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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0-8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错嫁良缘》70-80

    升堂

    这一定是大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要案, 原告是朝廷六品翰林小官,被告则是延和一朝的天字一号宠臣、皇帝亲侄——扶风王怀钰。

    以臣告君闻所未闻,又是“夺妻”这样的桃色丑闻,此案一经开审就吸引了无数人视线。

    平头百姓、乡野士绅、勋臣贵戚无不密切关注此案动向, 坊间专门为此开设了赌局, 赌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小小蚍蜉撼动大树, 圣上究竟会秉公处理, 为臣子做主,还是会一昧偏袒侄儿?

    众人针对此事讨论得不可开交, 茶馆酒肆每日都有客人因此斗殴拌嘴,甚至演变为群架。

    九月底, 相关人证都由锦衣卫解送入京, 录好口供后,刑部衙门挂出放告牌, 宣布于十月初三正式会审结案。

    这一日,北京城里的居民闻风而来,刑部大堂门口称得上万头攒动,乌泱泱地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连树上、屋顶上、石狮子座上都爬得是人。

    辰牌时分, 刑部尚书吩咐放炮升堂。

    但闻辕门外三声炮响,几十个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威——武——”地喊叫开来,三名绯袍官员自后堂签押房鱼贯而出。

    为首一人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正是刑部堂官胡世祯,也是此案的主审官, 与他并肩同行的是都察院都御史王子琼。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青年官员, 身穿云雁补服,是大理寺少卿蓟青,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在此次会审官员中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当初他巡按浙直、湖广,在任上破获不少奇案,当地百姓路不拾遗,盗贼为之一空,政绩斐然,因此被超品提拔到北京,任四品大员。

    胡世祯是主审,谦让一番后,在居中的大案后坐了,王子琼陪坐在左侧,蓟青在右,堂下“肃静”“回避”牌旁还有小案,是专为几个负责笔录的刑名师爷所设。

    待众人都坐定,胡世祯宣布带原告入场。

    衙役们一声递一声地传下去,陈适从容而入,他面色虽苍白憔悴,但风采不减,尤其是那通身宠辱不惊的气度,让围观的百姓们不禁暗自折服。

    陈适是六品小官,见了六部九卿的堂官,理应行下级对上级的庭参礼,他跪下行了一礼,自行站起,递上早就写好的状纸。

    一名师爷接过去,双手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递给两旁的王子琼和蓟青阅览,三人小声交流一番,先由胡世祯讲了一套官样说辞,然后宣布传被告。

    大人物登场了,百姓们兴奋得直搓手。

    在衙役们源源不断的传唤声中,不知谁喊了句“来了!”,众人纷纷扭头看去,一个个地脖子伸得老长,你推我搡,险些酿成踩踏事故,人群里叫骂声不绝。

    怀钰这次没有骑马,乘着一抬八人大轿迤逦而来,轿子在仪门前落地,一柄高丽折扇挑开轿帘,怀钰施施然下了轿,却不急着进入大堂,而是弯下身,冲轿子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百姓们被军士们拦着,踮脚翘首去看,也没看清轿子里坐着谁,只看见一幅红罗马面裙,似乎是名女人。

    轿帘放下,轿夫们重新抬起暖轿,通过旁开的角门进入衙门后堂。

    怀钰大摇大摆走进正堂,百姓们往两旁避让,潮水般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位恶名远扬的京城霸王小煞星,并无畏惧或心虚神情,坦然得仿佛来这刑部大堂是作客,而不是受审。

    怀钰一进来,所有堂官、师爷齐刷刷起身。

    这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按理怀钰是亲王,在座的人都要向他行跪拜大礼,然而他又是以被告的身份来的,审官向嫌犯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胡世祯与王子琼、蓟青交换一轮视线,都拿不准是否需要下跪。

    怀钰看出了他们的为难,手一抬道:“都坐罢。”

    他发了话,三名堂官都松了口气,大家拱手一揖,就算行过礼了。

    胡世祯扬声喊了一句:“来人,给王爷看座。”

    一名衙役正要下去搬椅子,陈适突然出声:“且慢。”

    胡世祯一愣:“你有话要说?”

    陈适立于堂下,抬眼淡淡道:“请问胡大人,你审的是王爷,还是案犯?”

