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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魃之祸(十五)
细细看?来, 这人比花娇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曾与尹焕臣在人群中相会的女扮男装的美人,此时的她早已洗净了脸上擦蹭的脏污, 褪去了男子的衣装, 摇身一变成了江南五府的花中状元——漪竹姑娘。
她无心驱赶落在发上的凤蝶,任由它栖着,眉眼低垂,面上皆是愁容。
孤注一掷的选择,破釜沉舟的勇气, 罔顾生死的偏执,为?何就换不来命运一丝一毫的垂怜?
就?这样寂寂无语坐了许久,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将漪竹从回忆中拉扯回来。门口传来丫鬟芍药的轻唤:“姑娘,有?公子求见。”
漪竹想?也没想?就?驳了去:“不见。”
在这种复杂的情?状下, 她哪有?心情?见客?哪怕这位公子富可?敌国, 权大如山;哪怕鸨母苦苦相逼, 以死相挟, 她也绝不低头。
“姑娘, 那位公子说了, 他知道你不会见他, 但求姑娘看?看?他的留字, 再做决断。”
漪竹心中烦闷,只听见芍药正在往门缝里窸窸窣窣地塞纸条, 便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纸条。只一眼,漪竹便面色苍白地打开?了门。
“芍药……那位公子何在?”
纸条顺着漪竹颤抖的指尖悠然飘落, 那停在鬓发上的凤蝶受了惊吓,也振翅而?飞, 最终停在那沾染了美人脂粉香的白竹纸上。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秀美隽永: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这首诗出自当朝大才子唐伯虎的题画《红拂妓》,讲得是红拂女美人具眼识穷途,爱慕当时欲向杨素建奇策的布衣之士李靖,与其私相夜奔的故事。
聪慧如漪竹,又如何看?不出此诗正是暗指自己与尹焕臣私奔逃亡一事。可?是,此事涉从甚密,除了自己与尹焕臣,以及丫鬟芍药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那这位公子,又是何人呢?
她生怕此事出了岔子,是以再也不敢闭门不出,让丫鬟将那位公子请上碎云轩来。
沈忘悠悠放下茶盏,向前?来有?请的丫鬟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芍药面色一红,连忙垂下了头。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君子端方,和那些为?求漪竹姑娘一见,赌咒发誓,一掷千金的狂蜂浪蝶极为?不同。更何况,他对待身为?奴婢的自己亦是彬彬有?礼,绝不逾矩,不由得对沈忘升起了一丝好感。
沈忘的目光在芍药白如凝脂的柔荑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而?是跟在芍药身后上了楼。
二人逶迤而?上,行至碎云轩中,芍药轻推门扇,紫檀幽香扑鼻而?来,入目皆是纱幔轻扬,流苏翻飞,当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沈忘冲着那隐在雕空玲珑的隔扇后的女子拱手?行礼,其声清越:“在下沈无忧,见过漪竹姑娘。”
隔扇后半晌无语,过了一水刻,方才幽幽道:“芍药,看?茶。”
沈忘转过身,冲准备出去掩门的芍药道:“芍药姑娘还请留步,待此间事了,再看?茶也不迟。”
芍药一怔,有?些怯怯地征求漪竹的同意:“姑娘……我……”
“既然公子让你留,那便留下吧。”
芍药依言侍立在一旁,漪竹透过隔扇的空隙看?向始终柔和浅笑着的沈忘,道:“公子有?何事,这便说吧。”
漪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疲惫与哀婉,让人不忍卒听。
“在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漪竹姑娘,昨日命案发生之时,身在何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命案发生之时,整个靖江县的百姓都看?到小女子身在宝船之上,静待梳拢。”
“那命案发生之后呢?”
“发生了如此血腥可?怖之事,小女子自是闭门不出,再不见人。”
沈忘轻声笑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自在风流:“若诚如姑娘所说,那又何必因?在下的一行诗句屈尊相见呢?”
