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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于惊讶中, 透着惊喜,明雪霁急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腰间一紧,元贞搂住她,飞身跃上房顶。
灰色的屋瓦鱼鳞似的, 一片压着一片铺开?, 他伸开?两条长腿放她坐下,明雪霁不肯, 挣扎着要下来, 元贞紧紧搂着,低着声音:“让我抱一会儿。”
月光底下他带着冷冽的气息, 眉目低垂,又似有些?疲倦,明雪霁心里一软:“你去哪里了?”
“圆山。”元贞保住了,低头在她颈子里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还有暖意,心里一下子便热乎乎起来。凉凉的唇挨过去,轻吻一下:“我去看?看?我娘。”
心里软到极点,明雪霁情不自禁, 抚了抚他的头发:“没事吧?”
“没事。”元贞闷闷的声音。
兵权前几天就已经移交, 今天又弃了王印,但陵园那些?守墓的士兵并没有走,军中汉子有血性?,认准了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这些?亲兵都决定?与他共进?退。元贞揉揉明雪霁的头发, 弄得发髻乱了, 便用手指缠着一绺,绕来绕去:“冷不冷?”
“不冷。”明雪霁总觉得他身上带着山间的清寒气, 他一向穿得少,如?今身上也只是单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你冷吧?”
“不冷。”元贞道。
这说的都是什么蠢话。你冷不冷,不冷,那么你呢。这样透着傻气的话从前听见了是要嗤笑的,如?今竟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元贞觉得古怪,但她抱在怀里,便也懒得深究。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透着傻气,蠢气,但心里又是软的,暖的。
将?她又抱紧些?:“我这几天就住山上。”
王印已经弃了,王府和别院他懒得回,等消息传开?后朝堂上必是一片喧嚷,接下来几天只怕会有很多人找他,想想就烦。“我让人把上下山的道路封死了,谁也不见。”
明雪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元贞又弄下她一绺头发,往手指上缠:“没怎么。左右不过是朝上那些?事,吵死了。”
想都想得到他们会说什么。疆域只是暂时清平,必要将?帅守边,才能?威慑戎狄。不可意气用事,当以大局为重。人言可畏,须得谨慎从事,陛下也是为你好。真是可笑,他又不是非得当这个王爷不可,为将?者沙场拼命就已经够了,还得掺和这些?帝王心术,烦不烦。
明雪霁猜测着:“他们想让你回去?”
“大概是吧。”元贞忽地一笑,又揉揉她的头发,“你居然猜得到?聪明。”
明雪霁脸上一红。她哪里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不过是瞎猜罢了。皇帝对他那么不好,他还能?稳稳坐着镇北王位这么多年,必是国家?离不开?他,那么他突然辞了王位,那些?人肯定?是要劝的。只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夸奖也觉得怪怪的,半真半假,像是取笑她一般,只不过这取笑,又没什么恶意。“那你准备怎么办?”
“管他呢,狗屁的王位,谁愿意坐谁坐。”元贞又向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说这些?,扫兴。”
发髻已经彻底揉乱了,明雪霁躲开?他的手,不得不拆下簪环,重新挽发:“你给我全?都弄乱了,我得重新弄。”
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把那些?小小的钗子、簪子一件件往瓦片上放,头发像水波一样披散下来,她很瘦,头发又厚又密,满满地披了两肩,她的脸掩在其中,尖尖的下颏,乌黑的眼睛,那么小小的,软软的,那么可爱。元贞慢慢靠近,忽地捧住,吻上双唇。
“别,”她一下子就软了,靠在他怀里微微喘着,“下面还有人。”
还有人,又怎样。该死的邵七事事都要拦着,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是他的人,休想拦得住他。
大手握住,头发攥在指缝里,想攥紧,又总是滑出去,元贞微微闭着眼。很软,很香,真想吞下去咬住了,牙齿缝里都是痒,忽地向她嘴唇上咬了一口?。
明雪霁低低叫了一声,用力推他:“疼。”
“那我让你也咬一口?,”元贞带着笑,粗重的呼吸,“还回来。”
谁要咬。明雪霁涨红着脸。他总是有很多歪理,难缠得很。极力推开?他的脸:“你别闹了,让我好好梳头。”
