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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五种羞耻(23)
“就是这样吧,我想。”伊芙琳紧接着说,“这就是我的想法。虽然我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写作这件事然而更让我明白另一个道理。语言、文字的力量是无限的,它高度凝练,超脱于物质;可是,我们毕竟都是人。我们的思想依托于身体,因此,无限强大的力量,却反而会在最微小的行动面前溃不成军。”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雅各,让我们把具体的情绪当做一种留白,好吗?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嗯。”希克利说。除了赞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越过花海。高台的距离突然变得太近了,近到这段路程变得太短。他的心砰砰乱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伊芙琳不再说话了,她确实觉得说到这就已经足够,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许尴尬。有些紧张。一团火在他们之间燃烧,尽管周围风平浪静,他们走得也并不快,可无论是伊芙琳还是希克利都感觉他们仿佛在冒着风雨往前奔跑。
往前奔跑……奔跑着,身体与灵魂也飞扬着,激烈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熊熊燃烧,那感觉也的确像是奔跑一样。跑到呼吸跟不上需求,跑到鼻腔刺痛,肺部火辣;跑到双腿酸软,喉咙干涩,跑到耗尽浑身的力气,然而仍旧有奔跑的激情在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着,开水般咕噜作响。
好像有猫在身体里咕噜叫。
“雅各。”伊芙琳突然停了下来。
希克利被惯性带得往前多走出几步才停脚。他就站在伊芙琳的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黏在伊芙琳鼻尖上的几缕乱发。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将它们从衣服领的脸颊上拂开,然后,他才注意到伊芙琳的笑脸。
“雅各!”伊芙琳笑得两眼都弯弯的,晶亮的光芒从两弯眼睛里映出来,“雅各,我好高兴!”
“我……我的情绪应该不能算是‘高兴’。”希克利说。
高兴对他来说是个很简单的词。训练结束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工作完成的时候他觉得高兴,休假放空的时候他觉得高兴。其实他总是很高兴,如果实在高兴不起来,那就借助点“手段”来让自己“高兴”。
没有办法不保持高兴。如果不高兴,他怎么活得下去呢?
同一批训练营出来的孤儿中似乎就他过得最好。再怎么说也算是成功地加入了政府机构,不是主战人员因此也不需要干什么脏活,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访、调查,也就是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人世疾苦太多,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困扰。
真正困扰他的都是些没办法改变的东西。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目标,也没有人生的意义。不是失去了,而是从来没得到过。
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生的意义。这听起来是个很大的词,实则不然:可以说,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这东西。大部分人的人生意义确实很朦胧,无非就是想办法过上更好的生活,陪伴家人朋友,拥有自己的小爱好,诸如此类。它深刻地融进了生活当中,无迹可寻得就像每天喝下的水。
你肯定依赖这东西才能活下去,你只是不清楚它存在于何处。你肯定有,你只是没法形容出来。
只有极少数人是真的没有生存意义,这种人常常是社会上的边缘群体。混乱,怪诞,不稳定,及时行乐,鱼龙混杂,很可能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角落。这就是这群人自带的标签。
希克利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不过他的生活也确实只和那相隔一线。他不想死,这就是他还存活着的最大理由。
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他所能感受到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斗志……很大程度上说,是那些异常维持着他的生命。
所以,也许他确实经年累月地假装看不到它们。
也许他只是假装自己没有在寻找它们。
“我们去台子上看看吧。”希克利提议道。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会五味杂陈或者长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也该来点戏剧性的东西。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感受到什么特殊之处,改变是那么的平稳和悄无声息,他几乎不觉得自己变了。
伊芙琳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她看起来也没有失望于希克利的平淡。她还是高高兴兴的,一口气就答应下来:“好啊。”
“我们可能会死。”希克利说。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这不妨碍希克利反复说起。他觉得他比伊芙琳更理解这种地方能有多危险,伊芙琳……伊芙琳其实很天真。她的力量和智慧在人群里发挥作用,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则完全没有自保能力。
“应该不会吧。”伊芙琳说,“我觉得这地方的主人对人没什么恶意,你看,它被布置得那么漂亮,位置也很隐蔽。如果真的有恶意的话,它应该会被放在城市里面。”
“祂们从来就没什么恶意。有时候甚至只是想和我们玩耍。只是祂们的游戏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希克利向她传授经验,“碰到的话,最好不要有太明显和强烈的反应,会引起祂们的注意。最好绕着边,给自己找点事情,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这就有用吗?”伊芙琳好奇地问。
“……其实没什么用,该被注意到还是会被注意到。”希克利说,“不过祂们似乎也不愿意闹出太大的动静——有时候,我感觉祂们也像我们一样,害怕惊扰到更恐怖的存在。”
说这话时一个魔鬼般迷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坚定地丢进了更深处。
“噢。”伊芙琳说。她把背包抓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个什么东西打开。
希克利瞥到那上面的线条,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地图啊。”伊芙琳摊开纸张,点了点地图的正中心,“看,我们就在这里,这是个祭坛。”
希克利极力控制了,可他还是有些破音。
“……你有地图?!”
