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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禄命》90-100

    第91章

    庆幸老翁看得懂字, 少了一番辛苦交涉,也幸好,这黄沙漫天之地还有人。

    周遭只这一户,怕是得走上一刻才见得到零星屋舍。许就是因为远离人烟, 爆发疫病时没人到这, 所以老翁侥幸避过一难。

    莲升收了纸幅, 看向引玉说:“半年,于凡尘而言不算短了。”

    老翁久不见人, 约莫觉得稀奇,可眼睛又不大好使, 不得不凑近打量。他心知唐突, 靠近时嘴上还嘟囔一句“冒犯”。

    “姑娘家啊。”老翁看了莲升, 又看引玉,眼眯成缝说:“这位也是姑娘, 打哪儿来的呀, 走路还是骑马,累不累呀, 吃饭了吗。”

    这地带异族人多,老翁在这待了数十年,多少学了些外族话,虽多年不说,可开口时还算顺溜,过会竟换了外族话来问, 生怕二人听不懂。

    引玉寻思着这老翁耳朵不好使,她答了对方也未必能听到, 却还是说:“从晦雪天来。”

    哪知老翁又笑着指指耳朵, 不是真想听回答, 只是想过过话瘾罢了。他拧干手上衣裳,往木盆里丢,一只手把木盆架在腰边,一边捡拐杖。

    引玉看老翁起身艰难,便替他拿了木盆。

    老翁浑浊的眼蓦地一亮,称赞说:“心肠好啊,莫非是两位菩萨,洒甘霖福泽世人来的,老朽我何德何能。”

    这位若和耳报神放在一块,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耳报神是倚老卖老,贫嘴薄舌的,要让它称赞别人一句,比登天还难,而这一位,夸人的话确实张口既来。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心说幸好没把木人带来,以耳报神那管不住嘴的模样,怕是要吓坏老人家。

    “你们是来寻亲的么,可惜了,那徒茅村没几个人了。不过你们要是想知道二十三年前的事,那老朽我可就有的说了。”老翁站起身,甭管边上的人想问什么,挤出笑自顾自地说:“二十三年前那场疫病,吓坏人了,是一夜之前传起来的!”

    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

    引玉听得认真。

    “大黄走了,我和颜郎都伤心,我们两人便抬着大黄到了春不度,想找那和尚帮我们把大黄渡了。”老妇模样虽已苍老,可一双眼干净透亮,哪像是经历过坎坷半生的。

    她啧了一声,又说:“那和尚还真把大黄渡了,还帮着我们挖了坑,让大黄入土为安。我和颜郎不急,搁那儿和他聊了几句,想着要是能聊熟络,日后还能拜托他把我和颜郎一块儿渡了。”

    老翁在边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温了茶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说:“杯子烫过了,干净。”

    老妇催道:“这儿离晦雪天近,天干物燥,多喝点儿水。”

    她自己也呷了一口,说:“原先我还不信那是个正经和尚,毕竟他蓄了老长的头发,又打赤脚,身上还别着酒囊,正经和尚哪会是那模样,但他念经把大黄送走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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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真是有模有样的,脾性又沉稳,光看他一眼,就好像我身心已归极乐。”

    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

    “他走了?”引玉开口。

    “没错。”老妇颔首,“颜郎到山上时,那地方竟连茅草屋都不见了,更别提人影。”

    引玉更加笃定,疫病就是因灵命而起。她仰头朝莲升看去,拉了莲升的手,眸光流转着,手轻飘飘往膝头一拍,有暗示莲升坐腿之意。

    外人在时,这在晦暗中流转的情思,才愈发勾人。

    莲升冷淡睨她,不作表示。

    老妇坐累了,又躺了回去,说:“也许正是去到村里,他发现自己力不能及才走的,也不知道他走时有没有染病。他的福报啊,怕是没有咯,看来念经祈福,还是不如大夫好,人病了,还是得吃药的,只可惜那时村里什么都没有。”

    老翁听不清她们的说话声,接不住话茬,怪难受的。他朝晦雪天的方向指,自顾自说:“在疫灾过后,我上山找过那和尚一回,但那时候已见不到他的茅草房了,不过,我看见有一道足印未被风沙掩埋,看着是延伸到了晦雪天的方向,不清楚他是不是进了晦雪天。”

    他摇头说:“不过,那时候晦雪天已被大雪封山,应该是进不去的。”

    老妇笑说:“两位姑娘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能答的我一定答。”

    “多谢。”引玉起身,把杯里茶水喝尽了,温声说:“没别的了,要不是碰见二位,我们也许还在当那闷头苍蝇,四处打转,不知道上哪儿问人。”

    老妇一愣,小声问:“要走了呀,你们是……认识那和尚,来这找他?”

