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表妹薄情》30-40
她的愿
秋雨不断, 将整座京城笼在朦胧雨雾中。贡院门外的白壁墙前挤满了人,一个扒着?一个的肩,在放出的秋闱红榜上找着名, 几家欢喜几家哭。
想必此时在云州府的许执也中了举,是第三名?。
有些前?尘旧事,以为忘却了, 又会在一个不经意间,倏地?被?想了起来。
曦珠低眉间, 将帷裳放下, 把思绪转回明日要去法兴寺, 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发,再是多带身厚衣裳。
山间寒气尤重,非是城里能比的。
等到偏门, 曦珠和青坠先后踩凳上?车, 坐在里头须臾,孔采芙也来了, 带个近身侍候的丫鬟。
车厢宽大,坐六七个人也够。
孔采芙坐下后,便将携带的琴扶在怀里。
曦珠问声好,她只?淡应声,就闭上?眼?。
马车缓动, 一时静下, 只?有青坠和另个丫鬟互相望望, 似觉得这气氛颇为难在。
曦珠没有言语。
车顶的雨声淅沥, 也阖上?了眼?。
这还是重来,第一回与孔采芙在一处。
犹记得前?世, 在进入公府后,她与孔采芙见面就甚少,即是见了,也如方才一般,点头应过就是。后来外室之事爆发,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听说?不过半年,便再嫁一个清流世家的公子,两人离开京城,不知去向。
直到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出京,她来送别一双儿女。
那是曦珠时隔三年多再见到她。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两人相处,是在他们从峡州被?皇帝赦恩,允准回京后。
孔采芙送来一封信,要见她。
只?她一人来,卫锦和卫若不必来。
言辞清冷,并无一丝十年分?别,母子终于团聚的喜悦。
曦珠隐瞒了两个孩子,去往一座深山的别院见她。
那时入秋,也是这样的雨天。
整个由青竹铺设架成的屋檐下,雨丝成线,滴落下面正爬上?石阶的青苔。一对?夫妻俱穿青灰衣袍,正坐在毡毯上?,品茶闲谈。
孔采芙仍是当?年的样子,并无半分?变化,脸上?却多了笑容。
坐她对?面的,是一个容貌气质都出尘的男子,持壶倒茶,笑眼?不离他的妻。
曦珠被?门童领到他们面前?。
孔采芙邀她坐下。
那男子给她倒了一杯茶,便静坐一边。
曦珠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熏地?她有些眼?热,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见两个孩子,这十年,他们都很想你,回京后,阿若一直想来见你,却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
似乎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问,孔采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依旧。
“都十年了,又?有什么好见的,徒增愁怨罢了。”
一片阒静里,曦珠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见我,又?是为何?”
这回孔采芙默了下,缓缓道:“阿锦的病如何了?”
卫锦因流寇惊惧遗留的病,曦珠曾在峡州找过许多大夫,都没有成效。
一回京,她托洛平去找太医院的人,又?是针灸药浴那套办法?,卫锦一见那些,就会抓着?她不放,哭地?撕心裂肺地?喊娘。
叫了近十年的娘,曦珠仍狠心将人摁住,含着?泪让御医将那些方子用在她身上?。
“讨厌阿娘,不要阿娘了。”
卫锦在她怀里痛地?发颤,细声哭着?。
翌日,还是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仰起一张天真烂漫的脸,扯着?她,“阿娘,陪我去玩,我不要和弟弟玩。”
周而复始,有什么用呢。
面前?递来一张纸,递来的人是孔采芙的丈夫。
“三夫人,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夫住处,曾治好与阿锦一般症状的病人。倘若有用处,你可以带阿锦去看看。”
寒山斜路,曦珠不知怎么离开的那躲避俗世的秘地?,她靠着?车壁,在颠荡的雨声里,只?觉得浑身有些无力。
骤然一声嘶鸣,马被?勒停。
她睁开眼?,却在另一个略昏的世。她听到孔采芙的丫鬟隔着?帘子问:“怎么停下了?”
然后听到外头的回话:“前?面有辆马车陷泥坑了,挡着?道了。”
“那快去帮一帮,别误咱们的时辰。”
“嗳,让二夫人和表姑娘等会,我们快去快回。”
雨还在下,将山间的寒气穿透四方严密的木板,渗入进来。脚下的炭盆生着?火,还是有些冷。
“你们那头倒是用力啊!”