“到陌生的地方怎么可以不带地图呢?手机导航又不管用,只能带纸质版了呀。”伊芙琳奇怪地说,“我当然带地图了,我只是不常出远门,又不是没有常识。”
“……”
“雅各?”
“……你刚才怎么没有拿出来。”
“这上面写了,在森林里不能依赖地图。”伊芙琳说,她把纸张翻过来,向希克利展示,“看,这里写着注意事项。”
欢迎光临花园!你将要开启的是一段传奇的冒险。
请不要担心你在岛上遇到的陌生人,他们没有恶意,并且非常热情好客。只是注意,请拒绝他们提出的不正当要求,假如你是单身人士,想找点香艳的刺激——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很可能让你没法脱身。假如你们是一对夫妻,那真是好极了!他们不会打扰你们的,请加入这场宴会,你们会得到宝贵的馈赠。
花园里有很多蝴蝶,请不要带着伤同他们接触。他们会被裸露的血|肉吸引,假如你不想被吃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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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别让他们嗅到血腥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或许正希望发生这种事?不然你为什么要来这座岛呢?
开个玩笑。别怕。他们可以吃你,你也可以吃他们。人类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要比吃,他们是吃不过你的。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说的……讲真的,这座岛非常安全。注意祭坛,它在岛屿的中心,被森林包围,有且仅有一条路能安全抵达。这条路只有盲目的人能看到。我不能说得太详细,说得太细就不盲目了。
我在地图上标注了通往祭坛的路线,但我强烈建议不要依赖地图。这条路很多变,只有生活在这里的蝴蝶能向你指明方向。
友情提示,如果你不够盲目,看不到它们,还记得我前面说过他们会被血|肉吸引吗?
割开你的身体,蝴蝶会向你飞来,然后你就可以跟着他们来时的路线走了。路程可能会花好几天,而蝴蝶不仅能向你指引方向,还能让你免于饥渴(饥渴这一词被重点标出)。
他们的味道很好。我是说真的。
需要注意的是,最好是成对的情侣前来。这里的居民都很有魅力,也很难下定决心拒绝。我已经年过九十,却还是在他们面前感到青春重来。
我将这里设置为学生们的实习地点。不管你是谁,年轻的调查员,假如你撑不过这地方,我建议你立刻退学,另谋出路。
那座祭坛的具体用处尚且还不明确,我认为它没什么危险性。它更像是个类似于圣地、纪念碑的地方,并没有实际用途。
威廉姆·戴尔。
希克利放下地图,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调查员是什么?他们还有学校?”
