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上验收土坯。
术业有专攻,她特意去请教了懂建房子的长辈,标准的土坯记在一页上,不标准但也能用在别处的,单独记在另一页,淘汰的也有记录。
然后她又拿着傅知青的图纸请教那位长辈,需要补多少土坯,赵柯就挑出三个做得比较好的社员,单独备注。
下工后,赵柯叫来大部分男社员,先跟做土坯的社员一一说清楚,又交代那三个社员补足还缺的土坯。
现在天气暖,土坯干的比较快,完全来得及。
她又大致上挨家选一个人,按照他们比较擅长的,各有不同的安排,打地基,上梁,砌墙,木工……
最后定好时间门,确定没有问题,就宣布解散。
晚饭,赵柯又是最后回家的,不过这次,余秀兰同志没说她啥,一直念叨她今天在谁家碰了一鼻子灰,语气暴躁。
赵柯今天转悠了一天,有点儿累,没怎么吱声。
天黑后,一家人各回各屋。
余秀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好久,又爬起来。
赵建国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干啥去啊?”
“起夜。”
余秀兰起夜起到赵柯门口,敲她门,“你俩睡了吗?给我开下门儿。”
她喊了好几声,屋里才有动静。
赵棉打开门,让她进来。
赵柯趴在炕上,眼睛硬挑开一个缝儿,精神萎靡地问:“妈,有什么事儿明天说不行吗?”
“我睡不着,过来说说话。”
余秀兰说着话,已经脱鞋上炕。
赵棉问:“妈,你今儿晚上要睡这屋吗?”
“行,说完直接睡,省得折腾。”
赵棉重新挂上门,从炕柜里拿出一条被子,麻利地铺被。
赵柯眼皮耷拉着,“要说什么啊?”
余秀兰盘腿坐在炕上,被子盖在腿上,问她:“大队有不少孩子到年龄了,还不去上学,你有啥办法不?尤其那个田桂枝,拿包小雨当小丫鬟使,还对她一点儿都不好。”
赵柯打了个哈欠,“妈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以前怎么不管?”
余秀兰振振有词:“我管得了吗,再说生产队事儿那么多,我也没工夫。”
“现在是什么,闲不住吗?”赵柯闭着眼睛,声音含糊地说,“你还说我姐天生劳碌命呢。”
余秀兰极其肯定,“你现在是妇女主任,扫盲的事儿,就得你管。”
赵柯:“……”
现官现管,余秀兰同志玩儿得真溜。
余秀兰推了她一下,“你先别睡。”
赵柯无奈,“妈”
余秀兰认真地说:“你是生产队的干部,工作是艰苦,但农村这么广阔的天地,不就需要你这样有文化的知识青年来建设吗?你得负起责任来。”
这些口号,余秀兰同志讲得相当利索。
但现在知青下乡建设农村早没开始那么激情了。
更何况……
赵柯按了按额头,“这事儿不是劝就有用的,人家就是没钱,你还能出钱供孩子吗?就算你能出一个,别的孩子呢?能全供吗?”
“所以才需要你想办法。”
赵柯没啥办法,拉起被子,蒙住头。
余秀兰又把她被子拽下来,很严肃地说:“赵柯同志,你这个态度很有问题,你咋能这么干工作呢,我作为社员,我有权利监督你的。”
赵柯抽了抽嘴角,“……妈你换个工作变得太狂野了,现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余秀兰皱眉,“你为啥这么不耐烦?”
赵柯:大半夜不睡,给她开会,换谁能和颜悦色啊?她以前最恨加班的。
赵柯觉得有必要跟余秀兰同志说清楚,就掀开被子,跟余秀兰同志面对面盘腿坐,“我就打算安安生生干完三个月,妈你要是这么上心,不如等三个月后再来管。”
余秀兰很久没有出声。
赵棉这时候才出了点儿动静,轻轻推了推赵柯。
或许是被夜晚影响了情绪,赵柯两个手肘支在腿上,半垂着头,“我不是不耐烦,就是有时候觉得挺没意思的。”
余秀兰忽然用手捂在脸上,重重地抽了一下。
赵柯倏地抬起头,“妈,不至于哭吧?”
