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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一向老实本分沉默寡言,而宋泊则是一听完原委便当即恼得拍案而起。

    “那逆王与突厥沆瀣一气来势汹汹、便连颍川神略军都抵挡不住,往后朝野上下又能去指望谁?”

    “大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万一我大周当真……”

    一个“亡”字重若千钧、即便不说出口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宋澹眉头打成一个死结,又听弟弟说:“助陛下南渡避祸迁都金陵本不为难,可万一倾覆之日果真将近……那我宋氏便再无后路可退了!”

    ……谁说不是呢?

    大周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说不准再吃一败便要被凶恶的胡虏撞开国门,届时当今陛下必首当其冲为人所杀,其左右近臣又岂能保全性命?若宋氏日后果真出了一位皇后,待到国破之日……便是大祸临头满门抄斩之期。

    可——

    “可若我们回绝此事陛下又当作何想?”一旁的三弟宋澄终于接了口,脸色因恐惧显出几分苍白,“会不会……顺势另寻由头治我族不臣之罪?”

    的确。

    宋氏清流世家,身处乱世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得天子恩宠便可生、为天子所憎就当死,从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们原本就因过去骊山之事触了今上的霉头,若如今再不识抬举回绝嫁女之事,那……

    宋澹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明了陛下为何走这一步棋——他知晓要南渡迁都必少不了宋氏襄助,可又唯恐宋氏会同此前一般临阵变节,于是便要以姻亲紧紧将他们一族拴住,令他们不得不在天下人面前为他的王朝舍生效死豁出一切。

    “我们没得选……”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声音同样起伏不平。

    “疏浅与疏妍……必要有一人入宫为后。”

    室内一片沉重,唯有几点烛火还在随着冬春交界之时的寒风微微摇曳,宋泊与宋澄亦知自己的家族正如眼前膏烛,是燃是灭都在御座之上那位陛下一念之间。

    “还是让疏妍去吧……”

    宋泊斟酌之下无奈叹道。

    “那孩子能忍善断、是个聪明机敏的,如今颍川侯既死,那桩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

    宋澹对自己这两个女儿自然也有一番衡量,深知疏浅好妒易怒心思浅薄、远不如疏妍来得沉静稳妥,只是幺女此前毕竟曾与他闹过一场、他也看得出她心底对他怀怨不浅,他日若当真入了宫怕也是不好拿捏……

    他头疼不已,整个二月里都在反复思虑酌量,眼下在堂上被双目冷清的幺女质问也依旧难以作答;一默的工夫身旁的万氏又当先开了口,大约也同她那嫡子一般忘却不了两年前所受之辱,迫不及待便要使些手段往宋疏妍身上招呼。

    “四丫头近两载未曾归家,却竟把自幼学的规矩都忘净了,”她冷嘲热讽十分刻薄,一双锋利的颧骨似乎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拜见父母岂可平身而立?便不知屈一屈膝、弯一弯腰么?”

    “就是——”

    一旁的宋三小姐赶忙接了口,在这母女二人眼中一身丧白病弱不堪的宋疏妍可没有半点值得怜悯,她只是高嫁不成又从枝上坠进泥里的山鸡、再如何拼命扑腾也成不了凤凰——怎么样?两年前她不是很得意、很威风么?不是倚仗着贻之哥哥的宠爱不把父亲母亲嫡兄嫡姐放在眼里么?如今怎么了?没有本事了?变成哑巴了?只能老老实实任由她们锉磨摆布了?

    “父亲母亲都念你念得紧,我与哥哥亦都不是计较之人,过去的事谁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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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提,只要妹妹好生赔一句不是便算是过去了……”

    她像是巴不得要逼她低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脸狠狠踩到地上,要她认自己的命、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亮堂堂的家里做小伏低;宋疏妍却只觉得好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在这离乱惨痛的人间究竟为何总有人以欺凌他人为乐,仿佛不知上天掷下的苦难早已是足够得多,偏还执意要让一切变得更加污糟不堪。

    她在那一刻惨笑起来,并非独为己身伤怀、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在二哥北去征战之后这个所谓的“家”便再不剩哪怕一丝温存柔软,只有无穷无尽的刁恶戾气。

    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矛盾的样子瞧着多少有些骇人,堂上众人那时都暗想四小姐怕是害了疯症、毕竟这从天坠到地的苦楚也不是谁都受得的,万氏和她那宝贝女儿见状却更感到痛快,只恨不得将宋疏妍逼得自去寻了死才好。