“姐姐说他们是一群渴望探索真理的探险家,很迷人,也很烦人。”伊芙琳说,“他们的学校是推荐制的,一般人很难入学,而且也不在这个世界。姐姐是这么说的。地图也是她的。”
不在这个世界就好。
希克利看了看周围,忽然说:“天黑了。”
“是啊,这里确实很奇怪。好像等我们到了之后太阳才落下。”伊芙琳把地图叠好,塞进背包,“上面说蝴蝶很好吃呢。”
“我不会吃这东西的。”希克利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不想吃。”伊芙琳难得没有好奇,“蝴蝶就不是能吃的东西嘛。”
“天黑了,我们还是走吧。”希克利又说,“我不知道这上面提到的宴会是什么,但我不太想参加……这上面的用词很暧昧。似乎是在暗示……”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昨天晚上,查尔斯和杰也来这儿了。”伊芙琳说,“我大概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似乎有点太早了,对吗?”
希克利心里有点乱。
太早了,她说,神态自若。她好像对公开场合的行为没有意见。看来她有些地方还是和伊薇挺像,姐妹俩差别很大,也没那么大,并非完全找不到共性。
希克利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我还是喜欢私密一点的……”他委婉地说。
“那就看你好了。”伊芙琳轻快地回答。
希克利的情绪更复杂了。他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做深入的讨论。装聋作哑也挺好,而且他正擅长这个。
“那我们走吧。”他清了清嗓子,“看地图前面就是城镇,我们现在就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在天黑透之前离开森林。”
离开的路上,他忍不住问伊芙琳:“你觉得地图后面写的‘盲目’是指什么?”
“欲|望吧。”伊芙琳说,“文本的暗示很明显了。”
第152章 第五种羞耻(24)
“天黑了。”伊薇忽然说。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有点惆怅,有点紧张,有点焦虑,但也真正地放松了下来。一直绷紧的脊背重新没骨头似的塌陷下来,坐姿也变得懒散了,一只手撑着脸颊,仿佛美丽的蝴蝶飘然停驻在她的面孔上。
查尔斯盯着她的指甲发呆。
“是啊,天黑了。”杰不知道伊薇为什么会忽然讲这么一句话,但还是非常捧场地应了声,努力让现场的气氛不那么僵硬。
“他们成功找到地方了,也不知道伊芙琳会选择怎么做。”伊薇忧伤地说,“如果运气太差,她可能会成为蝴蝶。如果运气好……如果她运气足够好,就根本不会跟着我来这鬼地方。”
她突然不再看向海面和森林,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轻飘飘地往后浮了一下,伊薇涉水走向屋内,尖细的高跟敲击着大理石,发出的声响被淹没了地面的海水悉数吞没。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她就这么消失在房间里。
杰有点懵,不知道伊薇到底是发的什么神经,突然把他们俩叫到平台上坐着,又突然把他们俩丢下自己走了。不过老板发神经,做员工的也只能陪着,他不清楚伊薇会不会有突发奇想地走回来,只能留在这里。
“查尔斯。”他低声喊道,“查尔斯,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生气。
再怎么说,查尔斯今天的表现也过于离谱了。不仅平时精干果断的模样丢了个一干二净,而且就连最普通的给老板暖场子这种事都干不好。
平时查尔斯其实也不太擅长应伊薇的声儿,可最起码也能摆出“我在认真聆听您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表情,但是今天的查尔斯——
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想到这里,杰毛骨悚然。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手肘撞了一下查尔斯。
“醒醒。”他说,“我在跟你说话呢,查尔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查尔斯动了。
他的眼珠子慢慢地转到杰的脸上,先是侧着眼睛盯他半晌,然后才被自己的眼神带动似的,慢慢地扭过脖子,正面看向杰。他的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听得杰后颈的寒毛一茬儿一茬儿地接连往外冒。
“你……你吃东西了吗,查尔斯?”杰柔声问。
他在查尔斯野兽般的眼神面前有点发憷,饿极了的人也确实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不过,眼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查尔斯,哪怕变成了野兽,那也是野兽查尔斯,不是随便什么陌生的野兽。
“你没感觉到吗?”查尔斯问。
他的声音轻得很,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昏迷不醒。然而,气若游丝中,又透着强横的、几乎可称旺盛的力量感。他说话时像是个大师级的歌唱家在假装自己没力气唱到高音,总有点不伦不类的味。
杰有些不安。却不是不安于查尔斯的状态,而是不安于查尔斯即将说出口的话。
好像查尔斯即将戳破什么,把真相全都暴露出来,而他其实并不愿意离开这场美妙的迷梦。
“查尔斯。”他拦下了对方要说的话。
他仰起头,恳切地注视着查尔斯,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而查尔斯始终神色木然,也看不出是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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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触动……但,查尔斯没再继续往后说下去。
“我饿了。”相反,查尔斯说,“我们回房间吧,我——我吃点东西。”
他要吃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杰喜笑颜开,响亮地应道:“好!”
