期间程萧疏扫视一遍屋内布置,神情看着有些迷惘,李清妙总算回过神来,将他摁下:“你好好躺着,乱动做什么?”
程萧疏不愿,只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终于问:“现在不是新昌七年么?”
他说话的同时,应亦骛心下也一紧。
新昌七年,可不就是他在天守节第一次见到这人的那年?他表现如此异常,又问是否是新昌七年,莫非他……
偏偏这时程萧疏抬起眼,刚好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应亦骛,脸上那点对待亲人时独有的温和瞬间退去,转而变成那副令人讨厌的不可一世的模样,冷漠到恍若素不相识般:“你是谁?”
第三十七章:
程萧疏被御医判断脑内有淤血,记忆应当是回到了幼时,李清妙心疼不已,可全然拿这个倒退了八年的幼子全然没法。
应亦骛却是巴不得他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心中那样欢喜,却还要装作平静模样。
但不想还是没逃过被盘问的命,御医退下后,程萧疏审视般盯着他看了会儿,问:“所以他究竟是谁?”
他家中人皆是无言以对,从不曾想过他心心念念如痴如狂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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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娶回来的人眼下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终还是程萧昕先柔声道:“这是你夫婿,他叫亦骛。”又在他掌心里写下应亦骛的名字:“小蜧可记住了?”
程萧疏却是小孩做派,当即摇头道:“不学写字。”直叫众人都忍俊不禁。
唯有应亦骛心情复一身都被雨淋湿透了,应亦骛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他不是走了吗?他为什么会忽然回来?应亦骛仓促从枕下摸出一直未曾拿走的匕首,直直对向程萧疏:“你别过来……”
可惜话还未说完,他的手腕便被程萧疏轻而易惯了,应亦骛也不再试图纠正他:“我过几日就回来,有什么好不舍的。”
“那如若是很久呢?你会不会不舍?”
“……尽说些没发生的事。”应亦骛已经不想理会他了。
“离得又不远,我可以来看你。”如此,程萧疏方才说。因着只有文氏一人居住在此,宅子里下人不多,也无须顾虑应亦骛怕羞,程萧疏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亲:“以后和我拌嘴惹得你不快了,你也有地方可以去。”
他给了自己和娘亲安身之处,不用再回应府那个地方。应亦骛盯着他,目光灼灼:“那你要记得来接我。”
“自然。脑子变回小孩,如此造过的孽如此便可以不认了?
但程萧若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补充:“是啊,那时你痴情一片,非亦骛不娶,在雪里跪了整整一天,你都忘了,我们还记着呢,你可要好好待他。”
“四姐闭嘴。”听到自己竟然这般丢人,程萧疏更加不高兴,他生着闷气撇过头拿后脑勺对着人:“那叫他出去。”
“你……”应亦骛深吸一口气,却被程隐澹先呵止:“好了!不准再闹,你才刚醒来,给我好好养着,别乱动。”
可程萧疏大了还听话些,小时候偏是最混不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年岁,哪里听得进,脚一踩便踏在地上:“不,躺得难受。”
程隐澹急起来,可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全然无法,最后还是程萧庐蹲下为他穿好靴子:“躺得闷了也正常,大哥背你在院子里逛逛好不好?”
