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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风月应识我》90-100

    第91章 计划 ◇

    武源县向西五十里是帝国边陲险隘呼遵关, 此关东西两面层峦叠嶂,崖壁如削,北临盘柔山脉, 从高处俯瞰好似两山夹峙天然形成的一道门关。

    古时为无主之地,四方边民来此避难定居, 人烟渐密,之后又被中原王朝编入版图, 以此险关扼守蛮夷。“呼遵”在边民语系中意指巨人, 好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因而得名。

    百余年前,绥朝与乌伤签订和谈文契,开放互市,呼遵关迎来送往诸多商队, 为两国百姓带来颇多惠利。百年之后的如今, 所谓文契已成一纸笑谈, 呼遵关紧闭关门,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瞭望塔与箭楼伫立着石塔般的将士, 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盯紧防线外的动静。

    霜寒露重,浓雾遮蔽视线,即便站在高逾数丈的城墙之上也难望见什么, 远方依稀有跳动的光点连成一线, 大约是风中连绵不断的烽火。

    战火燃自洛水,呼遵关并未正面迎敌,只是日夜严阵以待, 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大约半年多以前, 乌伤铁骑发起过几次猛攻, 似乎迫切想要开辟新的战场以吸引前线火力,但架不住战况胶着,兵马实在无暇分身,此计只得作罢。

    之后又是漫长且不安的等待,就像无风无浪的今夜,谁又能保证直至次日天明依旧无事发生呢?

    果然,过不多时,这份平静被冒雪奔行的斥候高声喝破,他勒马城下,口中继续大喊:“洛州军报,洛州军报——”

    守门将领立即引他至主将营帐。

    呼遵关主将名唤顾有玉,少年时落草为寇蹲过几年大牢,出狱后对自己前途深感迷茫,恰逢朝廷征兵,她便南下从军去了,戎马生涯与出身将帅世家的粟氏母女全然不同,作战风格十分剽悍奇诡。

    顾有玉额面留着遭受黥刑的印记,斥候自然识得她,却没想到帐内还有另一人。

    这名女子长发高束,身着银甲,站在沙盘前与顾有玉似模似样地说些什么,她几乎未着妆容,眼下略带青黑,烛火映照之下不见疲惫,反而显露出几分坚毅。顾有玉对其态度恭敬,好像主权旁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斥候为取情报久未归返,还以为军中职权发生调整,又怕自己眼瘸认错主将,不知军报应递给谁,不由怔在原地。

    顾有玉道:“给我罢。”

    斥候照做之后告退,帐内又只剩下两人。

    “当年武帝有心根除乌伤却苦于腹背受敌,只能迎强制弱,之后绥帝大多重文轻武,放任其发展壮大,到先帝年间终成祸患。”顾有玉感慨道,“我守关二十几载,屡平边乱,这些无恶不作的蛮子屠杀呼遵关无数袍泽,深仇大恨唯有血债血偿,终于,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顾将军情义深重,但眼下战局未定,还是谨慎些为好。”

    确实,军报中仅仅言明鹤凇国主不顾姻亲关系,惧而倒戈,愿为绥军着陆,乌伤相当于失去一道屏障,被江尧平率军逼进腹地,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顾有玉道:“陛下所言甚是,斩草除根,只要有一个乌伤人幸存,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

    她复又攥紧这份军报,将它贴近自己砰砰作响的胸膛,心情很是复杂。

    这几百年来无法攻克的乌伤王庭当真要被绥军踏破门关,书写历史么?胜利在望的消息自然可以告慰英烈亡灵,也无愧朝廷百姓,但她马定边疆,一生仅有乌伤一个对手,闲暇时候都在研究制敌策略,最是熟稔这个国家不过。

    顾有玉知道这场看似轻松取胜的战争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草原部族多是些散兵游勇的强盗,各自盘踞一方,谁也不服谁,直至有位霸主以宗教传说统一各族信仰,为这些四分五裂的游猎民族塑造了同一个创世之神,才在人心齐聚的基础上建立了国家政权。

    王庭之内处处树立着乌伤大纛,旗面这只金羽丰满目光慑人的鹰隼在传说中是解救神女的灵禽,正是在它的帮助下,神女从淫龙爪下逃脱,跋涉千里为水泽干涸的草原降雨,而匍匐的众生中会有一男一女沐雨之后顺利诞育草原共主。