更多的发丝滑下来,围得他的肩上也是,凉凉的蹭在脸上,越发痒得厉害了。元贞咬牙,吐一口?气,慢慢松开?了。
她得了自由,果然开?始梳头,胳膊抬着,小小的手放在脑后,手指头细细的,灵巧得很,就看?见乌黑的发丝在白白的手指间绕来绕去,挨在他肩上的头发被拿走了,编进?发髻里,她又要拿,元贞看?着,忽地一伸手,将?她刚挽好的发髻扯开?了。
发丝一下子又落下,沾在他肩上,她有点发急,柔软着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元贞笑出了声:“没事,你再弄,我不吵你。”
她果然又开?始挽,手指头一点一点,把散下来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她这次学乖了,不弄那些?复杂的形状,只是盘了一个圆髻,她一只手固定?住发梢,另只手来拿簪子,元贞抢在前头拿起来:“我帮你。”
她便抬着手等着,孩子气的天真,元贞凑近了,作势要帮她簪上,忽地拉开?她的手,发梢烟花似的,旋转着跳跃着,刷一下便又散开?。
“你做什么呀?”她有点急了,兔子似柔软的抗议,“全?弄乱了。”
元贞大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好骗,他说帮她,她就真的信了。握住她长长的发丝:“我给你弄。”
“不要。”明雪霁有点郁气,他怎么可能?会梳女人的发髻?多半又是闹她,“你又不会。”
“我会。”元贞不由分?说,果然替她梳了起来。
他并不会梳女子的发髻,但男人的发髻总是会的,打仗着急的时候,总是胡乱挽一把就走,大不了就这么给她梳。攥在一起握住了,抬得高高的在头顶,又绕起来挽住,她头发太厚了,他手劲大,怕弄疼她,便刻意收着力气,于是那密密的头发又松下来,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成?样子。
明雪霁想看?,看?不见,又不敢乱动,怕扰得他没法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在头上游移,蹭着头皮,让人发慌的痒。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秋虫远远的鸣叫,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明亮地悬在头顶,又把他们的影子拖在旁边。
纠缠的契合的,淡淡的两条影。
脸上越来越热,呼吸紧张起来,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好了。”
明雪霁不敢回头,低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影子,头顶上一个发髻,怪怪的模样,他果然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给她梳了男人的,让人想笑,心里又发着烫,想哭。这是他呢,从前那样仰望,看?做天神一般的存在,如?今在这夜里,一点一点,给她梳着头发。
她又怎么配。
肩膀被握住,他扳住她扭过来,与他正面相对,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晦涩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明雪霁躲避着他的目光,不肯让她看?见发红的眼梢:“我,我重新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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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一把攥住她正要抬起的手。
月光底下她白而素净一张脸,小小的,柔软的曲线,光滑的皮肤,头顶那个发髻不伦不类,按理说是可笑的,可她突然不做妇人打扮,又是那样干净到稚气的模样,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般的,砰砰乱跳起来。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她,一再破例。他不想再等了。元贞垂目,唤她:“簌簌。”
像是有什么突然从心尖拨过,颤栗的软,谁知道她的名字,能?被他叫得这样缠绵。明雪霁侧着脸,喃喃的,嗯了一声。
“簌簌,”他的脸越来越低,双唇拂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以后我天天给你梳头吧。”
双唇拂过的地方一阵阵热意,像是火烧着,明雪霁在迷乱中摇着头。怎么能?行呢,他梳成?这样,会惹人笑话的。
发髻挽得太松,她一摇头,就跟着乱晃,像雏鸟的喙,元贞觉得可爱,伸手轻轻扶了一下:“嫌我梳的不好?”