“还是我来吧,怕大哥背不起他,”程萧年已经做好姿态:“三哥背你,头要是疼了记得马上说。”
程萧疏果然顺势趴上去,倒没半分客气。程萧年笑着站起,果然带他去了院中:“好多年没背你。”
“我长大了就不背了?”程萧疏问。
“怎么会?等三哥八十岁了还背你。”
他果然没大好,不一会儿就在程萧年背上睡着,又被背回榻上小心翼翼地照看,忙碌好一通后,众人方才尽数离去。
这蛇当真可恶。应亦骛只觉得看了场闹剧,自己竟然也以己推人心疼起他父母兄长和姐姐来。
他是想走,这几日一直在为这蛇忧心,都还未曾好好歇息,也想回书房好好看看书,叫下人来看顾他就是,可才踏出两步,便听得榻上人喃喃叫娘。
我又不是他娘。应亦骛又迈开一步,却又听见他混乱的语调:“娘……不要做皇帝……”
应亦骛整个人如遭雷劈,顿时不敢再挪一步,谨慎打量完四周后,见空无一人,方才安心。
但榻上那混蛋蛇气息未定,似乎还要口出狂言,他连忙回到榻边,捂住了程萧疏的嘴。
程萧疏连连摇头,应亦骛却是怕了他了,只想等他安静下来再走。可不过须臾,程萧疏便睁开眼睛,一对黑漆漆的瞳仁直直盯着他,神色同那日挥剑杀人时没什么区别,倒是将应亦骛吓得一惊,连忙收回手。
“你做什么?”程萧疏立刻坐起质问,只听声音全然没有之前的迷蒙之态。
想到他说的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应亦骛呼吸不觉加快,一时答不上。
程萧疏却已经下了床,继续问:“你想杀我?”
“程萧疏你是不是疯——”
他发不出声音,脖颈被捏得好痛,应亦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连忙伸手去推他,可惜全然推不动。
视线渐渐模糊,双脚也几乎离地,面前的人疏离而陌生,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程萧疏过去柔和下来哄着他的语调。
“不要怕,我有没有让你受伤?”
怎么撞了一下,就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他程萧疏真是很混账啊。
身体骤然失力,应亦骛跌坐在地上。
空气骤然注入胸膛,他捂着脖颈费力咳嗽,缓了缓再看程萧疏时,他已然捂着头重新坐回榻上,神色极其痛苦。
应亦骛只得勉强爬起来靠近问他:“你怎么了?我叫人叫太医——”
一只手大道:“那我不唱了。”
“不唱就不唱,谁稀罕。”程萧疏闻言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安静许久,到应亦骛脑子都有些迷糊时,忽然听得身边人的呼吸变重了,他本不想理会,可又估计到这人还有头疾在身,只得睁眼问:“你怎么了?”
程萧疏不答,一团黑暗中,只依稀见得他一手捂着头,应亦骛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来——”
“闭嘴,”程萧疏深吸一口气,气息都微微发抖:“不准喊。”
“不叫大夫做什么?”应亦骛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我一天要疼个十次八次的,次次都叫大夫么?烦得要命。”程萧疏道:“且你若也想我家中人大半夜都不睡,来我们院子里待着,你可以喊喊试试。”
有道理,追究起来,倒也有几分有趣可爱。只是抱着他手臂喊道:“就一次,就一次嘛!”
程萧疏不理他,程赤寰知道五叔脑子撞坏了,开始连他也不认得,直到他报出父母的名字来才理会他,若非如此更不会陪他玩一早上的投壶,也不再奢求,眼珠子一转见应亦骛,立刻想到了办法,直直朝他奔去:“五叔夫!”
应亦骛很喜欢这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小侄子,投壶是风雅之事,他准头也是不错的,便朝他笑了笑:“要我陪你玩?等我更衣先。”
程赤寰却摇头:“我要五叔夫和我组队,我们一起把五叔打得落花流水。”
五叔那么喜爱五叔夫,肯定不忍心他们输,到时他就可以顺理成章让五叔叫他哥哥了。程赤寰光是想着都开心。
应亦骛正踌躇着是否应答时,对面的程萧疏却听得一清二楚,问:“谁要和他玩?”
他说完后竟是转头就出了院子,再不回头看一眼。唯有程赤寰大受震撼,不觉喃喃:“……五叔真的傻了?”
第三十八章:
程萧疏离开院子,却未走远,随手支了个下人问:“我记得你好早就在我院里?”
这人自是认下,程萧疏便又问:“我与那个姓应的是怎么一回事?”
那下人省去些不好的事,大概讲了些他与应亦骛间的弯弯绕绕,听得程萧疏很是疑惑,但到底厌烦,故而一声未吭,说起别的:“那今日哥哥姐姐怎么没来看我?”
“大公子、三公子还有四小姐去上朝了。”院里的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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