安西亚注意到那位游客有很长时间了。
她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担心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她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实际上整条街的行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隐蔽小心,或明目张胆地欣赏对方。
太难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西装,款式休闲,最外面罩着件长及脚踝的驼色薄风衣。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那并非是引人注目的打扮,人却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怎么说呢?安西亚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位游客尽管穿着打扮都十分现代化,却像是从十九世纪里走出来的绅士一般,文雅、温和,彬彬有礼,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那么妥帖。
仿佛一出生就是用热牛奶、蜂蜜清洗,用云团般绵软的细绒布擦拭与包裹。
他看起来也很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泰然自若地站在街边,仰头打量着眼前的221B门牌。他甚至还杵着绅士杖,站立时两手优雅地交叠在手杖顶部——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没有面貌那样年轻,却更为他平添几分魅力。
“你也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粉丝吗?”
安西亚忍不住搭讪道。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们旅行团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三日游,主打的就是通过游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一声的经历,以及他那些精彩纷呈、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的粉丝,而且还都是足以抽出时间踏上旅途,来到“圣地”朝圣的真爱粉。
“我其实更喜欢约翰。”对方说,他侧过头,对安西亚温柔地微笑,“福尔摩斯的迷人毋庸置疑,不过,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对那些‘传奇人物背后的人’、‘传奇人物的忠实助手’更感兴趣。”
这回答叫安西亚愣了一会儿。
她甚至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约翰’指的是“约翰·华生”,其一是因为约翰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烂大街,人们提到约翰·华生时总是说“华生”而不是“约翰”;其二……是因为她完全不了解华生。
福尔摩斯在历史上留下了显赫的声名,而华生呢,作为传奇咨询侦探的助手、好友和传记作家,人们了解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透过他的视角去了解福尔摩斯。
至于他本人究竟取得过什么成就,有过什么经历,那就不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华生本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历史铭记的成就。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和作家,却也远不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我不了解华生。”她略带尴尬地承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更容易和华生共情一些吧……本质上说,我们其实都是仰望着福尔摩斯的华生。”
“普通。”他说,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你们是这么看待华生的吗。仰望着福尔摩斯?”
“难道不是吗?”安西亚奇怪地说。
“我想你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同意道,“只是,我认为你们对他们的姿态有所误解。也许那并不是福尔摩斯站在高处,光芒万丈,而华生藏在他的阴影下,抬着头瞻仰他的辉光那样的仰望,而是福尔摩斯带着伤,又累又痛地靠坐在沙发椅上,华生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好伤口,抬着头用目光谴责福尔摩斯——是那样的仰视。”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安西亚听得入了神。她随着这描述幻想着那场景,阴郁的浓雾之都,昏黄的烛火,画面有点油画式的、极具美感的脏乱感,福尔摩斯心虚地撇开眼神,华生眉头紧锁、满脸不快……
“您真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对来人说,“您一定很了解福尔摩斯和华生吧?”
来人却自失地笑,说:“谁能了解他们呢?”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强烈,表情也始终很沉静,可是,他的言谈举止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冲击力。就仿佛煌煌烈日,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存在着,便能够刺痛人们的皮肤与眼球。
安西亚立刻就感到自己提起这种话简直是无罪可赦,她算是什么,竟然敢让他听起来如此伤心难过,如此沮丧失落?