    胡世祯一听就知道,这位闻名京城的“强项翰林”要挑他的刺儿了,他眼皮不祥地一跳,然而人家当面问了,又实在躲不过。

    胡世祯只得强打精神应付道:“王爷虽前来受审,但他是亲王,我等是臣子,尊卑有别,上下分明,臣节不可废,国礼不可慢,岂有王爷站着而我等坐着的道理?”

    陈适冷笑一声:“按《大晋律》,凡刑堂之上,人人一视同仁,只有原告被告之别,无尊卑上下之分,胡大人是此案主审官,若眼中只有扶风王这个身份,还怎么公平审理此案?”

    他这话得到了堂门口绝大多数百姓的附和,几个胆大的叫嚷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一碗水都端不平,还怎么审?”

    “部堂大人怕开罪上面!”

    “我看这案子也不用判了!直接勾无罪得了!大家散了散了!”

    无数道叽叽喳喳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森严的刑部大堂顿时成了菜市场,有些人仗着躲在人堆里看不见,话越说越过分。

    胡世祯一拍惊堂木:“大胆!无知小民,这是让你们乱嚼舌头的地方吗?所有人退后三丈!”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上前,结成人阵,挤在最前面的人急忙往后退,不慎踩中了后面人的脚背,一时间骂声一片。

    “肃静!肃静!”

    胡世祯又拍着惊堂木吼了两声,这下彻底安静下来了,静得堂前针落可闻。

    胡世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在负责审理这桩案子之前,他就知道此案有多棘手,可没想到这案子难办到审都还没开始审,在该不该让怀钰坐着受审这种小事上就产生了分歧。

    胡世祯不免内心怨恨起陈适来,真是个刺儿头,动不动就拿《大晋律》说事,到底你是刑部尚书,还是我是啊?

    胡世祯扭头问王子琼:“王大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王子琼是都察院长官,也是正二品大员,与胡世祯平级,在所有三法司审理的案件中,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纠劾,大理寺驳正,说到底,都察院只是起个监督作用。

    王子琼如今五十来岁,被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得滑不溜手,他深知此案的难办性,偏向陈适,皇帝不高兴,偏向扶风王,民意会沸腾,根本不存在秉公办理,有的只是明里暗地各种力量的博弈,接手了这案子,就等同于一只脚踩进了泥地里。

    言多必有失,王子琼从进入这刑部衙门开始,就抱定主意做个泥胎菩萨,不开口不说话,反正陪审嘛,走个过场就行。

    听见胡世祯的问话,王子琼笑眯眯道:“胡大人是此案主审,你做主就是。”

    胡世祯:“……”

    胡世祯暗骂了声老狐狸,又扭头去问蓟青:“蓟大人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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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蓟青却是个实心眼子,有问必答:“不如给原告也加把凳子?”

    胡世祯一听,好嘛,大家都坐着审,像什么话?

    可仔细一琢磨,还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总比站着审好些罢?不然朝廷体面何在?威仪何在?

    胡世祯清清嗓子,正想吩咐手下人给陈适也看座,怀钰就不耐烦地开口了:“商议完没?完了就赶紧开审,我赶着回家吃午饭。站着就站着,就这么点破事儿也值得你们讨论半天。”

    胡世祯擦着满头冷汗,心想:得,那大家都站着审好了。

    怀钰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们坐。”@

    丽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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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一人有动作,怀钰又冷冷道:“怎么?椅子上有针,不敢坐,要我请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忙不迭落座了。

    几名师爷可不敢坐全部,只把着角儿坐了,屁股大半悬空,简直比站着还难受。

    原告被告均已到场,终于可以开审,胡世祯宣布带证人。

    第一位被传唤的证人是名瘦高男子,约莫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人中短,嘴唇薄,长着副活不长的短命相,被两名衙役带到大堂后,战战兢兢地跪下。

    “堂下何人?何方人氏?以何业为生?”胡世祯问道。

    男子深深地趴伏下去,颤着声答道:“禀青天大老爷,小人姓尹,名六德,江苏淮安府人士,是名手艺人,平日以扎灯笼勉强糊生。”

    胡世祯唔了一声,这些在尹六德的口供上都有记载,他重问一遍不过是走个过场,一是为了验明正身,二是防止某些证人上了堂有翻供的情况。

    “犯妇刘尹氏是你什么人?”

    “是小人妹子。”

    “她犯了何罪?”

    尹六德迟疑一瞬,显然不太想回答。

    胡世祯断喝道:“回本官的话!”