    两人还待要再开口、宋澹却终于冷脸摆了摆手,望向幺女的目光越发复杂难测,依稀也有几分担忧怜悯,可与那藏于更深处的计算推敲相比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你累了,今日且早些回房歇息。”

    他眉头紧锁地注视着她,四平八稳的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彼此生疏又互怀芥蒂的雇主。

    “之后的事……便过几日再说罢。”

    第85章

    “父亲究竟是如何想的!怎可那般轻易饶了那贱人——”

    一从彬蔚堂上折回房中宋三小姐便禁不住撒起泼来, 却是在恼她父亲不曾命人狠狠将四妹妹责打一番出气;她母亲万氏同样眉头紧锁,只是在不甘外更隐隐多出几分忧虑,此时顾不上哄慰女儿, 仅道:“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若日后终究要让四丫头嫁进宫去, 眼下自然便不能做得太过……”

    宋疏浅一听这话却是立刻来了精神。

    “母亲是说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女儿不必再入宫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小姐也不全然是个蠢的, 事涉自己终身总归还有几分慎重警觉——如今那皇后之位岂是好坐的?不过听着尊贵风光,实质一旦国门被破便要头一个为天家殉葬,能否留下一副体面的全尸都还两说。

    那位陛下又算什么良配呢?既不高大又不英俊,甚至连身子骨都多病羸弱, 过去她在长安便听过一些传言, 说当初方氏那位太子妃之所以迟迟未能怀上身孕便是因为那位殿下他……

    她宋疏浅如今虽已近十九岁、在那些高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们口中已是一朵将谢的黄花, 可她的心气儿还高着呢——她就是要赌这一口气!偏要寻个顶好顶体面的男子嫁了!此后更要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凭谁瞧了都要在心里酸溜溜地说一句“还是她嫁得最好”。

    万氏焉能不知女儿的心思?更知她这些年已偏执到有些魔怔的地步,只要是不如那位颍川侯的男子便一概瞧不上, 眼眶生生高到天上去;她也不愿去逼她, 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她这般气性大的若被迫得紧了最后还要闹出大乱子,只是陛下迎娶新后一事终于还是到了眼前,她与四丫头之间总有一个是要为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可宋疏妍那贱种今日瞧着却分明是病了, 不单骨瘦如柴脸色惨淡、甚至连精神都已有些不济,若果真是害了疯症那还如何进宫?若进不了宫那她的浅儿又……

    “母亲自是舍不得让你去宫中受苦……”万氏忧心忡忡, 一边轻轻把女儿搂进怀里一边仔细抚摸着她薄薄的后背, “可若你父亲拿定了主意,母亲也……”

    这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可真能要了人的命,久久待字闺中的宋三小姐本已被崩成一条将断的弦、如今又岂还受得住更多拉扯?便是轻轻一碰也要断的。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声大叫起来,闹出的动静那般刺耳、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却都见怪不怪了。

    “我绝不会嫁给那个病秧子皇帝——也不会陪他去送死——”

    “父亲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这私底下的脾气无论闹得多大多响亮、真到紧要关头却也半点作不得数, 宋疏浅已跑到她父亲跟前闹了多回、只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句准话,宋澹却始终讳莫如深, 怎么都不说究竟更属意哪个女儿去当那个倒霉皇后。

    “我听父亲说,伯父像是更属意让姐姐你去……”二房的儿女们却在与宋疏浅交谈时透了这样一阵风,“说是顾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张不敬尊长,怕她日后会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可真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疏浅心上,令她在惊痛之余更感到一阵烧心的愤怒——怎么,“性情乖张不敬尊长”?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过一劫,而如她这般懂事顺从的便反要□□了?

