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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恨我吗,枝枝?
雨霖脉脉,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清寒雨幕透着无边的夜色。
人走楼空,潮音阁的细乐声喧不再, 只余竹梢影动, 杳无声息。空中雨雾飘渺, 宛若白纱覆在京城上空。
潮音阁外,一众宫人双膝跪地, 垂首低眉, 静默不语。
青石板路僵硬冰冷,雨珠砸落在背上, 疼痛难忍。
秋雁和白芷二人跪在软轿旁, 云鬓风湿, 单薄身影在夜雨中摇摇欲坠。
秋雁悄悄抬眸,软轿静默无声, 悄无人语。她偷偷勾住衣袍下白芷的手指,朝她投去疑惑眼神。
秋雁实在不懂,为何沈砚走着走着, 会突然在曲桥上驻足。夜雨萧瑟, 秋雁听不得前方二人的低语,只依稀瞧见沈砚拦腰抱着宋令枝。
俯首侧耳, 似是在同宋令枝低语。
再然后,万物无声无息,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淅沥雨声。
沈砚站在雨中,长身玉立,清冷如青松翠柏。
秋雁只闻沈砚低哑一声笑落下, 而后, 他们一行人再也不曾被叫起身, 在雨中连着跪了大半夜。
雨还在下,软轿迟迟没有动静发出。沈砚一刻不快起,他们都不得起身,双膝跪得生疼,秋雁轻拽白芷手指,却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内情。
更深露重,巍峨殿宇安静耸立在雨幕中,空中遥遥传来钟楼沉重古朴的钟声。
三更天了。
双足渐渐无力,秋雁狠狠掐了自己手背,才不让自己失态。悄声抬眸,目光落在那一方墨绿车帘上,秋雁暗暗攥紧手指,只求宋令枝无事。
一帘之隔。
软轿内悬着一盏玻璃绣球灯,烛光跃动,安静吞噬着黑夜的一角。
宋令枝本就不胜酒力,那鸳鸯果不知在酒中泡了多久,后劲十足。
扶额抬起沉重眼皮,视野模糊,入目是一盏泛着晦暗光影的绣球灯,视线往下,宋令枝差点吓一跳。
沈砚坐在自己身侧,长身挺直,面如冠云,皎若明月。星目轻阖,不动如山。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生,左右环顾,竟发觉自己还在软轿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
“殿、殿下……”
嗓音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砚睁开眼睛,黑眸透亮平静,无半点困意:“……渴了?”
广袖轻抬,茶炉煨着的热茶倒在红釉茶杯中,沈砚抬臂,举至宋令枝唇边。
宋令枝惊慌抬眸:“我、我自己可以……”
一语未了,茶杯先一步碰上自己双唇。
沈砚垂眸冷睨,不言而喻。
宋令枝不敢再坑声,就着沈砚的手,轻饮下半杯。
清润的热茶入口,喉咙终于有了片刻的好转,只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浓。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宋令枝心中惴惴:“寝殿还没到吗?”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从容不迫:“还在潮音阁。”
……潮音阁?
怎么还在潮音阁?
宋令枝双眉皱紧,隐约总觉得此情此景透着古怪诡异。
雨声潇潇,不经意瞥见被夜风挑开的车帘一隅,宋令枝遍身僵滞,如坠冰窖。
雨落满地,乌泱泱一众宫人跪在雨幕中,垂首低眉,噤若寒蝉。
青灰长袍融在雨幕中,一动也不动。
遍体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风灌入,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耳边只余雨声掠过。
“他们、他们……”
为首跪着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二人双唇惨白如纸,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鲠在喉。
耳边又一次传来钟声,宋令枝双目瞪圆,浑身颤栗。算算时辰,竟是丑时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软轿安静,悄无声息。
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觉窒息涌过口鼻,气息急促,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为、为何?”