    这是天命所归,无人敢疑。

    顾有玉道:“乌伤是由草原部族整合而成的国家,骁勇善战的骑兵是其开疆辟土最大的倚仗,然而越冬以后草木枯萎,河水冰封,囤积的粮草早晚都会用尽,人畜的吃喝都成问题,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利于开战。”

    可是几年前,乌伤恰是在秋冬之交敲响的战鼓。

    也不知事后掀起了怎样的风浪,那名脾气不好的哈赤将军听说也在大绥宣布“应战”当日,于王帐之外被枭首示众。

    这一切俱都说明当初引发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不是无意间点燃的,而是人为,甚至不是乌伤所为,而是大绥刻意制造的一个开战理由,至于顺道带走哈赤的性命却是意外收获了。

    “在哈赤值守之际派人拿下巡防士兵,引其暴怒,不管不顾地与大绥边防军队发生冲突。”顾有玉哈哈大笑起来,“实不相瞒,臣虽奉命行事,内心却对陛下冒进的想法颇有微词,没想到后续发展竟这般顺利,简直大快人心!”

    她出身草莽,心直口快,不似粟筠素有儒将之风,时刻谨记臣子身份,沈令仪并不责怪她言语有失。

    顾有玉笑罢,转身向年轻冷静的女帝,眼中浮现出少许敬佩,又道出一直以来的困惑:“自从玉台卿身故,预知天意的神通似乎也从李氏消失,这三年多以来却如有神助。”

    “先是洛水之战东风助燃,烧毁敌方大片战船,再是乌伤可汗突染重疾,王庭内乱不止,阿多吉王子囚禁灵童选出的妹妹仓促即位,却难以服众……如果没有这些巧合,今夜这份军报会不会来,又几时来,都是未知数。”

    顾有玉话语一顿,疑道:“但究竟是巧合还是又有高人现世?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在她说的这番话中,唯有“玉台卿”字眼如锋利的小刀划过耳廓,引得一阵颤痛,即便重逢再见,但内心依然患得患失。沈令仪沉默一瞬,淡淡道:“高人不在我军。”

    顾有玉面露惊愕,稍倾才明白她言下之意,道:“那……莫非是在二殿下营中,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哪会有这等通天彻地的能耐,沈令仪绕过此问,将手中一面小旗子安置在沙盘某处,随后道:“眼看就要天亮,这种时候最是安静煎熬,还请顾将军继续加强警戒,如无意外发生,年后将会有新进展,届时一切照计划进行。”

    她说着,便着手解下身上银甲,向营帐外传唤一声,叫左右牵马备鞍,像是要在星夜出门。

    顾有玉不敢多问,只是见她这副兴冲冲的派头不像一两日回得来的,便硬着头皮道:“除夕将近,陛下没与崔侍君说好要在营中过年么?崔侍君这几日忙忙碌碌,学着亲手做饺子,似乎已在为年俗做准备了。”

    “唔,你叫他不要忙活,安心在此处静待消息罢。”沈令仪活脱脱似忘了还有这个人,她披上大氅,步履轻盈地走出营帐。

    这崔侍君是建宁元年应选入宫的秀郎之一,彼时崔党正盛,论起阀阅门第,崔信在后宫中几无对手,很快取得圣心,女帝也时常留宿他寝宫。

    但龙胎久无动静,无人敢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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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今上,便都以为是崔信没有能力。崔信身为儿郎羞愤难当,又不知如何向外告知,陛下根本就没有叫他侍寝过,两人在寝宫中从来都是各睡各的,从头至尾,她的那份偏私宠幸都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出戏。

    “陛下……”崔信不顾内侍劝阻,只身来到主将营帐外等候,久立于风雪之中。

    披风所罩的身躯薄弱不堪,一阵风便能刮走似的,面涂脂粉,白得似鬼,眉也修得细长。沈令仪许久没有认真看过崔信面容,这时才模糊记起他初进宫时的模样,分明也是个面如冠玉,双肩健阔的翩翩少年郎。

    崔信嗫嚅道:“陛下,陛下不喜臣这般形容么?”

