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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20(第1页/共2页)

    提供的《月槐树纪事》14-20

    第14章

    公社也就闹腾了那一阵,入冬闲一些,等社员们看够了,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淡了。但学生们从外头串联回来,兴奋得不得了,尽说?些新鲜事,头一次坐火车啦把人都挤扁了;坐车住招待所都不要钱,吃饭也不要钱。听得社员们个个张大嘴,还有这?样的事情??

    学生们说?,那?是那?是,我们是去交流经验的!

    社员们听?个新鲜,咂摸着嘴,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来说?,好似世界的中心,就是月槐树,他们晓得有个北京,是首都,但太遥远了,远的就像不存在似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一辈子?,往东是骡子?沟,有条大河流过;往西是李坡,住着好些李姓人家,会打铁,会磨豆腐;往北是一大片平原,要好远才到另一个村庄;往南是花洼子?,地势低,那?儿?有很多湖地,凤芝的娘家就在那。

    这?方圆几十里?内,数月槐树什么都齐全,有大街,有供销社,有学校,往哪儿?都能去?,所以公?社才选在这?里?,月槐树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这一辈子里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听?学生们说起外头的事儿,觉得稀奇,又不大信。

    渐渐的,人对?学生们串联的事也不感兴趣了,冬天来了,洼处又飘满了杨树叶子?,四处萧索,小孩子?出来搂柴火,社员们垦荒,闲暇又去?打猎。一年四季,就这?么一模一样过下来了。

    小学校的课算正常,公?社中学人很少了,还是乱,章望生在家里?温习课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都会,烂熟于心。他想看看高中的课本,高中在县城,县城那?是真正的乱套着,还有谁有心思念书呢?

    同学马兰来找他时,章望生在给南北出算术题,一问?一答,南北全都算对?了。马兰在院子?外头喊人,是凤芝应的话,把她领进来,外头飘着小雪,马兰挎着个军绿色的包,袄上头有颗亮亮的五角红星,整个人,显得特别英气。

    “章望生,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章望生跟女?同学们都不怎么熟,女?同学爱招他,可他没那?种心思。马兰是书记的闺女?,跟他同岁,个子?高,眉毛乌黑,做什么事都很麻溜,带着同学们搞运动?,风风火火的。她秋收那?阵崴着了脚,脚脖子?肿老高,错过许多事,刚一好,就跑县里?串联。

    她从包里?掏出些纸笔,还有《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说?:“我知道你?爱读书看报,拿着看吧,等看完了再还给我。你?不是爱写东西吗?这?个也给你?。”

    凤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倒是章望生,不怎么热情?,他对?同学都谈不上热情?或者冷淡,有人请教问?题他就讲,有人邀请他打篮球他也去?,但他一点都不主动?。

    两人非亲非故,只是同学,何况学校那?个样子?,估计同学也做不成了。章望生没平白无故受人东西的习惯,他说?:“我不看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马兰被拒绝了,并不气馁,坚持要把这?些东西留下,章望生被她过分的热情?闹的没法,只能说?:“你?多少钱买的纸笔?”

    马兰自?然不肯要:“都是同学,章望生,你?别跟我客气了,过几天我们还去?县里?,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没钱也成。”

    章望生问?:“县里?高中还上课吗?”

    马兰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念高中,可都没高考了,你?念高中能作什么数?县里?高中都没人上课了。”

    这?是马兰头一回来,没多久,她又到章家,给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章望生很意外,他把报纸杂志还给了马兰,那?些东西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马兰觉得章望生好像心情?很好,他这?个人,看不出心情?好坏的,可她瞧见他摸教材的样子?就晓得他是高兴的。

    她甚至给南北带了两根红稠布,扎小辫很艳,凤芝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马兰,你?看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装把南瓜籽走吧。”凤芝把自?留地里?种的南瓜挖了籽,晒干后存起来,冬天拿出来炒,又香又脆。

    马兰走后,南北让章望生给她梳头辫小辫,她蹲着,章望生坐小板凳上,她靠他张开的腿间,手指在他膝盖上来回划拉:

    “为什么马兰要给你?送东西呀?”