是不好,谁会给女人梳个男人的发髻呢。可是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他越来越近,烫得很,吻她的眼睛:“你怎么又哭了。”
为什么哭呢,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呼吸开?始艰难,像失水的鱼,挣扎着又向往着。
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味,她哭什么呢。元贞想不明白,嫌他梳得不好?那也不该哭呀。嘴唇一点点移过去,吻干她眼角的泪,带着咸,游移,脸颊上,鼻尖上,一切妥当不妥当的地方,毫无章法的亲吻。哪里都是软的,香的,根本停不下来。“那么你给我梳吧,天天都要你梳。”
明雪霁听懂了,说不出话,害怕着,卑微着。那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刻横亘在心上的问题,嫁,还是不嫁。可他怎么配。
“这么久了,想好了吧?”元贞低低地说着,“嫁给我。”
那些?快到极点,慌张散乱的心跳突然都停止,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顽固地,片刻不停响在耳边:“嫁给我。”
眩晕着,一切都不清醒,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她该说出来的,可此?时又不舍得说,便只是沉默。再拖延一会儿吧,就算她不配,她也这样贪恋此?刻的温存。
影子拖在身旁,漫过屋瓦,底下还有一条影子,邵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默默等在下面。
明雪霁一个激灵,急急挣脱元贞。
慌张着想站起来,又站不稳,踩得屋瓦一片乱响,元贞起身,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了,温存一扫而光,沉着一张脸往下看?:“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来,”邵七依旧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可是王爷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谁听不见。”
元贞进?来不久他就知道了,原本想替他们掩藏形迹,结果元贞却是毫不准备隐瞒的模样,那样大声地笑,让他想装糊涂都不行。“下来吧,晚上冷,别让她着凉。”
有他在,怎么会让她着凉。他一直抱着她,就是怕瓦片太潮,怕瓦片硌着她。元贞轻嗤一声,想怼回去,看?见明雪霁羞红的脸,到底又没忍心,抱着她一跃而下,稳稳站住。
她刚一站稳,立刻便撇下他往邵七跟前走:“哥。”
白天里还是表哥,转眼之?间,就成?了哥。叫得好不亲热。元贞一把拽住:“回来。”
“我该回去了,”她仰着头看?他,柔婉的姿态,“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你还得上山。”
上山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赶过夜路。元贞只是握着不松手,邵七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这一整天不好过,让妹妹早点歇着吧。”
元贞顿了顿。这一整天的确是不好过,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曾闲,连累她担惊受怕,几番奔波。心里漾起柔情,默默松开?了手。
他掌心带来的温暖消失了,心里一阵空荡,明雪霁低着头走回邵七身后,羞耻着留恋着,听见邵七道:“我送王爷吧,请。”
靴声橐橐,元贞从身边走过,他突然停住,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漆黑一双眸子,他声音突然低下来:“我走了。”
衣衫带起一阵风,他转身离去,明雪霁站在原地,留恋,惆怅,默默望着。
元贞越走越快,穿过一重重院落,附近种?着桂花,夜风里暗香浮动,让他蓦地想起某个夜里带她出去时,风里也是这样浓烈的甜香气。其实算算日?子并没过去多久,只是一想起来,总觉得很久很久,就好像隔年隔月,早早地就刻在心里似的。
“王爷以后再来找舍妹,还是走大门的好。”身后邵七不紧不慢说着话,“此?时不比从前,还是留意些?,免得落了别人口?实。”
“要你管。”元贞头也不回。
“我是不想管,可我要顾虑舍妹的闺誉。”邵七依旧是平静的口?吻,丝毫不曾动气,“今日?的情形王爷也看?得清清楚楚,礼义廉耻,任何一个字拿出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元贞步子稍稍放慢,轻嗤一声:“我会护着她。”
“便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有句俗话叫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王爷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妥当。”
元贞回头:“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邵七笑了下,“王爷请。”
大门就在眼前,元贞迈步出去,听见邵七在身后又道:“还有件事要告知王爷,我早已定?亲,情有所钟。”
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立刻又抿得平直,元贞轻哼一声:“关我……”
想说屁事,到嘴边硬生生又改成?:“甚事。”
脚步无端轻快起来,抓起缰绳一跃上马,往障泥上踢一脚,迎着微凉的夜风,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邵七转身回头,想笑,不觉又叹口?气。看?他们亲亲热热,不免让他想起那人,天海茫茫,如?今她,又在哪里?
翌日?清晨,明雪霁起了床正在梳妆,丫鬟进?来通报:“王爷来了。”
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这么一大早就到了,岂不是天不亮就起床下山了?大约连早饭也没有吃吧。
一想到这里立刻担忧起来,忙忙挽好头发出去,元贞等在院子里,扬眉向她笑:“来了。”
清晨的阳光给他明朗的容颜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光,他眼神明亮清澈,像天上的星子,明雪霁不自觉地连呼吸都屏住,半晌才道:“你吃饭了不曾?”