    青天大老爷发了官威,尹六德吓得身子狂抖,不敢不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的话,她……她杀了她男人,大卸……大卸八块。”

    此话一出,人人惊愕不已,杀了自己丈夫?还是大卸八块这样残忍的手法?这娘们儿可真歹毒呀!

    人们此起彼伏地倒抽着冷气,也有些人不明就里地低声讨论,现在不是在审扶风王夺妻一案吗?怎么又扯到淮安的杀夫案了?这两桩案子八杆子打不着啊。

    胡世祯问道:“四月初十,有人看见你在平桥墓地一带出没,夜里掘坟盗尸,可有此事?”

    尹六德:“有……”

    胡世祯神色突然大改,瞪着双眼,如城隍庙里青面獠牙的判官,一拍手中惊堂木,变得凶恶万分:“大胆尹六德!你可知你挖的谁的坟?盗的哪具尸?那是翰林侍读陈大人的亡妻之墓!挖坟盗尸有悖天理!殃及子孙!你一介微贱草民,挖掘朝廷命官亡妻之坟,开棺偷盗其尸,更是于国法不容!本部堂今日就请王命宪牌,摘了你这颗脑袋瓜!”

    说着提笔饱蘸朱砂,就要勾决令牌,两名衙役按刀等候在侧,只等牙牌一下,就将人犯拉出去问斩。

    尹六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背后冷汗淋漓,将头磕得砰砰价儿响:“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那……那坟里葬的不是什么朝廷命官夫人,是……是小人的妹子啊!”

    众人疑惑,陈适的夫人不是还在人世吗?怎么突然冒出个“亡妻之墓”,听见尹六德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

    胡世祯道:“哦?看来此事另有隐情,你细细道来。”

    尹六德没言语了,目光偷偷觑着角落里的怀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抱臂靠着厅柱而站,只是懒懒地笑,像毫不在意。

    胡世祯看出尹六德的为难,缓和了脸色,温声道:“你不要怕,只要你照实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是。”尹六德重重磕了一个头,痛哭流涕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我那妹子,是个苦命人,她嫁的男人是个禽兽,平日好吃懒做不说,吃醉酒还打人,可怜我妹妹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偶尔回娘家住个几日,他还要追过来乱砸乱抢,说要放火杀了我们全家……”

    尹六德和尹秀儿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地长大,尹六德成婚后,妻子不满和小姑共处一个屋檐下,催着他为尹秀儿相看人家,将她尽快嫁出去。

    尹六德为人懦弱,不敢违拗妻子,便找了个媒婆。

    介绍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男方家里有田有产,无不良嗜好,嫁过去了才知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家是三间破瓦屋,田产也早被败光。

    男方姓刘,以祖传的屠夫活计为生,是当地有名的破落户,吃醉酒就撒酒疯,胡乱打人,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媒婆仗着尹家隔得远,不通消息,竟瞒天过海地保了桩糊涂媒。

    尹秀儿嫁过去后,三天两头就挨打,打得遍体鳞伤,她不堪折磨,逃到哥哥家避难,刘屠夫不依不饶追过来,嘴里喊打喊杀,闹得尹六德一家也不安生,尹六德不敢收留妹妹,只能亲自将她送回夫家。

    第二年,尹秀儿生下一名女儿,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消停日子,刘屠夫又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填赌债,他要将八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尹秀儿怎能同意?两口子争执之下,刘屠夫发了凶性,丧心病狂地脱了裤子,想要奸.污亲生女儿,最后被尹秀儿一刀砍中脖子,死在炕上。

    尹六德想起妹妹这一生悲苦的命运,与他实在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愧又悔,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哭天抢地起来:“秀儿!我可怜的秀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们也被触动情肠,都觉得刘尹氏的命运确实凄惨,但她砍死丈夫还分尸的手段,也过于阴毒了些。

    胡世祯不耐烦地拍着堂木:“好了,这里是公堂,不是让你哭诉的地方,继续说,你妹妹的尸身为何会出现在陈夫人的墓中?”