    “你自己喜欢便好,如果是为旁人背离心意改变仪容,那倒是不必如此。”

    沈令仪外披普普通通一件氅衣,只在走动时露出里面所着黑金衣袍,这般同夜色相近的衣着却被她浓艳的五官衬得无比张扬,可是那双眼睛时时刻刻噙着漠然,艳丽到极致也不添分毫俗气。

    反倒叫崔信愈发好奇,这样强大又冷漠的女人也会有喜欢的人么?她喜欢起人又是什么模样?

    崔信一直低着头,直至一截白净俊秀的下颌从余光划过,他终于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扯住对方衣角,掌心磕碰到冷硬的靴面,跪在雪地中颤声道:“陛下不要弃我而去。”

    这句恳求有两层含义,其一,崔氏大不如前,崔信晓得自己余生如要好过就只能倚靠沈令仪;其二,沈令仪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端州,之前的虚情假意如果是演给崔放看,那崔放三年前就已经致仕,她冷待自己却是近日的事,好像这出戏是直到近日才无须再演下去的。

    他方才立在帐外,隐约听见里面在说什么计划,假使自己也是计划中关键一环,那么近日以来种种变动似乎都在说明一件事——他恐怕即将被人取代。

    棋盘上的弃子身如浮萍,谁料未来会落入怎样悲惨的结局,崔信不想这样,所以才要求她。

    沈令仪忍住一脚踹开崔信的冲动,眼如含霜,冷冷道:“逢场作戏而已,何来抛弃之说?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也可以自行回宫。”

    十几只鹰在空中盘旋啼叫,领头那只还是沈令仪养在身边的雪枭,似鹰隼这类生活在群山峻岭之间的禽鸟大多独居,少数情况下会成群结队。有人忽快忽慢地吹着鸟哨,好像在训练鹰群。

    “看你今日与昔时截然不同,这才了悟,原来深宫妇人无关男女,只是一种听从规训淹没自己的困境。”沈令仪收回望着鹰群的目光,向前几步牵住缰绳,有感而发道,“她不愿意似乎也情有可原。”

    崔信听不大懂,抬起头,怔愣地盯着马驹喷出的滚烫鼻息,很快便在那团模糊的白雾中意识到女帝已有新欢。

    身前有块为腿脚不便之人准备的上马石,沈令仪绕开它,在平地矫健地翻身上马,驭着西域进贡的高大坐骑,甩了几下鞭子,在雪夜中腾踔而去。

    孟春相当同情崔信被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向他致以怜悯的问候,随即也两腿夹紧马腹,同宗年一道纵马离开,紧紧追随着主君脚步。

    “不备仪仗,不带兵马,连甲胄都嫌太重耽搁脚程,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急切去见?”崔信双膝被雪冻得麻木,忘了起身,眸光哀怨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第92章 算账 ◇

    三人片刻不停地策马疾驰, 本应早些赶回武源,因中途遇袭又耽误时辰,宗年缀在后头解决尾巴, 沈令仪与孟春见机离开。待出示令牌踏入县城,恰听得更夫敲响梆子, 原来已子时过半。

    “属下不明白,咱们不是有方庭柯给的手谕, 主君何以出示自己令牌, 暴露身份?”孟春形容有些许狼狈, 微喘着气。

    空旷阒静的石板道间或响着马蹄声,两人将这截路段当做休息,都放慢步伐,一路走来也将马驹累得够呛, 口鼻喷出大团白气。值守的城门郎与一干兵卒跪在地上仍未起身, 他们心中十分惊惧, 不敢想国战之时陛下悄然来此意味着什么。

    那件氅衣已在混战时丢到人群中, 沈令仪所着外袍在白马背上似裙踞般散开,黑衣勾绘金线在暗夜中流光闪动。她颇为嫌恶地觑了觑身上血污, 淡淡道:“你觉得袭击之人背后是谁?”

    孟春手中剑被劈得翻卷,左臂也被划了道口子,但除此之外没再受伤, 来人似乎未尽全力。她回忆着方才交手时对方功夫路数, 分析后沉声道:“大约是须弥阁。”

    “嗯,还算聪明。”沈令仪赞许地笑道,“前线战事已有转机, 她这时派人过来刀光剑影地小闹一番, 也不遮遮底细, 无非是想知会一声——年后我与她之间契约不再,将是敌对,就这么简单。”

    孟春瞪大双眼,嘟囔道:“这哪里简单?有玉庵山的,有五灵楼的……这些我倒是看得清楚明白,余下这些弯弯绕绕的却都是你们政客玩的把戏,太复杂了,没几根花花肠子根本想不明白。”

    “所以她都晓得我人在端州,令牌出示与否还重要么?”沈令仪垂目露出笑意,慢条斯理解开两边被血淋溅的束袖,衣袖即刻垂在肌理匀称的臂下。

    孟春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身方便活动的劲装,刻意选件有金线暗纹的衣服,铺张醒目,方便那些远离庙堂的江湖中人确定目标。她好像早就猜到今夜会遇险,也会虚惊一场全身而退。

    “那主君不去驿舍收拾一番再去见她?”

