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人在舒塘,在西墩,鱼在羽邑,他们怎么捕?”
“你说你是不是傻?岱夷大哥是说让舒塘和西墩的渔夫过来,住在羽邑捕鱼!”
“这样好!”
人们纷纷赞许,点头。
管饭吃就好。
待这些吵吵囔囔的居民离去,垣周才跟玄旸说:“不容易啊,得让大伙吃饱,还得有人伐木,还需要制作大量的竹筏和竹筐,这些都需要事前准备好,要不肯定办不成事。”
玄旸回答:“覡鹭早有准备,已经去调人。”
“岱夷大哥,你能再跟我说说高地族人的城吗?他们的瓮城也是用石头建的吗?”垣崮年纪轻,对外面的事物很好奇。
被父亲垣周瞪了一眼,垣崮补充道:“我知道瓮城我们羽邑建不起来,没那么多人力,就是想听听。”
“准确地说,是先堆土,再筑石,土芯石皮。说来也是取材便利,有什么用什么,他们住在丘陵上,附近不缺石头。”
玄旸往地上一坐,环视四周,他们身处高地,能见到羽邑宫城的全貌,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继续说:“至于石头要怎么堆垒才能牢固不塌,我可没琢磨明白,陶匠有陶匠的祖传技法,木匠也是,土匠也是,筑城建房我不行,还得靠你们。”
儿子垣崮似乎很高兴,踌躇满志,父亲垣周又将眉头皱起,用树枝在沙面上画着什么,算着什么,身为一个老土匠,他深知担子很重,必须安排好每一步。
“等城墙补好,青宫大覡问我要什么奖赏,我就说要三件玉锥,用来装饰我成亲时戴的羽冠!”
垣崮跟玄旸闲聊,讲出自己的期许,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玉器,哪怕是质地低劣的玉石也没有。
身为羽邑最好的土匠之一,很需要一份贵重的奖赏来彰显身份。
垣崮反问:“你呢,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嘛……”
已经把胳膊搭在后脑勺上,身子歪靠在坡面的玄旸,模样有些漫不经心,他笑着说:“我想要的青宫可给不了。”
“你想要什么?”垣崮凑近问。
他。
玄旸没说出口,而是望向不远处正在攀登山道的一个白色身影——青南。
青南显然是来找他们。
玄旸站起身,迎了上去。
想从青宫带走这个人。
这可不是青宫大覡能说了算,青宫大覡说了也不算,除非青南愿意。
将一筐筐石子从木筏上卸下来,再挑着沉重的竹筐,走至环壕处,把竹筐中的石子倾倒在一旁,如是再三,最终堆出一座小石山。
修葺壕沟的人们猫在壕沟底部,将石子一块块铺设,这是繁重的劳作,需要不停地弯腰,手脚并用趴在泥地里,不过他们的工作比起运石人员,还是要轻松许多。
卸完最后一筏石子,运石人员有的累瘫在地,四肢软绵,有的大力擦汗,着急找陶壶喝水,也有人在冬日里扯下两只袖子,露出上身,把袖子扎在腰间,让汗水尽快蒸发。
玄旸就是那个光着膀子的人,他倚靠在一根木桩旁,边歇息边与人交谈,有提壶妇人递给他一碗汤水,他接过汤水,一饮而尽。
肩膀上已不见汗水,唯有额前的发还湿润,劳作中发髻凌乱,懒得整理,模样倒也洒脱。
仲溪与人将一条空竹筏拖上岸,他走到玄旸身边,朝那名提陶壶的妇人讨来一碗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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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汤,仲溪望向前方同样在壕沟旁歇息的众人,与及沟边堆起的一座座小石堆,已经是傍晚时分,差不多该收工了,他说:“旸哥,你看再干三天,这沟能弄好吗?”
玄旸说:“就剩这么一段要铺石子,两天的活。”
同样在歇息的一名青壮插话:“管他呢,仲溪,我们这队明日就能休息。老垣不是说每队干十天活,就换下来休息,让别的队上去干活吗。也不知道他的话作不作数。”
仲溪说:“作数,那是覡鹭定的规矩。”
“覡鹭?”青壮显然很惊讶,青宫的神使以前从不管这些事。
刚提到覡鹭,抬头就见他出现在西城墙边,似乎是在过问垣周什么事情,又见玄旸起身离开,朝覡鹭走去,青壮推了推仲溪:“岱夷大哥以后都跟我们一队吗?有他在,活干得快!”