吃饭,吃饭,看?见他不问别的,就只想着吃饭,她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元贞觉得不满,然而心里又是温存的,一粥一饭,烟火气息,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事情,却让人那样觉得安稳。快步走近:“没呢。”
“那,一起吃吗?”明雪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搜肠刮肚想着。
他低头看?着她,又是一笑:“好呀。”
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给我过去。”
他唇边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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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我过去。”
其实明雪霁自己,也并不怎么认得路,昨天才到,也就才去那边吃过一次饭,然而此?时被他拉着,身不由己便往前走去,走出几步才发现,说什么她带他,其实他根本就认得道路吧,引着她穿门过户,径直来到邵七院里,邵七刚刚打完拳,拿着帕子擦汗:“进?去坐吧,马上摆饭。”
依旧是海州风味,带着咸鲜味的粥饭,半海味半菜蔬,蚝仔烙金灿灿的撒着小葱,明雪霁犹豫了一下,夹了一块放在元贞碟子里:“你尝尝。”
昨晚她吃过的,很好吃,她总是不由自主,想把一切好的,自己喜欢的分?享给他。
元贞一口?吞下。行伍之?人,吃饭快得很,然而此?时咽下去,又觉得不对劲,该仔细尝尝的,她头一次给他夹菜,怎么能?这么草草就完事了。下巴冲那盘蚝仔烙一点:“再来点。”
明雪霁果然又夹了一块送过来,元贞不等她放下,头伸出去一点,余光里瞥见邵七盯着,便又顿了顿,拿筷子从她筷子上接过,轻哼一声。
真是碍事,若不是他在,他就直接凑上去吃了。
夹着那快蚝烙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外皮酥脆内里滑嫩,这种?口?感其实他并不怎么中意,但是她夹给他的,便觉得分?外好吃,下巴又向那边一点:“再来。”
明雪霁便又去夹。笑意含在眼中,元贞想,她怎么这么乖,要干嘛就干嘛,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了。
邵七独自拣着他们没吃的吃了几口?,比起昨晚,今天他的话少得可怜,实在是插不上嘴,他们虽然说的也不多,然而这稠密亲昵的气氛,他坐着在这里,也就显得十分?没眼色了。
也就难怪元贞方才横他一眼,极是不满的模样。
耳边听见元贞说道:“吃完饭跟我上山。”
邵七抬眼,看?见明雪霁犹豫的神色:“有什么事吗?我想去铺子那边看?看?。”
“这两天先别去,”元贞夹一块鱼肉放她碟子里,“明家?那边不清气,只怕他们要过来罗唣,我已经托了杨姑姑先帮你照应着。”
邵七笑了下,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昨夜他连夜让人押明睿和赵氏出京,明家?所有的金银细软也都带走,房契地契收回,几间商铺一夜之?间搬空关张,就连计延宗盯上的,东大街那所宅院,昨夜也派人收回来了,计家?人深更半夜被扫地出门,听说暂时住在客栈里。
他们不敢来找他,但很有可能?会去铺子里找她,软硬兼施,哭诉吵闹都有可能?,虽说她现在也能?应付,但没必要跟这起子小人纠缠,他本来也打算让她这两天先别过去,没想到元贞抢在前头办了。
半晌,明雪霁点头:“好。”
不自觉地想起那夜他抱着她骑马过去,她围着被子,惊惧害怕,看?见高大的苍灰色山影,沉沉地压下来。脸上不自觉地红透了,这次再去,会是什么情形呢。
近午之?时,明雪霁与元贞同车来到圆山脚下。
进?山的大道上设了路障,士兵们盔甲鲜明把守住两边,从半开?的窗户里,明雪霁看?见路障前停着许多车轿,又有许多官服朝靴的人等在路边,不知是谁喊了声王爷来了,呼啦啦,一大群人都往车前涌,边跑边喊:“王爷,王爷!”
嗒,元贞关上门窗,又栓上锁扣,明雪霁在他怀里,听见外面各种?各样声音叫嚷着,苍老的年轻的,字正腔圆的官话:
“边事未定?,国不可一日?无王爷,王爷不能?甩手不管呀!”
“臣已上书进?谏,只求王爷早日?还朝!”
“国事为重,情爱为轻,王爷岂能?为了个女子,弃大雍百姓而不顾!”