    父亲……父亲他怎能做出这等妄诞残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个彻底,头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尝到了无处说理的绝望滋味,轰轰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场,此后又终日饮酒买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卖力拔个头筹似的。

    万氏屡次苦劝无果,不得已只好给身在扬州的长女宋疏影去了信,问她可否将妹妹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总好过由她日日在金陵闹得鸡飞狗跳;她那长女一贯体贴稳妥,即便刚生育过不久身子尚还弱着也依旧揽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责,回信说无论妹妹要在扬州住到几时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亲面前做一番姿态、博得他几分垂怜。

    于是宋三小姐就这么坐上马车摇摇摆摆地一路去了扬州,那正是万氏的母族、院子里往来的全是巴结宋家人的表亲,谁也不嫌她是个眼高手低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还一个赛一个地说着甜蜜话奉承吹捧,总算让这位难伺候的贵女心情稍霁。

    她姐姐待她尤其细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刚出世不足两月的四子伦儿便是硬挺着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里来探望,两姐妹一同吃茶绣花谈天说地、一天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果真找回几分过去在长安闺中时的惬意。

    “姐姐真是好福气,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万分,只觉得姐姐这儿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两男两女、个个生得雪玉可爱,公婆都是母亲娘家人,全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爱,大姐夫那样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却始终一心一意,身边别说什么妾室通房、便是一个能凑到近前的丫头都没有,每日无论如何忙碌都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几个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还要亲自过来催着接人呢。

    “你定也不会差的……”宋疏影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声音无限温柔,“如今朝廷还在与叛军交战,形势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后当真入了宫父亲也会从旁多番打点,总不会教自家女儿磕着碰着……”

    顿一顿,又小心补充:“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过去在东宫时便有贤德宽仁的美名,没道理娶了继后却不以礼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这话却没说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龙天子是不假,只却不知还能在那个皇位上坐几时,便是没被突厥人拉下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早早驾崩入了皇陵,她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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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岂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开悟了,明白这世上万事终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譬如权势盛如贻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独厚尊贵无极,到头来却遭了天妒、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取舍之下却还不如她这个大姐夫,虽则家世并不算多么显赫、却胜在安稳太平无灾无难,可巧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这便足够让一个女子一生过得欢喜恬然了。

    “姐姐说得这般好听,干脆与我换了罢……”她破罐子破摔说起荒唐话来,伏在姐姐怀里连头都不想抬,“你入宫去做那劳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扬州替你照顾姐夫和孩子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她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宋疏影也就只当逗趣随意一听,姐妹二人都没往心里去、依偎在一处又闲话到日头西沉;戌时过半后万昇却终于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来接人,年过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树临风,低头与妻子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昨日还答应我要好好养身子,今日便连膳都不按时用,便是伦儿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温柔的责备实在听得人心里发痒,宋疏影在丈夫面前也变得同少女一般娇羞了,轻轻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辩:“午膳用得尽够,晚上便吃不下了……”

    对方叹息一声,顺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浅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眼前的姐夫便镀上了一层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说来还是我忘了时辰,姐夫可别怪罪姐姐,”她扶着姐姐凑到近前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变得婉转动听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准不让姐姐劳心费神。”

    万昇闻言看向她,神情照旧很温和,说:“三妹妹自己也该按时用膳——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声“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头。

    宋疏浅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却竟在那时蓦然又想起方献亭,她当初亲耳听他叫过宋疏妍那贱人一声“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仔细想想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已得到过男子的钟情爱护,就只有她……

    酸辛自怜愁肠百结,宋三小姐那一颗心已全浸在苦水里,再抬头看姐夫时更如飘萍窥见堤岸,不自觉就想靠得更近。

    “没,没有……”

    她已悄悄脸红了。

    而那厢万昇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客气话、实则心思分明还全牵在妻子身上,与三姨妹相互寒暄过几句后终而别过,半搂着妻子离去的背影也是那么俊美出尘。

    宋疏浅倚在门框上痴痴地看,好半晌才终于收回逾礼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帏间、寂寞枯冷又侵蚀了她的心,恨嫁的贵女终于破了自己的心防,只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温存地将自己拥进怀里。

    ——他要英俊,他要温柔,他要……

    她弯弯绕绕地想着,心里那道模糊的残影一时像她的贻之哥哥一时又像她的姐夫,后者自令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对自己的姐姐深怀愧疚无地自容,可渐渐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又还是顽固地从心底渐渐浮显——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无可能嫁入宫中了?

    第86章

    这厢正房上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聪敏如宋疏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知晓眼下家中的形势了。

    她感到自己像被人用刀劈成了两个,一个如同行尸走肉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却还垂死挣扎疯狂保持着思考,所有混沌都在沉默里变得清晰, 她想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打着怎样漂亮的算盘, 而他们畏首畏尾汲汲营营的模样又是多么令人恶心。

    ……实在太过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世道……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却又感到自己与一切都毫无联系, 也或许只是那些与她相干的人都一一离去了, 所以她也渐渐不愿再于此地耽搁盘桓。

    ——离开能是多难的事?