    孟春这句提议其实有些道理,依李怀疏的性子不会留新柔在身边伺候,她又整日乐此不疲地忙着公事,厨下可不会常备洗浴用水。

    沈令仪稍微思量一会儿,捉着衣袖轻闻几下,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反手牵住缰绳,吩咐道:“你在附近找间驿舍安顿下来处理伤口,想办法与宗年汇合,都好好休息罢,这几日不会再生什么事端。”

    随即似离弦之箭般纵马离去。

    前院有犬在吠,邓则兰被吵醒,倾耳去听才闻得有人敲门,她从屋内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贴在门后,警惕问道:“什么人?”

    翻年二月州府即开乡试,许多人家会在年底这段时间延请教谕私下补课,邓惠去的多是贫苦的女学生家里,路远,天冷下雪更不好走,夜间不大回来。二姊邓沛兰在裁缝铺赶工,也不大回来。

    邓则兰一人守家,终归还是惧怕会否有窃贼夜里上门。

    “咳,则兰么?我来取衣服。”

    话音落下便再没动静,沈令仪耐心在门外等候,过不多时,邓则兰开门再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到衣服被塞进怀里她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多不想见她?

    “则兰什么则兰,我跟你很熟么?不要学着老师这么称呼我!”

    沈令仪自登帝位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气地对待,不由一怔,瞥向门板,眼前浮现她叉腰跺脚气得鼻孔生烟的模样,好笑道:“小鬼头。”

    那日在成衣店订制的新衣被妥善地装在木盒里,她拎起要走,吱呀一声,门又开条小缝,却是头发乱蓬蓬的邓则兰探头相问:“欸,你是老师的什么人?”

    她扶着门框不肯跨过门槛,似乎守在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内才觉得心安,想来先前不过是因着瞌睡没醒才敢冲沈令仪发火,头脑清明几分便又对这人发怵。怕成这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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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沈令仪顿了顿,本有无数个说法可以应付她,却突然孩子气地想要施加小小报复,眼中含着抹促狭笑意,一字一顿道:“心上人。”

    区区三字飘过去无甚份量,但如平地惊雷般照着邓则兰脑门狠狠一劈,她深受震撼,听不懂似的发怔半晌,再开口时上下唇已然黏住:“不可能……你们都是女子……”

    “我不允许你辱毁老师清誉!”

    “那你改日也可向她求证。”

    邓则兰恨恨地瞪她一眼,将唇咬得发白,听她言之凿凿的口吻也再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嘭的一声关上门,迁怒自家甚是无辜的看门犬,骂它空有一口獠牙利齿,怎么不晓得往不速之客身上使。

    还没开始便结束的口舌之争,倒显得像她欺负小孩——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沈令仪怀念起少年时同那李三娘平分秋色的几次骂战,仅是围绕她七岁过半这个个头究竟算不算矮便能从白天吵到黑夜,清絮原本同车而坐,忍无可忍之下宁愿骑马吃沙子。

    最后是两人饿得肚子咕噜叫,暂时偃旗息鼓,鹿仞递来一张饼,她俩一人掰一半,恼得不肯看对方,背过身去气鼓鼓地嚼饼吃。

    清絮舒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没为谁掰下来的饼更大继续吵……

    檐下灯笼随风晃动,纷乱烛影落在沈令仪忍俊不禁的脸上,她敛住笑意,同幼稚却珍贵的回忆作别,踏在小院中的步履渐渐加快。

    进屋前,她先闻到一股酒香,浓郁得足以掩住自己身上来不及除去的血腥味,心下一疑,立即推门而入。

    无人添油,灯焰微弱得很,只并着窗外雪光朦胧地映着桌前场景。沈令仪走近去看,瘫倒在案边之人连官服都未褪去,手边一小坛酒已经见底,桌上却什么饭菜也没有,好像就着这冷冰冰的酒空灌了自己一夜。