沈砚向来是随心所欲,宋令枝唇齿颤动,“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烛光燃尽,光影晦暗些许,斑驳烛光落在沈砚眼角。他不动声色伸出手,手心还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惊,躲开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转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颤栗的视线。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纹丝不动,沈砚只是默不作声盯着宋令枝。
少顷,宋令枝缓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砚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力道不重,然颤栗和恐惧却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将宋令枝淹没。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颤动。
良久,耳边忽然落下沈砚一声轻笑。
烛光燃尽,轿内彻底陷入昏暗,借着轿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见沈砚轻勾的唇角。
他声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头顶的力道不轻不重,沈砚声音低哑,“不是说……恨我吗?”
最后三字几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彻骨,昏睡前的一幕骤然闯入自己脑海中。
相接曲桥上,自己倚着沈砚肩膀,她说。
——好恨你啊。
——沈砚。
恐惧和惊恐自足尖漫起,层层笼罩在四周。
沈砚低声一笑:“恨我吗,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摇头,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加重力道,宋令枝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惊恐瞪圆:“不、不是那样……”
她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酒后失言。
落在头顶的力道又一次加重。
沈砚声音轻轻:“恨我吗,枝枝?”
视野渐渐模糊,大片大片的白雾出现在宋令枝眼前。身子朝前倾,宋令枝一手撑在案几上,才不教自己摔了出去。
意识混沌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想起前夜在水榭,沈砚低笑的那声——“没有下回。”
求生欲战胜灭顶的恐惧,宋令枝挣扎着,如实道出:“恨、恨你。”
陡地,落在头顶上的手掌忽然松开,沈砚转眸,漫不经心端详着死中求生的宋令枝。
四肢力气散尽,宋令枝面容孱弱惨白。身子再也禁不得,跌落在软榻上。
夜雨空荡寂寥。
终于,软轿内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回。”
……
夜雨不断,苍苔浓淡。
坤宁宫灯火通明,亮如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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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战战兢兢站在廊檐下,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宫殿各处掌灯,皇后华衣锦服,尚未卸妆拆发。
为今日沈昭的生辰宴,她筹备多日,珍品果馔更是精挑细选,处处透着精致细心。
只是皇后不曾想到,筵席上竟会出现那样不堪的一幕。众目睽睽,皇帝和一名宫人衣衫不整在那小舟上云.翻.红.浪。
偏偏那宫人还是她先前送去沈砚殿中那位。
皇后恼羞成怒,明知这事是沈砚所为,却还是强压着怒气将那宫人带回坤宁宫,想着不声不响将人解决干净。
前脚皇后将人提到坤宁宫,皇帝后脚就到了。
长条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香烟缭绕,香炉点着安神香。
早有侍女为皇后捧来薄荷宁片,清透的薄荷香弥漫在鼻尖,皇后心中的愤懑却并未褪去。
她咬牙,望向上首那抹明黄身影,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意。
“陛下,这女子祸乱后宫,实在不堪。陛下乃贤明君主,若是因这女子……”
皇后抬手,捏着丝帕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皇帝不为所动。
常年流连后宫花丛中,皇帝的身子早早被掏空,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浮肿,遇上那事,还得小太监亲自送妙丹过去。
偏偏皇帝荒淫无度,有时甚至宣两三个嫔妃一起,性质高的时候,连寝殿宫女也逃不过。
下首的女子闻言,身子颤颤发抖,哭着往前跌去:“——陛下!”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轻薄衣衫缓缓滑落,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空中隐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闻着如痴如醉。
“陛下,奴婢真的是心悦陛下……”
女子眼中蕴满滚滚泪珠,那双眸子似天上繁星灼目,莹白手指轻攥住皇帝袍衫,满头青丝垂落,白净莹润的脖颈露在空中。
那上面,还有浅浅的红痕。
皇帝一时看入了迷,伸手想要去揽人:“爱妃……”
“——放肆!”
殿中骤然落下皇后一道呵斥,掌心重重拍在案几上,她怒不可遏,顾不上往日装的端庄贤良,“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她拖下去,省得脏了本宫和陛下的眼!”