    于先国公而言不过只需一杯毒酒, 于姜氏而言也不过只需一条白绫,她比他们渺小得多, 定能走得更加安静容易;须臾之后豁然开朗, 跨过桥便能再见想见的人,原来放弃才是最容易的事,总归比画地为牢身不由己要好上太多太多。

    四月里莺飞草长, 将她锁在房中一月有余的父亲忽而大发慈悲放她出府,彼时看向她的目光也很复杂, 说:“金陵亦是你的家……你该多出去走走的。”

    那时她便知晓事出有异, 疲乏的身子和异常警醒的精神撕扯得厉害、让她只能对他报以冷漠的回望;最后终于还是出了门,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好似在那人北去后便再未放晴,如同悲伤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她乘船至于青溪, 水波与烟雾连成一片空荡飘渺,再看左右两岸无数亭台也似蜃楼海市虚幻无依——上回在绛云楼小坐是何时的事?他和姜氏都在她身边, 几百里外的钱塘也有外祖母在等她回家,只不料区区两年物是人非,竟似前世今生般两相迥异。

    再向前去便是台城故地,连绵城垣遮不住数百年前的雕梁画栋帝宫气象,高墙之外又见柳色青青、果然如诗中所言那般烟笼无情;靠到近处却见岸上缓缓显出几道人影,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公子,远远见了她便对她拱手,扬声问她可否渡他过河。

    他的面容在一片水雾中若隐若现,她却依然看到对方隐隐青紫的唇色,心中了然的同时又蓦地想起过去大江之上的潮声和那人在潮声里对自己漠漠说的话,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又答:“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公子当知我只此一条船,却是无力再渡他人了。”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的婉拒、那公子听后却悠悠一笑,隔水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欣赏,又叹:“莫怪宋卿总称幺女聪敏,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却是把话挑破了。

    她终于被逼至墙角,心底倦意更甚却还不得不让人停船靠岸,屏退左右独自上前跪拜,复垂首曰:“……臣女叩见陛下。”

    卫钦一身黛色常服立于河畔负手注视她良久,梦落孤篷绿芜萋萋,江南的春日也终究是过去了,俄而方才摆手道:“四小姐请起。”

    她便依言起了身,此后又无话可同眼前这位天下之主去说,过去在骊山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上仅有的两面之缘已渐次模糊消退,她只依稀感到他比数年前更为深沉内敛,脸色亦更苍白憔悴。

    “六朝故地繁华一梦,区区百年便成旧迹,想来长安也无非如是,终有一日要沦为一座荒城……”

    他却当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只是随口与她闲谈。

    “四小姐更喜欢哪一处?——西都还是台城?”

    她心如止水,面对一国之君也不惊不惧,只是丧却了过去小心斟酌仔细计算的良习,只从心说:“都不喜欢。”

    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的语气更凉了些:“凡帝宫所在之处,臣女皆避之不及。”

    这话放肆得令天子身旁近臣怒而厉喝一声“大胆”,声音在雾气萦绕的河面上飘出很远,卫钦却只对左右之人摆摆手、接着淡淡笑应一声“是么”,神情和煦之余又显出几分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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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一样……”他低声应答,却竟并未以“朕”自称,“……都不喜欢。”

    水声潺潺杨柳依依,清风过时其声簌簌,宋疏妍的一颗心是空的,好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起波澜了。

    “身在东宫时总一心向往帝位,如今果真遂愿才知此负之重,或许我本非帝王之才,也或许只是未能遇上对的时机……”

    他像是并不在意她之所想,只顾自喃喃自语。

    “帝宫不是好去处……我曾亲眼在其中看见人心鬼蜮生死相斗,也曾亲手送一些人上路……那里太高也太冷,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她字字听着,眼里又见台城斑驳的宫墙,许多东西都在伴随岁月剥落,最后剩下的好像无非只是一抔黄土。

    “四小姐可曾见过贻之么?”