    尹六德偷瞥着怀钰,目光闪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

    尹秀儿入狱后,被判了秋后问斩,她犯的案子太过严重,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家里人也无法找关系疏通,只有尹六德去狱里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点衣物,又收养了她的女儿。

    谁知尹秀儿运气实在太好,当年皇太后做七十大寿,圣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刑犯等明年秋后再勾决。

    到了第二年,云南、贵州苗瑶土司作乱,朝廷派兵镇压,杀死十万名匪众,圣上觉得所造杀孽太多,有违德政,御笔圈出一批待处决的犯人,延迟处刑日期,尹秀儿恰好就在这批犯人里。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了两年死牢,一直没死,就在尹六德以为她能活过第三年的时候,山阳知县夜里亲自登门,告知他尹秀儿已伏法,同行的还有宝隆钱庄的掌柜刘伯安,递给他一箱金子,说是抚恤金。

    “胡说!简直一派胡言!”

    胡世祯怒而拍案道:“勾决人犯,事关国典,为应上天肃杀之气,必须等到秋后问斩,每年的人犯名单,由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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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县官上报省里臬司衙门,再一级级递送到京师刑部,由圣上亲自勾决。山阳知县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他哪里来的狗胆敢私自处决人犯?!你说钱庄老板送你抚恤金,这更是荒唐无稽!刘尹氏杀死丈夫,分其尸首,其手段之离奇残忍,死有余辜!何来的抚恤金可送?他一个无官身的钱庄老板,又与你们无亲无故,为何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尹六德,你再满嘴胡言乱语,无一句真话,本官就要请你吃一通杀威棒了!”

    尹六德哭道:“大人!苍天可鉴,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呀!如若大人不信的话,那日……那日,他也在场!”

    他指向一旁沉默的怀钰。

    百姓们哗然一片。

    证人

    王子琼终于装聋作哑不下去了, 起身厉声斥道:“大胆!你可知他是谁?胡大人,这刁民嘴里没半句实话,根本是胡乱攀扯!蓄意构陷!还不把他叉出去!”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

    尹六德本是个胆小至极的人,然而到了这刑部大堂上, 他知道自己不说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极度畏惧之下,反而生出平日没有的勇气, 挣开衙役的挟制, 大声道:“小人不敢撒谎!那夜知县老爷半夜上我家的门,他就在马车上, 虽然披着斗篷,但小人看见了他腰上那枚玉佩!跟他戴的一模一样!”

    众人闻言往怀钰腰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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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 腰上缀着一枚蝴蝶玉坠, 世人皆知扶风王怀钰握玉而生,被圣上呼为“麒麟儿”, 那枚羊脂玉佩他自生下来就戴着,京中人也许不认识扶风王,但绝不会不认识这枚玉佩,别的可以做假,这却做不了假。

    胡世祯叫住两名衙役, 和颜悦色地请王子琼落座:“王大人稍安勿躁,先让他说完么。”

    说着转向尹六德,疾言厉色道:“你从实招来, 若有半句假话,本部堂断断饶不了你!”

    “是, ”尹六德躬身磕头,回忆起那晚的事, “小人问邬老爷,我妹子尸身在哪里?邬老爷说衙门已经替我葬了,让我不要管,小人说,还是让妹子葬在祖坟里,认祖归宗好些,邬老爷又说,她的尸身找不到了,我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是斩首,尸首分离了也还是在那里,不会找不到。小人再问,邬老爷却避而不答了,骂我不知好歹,抬腿要走,小人哭着追出去,抱住邬老爷的腿,问他小人妹子在哪里?她活着时,生受了一世的苦,小人不能让她死了,都曝尸荒野,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位公子……”

    他含泪望向怀钰,哽咽着说:“这位公子下了马车,将小人扶起来,告诉小人,我妹子葬在平桥一株柳树下,墓碑上写着‘陈沈氏之墓’,还说他以后会给我妹子修坟建祠,香火不绝……大人!我妹子真的是冤死的啊!狗逼急了还跳墙,都是姓刘的那个畜生逼的她……”

    他又痛哭流涕起来,王子琼生怕他口无遮拦,再牵扯出怀钰,连忙唤人将他带下去具结画押。

    胡世祯也不阻止,他干了多年刑名,自然看得出尹六德把能说的都说了,再也吐不出其他有用信息,便宣布带下一名人证。

    第二名人证是名老仵作,头发胡子花白,他被锦衣卫缇骑从淮安一路押送到京城,途中饱经风霜颠簸,又在狱中录口供时,被狱吏们一番恐吓,本就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吓得几乎痴傻了,一进来就五体投地,嘴中惶恐念着:“我招,我什么都招……”

    胡世祯照例问了番姓名籍贯的话,然后直入主题:“冒有良,三月二十八,山阳知县邬道程找到你,说运河边有具女尸需要你去验,你在验完尸后,作出了‘女尸死于溺水窒息’的结论,是也不是?”