    “你……”

    李怀疏像是被吵醒,她乌纱帽不知丢到哪去,闭着眼,木簪束起的头发向出声之人凑去,吐出酒意含糊的几个字:“沈令仪……”

    沈令仪想责备她,不说她体虚气弱,常人也没这么饮酒的,她哪管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听不听得懂,许多责备的话争相涌到喉间,却被细软温存的一声轻唤全都堵了回去。清醒也好,烂醉如泥也罢,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原来这便是她自认为“心上人”的底气。

    她眼神变软,沉默地将李怀疏横抱起来,向床榻走去,结果被迷迷糊糊的人揪住衣领不放:“本官的帽子呢?什么女贼,胆敢偷我帽子……”

    “你一个芝麻小官的帽子连雀翎都没有,晓得有什么好偷?”沈令仪还没消的气都暂窝在心底,冷冷嘲讽。

    “哼……那你呢,你又师从何人官居几品?”她垂眸,听这人说着醉话,不自知地拎起唇角轻轻在笑。

    李怀疏似乎有些委屈,脸蛋浮着薄粉,眼睛依旧清澈,却似水波荡漾无法聚焦,她将双唇抿出一个不服输的弧度来,伸长手臂,稀里糊涂地往沈令仪发顶摸去——三千青丝以银冠高束,繁复的纹饰还有些咯手。

    自然不是官帽形状。

    于是,怀中人笑呵呵地将头一仰,心满意足道:“你连芝麻小官都不如,再熬几年罢。”

    如是平时,沈令仪还想与她再舌战几十回合,但这会儿不是时候,将她安放到床上,照她被酒意烘得发热的脑门上轻轻一点,自己都感到诧异:“奇怪,怎么醉得不省人事也能跟我吵?”

    她将李怀疏用被褥裹紧,再往炭盆中添了几根木炭,便在主屋与厨下间来来回回地准备洗浴用具,还颇为细心地另生一盆暖融融的炭火搬到厨下用。

    万事具备,沈令仪便着手脱人衣服,李怀疏这身官服她脱着自是无比熟稔,但这次心中毫无绮念,脑海中时时刻刻盘桓着一个疑问:好端端的,她怎么将自己灌醉成这副烂泥模样?

    她酒量本就是下下品,因家学严谨,从来都是小酌小呷,留存君子风仪。在宴请中倒是会多饮几杯使主客尽兴,就像在端州才散席回来便被自己拎上马车那次,骨头醉得酥软,才促成一场云雨,但也不过醉个五六分。

    哪像今日是彻底醉得糊涂。

    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么?

    沈令仪不晓得白日里先是方庭柯剖心质问,李怀疏十分愧疚,又因为方庭柯亲手做的红绸布袋想起娘亲,再亲耳听闻前世还未冰释前嫌的故友去世消息……所有好事坏事都叠加在一起,诸多情绪滚雪球似的积压在心间,她痛苦不堪,一时之间无法恢复心情,只好买醉。

    过不多久,李怀疏靠着浴桶缓缓睁开眼来,却见雾气氤氲的水中还有另一人,沈令仪也是未着寸缕,拇指摁在水瓢的把上,抿着唇角凉凉笑道:“醒了?”

    这看着便是不大愉悦的样子,听着也像是要同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欠账太多,李怀疏半醉半醒间也不清楚她要算的是哪笔,更不知道今夜又添一笔,她将自己鹌鹑似的埋进水里,淹去细白的下巴,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这副好似十分无助的模样怎不使人心生怜惜?

    沈令仪不言不语地朝她靠近,平整漂亮的锁骨浮在水面上,两人散开的发丝也在水中纠缠,李怀疏越看越喜欢,捉起几根绕在指间玩。又垂眼,将她水下温软的雪白收入眼底,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掬在手中揉了揉。

    “你……”沈令仪还真不知道她醉酒后会有这么惊人的举动,抬手抚过她颊边柔顺的发丝,纤长的睫羽轻颤几下,“嗯,是比上次好些,果然熟能生巧。”

    李怀疏凝视着她的眼眸,在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能见到她眼中倒影的这一瞬,她的阴影完完全全地落在自己面颊上,好似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小时候在碎叶城初次见你时便想说,你生得真好看……”李怀疏酒醉仍未全醒,双眼迷离,她挺直腰身,稍稍抬起雪白修长的颈项,边轻触沈令仪的眉间,边落下几个吻。