更何况从周围各处射来的不善眼神也是那么寒凉刺骨,似乎都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掏出武器,对着她酣畅淋漓地清空弹夹……她赶忙补救,说:“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您一定是最了解他们的!”
他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
古老的建筑矗立着,无声地俯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外观上看,221B一点也不像是经历过百年沧桑。事实上,贝克街的全部建筑都重建过,就连地面上铺设的石板路,其实也不过是仿造历史的产物,唯独221B,仿佛被时光宽容以待,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游客们进入参观时,能从标示牌和导游的口中得知,连屋内的家具都是原样。
也就是说,那都是福尔摩斯本人坐过的沙发椅,是福尔摩斯本人用过的书桌,更是福尔摩斯本人在墙上留下的弹孔……
“有时候我真想念他们。”来人轻轻地说,“尽管我其实对他们没什么感情。那是我最懵懂、最原始的童年时光,而且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吃饱肚子——吃饱总是值得纪念的。”
安西亚莫名地眨了眨眼,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是在说什么。
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了。就在她惊愕万分的注视中,这位陌生的游客施施然地穿过隔离绳,神色自若地走向了221B的大门。此刻还没有到开馆时间,门扉紧锁,而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枚钥匙,插入锁芯,轻轻一扭。
咔嚓一声轻响,木门应声而开,来人收起钥匙,推门而入。
安西亚吓得左右四顾,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就连那些密密匝匝的注视都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就从聚光灯下走进了阴影,只有安西亚记得这位不知名的游客。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游客吗?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叫什么名字?
安西亚打了个寒战。她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最后转过身,拔腿就跑——在逃离的间隙,她脑中却盘旋着一个念头。
那篇《巴斯克维尔德猎犬》是福尔摩斯所有的经历中最为惊怖、最为超现实的,但最终在华生的笔下揭开了所有的迷雾,所谓的流传了三百年的“恶魔猎犬”传说,也不过是因为人心叵测而被制造出的产物。
华生说世上没有任何神秘存在,也没有诅咒,他的笔触如此干脆,他的言辞如此确定,反而是福尔摩斯,他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安西亚不敢再多想。
她只是拼命往前跑,并且决心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哪怕是为了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真可惜,她其实很喜欢那篇作品。
在福尔摩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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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甚至有一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里边装的全是蝴蝶——据说那正是从此次经历带回的纪念品,也是赠予郝德森太太的礼物。
如今,仍有蝴蝶在贝克街221B中纵情飞舞。
第153章 第五种羞耻(25)
几个小小的阴影从眼角掠过,希克利敏感地转过头试图追踪那几个小点的飞行路径,然而这次尝试和他的上几次尝试比起来并没有多几分运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很想知道那些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逾越过他曾为自己划下的某条界线,他被压抑了数年的好奇心突然蓬勃生长起来,希克利已经对这座岛上的一切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伊芙琳和他并肩往前走。
这条路非常安静,远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真正走近后,很容易就能发现,从高台起,有一条半米不到的狭窄小路往外延伸出去。森林中生长的植物格外茂盛,叶片阔大而肥厚,很容易就能将这条小路掩藏起来,要不是伊芙琳带着地图,他们还真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它。
不过既然伊芙琳带了地图,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探索,没走出几步远,就发现了一棵矮小敦实的古树。
它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花海,却在植物的掩映下很难被身处于花海中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假如在花海中的东西确实长着眼睛,需要“看”的话。
希克利抬起手臂,拦住了就要往那棵树下面走的伊芙琳。