“起把劲!一、二,三!”
曦珠捂着?温烫的手炉,静坐听风雨里的号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有人在车外喊道:“二夫人,二夫人。”
曦珠看过去,隐约见孔采芙蹙起眉,问:“看看是谁?”
她的丫鬟卷起一角窗帘子,漏进一小片光,不足让雨飘进来,探头瞧去。
那光朝向曦珠,她不觉侧了下脸,就听丫鬟说?:“是秦家老太太和秦夫人。”
她一惊,顺着?光的来处看去。
雨里撑伞立着?一婆一媳。
一大柄重伞由个身瘦体弱的媳妇撑着?,都偏向自己婆婆,自己身子湿透大半,脸也白透了。
孔采芙俯首下面的场景,问道:“何事?”
秦老太太举着?头,将这个居高临下望她的媳妇好瞧。
这样的媳妇真是世上?难寻,脾性孤冷,除去诗书琴棋,其他都不大关心。即是一双儿女,也被?她养的性子冷,哪里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样的?
瞧瞧,好似还抱着?琴,这去寺庙还有闲情弹琴。
偏生国?公夫人能忍。
若非今日自家马车要公府帮忙,而儿子也与卫二爷交好,她真不想过来答谢。
“这番下山路原仔细得很,却哪里来的泥坑落了进去,倒腾半天都脱不出来,得亏运气好,遇到二夫人你,府上?的侍卫也一个比我们秦家两个人能用。改日请你和二爷来吃茶。”秦老太太殷切道。
“不必客气。”
孔采芙应完这话,便放下了帘子,多一眼?都不给。
秦老太太自被?气地?不停翻白眼?,回头见儿媳有些发怔,更?骂道:“发什么呆!将伞撑好,要我淋半点雨得病,你就紧着?一身皮等着?!”
若非为她生出的那个儿子,何苦这样的天来遭罪,还要舍去脸皮得个小辈媳妇的冷待。
姚佩君低头,将一双通红的手握紧伞柄跟上?婆母,却在想避在光影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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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感觉到那时,那女子一直在看她。
等到法?兴寺,孔采芙先带曦珠去往后堂,见过主持,说?过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长明灯,她就径直离开,也不说?去何处。
临走,道:“明日你要离去前?一个时辰,让人来和我说?声。”
现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赶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们要在寺庙里住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带她忙过一转,道过谢,见人走远,再在长明灯前?立会,她便出了大殿。
还在下雨,远处山际浮动着?缥缈雾气,虚掩住葱郁群山。近处,庙里成片的红墙也被?雨洇湿地?发暗,雨丝累聚,从明黄的瓦檐滴落。
这样的天,连香客都少。
青坠问道:“表姑娘现在要去寮房歇息吗?”
坐了近半日的车,一路颠簸,又?商议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点头。
沿途路过那棵苍绿高大的菩提树,她不觉再想起上?回卫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气。
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曦珠摇摇头,便转回视线,接着?去往寮房。
青坠叫沙弥送了斋饭过来。
用过饭,曦珠歇息片刻。等醒来,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外头没再下雨。
又?想起方才,并没有看见秦令筠妻子的样子,却到底想起些事。诸事堆积,心更?烦些。
索性趁着?天还亮着?,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庙幽静,最适四处游看风景。
青坠便将烘热的厚斗篷给表姑娘披上?,带着?油桐伞跟在身后。
出了寮房,两人未去远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山游转。
缓坡两侧栽植数以百计的松木,高耸挺直,遮去头顶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过后,沉冷的松木香愈加凝重,弥散在四周。有水珠从深叶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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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坠边撑起伞挡去,边道:“蓉娘说?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来的是青坠,蓉娘因年岁大了,加上?头回来京城,就被?这还未入冬的冷天给冻得难受,未跟来。
曦珠闻言,慢步走上?石阶,想起津州来。