    她素来是个严谨郑重之人,做这样亲密的事都透出股认真得有些傻的劲儿,唇落在哪处并不是一触即离,而是细致又温柔的碾磨。再是害羞却也晓得自己在这方面着实青涩,红着双耳也要亲眼去盯对方的反应,期待见到她渐渐露出被取悦的表情。

    好像要将几世以来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深付诸于吻。

    沈令仪顺着她压过来的力道向后靠去,好整以暇地手扶桶沿以作支撑,即便是被动承受的这一刻都像蓄势待发。

    很快,沈令仪便抬手托住李怀疏的脸颊,白玉似的指节扣着下颌,慢慢逼她仰起头来,听见她喉间溢出的气息不畅之声,沈令仪眼神忽而一暗,低头朝水流漫过的侧颈亲了下去。

    她侵占的姿态是这般犹有余裕,反制得轻轻松松,动作间又不失温柔,游刃有余得令人着迷。

    平日的疏冷几乎被酒意尽数剥去,余下几分都被残存的理智抿在齿间,李怀疏语调尽量平静,声音却慢慢放低,面颊微热地说了句话。

    沈令仪没有回复她,脸上浮现思忖痕迹,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像被倏然点醒似的生出什么坏主意。

    ……

    水温将冷,遮在桶前的屏风还未画什么花鸟山川,素白的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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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便先被溅出的几滩水晕湿得泛起云雾。

    ……

    雪声恬静,细流可闻。

    李怀疏四肢忽软,面颊埋在沈令仪颈窝中,沈令仪垂头去吻她湿润泛红的眼眶,微不可闻地叹息道:“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一定要信我,信我不会再将你抛弃。”

    三人片刻不停地策马疾驰,本应早些赶回武源,因中途遇袭又耽误时辰,宗年缀在后头解决尾巴,沈令仪与孟春见机离开。待出示令牌踏入县城,恰听得更夫敲响梆子,原来已子时过半。

    “属下不明白,咱们不是有方庭柯给的手谕,主君何以出示自己令牌,暴露身份?”孟春形容有些许狼狈,微喘着气。

    空旷阒静的石板道间或响着马蹄声,两人将这截路段当做休息,都放慢步伐,一路走来也将马驹累得够呛,口鼻喷出大团白气。值守的城门郎与一干兵卒跪在地上仍未起身,不敢想国战之时陛下悄然来此意味着什么。

    第93章 浮茸 ◇

    元夕之夜, 沈知蕴在外面赐宴归来。

    闻得车马粼粼,余婉披衣出门来迎,见到沈知蕴衣襟处似有血迹, 她提灯去瞧,登时惊道:“殿下?”

    沈知蕴轻轻一笑:“无妨, 是别人的血。”

    她从来性格如此,即便自己受伤也是这副生死看淡的模样, 余婉口中念佛, 还是细细将她周身检查个遍, 之后才松了口气。

    沈知蕴提着盏小小兔子灯,内里应是安置了什么机巧,灯笼一圈又一圈地徐徐转动,造型不一的兔子在四面轮转, 可爱又新奇, 看着像是哄小孩的玩意。

    她自幼是由卫帝亲自检查的功课, 如有敷衍便少不了一顿板子, 下不得榻便在榻上学,学不好又是伤上加伤……这般强压之下, 她只得克制自己稚童天性不去碰那些玩具,岁数渐长更没兴致。

    余婉心下奇怪,便随口问了问。

    “适才路过集市, 心血来潮便从女孩手中买走最后一个, 也好使她早日回家。”

    洛州近处尽是防线,战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漫过关隘烧到城里来,去年有段时日甚至传出或将城陷的消息, 富庶人家俱都慌得举家迁离, 剩下的都是些底层百姓。夜里常被炮火轰城的巨响惊醒, 他们怕得无法入睡,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

    次日转醒,又茫然四顾,天下之大,他们竟不知该往哪去。

    直至前段时日,乌伤退兵求和,洛河一线复归往日平静,新岁才稍微有些年味。

    从酒楼出来,沈知蕴一路掀帘顾看,经受战争洗礼的洛州城好比伤筋动骨的老人,纵然从前再如何丰饶,短时之内也没法恢复如初。她见到沿岸的秦楼楚馆又开始殷勤揽客,生意却大不如前,也见到数名士兵用扁担箩筐挑着泥土去修补城墙……