仲溪说:“你想得美,旸哥是客人,本来就不用干活。你想拉他入队,人家捕鱼的也想找他帮手,打猎的也想找他帮手,还得跟别人抢咧。”
玄旸没留意身后的讨论,他快步朝青南走去。
垣周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困扰,见他和青南聊完话后明显舒了一口气。
垣周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得停歇,匆匆离开。
玄旸把上衣穿好,稍稍整理下衣服,上前问青南:“西墩还没将盐送来吗?”
端详玄旸的模样,衣物脏污,身上有较重的汗味,青南说:“没料到食盐消耗这么快,西墩族长已经遣人去东埠运盐,后天能到。”
“难怪老垣发愁,我听说伙房食盐已经吃完,你打算怎么解决?”
“让垣周叫大伙回家拿盐,将盐放伙房里充作公用,告诉他们等东埠的盐运来,不仅还他们盐,还会多给一些。”
“可行。”玄旸赞同。
充作公用这种事,大家肯定不愿意干,但如果会还,还会还更多,就都乐意了。
两人走在一起,沿着墙边行走,青南说:“我以为你和乌狶等人去林中打猎。”
“听仲溪说缺人运石子,我正闲着,便过来帮忙。”
玄旸和羽邑居民相处融洽,别人有困难,他会出手相助,他做任何事,似乎都游刃有余。
青南回想玄旸适才光着膀子的模样,体魄健美,肢体充满力量,他强大得像传说里的首领,也确实具有首领的特质,身边总会自发聚集一群人。
“你们在哪里取石子?”
“姜墩,那儿有厚厚的石堆,我看着不像自然形成。也可以到那边取土,土色比较纯净,适合夯筑城墙。”
“姜墩是一座人工堆筑的高台,恐怕十分古远,上面的建筑早已经垮塌,也不知是什么用途。”青南探查过羽邑周边,知道姜墩是一处遗址。
“无论以前做什么用途,早就成为废石堆,正好拆了,拿来修葺宫城。”
玄旸这句话,使青南环视四周,似乎被触动了:“我们身处此时此地,今日所见的一切,他日都会成为废墟吧。”
宫城之外,曾经存在的郭城早就被沼泽和林地吞噬,而他们身后的宫城城墙,即便在今日修葺,也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漫长时光的作用下,遭到遗弃,化作废墟。
你与我存在于此时此地,属于你我的时光是如此短暂,身前与身后的时空斗转,和你我都不再有关系。
“人生不过数十载,管百年千年以后的事作甚。”
玄旸的回答豁达且洒脱。
两人相伴,时走时停,在人群好奇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羽邑的人们,无人不知覡鹭和这位岱夷来客之间有着深厚的交情,时常见到他们在一起商议事情,早就习以为常。
当青南和玄旸返回青宫,已经是傍晚,他们在走廊逗留。
青贞受巫鹤差遣,去伙房送一篮干姜,让厨子做羹汤,给筑城的劳力饮用,有驱寒的功效,回来时,她经过走廊,远远就看见覡鹭和玄旸的身影,他们并肩而立,身披晚霞。
覡鹭的身子倚靠阑干,肢体松弛摆放,他任由玄旸挨近,双方的肩膀几乎挨靠在一起,玄旸有着慵懒的神态,自在而惬意,两人的亲昵自然而然。
青贞的年纪已经懂得情爱,又是住在青宫的人,近距离接触,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
羽邑正在挖壕沟修城墙,人们担心这个冬日能否将工事完成,会不会影响来年的春播。
只有青贞在担心,这个冬日过后,当玄旸离去,青宫还能不能留住覡鹭。
第19章
挥动石斧, 一下下砍击树身,直到将粗壮而高大的树木砍断,这个过程很需要技巧, 光有蛮力可不行。
大树轰然倒下, 斫木人踩住树干,用石斧清除枝桠, 敲开厚实坚硬的树皮,将树皮从树干上剥离, 露出内部光滑的纹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加工后的每一根木材都是笔直的, 几乎一样的粗壮与高大, 也一样的笨重。
在林中运输木材十分困难,好在能利用河流。
无数的木材被运往羽邑宫城的西面, 沿墙边放置,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在地面上横卧一根木材,它们是加固城墙的纴木。
每一根木料都十分沉重,需要数人协力将它搬运, 利用木架和绳索将它吊起, 横着嵌入墙体, 并与泥土一起夯筑, 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玄旸在林中斫木,木屑从他挥舞石斧的臂膀飞落, 他抡石斧的动作具有节奏感, 斫木声, 树木倒下的哗啦声,鸟儿奔逃的扑棱声, 运输人员的号子声就这么混合在一起。
有人在远处喊着什么,没有人在意,人们在挥洒汗水,辛苦劳作。
大树倒下时溅起的沙土飞扬,很快又纷纷坠地,玄旸弯下身,抚摸树干,那神情有些肃穆,这是他今天砍倒的第三棵大树。
前天还在猎人小队,为劳力提供肉食,今日则是斫木人,哪里急需人手相助,他便在哪里。
对玄旸而言,猎人也好,斫木人也罢,不过是劳作日常。
“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那个喊叫声由远及近,声音清晰了,也引起众人注意。
“瞎囔什么?出什么事?”