    章望生给她头发分股,莞尔说?:“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南北说?:“她是不是想给你?当媳妇呀?”

    章望生耳朵热了:“胡说?。”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就是嘛,你?看她老给你?东西,怎么不给别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说?:“不要讲别人坏话,马兰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的。”

    南北想扭头,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别乱动?啊。”

    南北撅着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当媳妇吗?”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发线特别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儿?懂什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她。”

    “好,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了?”章望生笑出声,“你?看你?,跟豆虫似的。”

    南北头使劲一扭,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头发散了,他无奈看着她:“说?你?还来劲了。”

    “三哥,你?谁也不能娶。”

    章望生继续笑:“啊?要我当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劲:“不当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长大了,我给三哥当媳妇。”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笑道:“嗳哟,那?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

    说?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兴奋:“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的!”说?完,两手捶章望生,“起来,猪八戒背媳妇!”

    “谁是猪八戒?”

    “三哥是猪八戒!”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点点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揽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了,他听?嫂子?说?这?样的玩笑,心里?有点怪,南北像小住儿?一样的,是亲人,但也没怎么多想,家里?很少这?么大声笑过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宁静,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头睡着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阳气重,热烘烘的,他有时会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觉得很热,手心,脚心,都很烫,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秋裤上有块补丁,这?毛病没人教,好像天生就会,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外头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谁碰到什么,哗啦一阵,进贼了?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他又从被窝里?探出头,悄悄坐起来。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户那?安静瞧一会儿?,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大杨树光秃秃的,篱笆桩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动?。章望生屏息了会儿?,他盯着外面,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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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黑的人影窜过去?了。

    是贼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章望生脑子?里?一下飞过去?许多念头,他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他得护着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显然是个人,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来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他无声下了床,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紧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门,睡觉要闩上的,章望生听?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他突然呵了声:“哪个狗日的!”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平时从没说?过这?种话,可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本能,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果然,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章望生听?到慌慌的脚步声,一下子?远去?了。

    即便?这?样,凤芝跟南北也没醒,凤芝太累,白天去?生产队挖河,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说?了,凤芝搂着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会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是凌晨两点来钟,他后头就没合眼。第二天,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章望生没隐瞒,把夜里?的事情?一说?,南北倒不怕,说?要是有六爷爷家那?样的猎|枪就好了,打断小偷的狗腿!

    猎|枪是没有的,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是绷着的,可一直到年也过去?,春天来到,那?贼再也没上门过。

    “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凤芝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都穷,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挣不够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点自?留地,加上南北,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这?个人心细,又谨慎,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觉还是很警醒。

    “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他有些忧心,这?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特别警惕。

    他这?两年一直在长,可薄薄的肩背,细瘦的腰,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凤芝宽慰他:“你?这?都十六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兴地说?:“我也快是大人了!”

    说?着说?着,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凤芝看着两人笑,说?今年要多洒些荆芥,用来做捞面。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擀的面条,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条,他有些疑惑,但每次开口问?家里?开销,都被嫂子?含糊过去?了。

    照理说?,大队分的面,压根吃不了多久,这?中间还得搭着杂粮,吃红薯面饼饼,玉米面饼饼,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饱,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散,一个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写的,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他也没动?。春天了,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人们脱掉了厚衣裳,轻快了,草木都长起来,好像脑子?也跟着充满了生机,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谈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个夏天,好像方圆百里?之处,都在吃豆角子?。不过现在豆角秧子?还青着,嫩着,没爬上架子?呢,凤芝跟看孩子?似的看着豆角秧子?,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学嫂子?的模样,对?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点了水,往南北额头上弹,她嘻嘻直笑,两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