赵棉也赶紧揽住她的肩,安慰:“妈,你们好好说,别伤心。”
余秀兰手移到鼻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多吃点儿米,没你书念得多,脑瓜子灵,我要是有能耐,我还来找你干啥……”
赵柯:“妈你别这样……”
“以前不安稳,我们想上学都上不了,你生在好时候,长在春风里,我供你念那么多书,是为了让你图安逸的吗?”余秀兰语气越来越重,“大家都不建设,怎么越来越好?”
她太向上了。
四十来岁的人,好像还一腔热血。
余秀兰话锋一转,“你为啥没意思?我看你就是打从心眼儿里不认可。”
赵柯沉默。
大家都日复一日机械地活着,能盯好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改变世界?那是小孩子的梦想。
反正长大就会明白,世界根本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偏偏这年代,像余秀兰同志这样的人,似乎格外多。
他们能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儿吗?明明不知道,还一股脑儿“建设”。
而赵柯本来是个想“养老”的人……最近却被动地“感情用事”。
赵柯低声问:“你想我怎么样?”
余秀兰放下手,利嘴利舌地说:“既然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你现在是妇女主任,就得把妇女主任的事儿放心上。”
赵柯抬头,语气锐利,“你没哭?”
余秀兰赶紧捂上嘴,假模假式地抽搭了两下。
赵柯无语,“别装了。”
赵棉轻笑。
余秀兰咳了一嗓子,缓缓放下手,说:“反正我作为社员跟你反应情况了,你得重视起来。”
赵柯干脆一倒,直接躺下,“明天再说吧。”
余秀兰盯了她一会儿,没再硬逼,蹭到炕边儿,下地。
赵棉问:“妈,你不是说在这儿睡吗?”
“我再不回去,你爹该找我了。”余秀兰趿拉布鞋往外走,“你起来挂上门儿。”
赵柯扶额,赵棉勤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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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地挂门。
余秀兰开门出去前,又叮嘱了一句:“你上点儿心啊”
赵柯敷衍地应声。
而余秀兰回屋,抓着赵建国碍事儿的胳膊扔开,上炕。
赵建国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你施肥去了?这么长时间门?”
余秀兰说:“我修理苗去了。”
赵建国听得稀里糊涂,“早点儿睡吧。”
姐妹俩屋里——
赵棉摸黑重新回到炕上,问她:“你是怎么想得?”
赵柯手臂轻轻搁在眼睛上,好一会儿才说:“我在想,我好像不适合这个工作……”
不上进,没激情,不主动……
偏偏又“较真儿”、“感情用事”……
赵棉摸了摸她的头,“不要在深夜胡思乱想,睡一觉,明天再思考。”
赵柯点头。
隔天一大早,赵棉就轻柔地叫醒她。
赵柯昨晚上想了很久,睡得比较晚,困顿地半睁眼看手表,问:“姐,这么早起,要做什么?”
赵棉拉她的手臂,“我们去散步,外头空气特别清新,有助于头脑清晰。”
赵柯半就着她的力道爬起来,换好身衣服,跟着姐姐出门。
赵棉领着她,一路慢慢悠悠地散步到生产队小学。
学校里已经有孩子的笑闹声。
赵柯抬眼,“谁这么早就到学校来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进入学校,就看见操场上,树根儿和牛小强他们一群小孩儿正在玩儿老鹰捉小鸡。
树根儿是母鸡,护着身后的小鸡们,牛小强是老鹰,围着树根儿绕圈圈,试图找到空隙抓到小鸡。
树根儿脸上的笑……很灿烂。
他真的很开心。
赵柯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赵棉侧头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重新看向树根儿,“你就是一时想岔了,事实上,没有你去管,大伯也不会去管这样的‘小事’。”
“你也才做了一个多月的妇女主任,当然比不上大伯在村子里有威望,没有力度才是正常的。”
赵棉笑起来,“但你没发现吗?妈以前从来不跟你商量正事儿的,但她昨天来找你想办法,这还不够证明,你已经让人看到独当一面的能力了吗?”
赵柯一想,确实,以余秀兰同志的嘴硬,昨天能来找她,估计做了不少心理建设。
赵棉笑容笃定,问她:“妈说的事儿,你管吗?”