垣崮有些生气,他累得要命,正与数人合力抬起一根木材。
“好多人……”来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从他装束和携带的工具看,他也是运输人员,应该是在外面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看到好大一群人进城,有四个拿大长矛的男人,矛杆这么长!还有一些人挑着担着许多东西!”报信人终于说完话。
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往林地外跑,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伐木的地方是山地,位置较高,能望见羽邑宫城内部的情况,果然远远见到四个戴虎冠,手执长矛的勇士出现在宫城的主道上,仔细打量,发现他们正在前方开道,一位头戴羽冠,身穿黑色长袍,身份相当尊贵的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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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队伍中间,这人后面是五六个或背或挑东西的随从。
“不好,是簇地的虎勇士!”
“你慌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我可不怕他们!”
“那人是覡鸬吗?”
有人辨认出戴羽冠,穿黑袍的尊者。
“还真是覡鸬。”
“覡鸬怎么会带着簇地勇士?”
玄旸听众人议论,望向正往青宫方向行进的队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簇地勇士头戴虎冠,手执长矛,虎冠的造型夸张,这种冠饰用木头做芯,外面蒙上皮革,制作成虎头的模样,再绘上老虎的眼睛和嘴巴,狰狞可怕。
他们拿的长矛,比普通的长矛要长一倍,他们的装扮和武器很有辨识度。
覡鸬从簇地归来,队伍的声势颇大,在羽邑引起一阵骚动,城内的居民纷纷出来观看,在工地干活的人们也都扔下手里的工具,登上高处张望,窃窃私语。
结束山上的劳作,玄旸与众人将木材运送至工地,已经是傍晚,羽邑平静而祥和,早些时候弥漫在城中的不安氛围已经消失。
火塘里的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玄旸坐在一旁烤火,外头的夜漆黑,屋中温和,但青南还没回屋,身边空荡。
不知不觉,在忙碌中冬日过去大半,如今西城墙外的壕沟已经修缮完毕,正在修补西城墙缺口,能否在明年开春竣工,玄旸并不在意。
哪怕玄旸不在,以垣周父子的能力也足以将它完工。
习惯天黑后总有青南相伴左右,两人坐在火塘边闲话,夜深则相拥入眠,此时身边缺少一人,不大的屋子,竟有空旷之感。
屋外寒风呼啸,脚步声越来越近,青南匆匆进屋,急忙将房门掩上,他看见坐在火塘边温汤的玄旸。
“还没睡?”
“你归得真迟。”
玄旸倒碗热汤,递给青南,看他低头摘下面具,坐在自己身旁喝汤。
昳丽的一张脸,难得露出疲态,玄旸的手抚摸对方的脸庞,他笑语:“看来覡鸬没带来好消息。”
“覡鸬要见你。”
“哦?”