    章望生装作去?追她,南北尖叫着乱跑,一抬头,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来,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眯眯问?两人。

    凤芝从菜地里?抬头,李大成跟她对?上目光,说?:“凤芝,你?过来,我有事得问?问?你?。”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话,她是寡妇,有这?层缘故,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话,在月槐树公?社,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你?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凤芝有些紧张,章望潮在时,两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门,提心吊胆的。

    “嫂子?……”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喊了一句,凤芝说?,“你?跟南北先把菜择择。”

    章望生扛起锄头,牵着南北,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

    风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袄脱了,换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脸是鹅蛋脸,鼓绷绷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干活时,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弹似的,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白白净净的皮肉。

    “凤芝啊,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为你?的。”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凤芝笑了下,不接这?个话茬,晓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问?说?,“有啥事吗?”

    李大成一张嘴,黑的牙,黄的牙,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他抽烟叶抽得凶。他靠近了说?话,凤芝真想别开身去?,但还是得给个笑脸。

    “我这?不是瞧你?这?难为着嘛,说?到底,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

    他说?着,那?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搂住了她,那?股臭气,烟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样,像浪头打来,凤芝又涨红了脸,声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饿狗似的,他那?声音也变了调,“你?喊我就说?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凤芝发了疯一样,挠他的脸,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马扬手扇过去?一巴掌,这?巴掌刚落,就叫人从背后偷袭,一脚踹趴了地。

    “望生!”凤芝哆嗦着叫他,她没想到望生会来。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着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喷溅出来。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来一边跟他打,一边骂:“你?他娘跟你?嫂子?睡过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脑子?轰得炸了,只晓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对?方,他到底才十六岁,身板没李大成壮实?,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

    这?把凤芝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一口气不来,脸煞白煞白的。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还有哭声,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劳力们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挣着骂人:

    “你?章家把柄多着呢,给我等着!狗娘养的!别给脸子?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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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六说?:“人孤儿?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刚说?完,就见个人影扑上来,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开,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脸上还有眼泪,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气疯了,他媳妇也带着孩子?挤来了,来到就骂凤芝,场面乱哄哄的,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想问?清楚缘由,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说?你?们都偏袒凤芝这?个狐狸精。

    马老六也被说?得不高兴:“你?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凤芝姐不是那?样的人。”马兰在人群里?挤到前头,去?扶凤芝,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来了,都给薄面,跟着附和几句说?凤芝平时确实?老实?这?样的话。

    后来人慢慢散去?,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样,去?卫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谢,马兰叫他别怕,她回去?就跟她哒哒说?,替他们主持公?道。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他没说?话,马兰很有眼色,没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王大婶赶紧趁这?个机会劝凤芝:“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不是长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这?个当嫂子?的处?”

    凤芝麻木地听?着,忽然,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死了,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

    雪莲在东屋里?呆了会儿?,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话,她就出来了,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头,两人都不说?话。

    “望生,南北,你?俩吃饭了吗?”雪莲问?他们。

    章望生摇摇头,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这?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往锅里?添水,切依譁点青菜,加了盐跟芝麻油,让两人吃饭。

    “雪莲姐,你?真好。”南北端着碗,嗓子?有点哑了。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你?听?话,好好吃饭。”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别害怕啊,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莲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那?种来自?年长一些女?性的温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样,章望生心头滚烫,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却没有,他望着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莲进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怀里?,她紧贴着他的胸脯,小声问?: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的。”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吗?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觉得这?个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头:“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着,月亮这?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

    这?次的事,让凤芝再面对?章望生很难堪,她把他当亲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长大,有些话,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她想他也许听?懂点什么。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她总做噩梦,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有时她一靠近,本来正在说?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临,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还活着,会喘气,得吃饭得睡觉,一分一秒真真实?实?地活着,他倒好,把自?己丢下了。他的衣裳,他的书,日记,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什么都没敢留,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她对?着那?个老虎哭,眼泪滴上去?,把她弄得更伤心,连老虎都不能看了。