隔扇之后寂寂无声,漪竹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绞着一方锦帕,胸中腾起滔天巨浪。
沈忘静待片刻,见漪竹不肯再言,语气愈发轻柔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红拂夜奔本也是佳话一段,可?若是此情?脱胎于累累白骨,只怕姑娘也终身难得安寝。命案发生之时,姑娘极言自己身在宝船之上,可?你我皆知,在宝船之上的另有?其人。”
沈忘转头看?向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芍药,道:“你说是吗,芍药姑娘?”
“公子!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妄言!”漪竹急道。
“妄言?漪竹姑娘,芍药姑娘与你身形甚为?相似,又皆是雪肤花貌,朝夕相处之间,自能学得几分形神兼备。人在宝船之上,相隔十数步,又加之轻纱覆面,自是能将整个靖江县的百姓蒙骗过去。可?唯有?一点,芍药姑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沈忘抬手?,虚空向着芍药的柔荑微微一点:“世人皆传,漪竹姑娘的一手?好琵琶,天下无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只怕芍药姑娘的指甲可?是弹不了。”
芍药闻言浑身一颤,攥起双拳,将为?了做活剪短的指甲藏于手?掌之内。而?隔扇之后的漪竹,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染红的蔻丹。
为?了能养成一手?弹琵琶的好指甲,她每天都将白芨与生姜加水熬制,细细涂抹于甲上。却不料,她精心养护的指甲,却成了泄露她隐秘之事的证据。
“所以,公子今日,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忘朝着隔扇后的女子再次拱手?而?拜:“漪竹姑娘,今日小生从旁人口?中探知姑娘与尹焕臣旧日秘辛,深知二位身世凄婉,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还望姑娘莫要再险中求生,放下过往仇怨,早做决断。小生言尽于此,就?此拜别。”
说完,也不待漪竹姑娘回话,转身离去。
待沈忘脚步声渐远,芍药连忙疾奔到隔扇之后,扶住摇摇欲坠,泪眼婆娑的漪竹。漪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望向轩窗之外的万里晴空,轻声哽咽:“焕臣……我们究竟该如何……”
尸魃之祸(十六)
沈忘急匆匆下楼, 见程彻还老老实实在门口候着。他盘着二郎腿坐在墙角,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唯有脸被阳光照亮。他仰着头, 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落下,自得其乐。
沈忘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程彻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喇喇地挤到沈忘身边, 问道:“怎么样!那状元认了吗?”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她和尹焕臣既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有杀人的动机,应该和此案脱不开关系。可惜, 目前我们的证据链尚不充分, 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们。只能先敲打一下, 留好后手。”
程彻大失所望, 哀叹道:“查案真是比练武麻烦多了, 查来查去, 按下葫芦浮起瓢, 弯弯绕绕, 没?完没?了!”
沈忘拍了拍好友厚实的肩膀,安慰道:“查案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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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靠猜想,只讲证据。仅凭蛮力?,是绕不出这五指山的。我们能做的, 就是拨开迷雾,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不被任何故事所干扰。”
程彻敏锐地感觉到沈忘语气中的转折,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希望这俩人是凶手啊?”
“也许吧,他们二人是有情?人,本?不该是如今这种?结局。”
沈忘抬起头,看向头顶那?一望无际的浩渺苍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无尽远的彼方。飞跃那?绵延不断的茶山,掠过那?川流不息的白荡,穿行至小桥流水的西塘,一路向着那?心向往之的松江……那?封信,此时她该收到了吧……
正想着,耳边传来程彻标志性的大嗓门:“无忧,到了!”
沈忘先是骇了一跳,待缓过神?来又不由苦笑,他从未被尸体吓到过,可清晏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却是吓到他好几次了。
抬眼看去,他们已经行至长街最繁华之所在,大盛赌坊的门口人头攒动,坊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连日的血腥屠杀并没?有影响十里八乡纨绔子们一掷千金的好心情?,相反,他们越发?懂得了人生苦短,何妨散尽家财。是以,这大盛赌坊的生意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沈忘冲程彻点点头,道:“清晏,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教你的话?记住了吗?”