    引玉张口既来:“当年有约。”

    “可惜了。”老妇轻叹一声,“如今可不好找啊,天遥海阔的,上哪儿寻呢,他那屋子连一根茅草都没余下。”

    “四处找找,找不到就算了。”引玉说。

    老妇讶异:“你们非要找着他?”

    “他欠我们良多。”莲升说得更是直接。

    引玉低声一笑。

    老妇大惑不解,欠债者多半找不到了,这姑娘怎还笑得如此开怀。

    老翁看引玉似是要走,连忙看向床上老伴,见老妇给他比了几个手势,才摆摆手说:“老朽腿脚不便,不能远送了,如今也不知晦雪天里是何状况,要是胆大的,不妨到里面找找。”

    引玉道谢,同莲升一道离去,恰好这里离晦雪天近,从那不毛之地踏过去,便是飞雪漫天。

    回到晦雪天,已是一日过去,黑蒙蒙的雪夜里,哀乐声声。

    如今康文舟也死了,康觉海故去一事,便不需要再瞒,两人的哀乐一齐奏响,父子俩也算是别样的齐整。

    这样大操大办的丧事,在晦雪天罕见,别家一来不敢拜神佛,二来又没这本事。

    康文舟是死在厉坛上的,康家那些穿丧服的下人,便一路挥洒纸钱到厉坛,天上飞扬的黄纸,和雪花一样多。

    原先跟在康觉海身边的人失声痛哭,跟在康文舟身边的也哭,大局已定,这康家以后必是康喜名的了,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众人哀哭着走向厉坛,人群中有些个跟疯了一样,哪愿意相信,自己就要给康喜名做牛马了。他把怀中黄纸一抛,快步朝厉坛正中那株桃树跑去,袖中短刃一拔,分明要砍树。

    一个人影逆着风冲上前来,身形快到留下残影数个,猛一抬剑,便把那人手里的匕首砍断了。

    此剑削铁如泥,想必削人项上首时,也能如此干脆利落。

    握匕首的人大吃一惊,狰狞神色全无,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谢聆目光冷厉,手上银剑一侧,说:“谁敢动这棵桃树。”

    跌在地上的人惨叫着跑回人群,却被康喜名一脚踹在地上。

    康喜名看不惯谢聆,可谁让谢聆是老夫人找人去请来的。他咬牙切齿,拱起手阴阳怪气地说:“见笑了,手下人冲动。只不过我有一惑,你明说你除不了那桃树妖,如今又要碍着众人除妖,难不成你和那妖怪……”

    谢聆打断道:“是怕你们白白送命,要么丧命在桃树妖手上,要么被厉坛下涌出来的鬼祟生吞。说起来,桃树是你们敬的那位仙长栽下的,你们动这棵树,是要与她为敌?”

    康喜名冷声:“胡说八道!”

    谢聆见他们不再上前,这才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晦雪天里,众百姓喜闻乐见,康觉海死得好,康文舟也死得好,但还不够,众人还要在心里恶意诅咒着,那康家宅子里的,死绝了才好。

    引玉和莲升回到客栈时,谢聆恰也回到,谢聆虽还是满脸疲色,却多了些许精神气,衬得他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谢聆见两位仙姑,喉头发紧,半晌才说:“二位,从卧看山回来了?”

    引玉看到谢聆,就想起祥乐寺后山的坟,还有坟前木牌上歪歪扭扭的“谢音”二字。她应了一声,问:“厉坛可还好。”

    “还好。”谢聆目光闪躲,声音干涩地说:“那二位找到桃树所在了吗。”

    “的确是祥乐寺。”莲升定定看他,说:“寺里有半院的桃树,二十三年前,有人曾在那掘走桃树一棵。”

    听到“祥乐寺”,谢聆的目光更是摇摆不安,原先松弛的姿态变得何其紧绷,说:“庙里的确有不少桃树,厉坛的那株有灵,不知寺庙里的其他桃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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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的平平无奇。”莲升话总是不说尽,似乎不想挑破谢聆那脆弱的心防。

    谢聆垂下眼,压着嗓说:“庙里的师父还是不是从前那位?”