“他见到正在筑造的城墙,又听闻羽邑有位岱夷来客。”
“这事不值得让你苦恼。”
“是啊。”青南搁下陶碗,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脸上有郁色,他确实在为什么事担忧。
玄旸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将火烧旺,给晚归一身寒意的青南取暖,他说:“我看到簇地的虎勇士出现在羽邑,让很多人感到恐惧。”
“只有战斗中最骁勇的战士,才会被簇地的首领羽原提拔为虎勇士。他们受羽原差遣,护送覡鸬返回羽邑,明日就会离开。”青南双手放在火上取暖,入腹的热汤与火塘散发的热度,都让身体感到暖和与舒适。
“那是什么令你不安?”
“覡鸬的言谈,他的变化很大,簇地的旅居改变了他的想法,虽然他试图掩饰。”
“旅居使人离开原居地,与一群想法迥异的人相处,增加见闻,获得新认识。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原有的想法往往会被改变。”
“确实,五溪城之行也改变了我。”
“青南,这些年你变化很多,但内在从未改变。”玄旸伸出手臂揽抱身边人。
对方温暖的拥抱,熟悉的气息,驱散青南心中浮起的焦虑与不安。
这段时日早就习惯这个人的存在,当他离去,自己会是何种心情。
已经是年底,觋鸬归来。
已经是年底,冬日所剩无几。
不愿为这件事烦恼,这个人终要离去,拉开对方搂住自己的手臂,青南站起身。
他摘下羽冠,脱去风袍,将发髻解开,长发放下,站在火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身影,那身影没有羽冠,就像一个寻常人。
青南知道玄旸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没有移开过,他解开系带,褪去长袍,身上属于青宫之覡的物品几乎都已经去掉,唯有额头的神徽还在,将伴随终身。
坐在夜晚入眠的土台上,青南整理枕被,用平淡的语气说:“若是诸事皆顺,城墙应该能在春播前营建好。玄旸,你想从大覡那儿得到什么奖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旸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岱夷的斗篷被他扔在衣架上,上衣的前襟松开,他扯下束发的发带。
淡漠与平静都是虚假,青南拽住玄旸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寒夜里的相拥,有酣畅淋漓后的倦乏,青南抚摸对方发际上的汗水,丰茂而柔软的发从指尖穿过,在这处位于青宫最偏僻的院子里,这间不大的屋子中,他们白日为同样一件事忙碌,夜晚则共枕同眠。
“我幼年失去父母,进入青宫,多年来受羽邑居民的供养。”
青南缓缓讲述,刚开口,玄旸便抬起头,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松开,他侧着身,在认真倾听。
“成为青宫之覡时,亦与神结下契约,我在这里有义务要尽。”
像似没头没尾的话,玄旸却知道青南是在回答自己那句: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南,覡鸬已经归来,城墙即将完工,来年开春,我想邀你至玄夷城,你可愿意同行?”
“这便是你担土运石,斫木山野想要的奖赏吗?”
“不是,我想将你带走。”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用力扣住,十指相扣,又缓缓放开,他说:“我不能留下,你也不能跟我走,你是青宫之覡,我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旅人。”
“这样也不错,我想你便来羽邑见你,你若想我,可以去找我。”
青南沉默,未作答复。
夜半,火塘的火仍在燃烧,早些时候起身添柴的人,此时正在自己身旁沉睡,青南将身子凑近,挨着玄旸,嗅着熟悉的气息,进入梦乡。
覡鸬瘦且高,黑色的长袍与羽冠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的语气缺乏情感起伏,仿佛没有情绪,声音并不苍老,可能只比青南年长几岁。
他在青宫的王树下接见玄旸,一身华美而夸张的装扮,连身下坐的席子都是张玉席,派头十足。
本以为对方会询问自己关于筑城的事,却不想覡鸬讲起一件往事: “当年,覡鹳旅行归来,从外面带回一只长角卷毛的禽兽,他称之为‘羊’,说原先有一公一母,公羊死于路途。”
玄旸说:“我听‘羊’的发音,羊应该是来自大河之畔的霁夷部,地中族人唤‘羊’,却是另一个声调。”