程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朗朗道:“这还有什么?记不住的,程氏父子,是吧,我本?家嘛!”
“不是程氏,是常氏。也不是父子,是师徒……”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我记得有对儿父子啊……”
“那?是程……常新望的继子,阮庆。”沈忘现?在只觉得,天?底下最难的,既不是练武,也不是查案,而是让程清晏记住人名。
正待再嘱咐几句,就见程彻已经低声念叨着三个名字往赌坊内走了去,沈忘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地坐到了街对面?的茶水铺子里,要了一壶茶水,一边歇息一边时不时地向赌坊门口瞟一眼。
这时,沈忘在茶水铺中见到一位眼熟之人,那?妇人身形略显丰满,此时正用?帕子拭着汗,正是几日未见的阮庆娘。此时的她显然已经从主人惨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主人的惨死也根本?没?有对这位坚强的妇女造成任何的困扰。她抬起头,冲着凉棚下坐着的沈忘微微点了点头。
沈忘跟茶水铺的小二多要了一碗茶,长袖一摆,礼貌地示意阮庆娘落座用?茶。
阮庆娘满脸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容,施施然坐了下来。
“大婶,又见面?了,您今天?是来……”
“今儿啊,就来买点儿豆干,这不小贩没?来,扑了个空。”
沈忘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尹焕臣不来卖豆干的原因,他也不插话?,只听着那?阮庆娘继续絮絮叨叨着:“说来也奇怪,这豆干前一阵子贱卖,不知为啥便宜了好些,等我再从家里赶了来要买,就卖光了。后来价格涨上来,我不舍得买,今儿孩子想吃,小贩反而又不来,沈解元,您说我是不是和豆干犯克啊!”
“若我碰到那?小贩,定?让为您留一块,可好?”沈忘柔声说。
“好好好,那?就多谢沈解元了!”阮庆娘笑得欢畅,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声道谢着走了。望着阮庆娘挎着篮子,一摇三晃的背影,沈忘陷入了沉思。
可他并未来得及思忖多久,就见程彻和一个赌坊的打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看样子很是亲密。他们二人走到赌坊一侧的廊影下,低声交谈着什么?。
二人在阴影下站定?,程彻将胳膊从那?赌坊打手的肩膀上拿了下来,顺势将一点散碎银子塞给那?人,却被后者怒气冲冲地推了回来。
“大哥,您这不是扇我脸吗!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就行,小弟我万死不辞!”赌坊的打手急道。
程彻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那?程氏师徒最近是发?财了吗?我怎么?总见他们在赌坊里进进出出啊?”
“程氏师徒……”打手挠了挠后脑,思忖片刻恍然道:“哦!大哥您说的是那?对儿姓常的师徒吧!师父叫常新望,徒弟叫常友德。”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俩名儿!”
“说来也是奇怪,这俩惫懒货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现?在出手阔绰极了。那?阮庆也是,跟着他那?继爹也牛哄哄起来。据说是订出去好多草扎人,做到明年都做不完呢!不过,再有钱有什么?用?,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手气差,别说他阮庆和常氏师徒,就是商会的大户也能给你输得连裤衩子都不剩!”打手嘿嘿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对了,大哥,你瞧,这还是阮庆今天?上午当在我这儿的,从我这儿要了银子,说是过一阵儿来赎呢!”赌坊打手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触之温润,成色极好,美?中不足的是穗子被削掉了一半,许是时间匆忙,没?来得及换上新打的穗子。
程彻看着玉佩,沉吟片刻,道:“这枚玉佩能先借我用?用?吗?”
那?打手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怒道:“大哥,您今天?这是要把小弟的脸都抽肿了啊!你我兄弟二人,何谈借啊!你就是要我的命,我要是敢打一个磕巴,我就不是个人!”