    没过多久,一个早上,社员们在听?到钟声后去?上工,才晓得夜里?出了个事,说?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叫人追上了,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给淹死了。

    这?人叫谁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寻常的事,小的,少的,壮年的,老的,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大家也不晓得这?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来,听?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发现了,肯定心虚,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用他自?己的话,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树,马老六是队长,把周遭都问?了个遍,等人认尸,眼看都搁臭了,也没动?静,便?喊上几个劳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沟去?了。

    这?袁大头是谁家的?社员们直嘀咕这?事,猜来猜去?,说?的唾沫星子?乱飞,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抓紧上工。大田耕地别说?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颤的。还有骡子?,得靠车把式调教,月槐树的骡子?没黄牛温顺,有点脾气,拉车爱胡跑,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劲,连人带车都翻沟里?它才晓得停。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训骡子?有一套,他也爱这?伙计,操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着袄子?给伙计筛草添料,马无夜草不肥,骡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着工,瞅那?骡子?,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

    “六叔,这?骡子?最听?你?的。”

    马老六因为儿?子?的事,跟章家远了,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他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老东家没人了,一转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惯李大成,嘴上随便?应和说?:“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听?话。”

    李大成说?:“有的女?人就跟这?骡子?呢,缺个车把式,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

    马老六精着哩,听?他话里?有话,索性不搭腔了说?起隔壁公?社粮站的事情?。

    后来,变了天,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地变得泥泞,李大成戴了个斗笠,又来敲章家的门,章家亮着灯呢,他透过门缝盯着,呵,哪来的买油钱?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着煤油灯,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他要去?开门,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等到门口问?是谁,李大成说?:

    “是我。”

    凤芝攥紧了马灯。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雨哗哗的。

    “你?家里?藏着袁大头,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着养你?小叔子?,当这?个寡妇,就得跟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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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想想,要是答应了,明个夜里?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响起,凤芝扭头,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个车把式。

    “谁啊?”章望生问?她,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还在跳,震耳欲聋。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这?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

    “就说?你?自?个儿?,嗳,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没男人,你?这?样年轻的媳妇,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谁都能惦记着!”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在耳朵边炸起来,凤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头的雨帘子?似的铺在屋檐下。

    “嫂子?,谁这?么大雨还来呀?”南北喜欢咬铅笔头,铅笔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钢笔帽,继续用。

    凤芝说?:“你?王大婶,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

    南北哦一声低头,她把本子?拿给章望生看,趴他肩头:“三哥,我写的对?不对??”章望生瞅了眼嫂子?,凤芝已经去?接衣裳了。

    嫂子?刚才那?话声量挺大,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章望生没再问?,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着,凤芝又点了灯做鞋,雨还下呢。

    两只蛾子?围着灯打转,扑来扑去?,膀子?很有劲的样子?,凤芝扬手,想赶开,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蛾子?,章家就是这?灯,图的就是这?灯。

    可油总会烧尽的,凤芝想,续油的那?个人不在了,不在了。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灯脚。

    她不晓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处看她,却还是一句话没问?。

    “望生,饭做好了,等南北起来你?俩吃饭。”凤芝换了件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没睡,问?道:“嫂子?不吃吗?”