当即有嬷嬷上前,猛地甩了那女子一巴掌,生拖硬拽,要将女子往宫外拖去。
寝殿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如歌如泣。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嬷嬷,一头扎进皇帝怀里。
女子身上芬香浓郁,沁人心脾,皇帝不由有几分心神荡漾。
她小声啜泣,从皇帝怀里抬起头,半张脸高高肿起,却还是难掩丽质。
“陛下,奴婢真的心悦陛下已久。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侍奉陛下左右。今夜得以见龙颜一面,奴婢此生无憾。”
女子往后退开半步,忽的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镶玉步摇,猛地往脖颈扎去。
电光石火之间,皇帝猛地起身,眼疾手快夺走女子手中的步摇。
“荒唐!朕何时怪罪于你?”
步摇清脆落在地上,女子哭哭啼啼,捂脸扑在皇帝怀里:“陛下,奴婢好怕。奴婢只求皇后娘娘高抬贵手,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奴婢做牛做马也愿意。“
如凝脂的手搂着皇帝臂弯,皇帝早乐不思蜀,忘了今夕何夕。
往日他都是靠着那妙丹,今夜却意外发现了新的乐子,自然不舍将新到手的美人丢开,搂着好生安慰
一番。
皇后目眦欲裂:“陛下!”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沈砚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女子是皇后亲自过目的,相貌性情,琴棋书画,都是皇后派人一一教导,就连帐中那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后脑中昏昏沉沉,恨不得当即将人拉下去斩了。
女子挽着皇帝衣袂,声音娇柔:“陛下……”
皇后冷声:“陛下!今夜赴宴,一众宾客都瞧见这女子的不堪……”
“——闭嘴!”皇帝老态龙钟,单是吼出这一声,身子早摇摇欲坠,脚步虚浮。
“怎么,皇后的意思,是朕连宠幸一个美人都不能吗?”
皇后跪坐在地,俯首告罪:“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陛下……”
“够了!”皇帝不耐烦,冷笑两三声,“当初朕也在那小舟上,依皇后之意,朕莫非也是不堪的不成?”
皇后连声求饶:“臣妾不敢!”
皇帝搂着女子往外走,不曾朝地上的皇后看一眼:“余美人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美人,赐玉庭轩。”
皇后双目瞪圆,彻底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不可……”
满庭雨声淹没了皇后的哭声。
……
“殿下,这是余美人刚才托人送来的。”
岳栩屈膝跪在下首,毕恭毕敬将一物送上,又轻声传达余美人的话。
“余美人谢殿下不杀之恩,日后定为殿下马首是瞻……”
书案后,沈砚双眸轻阖,天色将明未明,一夜未睡,沈砚眉眼半点困意也无。
匀称指骨轻轻在案沿上轻敲,心不在焉听着岳栩的回话。
案上摆着的,还有密探送来的信件。
云影横窗,窗棱支起支摘窗一角,隐约可见园中的茫茫夜色。
雨声骤歇,竹梢轻垂着晶莹雨珠,欲坠不坠。
紫檀嵌理石插屏伫立,层层青纱帐慢拂动,倏地,内殿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轻咳。
那人虽是极力掩饰,咳嗽声压得极低,然沈砚同岳栩都是练武之人,怎会听不出内殿那人还醒着。
岳栩皱眉,面露凶狠警惕,右手抚至腰间佩刀,他无声朝沈砚做了个口型:“殿下……”
他还是不懂,今夜密谈,沈砚怎会不避开宋令枝,连密探送来消息沈砚也不避讳。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缓慢睁眼,那双如寒冰眸子难得显露笑意。
沈砚声音轻轻:“出去罢。”
岳栩面露怔忪,转眸凝视帐幔后的昏暗,眼中浮现几分不解。
到底不敢质疑沈砚的话,岳栩拱手,应声退下。
光影交织,转过紫檀插屏,隐约可见榻上单薄的一道黑影。
宋令枝背对着沈砚,青丝轻垂,女孩埋头藏在锦衾之下,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深怕听见外间的谈话声。
无奈喉咙实在不舒服。
掩唇又轻咳一声,蓦地,挡在头顶的锦衾缓慢被人拉开。
宋令枝身影一怔,转眸,对上沈砚深沉的一双眼睛。
她心口骤停:“殿下……”