程彻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那?玉佩在程彻的大手里还没?捂热,就老老实实地交给了等在茶水摊上的沈忘。
程彻口干舌燥,抓起茶碗,牛嚼牡丹般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方才道:“这是那?姓阮的当在赌坊的,看上去还值几个钱,我觉得可能对你有用?,就要过来了。”
他喝完茶,大喇喇地岔开腿坐在几凳上,看向桌对面?的沈忘。只见沈忘正两指捻住玉佩的挂绳,轻轻将它提了起来,透过阳光,细细端详。
光蕴在玉中,在投射到沈忘的脸上,格外温润,将沈忘本?就有些浅淡的瞳色,映出了琥珀般的光泽,突然,沈忘的瞳仁骤然一缩。
这玉佩的主人,他找到了。
待沈忘和程彻回到悦来客栈之时,已是日薄西山,张坦早早地迎了出来,只是此时他怀中抱着的不再是气味儿浓郁的便壶,而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沈解元,信……信到了!”
沈忘接过竹筒,拔开木塞,抽出里面?的一张白竹纸。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将竹筒倒转过来,轻轻晃了晃,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但竹筒中除了那?一张简简单单的白竹纸之外,空无一物?。
沈忘微微一怔,有些自嘲地勾起了唇角。他没?有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信纸,而是略施一礼,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张坦看着沈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问程彻道:“我怎么?看,这沈解元有些失望啊?”
程彻挠了挠头,回道:“我这兄弟啊,哪儿都好,就是心思重?了些。可能他们读书人都这样儿吧!掌柜的,吃饭喊我啊!”
程彻抛下这句话?,双手往脑后一背,跟在沈忘身后回了房。
沈忘的面?前整齐地排列着数张白竹纸,其上按照时间的顺序,将各种?证据线索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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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麻地罗列在一起,而他埋头其间,不断用?毛笔勾画着,仿佛一只正在织网的蛛。而那?细密的蛛网却似乎总是缺少最后一根收拢的蛛丝,难以完整地成形。
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那?十数人的生死轮回,在沈忘的脑海中不断往复重?演。
十名正当壮年的男子,参与了商会的起梁一事,却一夕皆殒;春山师徒为图小利,却反被人利用?,当了替死鬼;凶手利用?何种?手段,将十人尸体搬运之茶山之上;又利用?何种?方法,让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顺流而下,成为白荡河上的浮漂;许齐二人诡异的伤口,白骨之上隐约可见的骨茬,昭示着真正的凶器;漪竹姑娘与尹焕臣的凄婉恋情?,许老爷与尹焕臣的夺爱之恨;常氏师徒可疑的暴富,阮庆典当的玉佩;以及那?时不时萦绕于鼻端的古怪味道……
这一切的一切,只差最后一个伏笔,便可昭然若揭!
“无忧!吃饭了!今晚吃肘子,老李饿得眼睛都发?花了,大家都等你呢!无忧?”程彻一边喊着一边往房里走,在沈忘铺满了纸的桌案前停了下来。
他抻着头看了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灼得头昏脑胀,眨巴了两下眼睛,细细端瞧。
“欸?”程彻突然好奇地指着一张纸问道:“无忧,你怎地连这种?江湖秘辛都知晓啊!”