即便入冬,家乡也不多冷,甚至连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大雪纷落时,寒霜遍地?,真是连门都不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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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不惯的,但历经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静谧中,曦珠便笑道:“现在津州应当?还暖和。”
她的话语很轻,似有些怀念。
青坠就觉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头,让表姑娘想起曾经来。
她再想了想,又?见前?头有祈愿树,提议道:“表姑娘,我们去祈愿吧。”
她知晓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兴寺的这棵树祈愿很灵,许多人都来这里求姻缘子嗣,求前?程的。您若有所求,也可以写下来。”
枫杨树上?的繁密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有的已经发暗变脆,有的处于半旧不新,更?多的是鲜艳红亮。
风吹日晒,雷雨霜雪中,数不清的世人的愿在那里飘动。
曦珠看着?眼?前?的树,想起自己前?世来过这里,也写过祈愿。
但是什么,再记不起了。
树边有几座简易小棚,里面摆放着?方木桌,上?面有笔墨。虽被?雨淋湿些,但能用。
青坠写下自己的愿想,遇到几个字不会,曦珠帮她落笔。
“表姑娘,难得来这里一趟,您也给自己求一个吧。”青坠见表姑娘帮她后,就要放下笔,忙拿了新的祈愿带过来。
曦珠其实不信这些了。
但那抹红色还是让她动了念,耳畔是青坠的话。
她想到前?世的卫锦,最后有没有在那个大夫的救治下好起来;想到卫虞和洛平过得好不好,洛平应该会好好照顾卫虞;还想到在峡州的卫朝,他有没有听她的话,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
也想到这世,卫陵重伤昏睡十日,终是醒了。
所有的祸端还在可以转圜解决的余地?。
他们都会好好的。
她想了许多,然后笑了笑,轻应了声,“那我也写一个。”
曦珠再次弯腰。
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地?摩挲而过,在那条红的刺目的祈愿带上?落了字。
青坠去挂自己的祈愿。
曦珠写好后,随手捞根细长枝条,上?面已有十多条红带。她无意窥他人的愿,在将自己的愿缠系在其中后,手指一松,枝条轻晃,回到原位。
她的愿被?掩在其中,看不见了。
“快落雨了,我们回去吧。”曦珠见天上?乌云拢起,不再停留。
青坠撑伞,跟着?表姑娘身旁,一起朝石阶下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留意有人在她们走后,朝那棵祈愿树去,探手将一根枝拉下,顿住良久,就将其中的一条愿扯下。
蒙蒙雨丝飘落沉寂的脸上?。
他将那条愿,死死地?紧攥在手中。
身旁跟着?的阿墨都不敢去递伞了。
表姑娘这是写了什么啊?
爱与憎
卫陵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日也是十月初二, 却未落雨。他从北疆率军回京,正是寒重白霜,天光昏昧。他先?去宫中见过皇帝, 才赶回公府。
母亲拖着一副病体,泪湿衣襟地询问他为何提前归来,也不先?来信告知, 他安慰着应答,又扫过一圈围来关切的亲人, 却不见曦珠。
从前?哪次他回家, 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她去了?哪里?
等散去席面, 卫陵无意问起妹妹,才得知是去法?兴寺上香了?,天尚黑时?就?出门的。
原是如此,难怪大早不在府上。
但那时?他已近一年半未见她。
亲卫劝说他不如趁着难得闲下来的日子, 将身?上的伤养好了?。他却不置一词, 换过身?上的戎装,就?出了?府。
其实何?必去找她呢, 总归她要回来这里。
但他等不及,一定要去找她。
到?法?兴寺后,卫陵让亲卫直接去问人在何?处,得知她往祈愿台那边去了?。
他便赶过去,走的小径。
母亲信佛, 常来此处。年少时?, 他跟来几次, 游逛过满寺, 便知晓各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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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她。
每一场战事结束,深夜孤灯下, 他都会将放在心口的平安符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想起她的叮嘱。
她望向?他的神情是那样温柔,又是那样坚定。
那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当他到?祈愿台时?,却看到?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是许执。
远隔金郁的山林秋色,她不知怎么落了?泪,许执低头说了?些什么,不过几句话,她就?破颜露笑,似不好意思地垂下脸擦泪,却将手里的祈愿带递了?过去。