    凤芝说?:“吃过了,这?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凤芝娘家在花洼,离月槐树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给娘家很舍得,章望潮从不说?什么。凤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凤芝回了娘家,头一回两手空空。

    天阴阴的,到处是稀泥,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哒问?:“你?几个兄弟劝你?几回,你?都不听?,现如今想明白了?”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岁,没娶亲,家里?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说?,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

    她哒哒不吭气,女?婿是个好女?婿,亲家也是好亲家,人得讲良心,他跟凤芝说?,你?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边就找人家。

    后来,过了一年的时限,凤芝不说?回来,守着小叔子?过,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说?,这?家子?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这?半月你?,那?半月他,这?事儿?倒不算稀奇,穷啊,只能这?么着。

    人又说?,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继续做夫妻了,这?下可好,这?么个巧儿?叫章家得着去?了。

    外头人说?什么,凤芝娘家听?什么,兄弟们气了,也急了,老两口却不急,说?你?妹子?自?己会家来的。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上,天阴着,屋里?头暗,她听?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外头麻雀子?在树枝头叫,商量着这?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叫的人心烦。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赶跑,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啄上头的残渣,人有人的法儿?,鸟有鸟儿?的法。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那?么糙的手,从薄薄的脸皮子?过去?,一阵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胆子?大呦,怎么敢的!”

    凤芝娘听?她说?完事儿?,一阵叹气,凤芝说?:“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可家里?三张嘴,我没法儿?了。”

    “那?女?娃娃不是捡的吗?看你?这?菩萨当的!”娘抱怨她。

    她哒说?:“女?娃娃不女?娃娃的,都没啥了,这?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自?个儿?造化,你?对?得起章家了。”

    凤芝哭得脸上泛光,她哒又说?:“我早说?过,你?留章家一年人说?你?侠义,再长就得说?闲话了,那?个姓李的,等你?一走,章家反倒清净了,这?各人过各人的,棱归棱,角归角,他也没由头找人麻烦!”

    这?天夜里?,凤芝没回去?,她临走前叫狼孩去?家里?看一夜,狼孩爽利答应。玉蜀黍垛里?湿着,半夜天空上了星子?,李大成摸黑过来,叫人给勒了脖子?,吓得他鬼叫。

    “咋,是你?要尻我妹子??”

    李大成这?才知道是凤芝的大哥,牛腚一样粗的胳膊,差点勒死他,他一边求饶,一边心里?日了花家八辈子?。

    凤芝大哥没把他怎么着,吓唬罢了,李大成晓得袁大头是经狼孩的手联系人倒卖的,他不敢找狼孩,狼孩脾气暴,力气又大,一拳头下去?能去?半条命。他没想着凤芝居然回了娘家,他以为,凤芝怎么着都会为了那?两个过来的。呸,那?还装什么?

    嘴没亲上,人没睡着,李大成一身泥回去?了。

    天放晴,篱笆上开始飞蜻蜓,忽高忽低,停在上头叫小孩蹑手蹑脚靠近捏了膀子?,逮去?喂鸡,南北没心思跟人捉蜻蜓,问?章望生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都不过夜的,这?次是为什么呀?”

    章望生问?了狼孩哥,狼孩哥说?他也不清楚呢许是娘家有事。

    “天晴了,要是嫂子?还不回来,就得扣工分了。”南北晓得嫂子?很在乎工分,其实?,章望生也开始跟着上工了,那?么高的个子?,在家吃闲饭么?

    “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嫂子?肯定是家里?有事。”

    南北托着腮帮子?,歪脑袋问?:“啥事呀?”

    章望生说?:“不知道,嫂子?会回来的。”

    “王大婶说?,嫂子?是回去?说?亲了。”

    “别听?人胡说?。”

    南北沉默了会儿?,拽拽章望生的衣裳:“三哥,要是嫂子?真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发愁,她从没想过嫂子?走章望生会不要她,不养她,她早把自?己当章家人,嫂子?不姓章,要走谁也拦不住,可她是章家人,死都不会走。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话,抬头看看天,云不知从哪来来的,聚了散,散了聚,跟他在山坡上见到的是一个情?形。

    他隐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眼前,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瞧着他呢,章望生把她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请收藏本站】提供的《月槐树纪事》14-20

    南北好像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不用他说?,却知晓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当了个大人。

    第15章

    早早吃过?晌午饭,凤芝从花洼往月槐树走,太阳毒起来,辣着人脸,她挑这个时候回来是觉得人少?,都在家呢。凤芝敲了门,是章望生开的,他一见她,还算平静:

    “嫂子,你回来了?”