    老仵作发着抖,缩着脖子点头:“是……是。”

    “大胆!”

    胡世祯使劲一拍堂木,喝道:“你的供词中说,该女尸系服毒而死,前后不一,颠三倒四,服毒与溺亡的死状相差万里,你是积年的老仵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是什么让你改变之前的说法?莫非是想糊弄本官?!”

    冒有良吓得瘫坐在地,脏污的袍子下流淌出一摊骚臭液体,竟是直接吓失.禁了。

    老人哭着道:“是……是邬大人,他让卑职不要按真实死因判,上司发话了,卑职不敢不从啊……”

    “你胡说!”

    出声的人是陈适,他冷冷地瞪着老仵作:“那日我就在场,你们根本没有交谈的时机,他如何让你错判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冒有良也认出了他,老实回答道:“也不需交谈,邬大人只要往我手心画个叉,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陈适面色惨白,想起河边验尸那日,邬道程突然闯进停尸的芦棚,握着老仵作的手,嘱咐他好好验,当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这知县升官的心太急切,想在怀钰面前好好露个脸,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桩肮脏交易。

    那日他伤心欲绝之下,呕血数升,真想跳下河随“沈茹”一起死了算了,原来到头来,自己只是被人当成跳梁小丑,肆意践踏玩弄!

    陈适眼底恨意翻涌,死死地瞪着怀钰,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

    怀钰却压根不看他,一如他长久以来对他的态度,那就是两个字——无视。

    因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是龙子凤孙,所以你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悲欢离合,他不在乎。

    若不是场合不对,陈适真想大笑,寒窗苦读十年,读遍孔孟经传,钻研八股,投身科举,奋力往上爬又有何用?到了权贵眼里,你依然是登不得台面的低贱草民!

    陈适将心底的恨意咽回去,听胡世祯又问:“那到底是服毒,还是溺水而死?”

    冒有良道:“是不是服毒,卑职不敢确定,但一定不是溺水,因为死者入水前就已经死亡,是被人杀后抛尸。”

    “哦?”胡世祯眼中精光一闪,“为何这般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冒有良定了定神,在问到专业上的事时,他比之前游刃有余了许多,不再像个吓得话都说不完整的老头子。

    “回大人的话,若是溺水的话,疑点有三:其一,溺亡的人为寻新鲜空气,在水下张口呼吸,鼻腔、喉腔内必定含有水藻、泥沙等物,卑职在给死者验尸时,并未发现。”

    蓟青也是断案老手,闻言恍然大悟:“若是之前就死了的话,自然不用在水下呼吸,鼻腔也是干净的了。”

    “大人说的正是,”冒有良道,“历来仵作验尸,溺水而亡与抛尸入水都很难分辨,这是最直接的依据,也是最关键的证据。”

    蓟青点点头,又问:“你说疑点有三,其余两处呢?”

    冒有良接着道:“其二,不管投水的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在水下一定会本能地挣扎求生,指甲缝里残留水草、树枝、泥沙等异物,可死者的指甲却很干净。她的脸上分布有数道纵横交织的伤痕,应是水底礁石所划,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很干净,一道划痕也没有,这很不合理。”

    胡世祯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死者穿着衣服,所以身上没有伤痕?”

    冒有良摇摇头:“大人在北方,不知道运河的水下有多少险滩,又有多少暗礁,三月正是发桃花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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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时节,卑职记得,那阵日子总是下雨,水流湍急时,连船底都能凿破,何况区区一件衣裳?”

    蓟青眼神冷峻起来:“如此说来,那是有人故意划破死者的脸,将其抛尸入水了。”

    王子琼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位一根筋大理寺少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打断:“第三点!冒有良,还有第三处疑点呢?!”

    冒有良道:“这第三处疑点,便是前去捞尸的人说,他们发现尸体时,死者是俯卧在河面上。”

    胡世祯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冒有良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由于男女盆腔骨骼分布不同,女子的重心往往偏向后方,男子偏向前方,所以溺水的人有‘男俯女仰’的说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死者被发现时俯卧于水面上,此处可存疑,却不如前两点经得起推敲。”

    胡世祯点点头,道:“你说的本官有数了,下去画押罢,来人,带下一名证人!”