江湖秘辛?沈忘将目光投向程彻手中的白竹纸,那?纸上仔仔细细誊抄着李四宝列出来的草药单子。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从阴暗的角落中缓缓探出,如同匍匐爬行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神?秘的空白彻底填满。
两日后,清晨。
自那?日的晚饭之后,张坦就再也没?有见过程大侠,据沈解元说,程大侠手底下的堂口儿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必须亲自回去解决问题,便连夜离开了靖江县。
晚上没?听到那?楼顶厢房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张坦心里倒还有点儿戚戚然,他捧着便壶,悠哉游哉地溜达到街上,却眼见城门口敲锣打鼓行来一顶轿子。
张坦现?在是一看到轿子心里就直发?怵,要不是怀里还抱着便壶,他都想掉头跑回客栈,等到日上三竿再出来。可那?轿子实在是古怪得紧,就算是胆小如张坦,也不得不驻足观看。
那?轿子形容华贵,富丽堂皇,篷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珠,迎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亮,灼人眼球。而抬轿的轿夫皆是八尺大汉,孔武有力?,满脸的虬髯张牙舞爪,虎目圆睁,瞪大了眼睛扫过来,让张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更奇怪的是,这轿子明明不是花轿,却偏偏请了一堆乐师,吹拉弹唱个不休,音色粗糙刺耳,乐器也是五花八门,很难讲这曲子是壮行呢还是送行……
总之,这轿子甫一踏入靖江县的地界儿,就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张坦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热闹的打算,可眼见着这轿子越行越近,最后竟大剌剌地停到了悦来客栈门口,他也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想见识见识这是哪位毫无品味的阎王爷驾临,却让轿旁的大汉一瞪,骇得连忙倒退几步,陪着笑脸立在一旁。
“老爷!这穷乡僻壤的,就这一家客栈,您看……”一名轿夫粗声大气地冲轿里喊着。
“凑合住吧!”轿子里的老爷嗓门儿也是出奇得大。
“得令!”一干轿夫们齐齐应声,开始七手八脚地拆卸着行李包裹。其中两名轿夫,撑开两柄巨大的油纸伞,将围观的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轿子摇晃了一下,轿中之人便被两名大汉护在伞下,往客栈里走。
远来都是客,张坦也想表现?一下靖江人的待客之道,便殷勤地想上前扶一把,可这手刚伸出来,其中一名大汉便暴雷般地大喝一声:“滚一边儿去!”
张坦吓得连连点头,躲到了案几后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时,伞下丢过来一物?,正砸在案桌上,声音铿然,极有准头。张坦一怔,垂头看去,竟是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他激动地鼻子一酸,登时忘了刚刚被呼喝之事,跟在金主屁股后面?千恩万谢,直到大汉出声驱赶,才美?滋滋地抱着便壶和银子走了开去。
只一晌午,悦来客栈住进了大富户一事便在靖江县传开了,来来往往的好事者都趴着门边儿往院儿里望,只为了看一眼那?据说是价值连城的软轿。而在无人注意的檐影之下,一只手将碎银几两塞到了店小二的手里。
“帮我打听打听,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时秋高气爽,阳光透亮,将粉墙黛瓦映衬得如同画儿里勾勒出的一般。只是光芒越甚,黑暗也就越深邃,那?自廊檐下延伸而出的暗影,带着无可比拟的恶意,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无声地向小院的更深处漫溯。
店小二得了银子,心思倒也活络,他没?有直眉杵眼地奔着正主儿去,反而侧面?地从轿夫口中打听了情?况。
“这位大哥”,店小二的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喇叭花,“您们这是从北边儿来?”
那?大汉看上去一脸横肉,很是骇人,说起话?却没?什么?架子,还带着几分江湖的痞气:“谁知道他南边儿来还是北边儿来的,我们几个就是帮他走个镖。”
“走镖?”店小二适时递上一碗上好的女儿红,“可我没?见着车上有什么?货品啊,就是些行李包裹。”
“嗐,那?镖啊,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大哥您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看着店小二殷切的眼神?,大汉挠了挠头,笑道:“这也没?啥不能说的,你别看我们这主顾,人长得肥头大耳,可胆子啊却是针鼻儿大。他南下做生意,腰缠万贯,生怕自己被人劫了道,所以沿途请了好些镖师,保护他的安全。我们就得又当轿夫,又当镖师,要不是银钱给得足,这活儿谁接啊!”
店小二恍然大悟,吹捧道:“我说呢!这上午头一见你们诸位,那?可真是龙骧虎步,威风凛凛,世之虎将,八面?威风,有万夫不挡之勇啊!”
大汉听得先是一怔,继而仰天?大笑,笑得小二额头直冒冷汗,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谁料,那?大汉将将止住笑,便垂下头来,附在小二耳畔,低声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啥镖师啊,我们就是几个种?地的农户,无非生得精壮了些,也是看这人的钱好骗,这才一路陪着他南下,装装样子罢了!”