车轮毫不停留,快快越过,将?这些?嘈杂全?都抛在身后,明雪霁低着头,心绪沉重到了极点。若不是她,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果然,只能?成?为他的污点。
耳朵上突然一疼,元贞咬了她一口?:“又瞎想什么。”
喉头哽着,明雪霁说不出话,听见他低缓的声:“就算没有你,早晚也有这一天,你这都是什么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又让她怎能?不胡思乱想,不觉得是自己的缘故。眼角湿着,明雪霁哽着声音:“王爷,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元贞一口?否定?,“不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车子慢慢停住,明雪霁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青松翠柏,山花烂漫,他们到了半山腰。
第72章
山道蜿蜒着通向陵园, 明雪霁被元贞挽着,与他并肩往山上走去。
山脚下那?些?大臣大约是看见了他们,越发骚动起来?,叫喊声隐隐约约传进耳朵里, 让人如芒刺在背, 心绪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别理会,就当是狗叫。”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的热意透过皮肤传过来?, 让她?惶惑的心境一?点点安稳,“那?些?人一?大半都是皇帝派来?试探的, 哪是真?心为国事着想?。”
那?么?另一?半,也还是真?心盼着他还朝的吧。她?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威名,有他在,戎狄才不?敢轻举妄动,大雍又怎么?能少了他。“王爷……”
“别叫王爷,”元贞打断她?,“我表字松寒。”
明雪霁脸上一?红, 男女之间,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叫表字,她?怎么?敢。
“今天只有你跟我,”元贞攥住她?的手紧了紧,“不?准再提那?些?败兴的玩意儿。”
明雪霁看见那?些?侍卫都离得很远, 大约是得了他的吩咐, 不?要?打扰他们的缘故, 他诸事筹划了,只要?跟她?安安静静一?起待在山上。
山道刚刚修葺过, 道边的沟渠培着新土,淡淡的清气,他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走着,转过一?道弯,山脚下吵嚷的声音全然听不?见了,路边横生一?株苍耳,闹哄哄地全是满身倒刺的果实,元贞一?脚踩倒,跟着揪下一?颗两指一?弹。
嗖一?声,苍耳飞出去打在远处树上,枝叶间一?只斑鸠咕咕叫着,拍着翅膀飞得远了。明雪霁被他拉着从边上走过,裙角拂过,想?起从前在乡下打柴时,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沾到苍耳,回家总要?摘好久,那?边山上也有斑鸠,咕咕咕,咕咕咕的叫着,越发显得空山冷寂,就算大白天里,也让人觉得害怕。
不?过现?在,有他,她?不?怕了。
鼻尖突然酸楚得厉害,情不?自禁,握紧了元贞的手。
元贞觉察到了,十指相扣,将?她?紧紧握住,转过脸看她?:“怎么??”
“没什么?。”明雪霁低头,忍住落泪的冲动,慢慢平复着声音。
哪怕邵七说她?很好,哪怕邵七说她?没有什么?配不?上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她?嫁了人,整整三年,还有过一?个孩子,那?些?现?在泥潭里的日子,与万人仰望的他,怎么?都是不?相配的啊,即便?现?在这样的温存时光,也好像是投来?的一?样,让人在沉迷中,总带着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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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怎么?又哭?”耳边传来?元贞低低的声音。
他停住步子,弯腰低头,指腹抚过她?的眼梢,稍稍有点潮,但并没有掉泪,不?过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都变了,准是想?哭。“又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我没哭。”明雪霁吸着气,抬头向他一?笑。
明亮柔软,是他很少看见的笑容,她?笑得实在太少了。元贞心里漾起一?股柔情,摸摸她?的头发:“没哭就好。”
这次,他倒是没把她?的头发弄乱。
微微的山风吹着,长长的山道上他们两个脚步紧紧相连,元贞在说话:“我小时候经常来?。”
他望着前面,明雪霁便?也跟着望过去。山道在此处骤然开阔,秋日的天空高而深远,悠悠荡荡几朵白云,树木的枝叶半黄半绿,地上零星的野花,他并不?曾修缮这里,一?切都还是山野原本的模样。
“我母亲喜欢这里。”元贞是轻缓的调子,幽幽的,他的目光也是。
明雪霁看着他,有一?刹那?很想?知道他母亲的模样,会不?会像他一?样,唇边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在宫里那?几年,我总想?着等?我回家去了,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他慢慢向前走去,“结果等?我终于回去,母亲已经快不?行了。”
明雪霁鼻子一?酸,不?自觉地,抱了他一?下:“没事了。”
他用力?回抱住她?,抱的那?么?紧,她?的脸帖在他心脏的位置,听见浑厚的,有力?的心跳,他慢慢抚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我知道,没事了。”
山风微微的抚着脸颊,他有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她?便?也没做声,只是偎依在他怀里。这是她?头一?次,这样主动,这样抛弃了所有顾虑,认认真?真?与他拥抱,万虑皆空,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她?想?抓住,想?拥有的一?切,无非是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挽着手继续往前走。明雪霁嗅到他身上雪后灌木的清气,与这山野的气息那?样契合,他一?定?,也是很喜欢这里的吧。
让她?,也有些?喜欢这里了。
抬眼,看见不?远处的白墙灰瓦,陵园到了。心里不?觉便?开始忐忑,步子越走越慢,他停下来?:“怎么??”