思绪回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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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到沈砚方才同密探商谈的是朝中要事,宋令枝心间一颤,慌忙撇清:“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
雨歇风止,摇曳烛光映照在帐幔上。
沈砚坐在榻边,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垂首,低垂的黑眸淡漠无波,宛若古井深沉。
垂落的手掌尚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先一步偏过头,落在沈砚掌中。
沈砚勾唇,喉咙溢出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落在宋令枝心中,却像是掀起惊涛骇浪。
她屏息凝神,颤栗遍及四肢,攥着锦衾的指尖泛着润白之色。
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在雨夜跪着的一众宫人,青石板路冰冷僵硬,迎着倾盆大雨跪上大半夜,膝盖都是废的。
从潮音阁回来,白芷和秋雁二人站都站不稳,其他宫人亦是如此。
恐惧和惊恐如影随形。
宋令枝抬眸,不安望向那双深黑眸子。
落在头顶的力道极轻,沈砚低下眉眼,唇角笑意淡淡。
“听见也无妨。”
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落在宋令枝头顶的手渐渐往下,沈砚指腹抵在宋令枝喉咙,轻轻往前一压。
登时,周身颤栗渐起。恶心和惊恐一同涌现,随后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窒息。
短暂几瞬。
沈砚松开手指,面色坦然对上宋令枝惊恐万分的双目。他语气轻飘飘,带着散漫笑意:“枝枝会同别人说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恶心的感觉积聚在喉咙,她连说话也不敢。
沈砚淡淡瞥她一眼,不再多语。
死里逃生,宋令枝撑着榻坐起,捂着心口忍下喉咙的疼痛。
无意瞥见手背上的红疹,宋令枝诧异睁大眼。
烛火明灭,本该白净的手背上布满红痕点点,触目惊心。
宋令枝愕然,下意识抬首欲唤白芷和秋雁进屋。
倏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只觉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
土苔润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
白芷撑起支摘窗,任由园中景致撞入宋令枝眼中。
她端着蜜饯,亲自伺候宋令枝用药。好像来京后,宋令枝每次喝药,都得吃上一大盘蜜饯。
好几回,宋令枝还偷偷将药倒在园外的芭蕉树。
白芷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伺候,又拿丝帕轻拭宋令枝唇角:“姑娘可真真吓死奴婢,幸而太医说是风疹,日后不吃那鸳鸯果便可,无甚大碍。”
药汁苦涩,宋令枝只喝下半碗,不肯再多吃。
白芷劝说未果,只能依言搁下药碗。
宋令枝转首,视线落在她膝盖:“我给你那药,可曾抹了?”
白芷点头:“自然。”她莞尔,“那药极好,如今奴婢已经大好,姑娘不必担心。”
说起来,这药还是当时魏子渊从苏老爷子讨来的,倒是有奇效,只可惜苏老爷子的药方不肯外传,说是日后要传给自家孙女的。
江南种种,宛若前世。
怕勾起宋令枝的伤心事,白芷不敢多言,只哄着宋令枝道:“姑娘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面的茉莉开得极好,奴婢活了这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那么多的茉莉。”
若非宋令枝昨夜突发风疹,今日他们必是要出宫回府的。
身上乏得厉害,早先吃过药,手背的红疹消退许多,如今瞧着也不再吓人。
宋令枝靠在青缎引枕上,摇摇头:“罢了,你同秋雁去罢,我……”
园中忽然传来宫人的通传,说是太子妃来了。
宋令枝一惊,遥遥瞧见廊檐下一众宫人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为首的女子翩跹婀娜,步履轻盈。
宋令枝前世也曾和太子妃打过交道,最后一回见到太子妃,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只是那孩子……却不是太子的。
庭院深深,太子妃携着宫人的手,缓步踏入寝殿。
她眉眼温润,挽着宋令枝的手好生打量一番,瞧宋令枝病怏怏,太子妃忧心不已:“姑娘身子可还好?太医怎么说?可曾服过药了?”