覡鸬诧异抬头,很快继续自己的讲述:“覡鹳再次外出,说要去某处另寻一只公羊,用来配种。他嘱咐人每日喂羊豆子和秸杆,洁净的水,像婴儿般照料。
覡鹳离去的第二天,那只禽兽便被人杀死,它的叫声令周边居民发狂。”
“真是可惜。”
玄旸为覡鹳感到惋惜,他继续说:“人们恐惧新来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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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为从不曾听闻过的叫声而狂躁。即便今日,羊在岱夷也不多见,人们不知道它的益处。它可是好东西,受到驯化,可以豢养在屋前屋后,不像野鹿,只有猎人才能捕获,羊吃的是草,不与人争食,宰杀它能获得肉食果腹,能获得皮料御寒。”
“或许在别处有诸多用途,它在羽人族无用处。”
覡鸬这句话,语调冷冰,他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河溪中有取之不尽的鱼蚌,不缺食物,要是想换换口味,有家养的猪,至于衣料,即便不会打猎,再贫贱的人家,也不缺乏制作粗衣的嫩树皮。
覡鹳听信外人之言,受人鼓惑,以致一生都在做着没有结果的事,执着于虚妄的期许,终迷失在蛮荒之所。我本以为人人都会以此为戒,却不想覡鹭也会踏上这条老路。”
“有意思。”
玄旸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讥讽:“若是覡鹳的心愿不受阻扰,得以达成,羽邑的居民在冬日里,无论老幼都将有一件羊皮御寒。”
覡鸬木质的面具上有狞厉的图案和色彩,那份毫无温度的冷酷,亦体现在面具主人身上。
“岱夷人,你是个四处游走的异乡人,我见过你这类人,既不敬畏鬼神,也无视规矩。当神将灾祸于洪水的方式降临羽邑,自然有神的道理,浪费大量劳力,筑造更坚固的城墙,城墙只会被更猛烈的洪水击毁。
那可能都不是洪水,当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羽邑人的血恐怕要融入纷纷下坠的雨水中。”
覡鸬这句话,是在预言,他是青宫之覡,人们相信巫覡有预知的能力。要是羽邑居民听见他的话,恐怕要因为恐惧而战栗,玄旸却瞬间便明白,覡鸬为何强烈反对修补城墙。
在簇地旅居时的见闻,与及簇地首领给予覡鸬的丰厚馈赠,都使这位青宫之覡偏离了立场。
城墙可以抵御外敌,可以增加居民抵抗的信心,却不符合覡鸬的利益,或者说会破坏他认为的应该维持的秩序。
多说无益,在旅程上玄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人性之自私,人性之复杂有时还是会令他惊诧。
“看来,覡鸬将我唤来,并不是想请教筑城的事宜。”
“不是。”
“告辞。”玄旸离去。
与覡鸬产生嫌隙,没影响玄旸之后的生活,毕竟青宫大覡掌握着大权。
下令修补西城墙的人是青宫大觋,将属地的群众号召至羽邑参与工事也是出自青宫大觋的口谕,觋鸬无法干涉。
自从回到青宫,覡鸬几乎足不出户,他自视身份尊贵,不屑踏出青宫,俯视下民。
当冬日即将结束,迎来新年祭典时,覡鸬才代替行动不便的青宫大覡主持祭典,向外行使青宫大覡的部分权力。
天气渐渐转暖,玄旸又时常出现在林溪的营地里,他在那儿忙于自个的事,磨制工具,缝制皮革,熏制食物,为出行做准备。
青南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看他捻骨针缝制一只皮囊,针线活竟然也做得不错。
旅人需要掌握多方面的技能,他就算是独自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耳边溪水潺潺,微风轻抚脸庞,林地的景色优美,青南喃语:“我好些时候没到这边来。”
“自从开始营建城墙,你我都在为它忙碌,如今终于不用你我费心,垣周父子管得很好。你该去好好歇息,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说到我的任务完成时,玄旸拉起挂在腰间的一件玉柄形器,向青南展示。
这是一件玉瓒。
玉瓒是行祼礼的礼器,祼礼在羽人族中有很长的历史,这种习俗,今日在本土已经式微,只有青宫巫覡还保留旧俗。用漆觚与玉瓒举行祼祭的仪式传播甚广,对别的部族颇有影响。
玄旸清楚这种礼制的源头,得到青宫大覡的酬谢,获得一件来自羽邑青宫的玉瓒,他很满意。
明日便是离别,青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尝尝我自酿的酒吗?”