“没,没什么?。”明雪霁定?定?神,目光越过他,看向陵园。寻常显贵人家的陵园总摆着许多?石人石马,到处种植松柏,这座坟简简单单,萋萋的青草,遍地的野花,还有几株桂树,也许都是他母亲生前喜欢的吧。
“走。”元贞拉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穿过大门,踩着柔软的草地来?到坟前,明雪霁犹豫着,元贞已经跪下了,她?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下,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压得很小,一?点点地跟在旁边,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向下叩头。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也跟着叩头下去。抬眼,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娘,松儿来?看你了。”
突然很想?哭,眼泪涌出来?,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喉咙堵着,听见他还在说话:“娘,我要?成亲了。”
泪眼模糊中,他伸手搂住她?,带着温存的笑意:“我把她?带过来?了,娘你看看,好不?好。”
城东,客栈。
门外不?停有人走动,闹哄哄的怎么?也没个消停,计延宗歪在床上,沉着脸拧着眉。
他们是半夜被邵七的人从东大街赶出来?的,昨天挨了元贞几个窝心脚本来?就有内伤,大半夜里拖家带口找住处,连气带冻,客栈房间又不?隔音,后半夜也不?曾睡着,此时昏昏沉沉,觉得伤势又重了几分。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的嘈杂声猛然响起,随即又被关起的门隔住,蒋氏端着药走进来?:“英儿,起来?吃药了。”
计延宗撑着床头,勉强坐起来?:“怎么?是你在忙,素心呢?”
蒋氏端着药碗凑在他嘴边,冷哼一?声:“一?大早起来?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还想?再说,看他脸色难看,忍住了又没说,计延宗慢慢喝着药,苦得很,黄连一?样,像他的心境一?样。
咣!门又被撞开,张氏慌慌张张闯进来?:“坏了坏了!你丈人两口子都不?见了!他家几间铺子也都搬空了,门都没开,外头还贴着易主的告示!”
门开着,外头来?来?往往,说话声吵架声东西响动声,乱哄哄直往耳朵里钻,计延宗拧眉:“把门关上。”
“还关什么?门呀!”张氏嚎哭起来?,“我的钱啊,我辛辛苦苦,牙缝里省下来?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整整三百六十一?两银子!都让你丈母娘弄走了,现?在他们人也没了,老天爷呀,钱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吵得很,吵死了。计延宗一?口气喝干药:“闭嘴。”
声音不?高,森森地都是冷意,张氏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停住。
“关门。”听见他又道。
张氏不?由自主走去关了门,计延宗抹掉嘴边的药汁,冷冷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孟元还在,邵七还在。明家的钱应该都在邵七手里。你手里可有文书契约?”
“没有啊,刚给了你丈母娘,还没给我收条,他家就出事了!”
没有收据,全靠一?张嘴说,谁肯认这笔账。计延宗沉着脸:“没有收据,连我也没有办法。”
张氏愣了半天,嗷一?声大哭起来?:“那?怎么?办?你快想?办法呀,你不?是状元吗,你做着官连皇帝都看重你,你快点给我要?我回来?!”
吵死了。计延宗大喝一?声:“闭嘴!”