许执将两人的愿挂在一起,一根高枝上。
然后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
那真是很好的景,天空很蓝,日头金灿,就?连穿林而过的风也很和煦,拂过两个紧挨依靠的人。
亲卫要上前?去,卫陵抬手制止了?。
他就?站在隐蔽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转目看向?那棵系满世人心愿的树。
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那些年,他却不曾注意到?这个日子对她是特殊的,反而是许执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觉得头有些疼,是前?世的旧疾复发。
也好,是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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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郁盖顶的树冠下,卫陵将曦珠的愿重新挂回树枝上,一处更高的地方,系地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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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不仅不信鬼神,还私自将那条愿扯下,以至于她最后的结局不能顺遂,但这世,他只盼她所有的期望都能圆满。
曦珠回到?厢房后,天已黑,青坠去点灯。
趁着时?辰还早,便找册《本愿经》来,抄写了?好做法?事的时?候烧去。
曦珠跪坐在蒲团上,在一盏油灯下,低眉垂眼,蘸墨书写。清静地,抄写起来倒快。
只不过片刻,手就?僵起来。
旁边有烧热的炭盆,青坠看表姑娘冻红的手指,忙劝来烤火。
曦珠也就?放下笔,挪动些,将手伸过去。
两人说着话,青坠就?想起取晚膳时?听到?的一桩事。
“我方才回来时?,听两个正扫叶的和尚说,今日沈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这寺中呢,也带着琴,还到?山上的亭子去弹。比二夫人还风雅,不知多冷。”
青坠知表姑娘来京城才半年,定不清楚这沈二公子,就?说了?些传闻。
诸如大燕第一的琴师、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皆需姣好容貌,过两月就?要换批人、出门要焚九遍香、去宴会从不用?主家的食具、一日衣裳要换三?次,沐浴两回……
曦珠怔住。
她没料到?此时?的寺里,孔采芙二嫁的丈夫也在。
原来早在这时?,两人就?遇到?了?吗?
耳畔是青坠的唤声,曦珠回神,对上她疑惑的神色,笑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讲究的人啊。”
“是啊。”
青坠见状,多说几句,后见炭不够夜里用?,说再去取些,便出去了?。
曦珠坐回去写过几行经文?,笔就?顿住了?,蹙眉又想起卫度和那外室。近来出现与前?世不同的偏差,她只希望此事不要有异变,不管如何?,也要等国公回京。
不过想转,她就?放下了?心思,接着在灯下磨墨起来。
不知不觉间,《校量布施功德缘品》都抄写过一半,她才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灌入外面的磅礴雨声,冷风袭来一瞬,就?被合上的门彻底地推出去了?。
曦珠拉紧外裳,以为是青坠回来了?,继续写着。
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快烧尽的炭被火钳翻动,又添入新的银炭,噼啪飞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就?消匿了?,厢房内好似暖和了?些。
曦珠疑惑为何?青坠不答话,终于把笔下的一个长句写完,转头看去。
下一刻,手里的毛笔掉落,浓墨坏了?一整张写好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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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站起身?,骇然地看向?正蹲身?拨动那些炭的人。
卫陵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火盆,翻地更燃些,才放下钳子站起身?。
他这一起身?,影子便跟着扑过来,落在曦珠身?上,似笼罩住她。
她不禁往后退一步,碰到?桌子边沿,止住了?脚步。
“是不是吓到?了?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卫陵自己说完都笑了?声。
曦珠没有说话。
她看着七步之遥的他,而他背后灰蒙蒙的窗纸上,斑驳的树影在狂风暴雨里,被扯拽地摇晃。她拽紧了?裙。
卫陵敛了?脸上的笑,温和地看她,问道:“可以坐下说话吗?”