    出神间忽而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原来她并非心如铁石再无波澜,只要事涉那人便会立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乃先国公方贺之子,后为先帝贬为颍川侯,于公乃我心腹之臣,于私更似至交手足……”

    卫钦并未察觉她那一瞬的异样,黯淡的双眼远望宁静的水波,声音也如雾气般潮湿迷离。

    “他战死于西北关内,率一万之兵与十万突厥铁骑周旋相抗,终而杀敌五万有余、护得关内十几万百姓周全,如今却埋骨沙场未能归乡,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难以寻回……”

    “他的父亲亦是为我而死,过去十数年皆为保我储位而逆先帝之意与钟氏相持,最后一杯毒酒自戕而定大事……”

    “还有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很多很多人,数不尽的人。”

    卫钦在叹息,而宋疏妍的心已鲜血淋漓。

    “所以朕不能走……”

    他的语气忽而一变,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自称也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似乎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是何等痛苦又坚决。

    “朕要守在这里……直到守不住的那天。”

    “朕要驱胡虏出中原、护百姓争太平,要向先帝证明朕可以做好这个皇帝——朕不能让这一路上忠烈而亡的人们寒心……”

    说到此处他唇色更青、似是胸痹之症又犯,他身边的臣子高呼“陛下”匆匆上前,他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将他们挥退,只再次低头看向她。

    “朕需要宋氏……”

    他毫不掩饰字字坦诚,语气急迫又沉郁。

    “南渡或已迫在眉睫,金陵便是最后的选择……朕过去的腹心已然不复存在,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四小姐……你与宋氏,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天子最后一字落下时河面上起了更浓的雾,烟雨楼阁皆不可见,令人仿佛与世隔绝。

    那一刻宋疏妍耳边响起许多故人的声音,外祖母的教诲尤其清晰,告诉她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遑论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如她这般的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而下一刻……又想起他。

    他在玉皇山的春树下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寥寥几句提及他的父亲,他说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却总难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没有说空话。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砥节奉公恪尽职守,为社稷与百姓不惜徇国忘身视死如归,每一言每一行都与外祖母对她的教导截然不同,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称之为谬误。

    她的眼前同样划过许多纷乱的光影,譬如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处处高悬的丧幡,譬如灵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椁和一排排或新或旧的衣冠,譬如南归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妇孺和裹住老翁的草席,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头的长队和青溪两岸暂未休止的笙歌……

    ……那么多,那么多。

    她忽而不知应当如何去答,或许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软弱胆怯自利,命运却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与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相逢,他亲自弯腰手沾污泥为素昧平生的过客抬起沉重的车辕,从此便在她心底种下一段无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应关乎两心,亦曾因此害了一个女子一生……”

    卫钦再次开了口,言语染上回忆难解的遗憾和伤痛。

    “若卿终愿入宫为后,朕自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此后天下复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与宋氏一份功勋。”

    “宋小姐,朕再问你一次……”

    “……你可愿助朕渡河么?”

    雾气不散水波不兴,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泪光闪动,过去那个劝她独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渐行渐远,而眼下她狭小的孤舟却又为渡河之人所求。

    他说过,此船若她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她那时依言独自走了,却眼睁睁看他凭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终沉入江心葬身鱼腹、未能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点值得称道的东西。

    ——那么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

    “臣女只有这一条船……”

    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 好像谁也怨憎不得。

    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 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见过陛下了?”

    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 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

    “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 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 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

    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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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

    “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 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

    “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

    “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样。”

    “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

    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

    “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

    “你是对的……但也不对。”

    “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

    “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

    ……多么逼真啊。

    几乎就要骗过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

    “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

    “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

    “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

    “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

    “是因为那样不好么?”

    “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

    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

    “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

    “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

    “而我呢?”

    “没有人会护着我……”

    “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

    “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

    “父亲……”

    “……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

    “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

    “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

    “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

    “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

    “……不过只因妄生渡人之念,更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晓怒涛之恶与孤舟之轻,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微微抬起头,分明与过去一向隐忍避让的含蓄之态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与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摇头一笑,心说自己果然愚妄浅薄未及那人之万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时也不肯抛却贪婪执妄之念,或许她心底也从未有过什么大仁大义,只是想同平生所遇最为皎洁无暇之人靠得更近一点罢了。

    “陛下说得对,他之腹心已不复存,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她再次开了口,彼时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爱人,于是便连悲伤也显得缠绵温吞。

    “我自远不能同三哥相较,可既曾忝颜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该在他身后替他守一守那些让他不惜舍命的东西;而若今世之后果真还有所谓来生,我也可在寻得他之时同他说……我确已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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