宋令枝一一作答。
太子妃捂着心口,轻叹口气:“今日一早闻得姑娘得了风疹,好生唬了我一跳。若早知姑娘不能吃那鸳鸯果,我定让他们早早撤下,平白害得姑娘遭这起子罪。幸好姑娘身子无大碍,否则我定饶不了他们。”
宋令枝挽唇笑道:“我原也没见过那果子,昨夜也是头一回见着。”
太子妃点点头:“可不是,那物也不常见,只是我吃着,也不是很喜欢。”
说笑片刻,太子妃又道,“本该早些来瞧姑娘的,只是早些来时,三弟说姑娘还在歇息,不便见客……三弟?”
紫檀嵌插屏后转过一道颀长身影,沈砚眉眼淡淡:“臣弟见过皇嫂。”
太子妃笑着挽宋令枝的手,瞧她郁郁寡欢,又笑道:“宫里的摘星阁,姑娘可曾去过?”
宋令枝面露迟疑,摘星阁她自是去过的,只不过是前世之事了。
太子妃笑得温和:“如今外面下着小雨,这种时日去,煮茶听雨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一人待着也闷,不若宋姑娘陪我一起?有个伴在旁,我也不至于太无趣了些。姑娘觉得如何?”
雨声脉脉,殿中青烟未尽。
宋令枝抬眸望去,沈砚就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闻得太子妃的声音,沈砚并未朝宋令枝投去视线。
直至很轻很轻的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太子妃目光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打转,倏然掩唇莞尔,太子妃笑着揶揄:“宋姑娘和三弟果真如胶似漆,罢罢,我可不做恶人,在这杵着讨人嫌。”
她拍拍宋令枝手背,声音温和,“我先去前殿等你,若想去,打发侍女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话落,又带着一众宫人风风火火离开。
寝殿落针可闻,霎时只剩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一身素白袍衫寡淡,穿在宋令枝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羸弱单薄。
她轻轻拽住沈砚衣袍的衣角:“……殿下,我不想去。”
沈砚同沈昭水火不容,宋令枝自然不想掺合其中,只想着远远避开。且她如今心神不宁,身子乏得厉害,实在没兴致听风赏雨。
沈砚淡声:“知道了。”
宋令枝松口气,正欲唤檐下候着的白芷去寻太子妃,说自己不去了。
沈砚不动声色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备轿罢。”
宋令枝猛地望向沈砚,眼中闪过片刻的愕然。
红唇轻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眨动双眼,命白芷进屋为自己梳妆。
她怎么会天真以为,沈砚会听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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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粉敷面,冰肌莹彻。
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素净,宋令枝鬓间只挽了一支石榴石镀金步摇。
出了殿,雨丝迎面轻拂,宋令枝掩唇,又忍不住低咳两三声。
身侧忽然落下一抹黑影,沈砚亦同殿中走出。
宫人齐齐福身行礼,恭送沈砚。
满园雨幕清冷,廊檐下,沈砚长身笔直,徐徐站在宋令枝身前,那双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间的金步摇。
“枝枝。”
他垂首,目光越过宋令枝肩膀,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太子妃脸上。
沈砚眉目清润,他笑得温和,“你说究竟是太子妃想见你,还是……皇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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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沈砚:“想回江南?”
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 细密雨水连成朦胧雨幕。
摘星阁高数十丈,重楼巍峨,殿宇精致。
一众宫人手捧十锦攒盒, 遍身绫罗, 环佩叮当。
乐女轻敲檀板, 羽步翩跹。
太子妃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衣,雍容华贵, 典雅端庄, 端坐在茶案后。
案上的汝窑美人瓶中供着数枝时鲜花卉,各色茶具一应俱全。
茶炉子烧得滚烫, 汩汩热气往外冒着, 白雾氤氲。
侍女为太子妃端来樱桃乳酪, 梅花式雕漆茶盘搁在茶案上。
太子妃轻声:“宋姑娘人呢?”