    “应该是,那位师父说他从前就在祥乐寺,如今独自守在寺中。”莲升淡声。

    引玉往听宵雨里看,故意问:“谢音在房里么。”

    谢聆假装心澜不动,垂着眼说:“在。”

    “可以见见谢音么。”引玉又问。

    她不是要挑破,她要谢聆自己想明白。

    世人多苦难,若是一直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和乐美满中,也许死都死不明白。

    早些抽身而出,死后也好做个清醒鬼,投个清醒胎。

    谢聆神色微变,拉起门,将身后的那点间隙完全挡住,说:“谢音累了,在休息。”

    他惊慌失措,扶在门上的手颤抖不停,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莲升移开目光,掌心一翻,朝引玉递去,手上被劫雷擦出的伤已经结痂。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莲升,装作不解其意。

    莲升不想看谢聆这可怜人被逼急,皱着眉头,喉头挤出一个字“痒”。

    伤口结痂,是会痒。

    引玉轻捏莲升手指,牵她走远,眸光盈盈润润,说:“怎的,还冲我撒娇呢,从我这学的?”

    莲升收了手,推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都有,我何时不坦诚?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说我心术不正也罢,反正我非要。”引玉笑着踏进门,差点踩着地上的木人。

    耳报神那木头身可不好驾驭,怕是又使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桌上滚到这。

    它眼皮子一掀,明明眼耳口鼻都是事先雕好的,无甚表情可言,偏那眼珠一转,硬生生凹出了一副怒目嗔视的模样,说:“怎还知道回来呢,也不知道二位是被哪里的妖魔鬼怪绊住脚了,二位再迟些回来,我老人家就要被两面佛像吓得魂飞魄散了,二位怕是要哭断肠。”

    引玉弯腰捡起木人,把它往桌上一搁,说:“去了厉坛一趟,找到了桃树的来处,无嫌此前在小荒渚布阵养疫鬼,定也和灵命脱不开关系。”

    耳报神原听得心烦意乱,腹诽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可一听到邬嫌有关的事,立即把委屈都抛到了边上,说:“如何,你们又发现了什么?”

    莲升关上门,走去推窗,往厉坛的方向望,微眯着眼说:“灵命曾也在卧看山传疫,在晦雪天设坛前,卧看山因疫病死了不少人。”

    “就算如此,邬嫌也罪无可赦,她养疫鬼前已经恶状满身,总不会事事都是别人所迫!”耳报神冷哼。

    莲升回头,平和开口:“无嫌能到慧水赤山,定是因为灵命。”

    引玉坐下,终于得以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说:“我此前的怀疑,已渐渐得到印证。”

    窗外隐约传进来些许哀乐,那些去厉坛给康文舟烧纸的康家人,似乎要回去了。

    只是,康家所到之处,都有人从屋里丢出东西,全都往死里砸。

    应了老夫人的吩咐,没一人还手,老夫人想让康觉海和康文舟安息,不想再生事端。

    夜里,引玉搁在枕边的画卷又湿哒哒的,她侧身时恰好碰着,冻得她立刻清醒了。

    引玉一醒,躺在边上与她抵足而眠的莲升也睁了眼问:“怎么了。”

    “无嫌。”引玉抱起画卷,衣襟被打湿一片,推起莲升说:“走!”

    莲升当即明白,凭空抖出一披风,把引玉罩在其中,自个儿无暇穿上外衫,推了门便往楼下去。

    寒风撞窗,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此番无嫌来势更加凶猛,屋中桌椅俱震。

    店小二躲在柜台后慌慌张张使眼色,根本不敢出声。

    引玉拉着莲升躲进画里,一个不留神,便撞进画中莲池,扑通砸出水花大片。

    画么,不论是人、牛马,还是莲池,都只画了个皮囊,画纸原是什么样,皮囊之下就是什么样。

    水花四溅,引玉揽着莲升跌入白蒙蒙的无底洞,白得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却比雪原还要刺目。

    没有底,两人便一直轻悠悠往下降。

    引玉细胳膊细腿全缠在莲升身上,仿佛要把自己嵌到莲升骨子里,凑近了用含糊的声音说:“灵命又使驭着无嫌过来了,多半是想在厉坛之祭开始前,再来逮我们一次,牠等不及了。”

    莲升后背空落落,那悬浮不定的不安感令她气息急促,她只得环紧引玉腰身,说:“祭坛日一定就在这几天了。”

    引玉抬起下巴,亲着了莲升眉心的花钿,转而拉起莲升结痂的手,轻轻吹出一缕气,问:“还痒不痒。”