“可以。”
玄旸放下手头的事,从堆积在一起的众多物品中取出一只酒尊,他拿来两只亲手烧制的陶杯,为青南与自己各倒上一杯酒。
黑皮陶,宽柄的手把,完全是羽人族风格的陶杯,看似粗糙,造型倒也别致,淡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我来时酿的米酒,去时正好饮用。”
玄旸笑语,他呷口酒,又问:“味道如何?”
低头品尝,浅尝辄止,青南回道:“有些酸涩。”
第20章
簇地的手工业作坊区紧挨居民区, 夏日的太阳炙烤着世间万物,高温作用,使气味越发浓烈, 被风传播得更远更广, 那是一种复杂的臭味,混杂着鞣革作坊里毛皮长期浸泡腐败的味道, 与及骨器加工作坊里鸟兽陈尸的腐臭味,与及堆积多日的鱼虾腐烂味道, 如果风向对的话,空气中还会弥漫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若是爬上簇地西面那座不高的山, 能眺望到海岸线, 簇地滨海,大海给予取之不尽的渔获, 还有食盐。
这是一处热闹吵杂的的中心聚落,每日清早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坐在竹轿上悠闲出行的权贵,七八名抬竹架的奴仆,四五名在前驱赶挡路者的爪牙。
人们聚集在广场, 在广场上杀猪宰鸡, 纺织编筐, 在广场上晒粮, 晾衣物,在广场上围观罪人被架上刑台处决。
蓬头垢面的残疾人躺在广场上晒太阳, 露出一只断臂, 家养的黑猪在广场上奔跑, 光着屁股的孩子在广场上追逐,几只脏兮兮的黄狗在家畜孩子与及劳作的大人间穿行, 时不时低下头,寻觅地上的食物。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寻着气味登上刑台,昨日被处决者的鲜血流至木阶,血已经干涸,发黑,老狗伸出舌头舔舐。
青南每日清早醒来,广场上的嘈杂声便进入耳朵。
簇地比羽邑嘈杂且脏乱,也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羽邑像一位努力维持体面的安静老者,簇地像恣意妄为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手执利器,危险又可怖。
青南梳发、结髻,在发髻上别一支玉簪,它的造型似三叉器物,其实仿自禽鸟,接着在发髻上插一把玉梳,玉簪和玉梳呈参差之状。
这是件青玉梳,材质较差,不如之前那把白玉梳无瑕又温润。
白玉梳早就赠予玄旸,玄旸离开羽邑,也将它带走。
初春,天空纯净如洗,羽邑的神树高耸入云,枝桠仿佛已碰触到天际,神树下自发聚集一大群人,他们之中有来自羽邑的居民,来自埠尾的匠人,来自舒塘的渔人,来自鹿畔的猎人,他们都是为了修筑城墙而聚集在一起,此时也都是为了送别一人而来到城门外,神树下。
玄旸与这些共同劳作过的朋友互相拥抱,道别。
大人们喜欢他,就连孩子们都为他的离去而不舍。
多么奇怪,这人只在羽邑住了一个冬季,却仿佛住了大半辈子,拥有一大群热情的邻里。
青南伫立下高大的神树下,听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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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与玄旸的道别声,还有树叶潇潇的声音,他和玄旸在今晨已经道别,此时无需言语。
熟悉的岱夷斗篷,熟悉的笑脸,深邃的眼眸,青南见到他朝众人用力挥手,对自己点了下头,然后渐渐消逝在那条弯弯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颀长的身影很快远去,他轻装上路,带着不多的行囊,推谢众人的馈赠,他将大部分物品弃下,毫不迷恋,独身消失在林雾之中。
那时山花灿烂,开满径道和枝头。
青南拂去情绪,熟练地整理发饰,又将羽冠戴上,系好冠带,罩上面具,唯有这样,他才是青宫之觋。
“是我,觋鹭起身了吗?”