侍女福身,低声回话:“回娘娘的话, 宋姑娘刚去更衣了。”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一周,侍女终忍不住, 压低声凑近太子妃:“娘娘, 她不过就是个侍妾,娘娘见她, 已是天大的荣宠,可是她……”
说是侍妾, 其实已是抬高宋令枝。
侍女实在不懂,自家主子贵为太子妃,为何要同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搭话, 还亲自邀她来摘星阁。
偏偏那姓宋的好生不识好歹, 对着太子妃不冷不热, 总是淡淡的。
侍女心生不甘:“便是她长得好看,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仗着三殿下喜欢,为所欲为。”
侍女忽的噤声,倏然想起方才上摘星阁,沈砚忧心宋令枝身子,特命人抬了青缎竹椅轿,又有销金香炉燃着御香,浩浩荡荡,架势竟比太子妃还大。
三殿下向来随心所欲,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太子妃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一双如烟雾般的柳叶眉轻蹙:“莫要多言。”
杏眸轻抬,飘至槅扇木门外那抹雪青色身影上,太子妃眉间轻蹙。
宋令枝确实油盐不进,说话滴水不漏。闲聊半日,太子妃竟是一点有用消息也探不到。
檐角滴落着雨珠,淅淅沥沥。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言相劝:“姑娘,外面冷,还是进屋去罢,喝杯热茶,也好暖暖身子。”
宋令枝的手足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彻骨,白芷弯唇,“便是如今身子大安,也不可这般糟蹋。”
……大安么?
宋令枝怏怏垂眸,唇角勾起几分苦涩。
也不知那暖香丸的药效有多久,若是过了时效,兴许她又如从前那般畏冷。那暖香丸,只有沈砚才有。
天青色雨幕飘渺,清寒透幕。四下宫人垂手侍立,并无多余的人,譬如……太子。
宋令枝低不可闻松口气,摆手屏退众人:“都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
白芷忧心忡忡,仍是不放心:“姑娘,奴婢陪你一起罢?”
“不必。”宋令枝挽唇,轻声宽慰,“我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宋令枝坚持己见。
白芷无奈,福身退下。
檐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迎风摇曳。
宋令枝仰头望,雨丝摇曳的空中,青雾弥漫。
好像祖母的闲云阁,也有这样一盏灯笼。
幼时被祖母抱在怀里,宋令枝总喜欢伸手去抓灯穗子。
旁人见了都会加以阻拦,唯有祖母不会。
宋老夫人只会搂着宋令枝笑呵呵:“我们枝枝喜欢,取下来便是,若是够不着,下回,祖母让他们挂低点,如何?”
彼时宋令枝只有五六岁,身量不如半个大人高,挽着祖母的手开怀大笑:“祖母,枝枝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自然。”
满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哪曾想如今——
细密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掌心沁凉一片。宋令枝伸手,接过两三滴雨珠。
放眼望去,深宫红墙,落在茫茫雨幕中。
甫一眨眼,宋令枝好似又身在闲云阁,好似又看见了那满屋子的珠围翠绕,看见了祖母眉眼弯弯朝自己招手。
眼前还是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烛光晦暗,映出灯穗子的簇新。
“祖母……”宋令枝喃喃,如幼时那样,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去抓那抹明黄灯穗。
清风拂过,灯笼随风摇摆,灯穗子从宋令枝指尖滑落。
宋令枝不甘心,又往前追了两三步。
又滑落,又追。
终于,那簇明黄灯穗子攥在手心,宋令枝心满意足垂首。
耳边骤然响起白芷一声惊呼:“——姑娘!”