    “痒啊。”莲升发梢红绳脱落,长发飞扬,明明神色冷淡,眼尾却浮上一丝姣媚的红。

    是心痒。

    引玉看得心动,亲起莲升手指说:“我今儿当一回大夫,看看究竟有多痒。”亲着亲着,她挑衅般整节含入其中,皓齿一合,留下印痕。

    跌不到底,莲升索性翻身令引玉在下,引玉后背空旷,手脚不由得缠得更紧。她要引玉成漂浮不定的船,只得在她身上寻得停靠,她要将引玉吻到晕晕沉沉,手脚失力。

    引玉快要攀不牢,她摇摇欲坠,一个劲往下滑跌,不得己绷紧了身,将莲升的掌心夹牢。

    莲升贴着她的耳说:“白日时你拿我衣袖擦手,我取你手帕一用,应该不算过分。”

    引玉气喘不匀,胡乱往上凑,只觉得莲升伸手进她袖袋,一通翻找后取出物什一样。

    一绵软织从她淖泞处蹭过,她一颗心动悸波荡,欲潮掀天,似有灭顶之势。

    那是,莲升送她的帕子。

    隔日,晦雪天彻底乱了,百姓们躁动不安,知道康家不会给他们说法,便抱起树桩去撞城门,企图将大门撞开。

    晦雪天四处都是喧嚷声,众人被康家压榨良久,如今得知身边亲近的、熟识的,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极可能都是被康家害死的,他们如何还能沉得下心,如何还能继续苟且?

    店小二消息灵通,敲了引玉和莲升的房门,在屋外说:“仙姑,百姓们想破门,可惜康家手里还有不少符箓,凡人之躯又怎和仙法神术相斗。他们得知谢聆答应康家除妖一事,当谢聆和康家是一伙的,这几日不少人来询问谢聆所在,还在客栈门外央求谢聆改邪归正,和他们一起逼康家伏罪!”

    “谢聆不出面澄清?”引玉在屋里问。

    店小二抵在门上说:“他不知二位如今计划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两日未露面!”

    引玉明白,当日无嫌再来客栈,寻她和莲升不见,晦雪天的城民便当她和莲升已经离开,只能逮着谢聆,逼他出手。

    “无嫌何时祭坛?”莲升问。

    “就定在两日之后!”店小二回答。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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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果然是等不及了。”引玉捏住耳垂, 上边想必还留着莲升的牙痕。

    她们在画卷里待了一整日,客栈又被翻捣一通,要不是店小二悄悄将柯广原背着跑远,柯广原定要被“无嫌”吓到魂魄出窍。

    也幸好这次桌椅门窗都齐齐全全保住了, 否则回来看到遍地狼藉, 柯广原心痛都来不及。

    店小二一想到客栈的惨状, 忿然作色道:“两位仙姑有什么好主意,莫非咱们就在这坐以待毙?我、我不像之前那位掌柜, 心比天高,偏要当什么厉害大鬼, 我能保住这活躯, 见得光, 碰得着实物就心满意足了。”

    想来店小二也不敢有坏心思,引玉看了莲升, 见对方若有所思地坐着, 索性说:“怎能说是坐以待毙。”

    店小二全然不知这两人的计划,只能瞎心急, 说:“祭厉坛那日可不好受,两位仙姑……得事先想好万全之法才行。”

    莲升静默许久,倏然朝门扇看去,不咸不淡说:“晦雪天春还一事,并非我口出狂言,我既然说了, 不惜代价也会实现。”

    店小二吸了鼻子,小声说:“忘记跟两位仙姑说了, 柯掌柜和我在外边躲的时候, 他给我取了个名, 如今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他岁数大,说要收我当儿子,我不依,要是答应了,我辈分岂不是矮他一截,所以日后我和柯掌柜就是兄弟了,咱们应该是……忘年之交!”

    “什么名字?”引玉好奇。

    店小二说:“我早忘了生前的姓氏,但依稀记得是梅家村人,他给我取名叫梅望春。”

    “梅望春。”引玉露出笑,“好名字。”

    梅望春专程把消息带过来,说完就走了。

    引玉抬腿往莲升膝上架,蹭蹭说:“快给捏。”

    “累着你的腿了?”莲升两指钳她脚踝,往上一捋,顺带把裙摆捋了上去。

    引玉不羞不臊地说:“可不是,我生怕跌个半死,只能盘你身上,哪知你弄得我力尽筋疲,你还好记仇,脏了我的帕子。”

    “放着不用,白白浪费。”莲升捏着裙角把引玉脚踝重新遮上,隔着布料给她捏了几下腿。

    引玉往后倚去,舒坦得眼都合起,懒声说:“不过,我那画的确好用,比我这当原主的还厉害。”

    莲升手一抬,转而探向引玉的灵台,说:“上回在厉坛下受钟声所扰,现在还痛不痛?”