说完,他又吃吃笑着补充道:“若真遇上危险,我们跑得可比他快!”
尸魃之祸(十七)
是?夜。
月色悄无?声息地融在一片惨淡的阴云之后?, 浮沉叹息,本就空无?一人的街巷失却了白日的喧嚣,显得鬼气?森森, 格外空廖。
万籁俱寂之中, 一阵门扉打开的吱呀声响起,悦来客栈的院儿门打开了,露出了张坦小心翼翼的脑袋。他面色苍白地看向那寂寂无人的长?街,似乎生怕什么突然闯入视野一般,只看了一眼, 他就迅速缩了回去,低声对身后?的大汉道:“大老爷一定要晚上走吗?这黑灯瞎火的赶路,不……不合适吧?”
“嗐!大老爷说什么是?什么,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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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儿走就什么时候儿走呗!”那大汉的破锣嗓子毫不掩饰地张扬着, 震得张坦的耳膜嗡嗡作响。
张坦有些惶急地拼命摆手:“英雄可小?点儿声, 财不露白, 贵不独行?, 这可不兴喊的啊!”
“怕什么!掌柜的是?不是?瞧不起则个?”
张坦正欲解释, 却听轿中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还不走!”
大汉冲张坦眨了眨眼睛, 朗声道:“起轿!”
软轿缓缓抬起, 颤颤悠悠地飘出了院儿门, 来到了街上,隐没进无?边无?尽潜藏着恶意的黑暗里。
直到轿子和五大三粗的轿夫们再也看不到了, 张坦才余惊未消地关紧了院门,向?着天空无?比虔诚地拜了拜,低声喃喃着:“菩萨保佑, 可千万别出事儿啊,千万别出事儿……”
几乎是?张坦这边话音刚落, 那边厢的软轿也停在?了路中间。这个位置选择得相当之巧妙,沿街是?直溜溜的院墙,无?门无?窗,距离最?近的胡同尚有十数步的距离。再加上街道狭窄逼仄,轿身极难转圜,是?以易进难出,只要?行?进了这条长?街,再想出去,轿子只能倒退着走。
而此时,那曾经聚集了全县百姓歆羡目光的软轿,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在?长?街正中,软轿前面立着一个阴寒而僵直的身影,正是?暌违多日的董大!
他的面容愈发青黑溃烂,曾经壮硕的身形极速萎缩坍陷,宛若一道瘦长?的鬼影。他平端着双臂,不闪不避地挡在?软轿之前,苍白的瞳仁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轿帘。一种古怪的味道,掺杂着腐肉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中。
突遭此变,那几名轿夫却不慌不乱,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是?顺从而恭谨地缓缓放下软轿,步态从容地走出了董大的视野,就仿佛这顶软轿是?他们进献给神灵的祭品。
夜风缓缓掀起轿帘的一角,轿中之人端坐如常,露出他的黑靴和一身合体的劲装。下一秒,轿帘被猛地向?内拉扯,一道迅捷的黑影从轿中飞射而出,那是?比尸魃更为诡谲的身手,只一瞬息的功夫,黑影就已然立在?了董大的背后?。
“抓到你了,程……常友德。”其声朗朗,直贯云霄。
而街道的另一头,喊杀声也骤然响起。手持长?柄扫帚,锅铲,和烧火棍的沈忘、李四宝和纪春山冲将出来,将另一个黑影堵在?了长?街的尽头,正是?手持利刃的常新望!
那几名消失不多时的轿夫也再次出现,并不上前帮忙,而是?悠然自得地抱臂观瞧,似乎对这场战局极为自信。他们的身后?,吓得哆哆嗦嗦的张坦拼命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尿意,探头探脑地向?长?街上看着。
这场以多打少的伏击几乎毫无?悬念,随着常新望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一切便到达了尾声。这场牵动着靖江县万千百姓心的尸魃之祸,在?深更半夜登堂开审。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惊堂木拍,威武声起,除了身负功名的沈忘还站着外,堂下密密麻麻跪了一片。有当事苦主纪春山,有参与了全程的李四宝,有跟着凑热闹的张坦,有闭门不出多日的上官宝珠,有面容苍白依然美色不减的漪竹姑娘,有垂头不语的尹焕臣,当然,还有被五花大绑掷在?地上的常氏师徒,和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的阮庆。
程彻和那几名轿夫却没有出现在?堂上,但即便如此,堂下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看得县令和师爷都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从何人问起。
“沈忘!”县令已经没了那日的好脾气?,沈解元也不叫了,直呼其名道:“我问你,何故深夜击鼓鸣冤!”