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执钺者的侍从刚刚过来,说执钺者邀觋鹭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间配饰,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月前,青南受青宫大觋差遣,出使簇地,参加当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结束,不知执钺者召见他有什么事。
高屋是簇地首领(执钺者)的居所,位于山顶上,那是一座有高大台基的建筑,占据聚落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四周。
簇地不建城墙,只有高屋与祠庙外围树立高耸的栅栏,并建起箭塔,栅栏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备森严。
若是以为簇地首领的居所也像栅栏那样是毫无修饰的木头,那就错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构组成,在屋檐与正门点缀由象牙片与玉石片构成的繁复图案,富丽堂皇。
簇地的祠庙同样奢华,而且崭新,飞舞在屋檐上的丝绦色泽鲜艳,涂染在木构上的漆料气味还没消散,白色的地面点缀贝壳,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颜色,源自工艺繁琐的矿物染料。
簇地的执钺者命人将祠庙称作“青宫”,将高屋称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战事上得到强有力的体现,在建筑上自然也有体现,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与祠庙院落中的漂亮贝壳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庙院外有两座散发异味的木牢,木牢里时常关押罪人或者俘虏。
他们会在广场上被当众处决,有时候,俘虏也会留在重大节日里杀祭,成为祭典仪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脸愁容,在羽邑时,他年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来簇地后,那份稚气已经消失殆尽。
他路过木牢,见到蜷缩在木牢里的人影,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刚来到簇地,广场上将人处决的可怕场面,就曾将他吓得血色尽失。
身为一位采集草药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敌人,不过是山林中突然发狂的野鹿,他还需要一些历练,才能在簇地拥有勇气。
“你在外面等候。”
来到高屋的大门外,青南嘱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执矛守门,红艳的木盾上绘着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显得狞厉,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释重负。
青南迈开步子,从容地进入大门。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筑,有众多房间,漂亮的回廊,与及种有花草树木宽敞的后院,无数仆从穿行其间。
经由侍从带领,青南经过一道道门,进入后院,执钺者坐在池畔,祠庙的觋申坐在他身侧,院中还有两个男孩在玩陀螺,他们都是执钺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没有留意到跪在池边的一个身影,那身影压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是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是一个活物。
簇地的首领名叫羽原,人们以“执钺者”称呼他,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给人阴沉可怖之感。
执钺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说:“看来,青宫之觋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让人厌烦的东西,我正在想,是将他送上刑架呢,还是用别的方式处置他。”
来簇地不过一个月,青南就见到立在广场上的刑架处死过好几个人。
青南问:“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
“此人身为玉匠,不肯用心劳作,竟将制作中的珍贵白玉琮损毁。按法,应该诛杀。”觋申的声音严厉。
青南回道:“按法不该诛杀,《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断足。”
羽原享受侍从扇来的凉风,眼睛眯起,男孩们的吵闹声,青宫之觋与簇地觋申的讨论,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旧法,早该被烈火焚为灰烬,还轮不到羽邑人来教我怎么处置下人!”
觋申神情轻蔑,他的脸上没有面具,这也是簇地巫觋与羽邑巫觋最大的差别。
“羽邑的法规曾经在羽人族内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为祠庙雕琢礼玉的理人,不能因为小错过就诛杀;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严惩,那就砍断小腿,双手仍能劳作。”青南很淡定,语气平静。
觋申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即便饶他不死,俗语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儿’,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个小孩。”
这个“刑”是指断手断脚之类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簇地比较常见,并制造出不少残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觋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颤,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带着绝望,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他的身体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抚平起伏的情绪,陈述:“理人都是世代传承,他们的子女长大后,往往能继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处,损害孩子的肢体实在可惜。”
“照你的说法,哪个人没有用处?身为神使不能聆听神的旨意,用刑法约束世人,这世间怎么可能不乱。人们都说青宫之觋是智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会诵几句竹文的愚人。”觋申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态,他对青南的说辞很不耐烦。
这人比青南年长,对于年轻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对于青宫之觋的身份,更带着敌意。
将左臂搁在大腿上,青南无意识间做出与玄旸一样的坐姿,他说:“如果世间只有智者与愚人这两种人,我确实不是智者,那想必觋申是智者?”
觋申语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烦,看向觋申:“你们二人还没争出结果?”
觋申身形一顿,将上半身倾向羽原:“我二人不过是各说各话,还得由执钺者定夺。”
“拉下去,把两条腿砍了。”羽原厌烦地挥下手。
理竟被侍卫拖走,他始终未发一言,此时,两个在芭蕉树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经从争吵变作打架,没有人劝阻,侍从习以为常。
觋申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意识到这场争辩,是自己输了。
“觋鹭,我召你来,是想让你传授我两个弟弟《历歌》。”羽原朝男孩们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应该看见其中一个男孩将拳头打在另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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