使岔了气,一?阵激烈的咳嗽,肺都快咳出来?了,张氏果然闭了嘴。计延宗咳得带泪,死死盯着她?:“那?些?钱本来?也不?是你的,有什么?可哭的。”
都是她?的首饰衣服,她?一?点点卖掉,填饱了这个贪婪的老妇人。如果张氏不?是这么?贪婪,她?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对他的恨意也许就不?会那?么?深。
张氏也知道他说的是明雪霁,张着眼睛分辩:“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我儿媳妇,孝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
“儿媳妇?呵。”恨意涌上来?,昨日那?耻辱的一?幕幕不?停闪过,计延宗压着喉咙里的腥甜,“昨天你在陛下面前,不?是说我跟她?不?是夫妻么??她?是你哪门子的儿媳妇?”
最后一?字说完,喉咙里再也压不?住,呕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蒋氏吓得腿都软了,拼命拿袖子来?给他擦,计延宗拨开她?:“无妨,是里头的淤血,吐出来?更好。”
张氏也凑过来?作势要?擦,嘴里说道:“我,我都是没有办法,都是你丈人逼我那?么?说的,说我只要?那?么?说了,他就把钱还给我!”
要?钱?计延宗冷笑,蠢。昨天那?情形,是个人就知道明睿自身难保,还指望他还钱。向后挪了挪,靠着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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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你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一?个月三分利?笑话,就算高利贷也没这么?放的,你若是先问我一?声,也不?至于都打了水漂。”
“我问了素心啊,雪娘我也问了!”张氏抽抽搭搭地哭,“天啊,这么?多?钱,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计延宗怔了下,原来?,问过她?了。她?竟然没拦着。她?一?旦变心,心肠硬得很,竟眼睁睁看着张氏跳火坑。
心里涌出迟钝的恨意,又有复杂难辨的,不?知道是爱是恨的情绪。她?完全变了,现?在的她?,是理想?的,与他旗鼓相当的妻子,可她?,再不?是他的妻了。
喉咙里又翻腾起来?,急急拿袖子堵住,又是一?大口黑血。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了,有些?熟悉的声音:“计翰林在吗?”
计延宗听出来?了,元持。忙抬高声音:“在。”
门开了,元持拄着拐慢慢走进来?:“计兄。”
他向蒋氏和张氏行了晚辈礼,带着谦和的笑意:“计兄可方便?说话?”
蒋氏到底是官太太出身,见机得快,连忙拉着张氏出去,又关了门,计延宗在床上抱拳行礼:“抱病在身,没法下来?见礼,还请世子见谅。”
“无妨,”元持笑了下,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又把拐杖靠在边上,“那?是我兄长,我吃过他无数次亏,知道他的厉害。”
计延宗扯扯嘴角,没什么?笑意的笑。元持四下一?望:“这里太简陋了,计兄如今伤重,并不?利于调养,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一?处宅院空着,不?如计兄搬过去暂住?”
计延宗点点头:“世子先说说,想?让我做什么??”
“计兄是聪明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元持笑起来?,“我想?请计兄暂时放明氏一?马,让她?尽快与我兄长成亲。”
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人撕扯住,恨恨拧着。计延宗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慢慢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元持还在笑,他五官俊秀,容貌偏于阴柔,笑起来?时还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我兄长除了脾气不?大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眼下这场婚事,大概就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只要?亲事做成了,我兄长这辈子都不?大容易翻身,有些?事就方便?做了,譬如计兄这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事实虽然如此,听到耳朵里还是像重重挨了一?耳光。计延宗沉默着,许久:“朝中应该有许多?支持他的官员。”
“我知道,”元持又笑了下,“今天早朝时已经有五六个人联名上奏,请我兄长还朝,散朝后还有许多?人结伴去了圆山,想?要?当面劝说。不?过只要?他娶了明氏,那?些?人又有一?大半会偃旗息鼓,就算那?些?死忠,也得重新掂量掂量利害才行。”
是啊,他一?辈子工于心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强夺人,妻,物议沸腾,还要?娶这个别人的妻子做王妃,不?说别的,便?是那?些?高门贵妇以后参见镇北王妃的时候,一?想?到上座的是个出身卑微,嫁过人还怀过孩子的女人,心里又该多?么?不?甘。
这些?不?甘和议论积累起来?,就会慢慢瓦解掉元贞多?年战功积累的声望,这些?年北境清平,短期内也不?会打仗,他再想?恢复声望,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娶明雪霁,的确是击垮他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可是,让他怎么?甘心,怎么?能忍。计延宗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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