“我觉得你太草木皆兵了,雅各。”伊芙琳对他说,但她的行动是真实的。希克利的手臂只是一抬,她就停下了脚步,乖乖落到了希克利的身后。
她能这么听话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希克利算是接受了必将到来的命运,也就是说,死亡,可是能晚一点面对终结他还是希望能晚一点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希克利回嘴说。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很快就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在松散的泥土上,有三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孔,而小孔的深度大约是成人的指甲盖那么长。
印记非常清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也没有说真的就很想马上离开人世。”伊芙琳小声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值得好奇和探索的事情,但我对生命也还有很多眷恋呢……我想我可能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所以才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希克利心说你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倒也不算是错。你是真的不容易出事。
他细致地检查着那三个小孔,很快就推测出情况:这肯定是有点重量的东西压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在这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才能把痕迹保留得那么清晰。
三个凹陷的孔能完美地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人来过。”希克利说,他示意伊芙琳过来看看,“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伊芙琳蹲下身,研究了几秒。
“导演可能来过这里。”她说,“导演带了画架过来,我在二楼看到过。”
“查尔斯和杰昨晚来过,导演可能也是昨晚来过。查尔斯和杰昨天在花海里,导演在这里……”希克利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在三个小孔的后方,向花海的方向眺望,“除了画架之外,摄影用的三脚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三脚架是铁的,比木头的画架重多了,如果是三脚架不会这么浅。”伊芙琳说,“而且导演带三脚架过来干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专门带着设备录下来吧?就算是,他录下来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跟姐姐搭上线了,就算想要做点什么,也不该盯着查尔斯和杰啊。”
希克利吐槽道:“他盯着你姐姐也没用吧。你姐姐作为一个女星连……都完全不怕,代入一下想对她动手脚的人想想,我都觉得她堪称毫无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啦。”伊芙琳蹲得脚麻,她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树边,小跳着活动身体,短发在半空中张开翅膀扑打着她的脸颊,“而且姐姐虽然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还是得为了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
她从包里取出地图研究起来,而希克利在反复检查后又在画架的不远处发现了铅笔屑,这算是佐证了画架的事情。
也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带着画架来这座岛上。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希克利说,“我们走吧,去镇上。希望镇上能找到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刷卡……”
“你带卡了吗?”伊芙琳问。
希克利的表情凝固了。
这一趟他只当是冒险和求生,背包里的东西堪称应有尽有,连信号弹他都带上了,唯独文明社会的所需物品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其实正常的冒险求生装备里也强调了,需要带上一定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来以防万一,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淹死的往往是会水的,越是有经验的人就越是习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而按照希克利的经验,钱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会用得上,带了也纯粹是浪费背包的空间和体力而已……
他试图跟伊芙琳这么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
伊芙琳看懂了他的表情,笑了。
“没关系,我带着呢。”她说,“账单都给我来付好了。”
镇上当然可以刷卡。
不仅可以刷卡,他们还接受支票、赊账、以物易物等等各种各样的付款方式。
“你们还可以赊账?”伊芙琳好奇地趴在柜台上,和吧台后的调酒师搭话,“我倒是可以理解你们本地的居民可以随便赊账,毕竟大家都住在这里,人人都互相认识,可是我们这种外地人也能赊账?”