    最后,她见到骨瘦如柴的女孩摆摊卖花灯,想起庄晏宁因身体不适没去赴宴,便下车至摊前相看一番,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又问有没有小狗形状的花灯。

    女孩摆摆头说没有,怕这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什么也不买就离开,紧忙选了盏兔子灯递到她眼前。

    沈知蕴见她衣着单薄,唇色泛青,淡笑着接过灯盏,又付了所有花灯的银钱,叫她赶紧回家去。

    说是心血来潮,沈知蕴却对兔子灯爱不释手。她心情很好似的,路过花园,从枝头取片还算干净的树叶置于唇边轻轻吹响,余婉细细一听,这不是庄晏宁从前在丰山书院时惯常吹的曲调么?心下一凛,往沈知蕴被披风遮住的腕间瞥去一眼,步伐显出些许慌乱来。

    “般般还在睡么?”

    “大约是的,四小姐这几日月事,不大舒服,您要唤她?”

    “嗯,稍后我自去看罢,先洗浴。”

    沈知蕴在洛州没有自己的府廨,江尧平原本要让出自己的都督府,被她以让来让去还是有人无处办公为由婉拒。她前次来查办崔庸时购置过一处宅院,于是将前院作为处理公事之所,后院仍作家用。

    两人向浴房走去,余婉早就吩咐过奴仆,洗浴用具自是一应俱全。

    “如果府中没什么事,后半夜便放他们出去逛逛灯会罢,洛州已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沈知蕴惬意地趴在木桶边,玲珑有致的身躯浸在水中,她闭着眼,感受到余婉往背上泼了瓢水。

    “殿下都大发善心了,奴自然听命。”

    衣衫尽除,长发散开,铜手也被拆下来置在一边。

    这只铜手毕竟是人工所制,好比桥梁堤坝也要定期检修,哪能一劳永逸。

    之前温如酒也说她腕痛发作频繁或许是什么零件出现问题,经偃师堂的师傅检查后确是这样,但彻底修好要花不少时间,沈知蕴便不同意。她近年事务繁忙,少有独处时间,所以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在人前暴露残缺。

    “我说过许多次,你私下怎么还是在我面前称奴?”沈知蕴叹息一声,“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与他们不同,否则我沐浴也不会叫你进来伺候了。”

    她得卫静漪亲自教导,素有其几分神采,从小便稳重老成,甚少对谁这般推心置腹,余婉晓得她是因着饮酒才有些藏不住话,言语也比平时随意。

    “是啊,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我被选到殿下身边伺候时还年轻,可转眼间我已生出许多白发,殿下却还正值盛年,真好,真好……”

    余婉这口吻说不出的古怪,沈知蕴回头看去,见她揉着眼角,面庞被雾气遮得朦朦胧胧。

    “这些獠女手里没个轻重,药粉香粉都撒得太多,连着热气一道烘上来,熏着眼了。”余婉挂着泪痕,轻松一笑。

    药粉是余婉请温如酒开的方子,可以温养身子,香粉是沈知蕴惯用的檀木冷香碾磨而成。

    沈知蕴目光驻留片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对劲来,但都没有,便暂时按下疑问转过头去,听得余婉问道:“殿下的兔子灯是为般般买的罢?说起来,殿下何以对般般这么好呢?”

    “因为……算上你,她是第三个见过我残缺却不嫌弃之人。”沈知蕴换个姿势靠着浴桶,沾过水的肌肤在烛灯映照下透出一股瓷器般的雪白,鬓发湿贴在颊边的弧度都似天成,慵懒冷艳,不忍亵视。

    没算卫静漪,因为在斩断沈知蕴手腕不久,她便自缢而亡。

    也没算温如酒,因为这人醉心毒医两道,再腌臜可怖的躯体在她眼中也跟用来试针的铜人没两样。

    沈知蕴稍稍仰颈,眼中浮现回忆之色:“那还是在虞山行宫时,般般不是与人逞凶斗殴晕倒了么?为不受那几个少年搅扰,我将她接到我的宫室休养,那时我仍在适应这只铜手,并不是时时戴着,也因着整日闭门不出而放下戒心。”