    引玉迎了过去,额头往莲升掌心上贴,说:“还余有些许撕裂的痛感。”

    莲升松手,按住引玉的腿,半个身歪了过去。

    看似要亲,却只是轻吹了口气。

    莲升淡声说:“常常要吹,给你吹一下是不是就能少些痛?”

    引玉垂着头笑,春光潋滟的眼睨了过去,打趣说:“不俗了,偷偷念清心咒了?”

    莲升默了少倾,还真给引玉念出来一句,平心静气说:“给你听听,好净去心中杂念。”

    两日足以做许多事。

    依旧有人在康家高墙外质问,康家人恼了,尤其是之前跟在康觉海和康文舟身边的。他们心里想着反正自己是活不好了,不如同归于尽,直接冲着墙外的人说:“不错,康家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你们好过,真当康家是济世悬壶的菩萨?还帮你们治病呢,你们怕是没吃够康家的苦头!”

    城民大怒,齐心撞开城门,可康家不许他们走,不过寻根究底,其实是灵命不让走。

    北门才关上不久,防守尚显松懈,城民择此作为突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撞出这片天,不出去,又怎能知晓前路在哪,数不尽的冤魂又是因何故去。

    撞!

    这门必须撞开!

    一众城民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孤掷一注地聚在一块,齐齐抱着三十余尺长的老树,在响彻云霄的口号声中,猛朝前奔去。

    雪花四溅,城门轰隆倒地,站在围墙上的康家仆从被吓得握刀握剑,喊打喊杀地往下跑。

    平日里城门都是大敞着的,唯独祭厉坛前后几日紧锁,所有人心知肚明,康家根本就是要他们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无人敢出头与康家一搏。

    如今回头一看,成就如今惨剧的不光有康家和仙神鬼怪,还有他们的懦弱。到最后既然都会死,还不如放手一搏,许还能讨到个真相!

    不管是成是败,他们至少要知道,心中所求为何,又何以证得。

    康家的下人宁愿将撞门的城民全部砍死在大雪下,也不容他们踏出城门半步,否则,死的就会是他们。

    厉坛之祭必定会死人,得留有活人,康家和那位仙长才不会动到他们的命!

    一边是拿刀拿棍,穿暖吃饱的康家仆从,一边是刚竭尽全力撞门,如今饿得双颊干瘪的城民,其实胜负已分。

    狂风忽从远处卷来,掀得雪花飞旋,什么枯枝乱石全都走地而起,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连身侧是谁都看不清!

    一时间,谁还分得清眼前是敌是友,既怕被伤着,又怕被误伤,不少人定定站立不动,而一些杀红眼的,还在撕喊着挥刃。

    狂风稍作停滞,尚不足以让雪花和飞石沉地。但也就滞了一阵,不过弹指,风声再度嚎啕,猛将所有人都卷回城中间。

    众人要么在地上被拖拽,要么身轻如鸿,倒转着飞了老远,落地时全像杂碎般堆作一团,哪还分什么康家仆从和寻常城民。

    就连康家的下人也颤巍巍不敢出声,知道这能将他们刮到此地的风,定是那位仙长使出来的。

    以前祭坛时,也有人想逃脱,只要不被发现,翻墙就能出去,如今仙长一条命都不愿放,好像急不可耐。

    城门还敞着,飞沙走石渐渐沉寂,被卷起的雪花慢吞吞飘落。

    遍地鲜血转瞬就被大雪遮掩,刚才的纷乱好像只是大梦。

    许久,门外忽然出现两个女童,一个披发,一个扎了两个小辫,模样看起来甚是聪颖。

    在风刮来的时候,有人攀住了城门,十指都给擦出血了,也没有松手,得幸未被卷走。他气息奄奄,才发觉自己方才紧咬牙关,硬生生咬碎了一颗牙。

    此人啐出碎牙和血沫,只觉得城门外的两个小孩儿好像仙童,心想,他是死了,神仙来接他走了。

    他长臂一伸,定定看着两个女童,说:“你们是、是谁,是来接我走的吗。”

    两个女童相视一眼,披发的那个说:“我叫香满衣。”