片刻的沉默后,曦珠先?坐下了?。卫陵坐在对面,不远不近的。
恰是她在灯下,他在光与黯的交界。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薄光晕染的脸上,这时?候的她才过十五的年岁,明媚柔软,云鬓轻堆,即便素妆,也掩不住好姿容。让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可卫陵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月色下,这张容颜已被那些苦难,和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地衰败。
似凋零枯萎的花。
她气弱地问他:“三?表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分明病地那样重,连说话声都时?断时?续,还是艰难地抬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遮掩住脸。
呜咽,泪水,从干枯的指缝中流出。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哭声了?。
从流放起,她还会因?那些艰巨的难处,细碎地哭,可渐渐地,她不再哭。
是被挫折地知晓哭没用?了?。
但再见到?他那刻,她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是羞怕他看见。
可应当羞愧的是他。
他俯身?,轻轻地落了?一吻在她眉心。
“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犹疑,声音低地听不清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我不骗你。”
他的话是那样无力,与她经历的那些痛苦相比。
可她还是高兴地,一点点挪开手,微弯的眸中是将落的泪。
今生的苦涩漫涌到?喉间,与前?世的愧疚一道折磨着卫陵。
从前?世尚且活着时?,到?后来沉于黑暗的那十年,他就?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最后一面,她重病困倦,并没有听完。
再张口,却是万般话语,只化作一道低声,她的名。
“曦珠。”
上次相见还是逞意的,连离去都是少年人的骄肆,却在一场重伤昏睡后,尽管人瘦地眉眼愈锋利些,可这般语气却极平和不过,让曦珠不由想起青坠那晚遇到?时?,他说的话。
她看着他薄白的脸,右侧额角有一小块疤的痕迹,抿紧唇直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是冷的,但卫陵听着,却渐渐又笑起来。
他本来怯于这重来的一世,该以何?种面目见她。但此刻她对他的冷声,让他心里都畅快起来。
卫陵一双笑眼目不转睛地望她,道:“我醒后,就?一直想见你。”
他若有意对谁,那本蕴藉风流的眼都满是她,就?连清冽的声音也是柔意,随口都是动人的话。
曦珠被他这般惊地僵住身?体。
她以为都与他说明白了?,不想这个雨夜竟来了?寺庙,还遣走青坠,也不怕人发现。她这回连神色都冷下来,道:“三?表哥,你不该来。”
卫陵有些泄气地松了?肩膀,语气低落道:“我那么远过来,你却赶我走。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你要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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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珠再次沉默。
卫陵见她不说话,不留意朝她近些,愧意地低声说:“对不起,那日是我脾气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曦珠竟头一回对他语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陵,更没见他朝谁低头,不知该怎么应对。
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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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她有些烦躁。
不是为了?分明那日闹成那样,时?隔一月,他就?不放心上。而是他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什么真地在改变了?。
曦珠蹙眉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懂。”
卫陵声高些道:“我们还没将话都说清楚。”
他这副装着明白揣糊涂的模样,曦珠又是一滞,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她冷地不能再冷了?,却得他反问:“怎么没好说的?”
不知怎么回事,他那上扬的尾音,混杂檐上砸落的错乱雨声,激地曦珠越来越烦,“没有就?是没有,你快走吧,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被人看见了?。”
一旦此事暴露,她在公府可能再待不下去,又会被迫走上前?世的道路,可她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给任何?人掌握了?。
这样吵架的态势也不大对劲。
谁知她想到?这,就?见卫陵翻身?躺到?床上。
这下真惊地曦珠睁大了?眼,慌地站起身?道:“你做什么!”
卫陵侧翻过去,滚到?她晌午睡过的枕上,哼道:“今日你不给我把话讲明白,我不走了?。”
曦珠是如何?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子胡搅蛮缠,下意识要拉他起来,却又停住,没有靠近他。
心里憋起一股气来,两腮微微鼓起盯着他。
他身?着雪青窄袖暗花缎袍衫,无所顾忌地就?双手枕躺在那里,手肘处的璎珞团纹银丝隐亮,懒散地不成样子,长睫微掩的漆黑眸子也望着她,还将狭长的眼尾挑起一丝笑。似不怀好意地勾她过去。
曦珠一动不动地,就?这般与他对峙。
良久,她问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她对他,早无话可说了?。
卫陵收拢了?笑,跟着坐起身?,抬头看她归于平静的脸。
十年无尽的挫磨,业已将她这个年纪的羞涩消磨干净。
本不该如此。
他将一直吞痛的喉咙咽了?咽,没忍住唤她一声,“曦珠。”
曦珠袖中的手捏紧。
他叫她的名字时?,是低哑的,听似无波无澜,却似叫了?千万遍的,让她不禁为他之后的话提心吊胆。
卫陵语气又低了?三?分,问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不是在担心被我爹娘知道?”
曦珠被这话一愣。
因?他说的确是她如今最担心的事,可她也知道,她的担心与他话里的意思是两回事。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若是这个,我已想好法?子。几日前?,我与二哥说过了?,让帮谋个职,等我有些成就?了?,再与爹娘说咱们两个的事,好不好?”
没等曦珠回话。
卫陵沉声道:“若是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两个就?离府,不在京城了?,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的目光仍然一错不错地仰望着她,神色严肃认真,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这一番情意凿凿的话,将曦珠怔然。
她太清楚了?,不管这个年纪的他再如何?玩笑,可摆起脸来,与后来的他一样,出口是一定要做到?的。
曦珠渐渐觉得渺茫起来。
她已经不是十五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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