    “有一日,我不知不觉伏案入睡,再醒来时却发现有人握着那只丑陋不堪的手腕……”她似乎有些痛苦,深深地呼吸几口,才继续道,“我又惊又怯,并未认人,直接一掌狠狠掴过去,般般被掼到地上咳了几口血沫,不敢应声,不晓得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铜手并不是榫卯似的嵌进肢体中,偃师堂用了一种叫做浮茸的活体来解决与神经脉络相连的问题。浮茸通常漂浮在水中,如死物般动也不动,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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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碰触到血肉,这些小伞似的东西便会即刻兴奋地追逐着上下浮动。

    偃师堂消除了浮茸吸食血肉的特性,保存其对血肉的欲念,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将其一分为二,头部附着在沈知蕴的腕间,尾部藏在铜手中,两者相合便使得手部经络紧紧黏连。

    就好比现在,沈知蕴已拆去铜手,断腕上却依旧有无数条线型银光忽明忽暗,那是浮茸在叫嚣着渴望着另一半生命。这些银线几乎贯穿她整只左臂,只是愈至肩处愈是稀疏黯淡。

    此情此景,美丽又吊诡。

    沈知蕴想起那日,竟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

    般般解释说殿中炭火燃得太旺,见到殿下额间鬓角都在冒汗,趴着睡也不安生,她便端来一盆水擦拭,想服侍殿下去榻上安睡。

    沈知蕴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般般左脸浮肿,掌印清晰可见,她跪在地上不敢乱动,听见殿下自嘲似的一笑,哑声问她:“你见我生着这样一只手,不觉得难看么?”

    “难看?”般般抹去嘴边的血,想也不想便道,“是因为与常人殊异才觉得难看罢,看习惯便好。”

    她脸肿得厉害,笑也得扯着嘴角来笑,还疼得抽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就像我,他们都骂我是棺生子,说我天煞孤星,可我也是父母所生,只不过生时恰好母亲咽气,有这一点殊异罢了。”

    其时的般般还是原本的模样,她穿着药童的服饰,梳着药童的发髻,五官平平,几无可取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慑人。

    沈知蕴惨白着脸,看着这样一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怎么居然很是恐慌。天潢贵胄如何,两朝公主又如何,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好似被般般真率直白的眼睛剥尽了衣服,她不敢向自己光秃秃的左手分去一眼,掩耳盗铃般将它藏至湿热的帕子底下。

    般般膝行着过来,像后来许多次跪在她的殿下身边那样,抬眼道:“殿下不嫌我这样命薄之人脏了您的屋子,我自然也不会嫌您……您是这么好看的人。”

    这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好似沾水的草纸,一张又一张湿敷在脸上,口鼻都被遮住,沈知蕴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们一个主子,一个属下,一个披罗戴翠,一个粗布麻衣,一个形貌昳丽,一个长相普通……明明是云泥之别,她不懂,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与般般似乎早该这样亲密无间地相处。

    沈知蕴僵坐原地,木然地向般般垂去目光,当看清她在做什么时,脑中有根无形之弦忽然烧断,手快过脑地制住她掀开湿帕的举动,眉头拧紧,呼吸紊乱地冷喝一声:“滚——”

    却到底是迟了一步,般般已握住她残缺的手腕,欲为她继续擦拭。

    附着在断腕的浮茸虽然失去一半活性,却对活人的血肉有着天生的痴迷,般般指尖轻触的瞬间,它们便在肌理之下苏醒过来,银鱼争相浮出水面似的涌上去,再度如蠕虫般朝少女柔软的掌心拱动,酥酥痒痒……

    般般很好奇,却没有问,她低头专注地擦拭殿下的两只手,又拧干帕子,挺起腰身,还要擦拭头面,却被殿下冰冷的眼神锥得不敢动弹。

    上位者的威压又岂是好受的?

    她放下帕子,双手垂落腿边,乖巧地跪着,头也不抬,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既然可以下床肆意走动,足见伤已痊愈。”白玉般的指节轻叩桌案,沈知蕴垂眸作思忖状,其实只是掩饰自己几乎无处可藏的慌乱,“今日之事算你自作主张,自去领二十鞭,不准再踏入此地。”

    言罢,别开脸不去看她,眉目间有些许烦躁,好像自己也觉得这道鞭罚判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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