    扎了两根小辫的笑说:“我叫云满路。”

    两人异口同声:“我们从芙蓉浦来。”

    这次,晦雪天里没人能走,就连康家的人也不能。

    众人本就不得安生,今日一过,街头巷尾竟传出闹鬼传闻,晦雪天更是鸡犬不宁。

    这事让梅望春知道了,他在外转了一圈,赶紧把消息带回客栈,敲了引玉的门说:“仙姑,城民是破了门,但没人出得去,给康家撑腰的那个使了术,在他们厮杀时突然驭风,把人都卷回去了。如今城里到处闹鬼,似有东西在外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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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不过方才我去追查了一番,那几户家中鬼气稀薄,应该……不是鬼。”

    “看仔细了?”莲升掀窗往外望,说:“怎么闹的。”

    店小二答:“听说屋中什么锅碗瓢盆纷纷坠地,又被人拍肩拍背,玄乎得很,偏就是不要人性命。”

    “不知真伪。”莲升看不到有鬼气在外肆虐,妖气也不见,屋外空旷寂寥。

    引玉也往外打量,说:“暂且不管?城民想要破门不假,也许这是计谋之一。”

    梅望春只好又走了,路过谢聆门前时,被那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得一个歪身。

    “见到仙姑了?”谢聆面色依旧难看,比前两日还不如,长命锁已不戴在脖颈上,而是捏在手里。

    梅望春点头说:“仙姑在屋里呢,要是有事,直接去说就是。中间隔了个传话人,话传到耳边多少会变点样,不如当着面亲自说。”

    谢聆沿着走道一直望向尽头,目光倏然一顿,眼底失了光彩,握紧长命锁说:“不了。”

    厉坛之祭在即,就连康家人也担心祭祀会出岔子,丢了别人的命还好,可若是因为这事,仙长要了他们的命,可就划不来了。

    老夫人还在康觉海停尸的院子里站着,康觉海的棺椁已经盖好了,明儿把钉子一敲,就能下葬,可好巧不巧的,明儿就是祭厉坛的日子。

    祭厉坛可是大事,万不应该在这日下葬,到时候众鬼大闹,康觉海怎能安宁!

    老夫人双眼红肿,已哭了数日,眼前朦朦胧胧,怕是再哭上两日,就要瞎了。她一动不动看着屋里的棺材,往边上伸手说:“康喜名,康喜名你过来。”

    康喜名咬紧了后牙槽,扯出一个生硬的笑,走过去说:“娘,我在呢。”

    “这两日,听说城中闹妖,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么。”老夫人往胸口上猛拍了两下,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将她憋死,“这事务必要让仙长知道,明日就要去祭坛了,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撇清关系,省得康家被祸及!”

    “这事我早报给仙长知了,但仙长无动于衷。”康喜名皱眉,当上康家老爷虽是天大的好事,但他没完全被喜意冲昏头脑,这两日脑筋一转,只觉得今年的厉坛之祭非比寻常,康觉海和康文舟两人实在死得蹊跷,他当的怕不是康家老爷,而是等死鬼!

    “无妨,仙长知道就成。”老夫人握着康喜名的手臂才得以站稳,转身颤巍巍道:“觉海和文舟,这两日是不能下葬了,先容他们再在家中住两日。”

    “我知道。”康喜名神色沉沉,“不过打从回来后,仙长一直不在咱们面前露面,要不是听到闻安客栈再被‘光顾’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我方才去问她祭坛事宜,她在房中一句话不说,这厉坛祭祀也不知能不能如期进行。”

    老夫人出了院子,往康喜名胳膊上拍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仙长让咱们做什么,照做就是,再怨她憎她,也万不可违逆她!”

    她一顿,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句话说得太用劲,竟有些头昏眼花,稳住身才接着说:“城里的妖怪,也许是害了康文舟的那只,仙长任由它作乱,定就是因为这个。”

    康喜名摇头说:“可那桃树妖不是只在厉坛上现身么,我得来的消息却是,城里四处有妖。”

    老夫人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说:“你信他们作甚,那些人恨不得多编造些谣言,把咱们吓倒,好让咱们不能如期祭坛。晦雪天如今有仙长坐镇,万不会出事,她的眼鼻精着呢,晦雪天哪儿见不到。”

    几日的时间,老夫人更加苍老,越发觉得时日无多了,她又往康喜名胳膊上一拍,说:“祠堂的佛像,可有好好供着?那东西磕碰不得,这七日里,一天要供三次,仙长再三叮嘱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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