    冒有良被衙役带下去,下一名人证便是他的直属上级——山阳知县邬道程。

    认罪

    俗话说“不到北京, 不知自己官小”,邬道程这个七品芝麻县令,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活阎王,到了这达官贵人多如牛毛的北京城, 也只能跪下老老实实行礼。

    但他毕竟是个官, 得到的待遇比尹六德、冒有良要好得多,上堂之前甚至还特意梳洗过, 穿戴着官服纱帽。

    胡世祯问他:“邬道程, 对于犯妇刘尹氏的死,你有话要交代吗?”

    邬道程跪直身, 满脸追悔莫及,张口就道:“回部堂大人, 下官有罪。”

    胡世祯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问:“哦,你有何罪?”

    邬道程道:“回部堂的话, 下官的罪在于失察。”

    胡世祯冷笑道:“就只是失察吗?”

    邬道程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兴许还有管束不严之过?”

    “放屁!”

    胡世祯气愤之下,竟是不顾官声,当众爆了粗口,他拍案怒喝道:“刘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邬道程, 本官念你是举人出身,对你多番礼敬,你若还同本官虚与委蛇, 顾左右而言他!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邬道程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似被吓到了, 嘴中唯唯诺诺道:“是……是,不敢欺瞒部堂, 刘尹氏是死于自杀。”

    “自杀?”

    “是,”邬道程擦着冷汗说,“也是下官监管不周,御下有失,那负责看守的范、董两名狱吏,见刘尹氏有些蒲柳之姿,竟生了色心,欲逼刘尹氏就范,刘尹氏不从,为守贞节撞墙而死,唉,也是名节妇!”

    邬道程叹息一声,接着道:“范、董二人已被下官处死,刘尹氏虽罪恶滔天,但国有国法,她实不该死在这两名小人手里,请部堂大人治下官失察之罪。”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也不抬起来。

    胡世祯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深更半夜造访刘尹氏兄长家,也是因为内心过意不去,才屈堂堂县令之尊,亲自登门通知死讯么?”

    邬道程大声道:“大人明察!”

    胡世祯哼了一声,丝毫不被他的马屁所蒙蔽,肃容盯着他道:“那本官问你,你去便罢了,为何宝隆钱庄的老板也在?还送了尹六德一箱金条?这箱金子到底是抚恤金,还是你邬大人为堵人家的嘴,给的封口费?”

    邬道程惊愕地抬起头:“部堂大人此话何来?真真是陷下官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了!下官夤夜登门,通知死讯,不过是怜那刘尹氏死得英烈。刘老板是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淮安城人人都知道,他同情刘尹氏命苦,又见他兄长替她抚养孤女,日子过得艰难,这才自掏腰包接济一二,怎么好端端的大善事,到了大人嘴里成了封口费呢?”

    胡世祯心中冷笑一声,这邬道程,看着平平无奇,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好奸滑一个人,比那运河里的烂泥鳅还滑不溜秋。

    胡世祯手指向角落里的怀钰:“据尹六德交代,当夜一共三人造访他家,除了你和宝隆钱庄的老板,这位也在场,你作何解释?”

    王子琼惊得头皮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这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扯到扶风王身上去了?

    他狐疑不定地看了眼胡世祯,不明白这位尚书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邬道程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

    胡世祯问:“你不认识?”

    邬道程摇头:“不认识。”

    怀钰:“……”

    胡世祯大笑数声,目光冷厉,死死盯着邬道程:“邬大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依陈大人诉状中所言,当日他疑心河中死者不是他发妻,要求验尸,漕运总督崔文升请来你衙门里的仵作,你随之同行,分明与王爷打过照面,今日却故作不识,是何居心?!”

    邬道程闻言,顿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

    他的确有意将怀钰从此事中择出来,邬道程在底层做了十几年的官,从一介不入流的教谕升到七品知县,升迁不可不谓之慢,然而他自有一套做官法则,那便是不得罪。

    同僚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下绊子,上司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穿小鞋,下面的师爷吏员更是一个都不可得罪,否则他们不给你办事。

    做官做到最后,其实也就四个字——和光同尘。

    从扶风王深夜不邀而至,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带路前往死牢时起,邬道程就明白自己被迫上了一条贼船,当船要倾覆时,跳下去的只能是他,谁让人家是王爷?人家都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就是那遭殃的小鬼。

    邬道程本想假装不认识怀钰,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他们在运河边曾有过一面之缘,再加上胡世祯逼问得急,他不及思索,谎言脱口而出,现在被胡世祯揪住话柄,后悔也来不及。