沈忘拱手一礼:“回大人,沈无?忧此是?为纪春山师徒鸣冤,靖江县尸魃之祸另有隐情,还望大人明察!”
“沈忘,本官上次就已然对你言明,此案已了,真凶已死,你怎地还苦苦纠缠!本官念你一时技痒,又有功名在?身,是?以并未对你乱动尸身,惊扰死者一事再行?惩处,你若再执迷不悟,莫怪本官大刑伺候,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县令被人扰了春梦,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见沈忘为了寒云道人的案子跟他没完没了,当下火气?顿起,也不在?乎沈忘还有在?京城做官的兄长?,只想疾言厉色地先把此事弹压下去,再行?计较。
这一听大刑伺候,趴伏在?地的春山先哆嗦了起来,师父当日惨死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登时泪流满面地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息怒,莫要?怪罪于沈大哥,一切事由皆由小?的而起,不关沈大哥的事!”
“大人!”沈忘再次拱手而拜,其声清越,不卑不亢:“既有诽谤之木,便有敢谏之鼓。太祖年间,尚有龙阳县青文胜为百姓击鼓鸣冤,吊死于登闻鼓下,为民请命流传至今。而今圣上英明,民殷国富,正是?尧舜之时,又岂能因噎废食,不闻急案冤屈?”
“若真是?天日昭昭,判案公道,大人又何妨一听!”
那县令生得肥头大耳,这夜里突遭变故,脸上的油腻尚未洗净,此时被沈忘一激,登时急赤白脸,如同一只油光可鉴的肥蟹。他正欲开骂,却闻听身旁的师爷轻声咳嗽了一声,低声嘱咐道:“大人,这沈解元名声在?外,据说京里贵人也对他青眼有加,还是?听他说说,再行?判断。”
县令只得将满腔的怒火咽了回去,闷闷道:“本官也不是?独断专行?之人,你既说有冤屈,那便细细说来。只是?有一点,若你敢自负功名加身,信口?开河,本官也自有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面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大人断案如神,待听完学生的分?析,自有定断。”
他走到常氏师徒身边,长?袖一摆:“学生所言真凶,便是?跪于堂下的常氏师徒,常新望与常友德。”
一听提到自己的名字,二人蠕动着身躯开始嗷嗷不休,却原来他们嘴中被程彻塞了布团,有口?难言,只能流着涎水呜呜乱叫。
县令面露厌恶之色,怒道:“休得喧嚷!待沈解元说完,你们再行?申辩!”