    他长着长着就比凤芝高了,凤芝眼酸:“南北呢?你俩吃饭了吗?”

    南北搁堂屋睡觉呢,蝇子落脸上,胳膊上,腿上,一会儿飞来一只,一会儿飞走一只,还不忘搓搓腿,这也闹不醒她,顶多挠挠腚,抓抓胳膊,嘟囔着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凤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苇席上,苇席在地上,地上阴凉,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觉也那样长了。

    “晌午都吃了什么?”凤芝问章望生。

    “凉拌黄瓜,擀的面条。”章望生身上还有?面印子,没打干净。

    自留地里的黄瓜鲜灵地要命,顶着黄花,长满毛刺,嘎嘣一口脆响脆响的,爱结多少?,就结多少?。豆角长得老长,都垂到地上来了,也是?没人管的。给豆角搭架子的事,还是?春天,显得非常远了。

    凤芝说:“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说。”

    章望生像早有?预料似的:“嫂子,你?说,我听着呢。”

    凤芝先说袁大头的事,她眼睛红了,但没淌眼泪:“李大成要是?还来找,闹到书记那,我就说,是?我不着意挖着的,存了私心,我一个女人要顾着三张嘴,这是?没法子的事。”

    章望生听得心里极难受,说:“嫂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闹大了,我去说。”

    凤芝这才淌了眼泪:“不成,哒哒跟望潮都走了,让人戳章家脊梁骨吗?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咱们家的东西。”她眼泪太多了,像流不完,“他们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

    章望生被这话惹得伤心,他低下头,地上爬过?一只大黑蚂蚁,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给踩死了,什么力?气都不费,他瞧着那蚂蚁,还在慌忙地赶路,不晓得往哪里去。

    晌午的天可真蓝,云也是?真白,地里的庄稼,野草,都在悄无?声?息地疯长着,在这样的热里奋力?长着,一秒不停歇。堂屋敞着门,没有?风,凤芝低低说着这些,手里的蒲扇在给南北赶蝇子。

    “嫂子,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担着,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凤芝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听了这话,别过?脸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晓得嫂子难能把话说全,他抢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来吧,你?不能一辈子困我们家。”

    末了这句语气,简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样,凤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岁,可她已经跟望潮过?一辈子了,自个儿要是?真能困这一辈子,没人管,那该多好?怎么就这么难呢?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自个儿的呢?老天爷的公道?到底在哪里啊!

    凤芝把蒲扇丢开?,她跑到茅房后头,捂着嘴,狠狠的没有?声?音在那哭,她以?后再嫁人,百年之后连跟望潮哥一个坟头都不能了!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当野鬼!凤芝从没这么伤心过?,像是?要把心一次给哭死。

    章望生慢慢跟出来,他没靠近,等凤芝两眼水光光过?来,他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凤芝说:“望生,我在这家一天就好好领你?们过?一天,等哪天实在过?不住了,你?别怪嫂子,你?以?后还得娶媳妇成家过?日子,嫂子不能耽误你?的大事。”

    “嫂子……”章望生觉得,嫂子还在眼前,可他又清楚她正?在离开?,他没法留住她,就像娘,像哒哒,也像二哥。

    话也基本是?点破了,无?需多言。凤芝要做许多事,她听雪莲说,公社文书病了,怪重的,凤芝厚着脸皮去了趟马老六家。

    马老六的媳妇没给她什么好脸看,刷锅,切菜,把案板剁得咣咣响。凤芝赔着笑来了堂屋,她有?事求马老六。

    “六叔,你?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能当半个大人用了,咱公社里头,要说能识字写?字的真还不多。”

    马老六抽着旱烟袋,不吭声?。

    凤芝脸滚烫,求人办事不能空手,她是?趁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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