    邬道程根本不敢看怀钰的方向,官袍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哆嗦着嘴唇答道:“是……是下官一时眼拙,没……没能认出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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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琼见再说下去,就要牵扯出怀钰,立即道:“胡大人,今日主审夺妻一案,刘尹氏的案子可放到日后再说。”

    胡世祯笑道:“王大人别急,这正是同一桩案件,你听本官捋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就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邬道程,目光冷利如箭。

    “邬道程,有人找到你,向你讨要一个死刑犯,是也不是?这人将刘尹氏带出死牢,让她换上陈夫人的衣物,再将她杀死,是也不是?他用石头划破刘尹氏的本来面貌,将尸身扔进运河,伪造成陈夫人投水自尽的假象,而真正的陈夫人顶替刘尹氏的身份,早已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三句诘问,一句比一句语气激越,胡世祯不愧是刑名出身,审讯技巧高超,知道怎么迅速摧毁对手的心理防线。

    邬道程浑身发抖,冷汗不住滚落,心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将扶风王拉下水,否则别说他这一辈子的仕途,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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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下官不知,刘尹氏是死于狱吏之手,是自杀……”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胡世祯冷哼一声,扬声唤道:“来人,带邹氏!”

    不过多时,衙役们押着一名小脚妇人进来。

    妇人看着威严如森罗殿的衙门仪仗,“明镜高悬”匾额下正襟危坐的官员,又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双脚瘫软,趴跪在地上。

    胡世祯语气温和:“邹氏,你抬起头来,不要怕,本官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是。”

    邹氏怯怯地抬起头。

    胡世祯照例问了身份籍贯的问题,邹氏回答自己是名孀居寡妇,家住杭州善民坊,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个儿子。

    “你的供词中说,七月十八,善民坊新搬进一户人家,可有此事?”

    邹氏弱声答道:“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户主叫什么名字?”

    “回青天大老爷,那新搬进来的是对主仆,因为民妇就是房牙,所以知道的很清楚,主人叫尹秀儿,丫鬟叫喜儿。”

    此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老百姓彼此间窃窃私语。

    不是说刘尹氏死了吗?怎么在大老远的杭州又冒出来一个尹秀儿?

    胡世祯得意地看了邬道程一眼,继续问邹氏:“还有呢?”

    邹氏也不知他具体指的什么,只好拣自己知道的一股脑交代出来:“那……那尹姑娘有点怪……”

    “哪里怪?”

    “她……她从不出门,来历也不明,问她爹娘是否还在世,家住在哪里?她一概不答,街坊们都说……”

    “说什么?”胡世祯追问。

    邹氏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说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

    蓟青若有所思,终于想通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所以,在杭州的尹秀儿是陈夫人所伪冒?而真正的尹秀儿被人划破脸,尸身扔进了运河里?”

    王子琼看了眼这位耿直的大理寺少卿,心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已对整件事的脉络有了数,明白这潭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会引祸上身,便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再开口。

    胡世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不再盘问邹氏,让人将她带下去,转而盯着面如死灰的邬道程,唇边带着一抹冷笑:“邬道程,请你告诉本官,你口口声声说刘尹氏撞墙而死,那已死之人如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是人死复生?还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兴许是同名……”邬道程嗫嚅着说。

    “还敢诡辩!”

    胡世祯啪地拍响惊堂木,站起身道:“你的仵作已经全部招了!你伪造死因,将服毒说成是溺死,为的就是让刘尹氏做替死鬼,好趁机李代桃僵,协助真正的陈夫人潜逃!你说本官陷你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哼!又何须本官构陷?你本身就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刘尹氏虽乃死犯,但所犯之法为国法,本该待圣上勾决后,由提刑官验明正身,秋后问斩,你私杀人犯,瞒上欺下,播弄生杀大权,是为不忠!你一介七品微末小官,威逼仵作,篡改死因,将衙门公府变成你的一言堂,是为不仁!陈大人乃朝廷命官,你勾结他的夫人,偷天换日,助其潜逃,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辈,我大晋官场岂能容得下你?来人啊!给邬大人去衣!摘去他的乌纱帽!”

    “是!”

    几名衙役应声出列,七手八脚地按着邬道程双肩,几下就将他身上那件绣着溪敕补子的绿呢官袍给剥了,又将那顶纱帽摘下,随手掼在地上。

    眨眼间,一名朝廷七品知县就成了平头百姓,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狼狈地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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