“管是管,但我刚才想了想,发现我方向有点儿偏。”
赵棉了然。
赵柯在赵棉面前,难得露出点儿不好意思,“昨晚是深夜影响了我的情绪,我绝对不是矫情。”
赵棉温柔地点头,“是,你只是还没找到状态,我心里你一直最优秀。”
她的妹妹,嘴上心里再念叨烦、没意思,可她其实一直很勇敢。
·
姐妹俩散步完,一起回到家。
余秀兰坐在堂屋里喝水。
赵柯见不得她这么悠闲,脚下一转回到屋里从书桌里掏出两本中学一年级的课本,背在身后,老太太一样慢悠悠地走出去。
余秀兰对她露出个十分慈爱的笑,“快洗洗吃饭。”
赵柯回了余秀兰同志一个微笑,“妈,昨晚上你说得真的特别对,我特别心疼你以前没机会读更多的书。”
余秀兰摆摆手,不在意地说:“说那些干啥,都过去了。”
母女俩客气地过分。
赵枫不自在,凑到赵建国身边儿,小声儿问:“她们生病了吗?咋不正常?”
赵建国瞧一眼妻女,跟傻儿子说:“端你的饭去,别瞎打听。”
赵棉看见赵柯背后的书,笑着摇摇头,出去端碗筷。
而堂屋里,母慈女孝好一会儿,赵柯拿出了背后的课本,笑盈盈地说:“妈,机会可以主动创造,我很乐意抽空帮助你进步。”
余秀兰脸有些僵住,“你这是干啥,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活到老学到老。”赵柯真诚地说,“妈你当老师这么负责,我太感动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为了孩子们,你得不断学习啊。”
余秀兰:“……”
赵枫端着菜碗的手一抖,猫着腰绕开俩人。
余秀兰迁怒他,“站直了,偷家雀呢。”
赵枫一下子挺直后背。
门外,端着菜碗的赵建国琢磨了一下,又倒回厨房重走,还拦住了大女儿。
等赵枫再出来,赵建国把碗筷递给他。
赵枫只得盯着亲妈的迁怒眼神,小心翼翼地反复踏进堂屋。
余秀兰还不断试图找借口推掉课本。
赵柯说:“妈你不是说让我想办法吗,我想了个法子,也需要你的支持。”
余秀兰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威胁,想发火,又忍住了,一把夺过书,瞪她,“行了吧”
赵柯伸手,“那你把家里钱给我吧。”
余秀兰瞬间门脸都绿了,护紧衣服兜,“你要钱干啥?”
“不是你说要扫盲吗?”赵柯认真地说,“得从根儿上一步步解决,你放心,肯定还你。”
“你说真的?”余秀兰手稍微松了点儿,只一点点。
赵柯肯定地点头。
要钱,跟要余秀兰的命有啥区别,她一定要问清楚,“你准备咋整?”
赵柯卖关子,“还得去大队商量,不一定成呢,回头再跟你说。”
余秀兰挪不动脚,又问:“你要多少?”
“有多少,你凑个整给我。”
“你啥条件,说话咋那么豪横呢……”
赵柯催促:“妈,我这是为了解决问题,你身为妇女主任的妈,思想要进步。”
余秀兰翻了个好大的白眼,“少拿话磕碜我。”
钱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又要拿出去,余秀兰肉疼的很,嘴里唠唠叨叨不停,脚步沉重地进屋。
赵建国和赵枫在外面瞄到,才叫着赵棉一起进屋,围坐在桌边儿等余秀兰同志出来开饭。
几分钟后,余秀兰拿着一个木匣子出来,不情不愿地递过去,“喏。”
赵柯去拿,但她手攥得死紧。
“妈……”
余秀兰一闭眼,手一松,“拿走拿走,别在我眼前晃。”
赵柯站起来,拿回屋里。
余秀兰瞥着她的背影,眼神里都是痛苦。
另外三个赵姓看她这样,全都偷偷笑。
赵柯再回来,特地去泡了两茶缸降火茶,递给余秀兰同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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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兰那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反正心情很不好,“你这是挤兑我呢?”
“妈你暴躁的都快要掀房子了。”
赵柯塞了一个茶缸到她手里,面带微笑。
不就是扫盲吗?
不就是妇女主任吗?
赵柯举着茶缸跟亲妈手里那个碰了一下,“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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