这个小镇相当宁静。
而且相当老派,颇有些西部片里蛮荒之地的感觉。在建筑物的外围,有一圈看上去不太坚固的篱笆和铁丝网,入口处的大门上方没有悬挂门牌,但门口立着石碑。
石碑上没有字,反而刻着一幅诡异的画。
希克利没有看清石碑上的细节,就匆匆把视线移开了。这倒不是出于习惯性的逃避,而是因为那幅画隐约是人群亦或者蝴蝶交|媾的景象。
人群和蝴蝶都十分粗糙,仿佛远古时期的壁画,互相交叠,彼此交错,肢体与肢体之间的关系既像是正在交融、吞并,又像是在胡乱地刺出与穿插,那纠结的线条,给人以难以言状的诡妙和不安感。
伊芙琳倒是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
“形状非常漂亮呢。”她评价道,“虽然也说不出哪里特别出挑,可就是特别吸睛。这块石碑应当有些年头了吧。”
他们抵达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明月正悬挂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正处于大路的最前方——于是,就好像他们前进的任何一步,都在向着月亮靠近。
或许走到路的尽头,真的能登上那颗反光的、孤寂的星球也说不定。
小镇最靠近入口的是一家……酒吧?酒馆?旅馆?说不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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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个破旧而整洁的三层小楼,木质结构为主。
话说在这种潮湿的海岛上用木头作为建材真的是正常人会做的选择吗?希克利腹诽着,最好的木头也会在潮湿晨雾的侵蚀下朽烂吧。不过这座岛的异常也太多了,相较起花海中的蝴蝶尸体,这简直不值一提。
伊芙琳率先进了门,数名美丽的年轻男女站在表演台上,热情洋溢地演奏着欢快的曲调。大厅正中,数不清的人们正用拥抱在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轻盈地旋转和摇摆。
酒馆内铺设着绵软细腻的地毯,那猩红的色泽仿佛是刚刚饱吸过活血似的。伊芙琳在地毯前面短暂地驻足,旋即弯下腰,解开鞋带,两只脚互相一蹭,利索地踢开了脚底沾染着泥土、草屑的运动鞋。
她看上去想就这么赤着脚往里走,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少年奔过来,将手中的布面软鞋送到伊芙琳的脚下,并且殷勤地蹲伏下来,想要为她穿上鞋子。
伊芙琳低头去看,他正好仰头,露出精美的面孔——优雅、谦逊而甜蜜的一张脸,仿佛一勺满溢出来,缓慢地向下滴落的粘稠蜂蜜,要是不赶紧把嘴唇凑上去吮吸、舔舐掉,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
他冲伊芙琳甜滋滋地笑了。
希克利往他们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算是明白了那幅地图背后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没有脱鞋的打算,然而还是有一位少女捧着鞋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比那个少年要年长一些,但最多也就不到二十,脸颊饱满而红润,尤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她也生得十分美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披散在赤|裸而圆润的肩膀上的金棕色鬈发,那头鬃毛般茂密,羊绒般细软的长发,简直是神的恩赐——希克利留心看过她的颅顶,不无嫉妒地发现甚至很难寻找到发缝。
她并不像那位面向伊芙琳的少年一样热情,而是有点冷淡,又有点警惕的样子。她将软鞋放到希克利的脚下,随后退了一步,双手搭在小腹前,垂下脑袋。
……希克利还是换上了鞋。倒不是因为别的,这地毯看着确实很名贵,何必故意把好东西弄脏弄坏呢。
当然,在他没有理会那双鞋子,往前走了一步之后,那位少女猛然抬头,向他投来的似是惊愕似是哀求的眼神,也不能说没有起到作用。
伊芙琳和调酒师说上了话,希克利也没去打扰他们。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转头去看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们。果不其然,个个都生得娇艳动人,刚刚绽放的、每片花瓣都饱满无瑕的花朵都没法和他们的笑靥媲美。
他听见调酒师从容不迫的回答:“在这里没有外地和本地之分,女士。”
“伊芙琳。”
“你好,伊芙琳。”调酒师亲切地说,“想来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的吗?”伊芙琳看向调酒师身后的酒柜,辨认着玻璃瓶上的标签。
“一般来说,我会向客人推荐我们的传统蜜酒。它取材自我们本岛的特产,一种奇妙的花蜜,并非由蜜蜂酿造出,而是取自于蝴蝶的幼虫。这种酒品很适合年轻的女士,它的酒味不强,但能品尝出层次丰富的花香,气味清新动人,甚至于喝上一杯后身体能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把它当做香水使用也未尝不可。”
“哦。”伊芙琳没什么兴趣地说,“可是我喜欢酒味。”
“那您也一定要尝尝蜜酒。”
“你不是说它酒味不强?”
“传统蜜酒的喝法是要兑花蜜和大量冰块的,女士。”调酒师面带微笑,那是一种诱|惑性十足的浅笑,放在他那张酷似老派黑手|党成员般阴郁、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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