沈忘垂头看着二人,眸中燃着隐约的怒火:“这还要?从三年前的大疫讲起……”
嘉靖末年,大疫,郡属旱蝗,群鼠衔尾渡江而北,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者。而在?这千人共哭,万户同悲的时日,一对儿来自湘西的师徒却决定北上,做点儿死人生意。
然而,一路行?来,这对儿师徒花光了资财,却终无?所得,不得不滞留在?靖江县,做起了扎草人的买卖,挣点儿散碎银子糊口?。
而同一时间,一位豆蔻少女?也随着流民的队伍来到了靖江县,卖身于一位富户家中,成?为了一名小?小?的婢女?。
他们原本毫无?瓜葛,然而命运的手笔如此刁钻,让他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串联在?一起。
“常新望,常友德,在?得知?了为商会起梁的十位青年人一夕暴毙之时,你们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你们发现,祖传的手艺在?这时竟有了用武之地,你们曾经最?忌惮的身份,此时却成?了你们最?为得意的倚仗。”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自作主张将春山师徒送到了靖江,也送上了绝路。寒云道人不学无?术,好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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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财,是?以装模作样开坛做法,孰料,却正中了你们的下怀。你们趁夜,从义庄偷运走十具尸体,自己留下一具,再将剩下的九具放置在?位于茶山之上的白荡河上游。”
“砍断沿河的树木,制作简易的堤坝,让尸体暂时滞留在?河床上。同时,模仿道家阵法,在?上游的石穴中故布迷阵,以将罪责推到寒云道人的头上。那日,正是?缠绵欲雨之时,待得凌晨果降大雨,堤坝冲毁,九具尸体顺流而下,引得沿河众人惊慌万分?,而你们也恰恰身在?人群之中,为自己创造了绝妙的不在?场之证。”
“大人且看”,沈忘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与县令,县令两指轻捻,一会儿拿近,一会儿拿远,疑惑地看向?沈忘。
“这是?我在?白荡河上游河床中的一段雷击木中寻得的,这个布团乃是?各色麻线虬结而成?,正是?九具尸体所穿的麻布衣被雷击木上凸起的木茬所勾连,大人可命仵作将布团中的麻线,与九具尸体所穿的衣服一一对照,即可得证。”
县令一听,那布团乃是?尸身所穿丧服所成?,厌恶已极,远远丢在?案桌上,急道:“何不早说!晦气?!”
而这时,常新望已将口?中乱塞一起的布团吐出,嘶声大喊道:“大人!休要?听这沈忘胡言乱语,大人案子早有论断,这沈忘欺世盗名,妄想借此案立威,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尸魃之祸(十八)
闻听此言, 县令本就隐晦不明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如何不知?,沈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春山师徒翻案, 无异于?当众给?了他一记脆亮的耳光, 而他碍于?公理颜面,又只能坦然受之。堂堂县令,竟然要被一小小解元玩弄于股掌之中,岂不荒唐!
为?今之计,他只有咬死所断之结果, 无论?如何也不可向沈忘低头服软。这样一来,明明处于对立面的县令和常氏师徒,此时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齐心合力地蹦跳着, 想要逃脱沈忘的围捕。
“沈忘, 区区一布团又能说明得了什么?这……这不是随处可得的东西吗!你难道就想凭此物翻案?”县令厉声喝问道。
沈忘抬眼看着他, 却?是悠悠地笑了:“仅凭布团, 自?是不可能翻案。因为?活人尚可信口雌黄, 指鹿为?马, 却?欺死人有口不能言, 有冤无处诉。但是大人, 天日昭昭,法网恢恢, 即便是死人,也有辩白的可能。”
他拱手一礼:“还请大人命衙役仵作将此案相关尸身呈上,学生自?会找出?让凶手无可辩驳的证据。”
沈忘那略带轻蔑的凉涔涔的笑意激怒了县令, 但是沈忘的要求在情在理,他又无从辩驳, 只得不耐烦道:“既然沈解元都发话?了,还不把尸首呈上来!”
很?快,本就有些拥挤的堂上愈显逼仄,当是时,众人或跪或站,众尸身并排而躺,冲天的血腥与腐臭味儿顶得坐在堂上的大老爷都一个趔趄。可怜那漪竹姑娘,已?是怕极了,也忘记隐藏自?己与尹焕臣的恋情,拼命往尹焕臣身旁瑟缩,引得上官宝珠频频侧目。
别?说是普通人,就连验尸无数的老仵作也是面色泛白,略显慌乱。唯有沈忘,容色不改,甚至愈发平静沉着。
他将盖着尸体的白布一一掀开,将那惨死的众生态呈现于?诸人面前。他每掀起一块白布,众人便跟着惊呼一声,掀到最后,漪竹姑娘已?然闭起眼睛,任由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让人见之生怜。
沈忘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堂上的县令。靖江县令可不能像漪竹姑娘那样,眼不见为?净,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尚算端正的仪态,强压下涌上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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