她瞪圆双目,一个箭步冲到宋令枝身边,顾不得礼数尊卑,白芷抱住宋令枝细腰往里拉去,她眼角的泪水未干:“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若非她不放心,一个人悄声过来,兴许如今宋令枝早失足从摘星阁坠落了。
白芷惊魂未定,抬袖抹去眼角的泪珠,双目泪眼婆娑:“姑娘,你怎么想的,这楼高数十丈,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宋令枝弯唇:“不过是看着灯穗子好顽,随手抓抓罢了。”她转身,“且这栏杆这般高,再怎样,也摔不了。”
白芷关心则乱,如今往后一望,果真那栏杆及腰高,她长长松口气,却还是忧心:“那姑娘也不该靠这般近,若是这栏杆坏了,姑娘可不就……”
话落,她又抬手,在自己唇上连拍两三下,“呸呸呸,姑娘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在外待久了,身子果真冷飕飕,宋令枝挽起唇角:“回去罢,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摘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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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入云,枕着雨声煮茶听乐曲,四面白雾飘拂,如置身仙境。
只心中藏着事,宋令枝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在摘星阁碰上沈昭,陪着太子妃闲坐片刻,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回宫。
青缎竹椅轿稳稳当当在宫门前停下,白芷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
苍苔深浅,青石甬路。
穿过长长抄手游廊,竹影参差,再往前,便是沈砚的书房。
宋令枝脚步放缓,寒意不知不觉泛上指尖。去往摘星阁前,沈砚落在耳边那声轻笑如影随形,似浓云笼罩在头顶上方。
宋令枝记得颈间惊起的颤栗,记得沈砚洒落的温热气息,记得……
她目光倏然顿住,窒息感犹如连绵阴雨,将她层层围绕。
她看见了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那盏本该挂在摘星阁的灯笼,此刻却悬在沈砚书房前,像是……某种暗示。
……
阴雨绵延,书房掌了灯,晦暗光影跃动在沈砚眉眼。
他垂首低眉,那双深色眸子藏在纤长睫毛后,晦暗不明。
自宋令枝踏进书房,沈砚不曾发过一言,只是安静站在书案后,长身玉立,笔直身影落在身后满面的玲珑木板上。
书房杳无人息,落针可闻。
雪浪纸平铺在案上,沈砚握着大南蟹爪,随意在纸上挥墨。他本就擅丹青,寥寥数笔,勾起园中的寂寥雨景。
宋令枝忐忑不安:“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只眼皮轻往上抬了一抬:“过来。”
宋令枝惴惴不安,缓慢踱步至书案前。
沈砚抬眸凝视。
宋令枝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倏然,她被按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站在宋令枝身后,颀长身影笼罩,似拥着宋令枝作画。
大南蟹爪交到宋令枝手中,沈砚清冷的掌心贴在宋令枝手背。
宋令枝动也不敢动,只是任由沈砚握着自己的手作画。
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的笔尖转动。
大南蟹爪虽然是握在自己掌心,然下笔运笔,却皆由沈砚做主。
笔墨勾勒出阁楼的一角,再然后是檐角、灯笼……
宋令枝指尖骤然一颤,连带着手中的大南蟹爪跟着歪去。笔墨泅湿,墨迹在纸上晕染而来,似层层涟漪在水中绽放。
纸上的灯笼再也不见,只剩下大片乌黑墨迹。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未松开,沈砚漫不经心转眸凝视:“怎么,枝枝不是喜欢吗?”
气息紊乱,颤栗和寒意遍及四肢。
当时在摘星阁她明明屏退了所有宫人,若非白芷心血来潮上楼一探,根本无人知晓宋令枝在做什么,且那楼高数十丈,四面根本无藏身之处。
可沈砚还是知道了。
恐惧顺着指尖蔓延,宋令枝下意识摇摇头,想要否认,只一瞬,又立刻点点头。
她不敢在沈砚眼前说谎,如实告知:“……不是、不是喜欢。”
不安占据上风,也不知道私下里,沈砚找了多少人盯着自己。
单薄的身影抖动,宋令枝不知沈砚要听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五一十将自己同太子妃所有的对话告知,半点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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