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箩筐的鱼,依旧一见了她就脸红。
雨水自廊檐上滴落,他未带伞,所幸雨势不大,他自己又住在隔壁。男人将鱼筐放下,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
“今日钓的鲈鱼,我一个人吃不完,来给姑娘送几条……姜姑娘,上次我钓的鱼你可都吃完了,那鱼儿肉质可鲜美?”
薛才瑾淋着雨,眨巴着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眼中满是期冀。
姜泠赶忙将手中雨伞朝对方斜了斜,遮挡住他头顶上方落下的雨。自从她来了青衣巷,薛大哥就对她百般照顾。无论她再怎么回避对方眼底的感情,他始终像是只打不死的小强、不依不饶地对她好。即便姜泠直言自己生过孩子嫁过人,薛才瑾也只是一愣,继而笑呵呵地说他不在乎。
他说,每个人都会有过去。既然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他就应该替她高兴。
姜泠没法儿,赶又赶不走他,心底怀有愧疚,只好平日里也多帮衬帮衬他。
薛才瑾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家里面有什么针线活儿,她也会帮着他做。
如今对方又抱来一大筐的鲈鱼,姜泠轻叹了声,无可奈何道:“薛大哥,您真的不必再送了,如今家中的鱼多得吃不完。我今日有客人要招待,改日再请你吃饭。”
男人又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
“好,好。”
薛才瑾下意识地再朝院子里望去,庭院内下着雨,厢房的灯微亮着,他不禁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是……季公子吗?”
姜泠点了点头。
薛才瑾面上浮现过一道失落之色。
今日季扶声来,还是与她说开办画馆的事。就在昨日,他刚在南金街低价买下了一处楼馆,二人今日便是要庆祝此事。
这些话,姜泠自然不会与薛才瑾这样一个外人说。
见对方要走,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唤了句“等等”,转身跑回房间门。待折返回来时,姜泠手里头已然多了一个小香囊。
“薛大哥,这个你收下。”
见状,薛才瑾喜不自胜:“姜姑娘,这是……”
姜泠道:“前些日子你说家中有蚊虫,这个香囊,可作驱蚊之用,你平日挂在身上,可防蚊虫叮咬。”
香囊里传出些香气,似乎是草药,却比草药更清冽好闻。
薛才瑾嘴角咧到了耳根,连忙将其收好,道了声谢后便离开了。
姜泠将他送出庭院,转身回到屋内。
桌子上,已摆了好酒好菜。
季徵一见了她,微微扬唇。男人依旧一袭青衣,唇角边挂着温和的笑意。
“姜老板,吃菜。”
姜泠不会喝酒。
只抿了一口,便辣得说不出来话。
季徵浅笑着,给她倒了杯水,话语中带着责备,声音却依旧儒雅温和:“不会喝便不要喝,还非说为了庆祝画馆开业。若是喝醉了怎么办,女孩子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姜泠辣得双颊飞红,连连道。
“季老师说得是,季老师教训得是。”
季徵无奈,摇了摇头。
酒过三巡,姜泠差不多也吃饱了。二人规划了下日后画馆的发展,正说着,对方忽然提起一个人来。
上次在伊君楼赎回的青楼女子,十七娘。
姜泠右手微顿,抬起头。
正见着对方微垂下眼,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行走江湖,不便时常带着她,如若她想留在江南,还要劳烦你帮我照顾照顾她。不过你无须担心,我会留下充足的银两,她的脾气也很好,你应该会喜欢她。”
姜泠与季扶声认识了这么多年,在她的印象里,对方从未求过自己什么事。
他更不像是因为色相,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的人。
姜泠依稀觉得,季老师与这位十七娘子之间门,似乎有什么故事。
她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季徵曾为她挑选过胭脂。那个时候自己曾问过他,对方无意提起过,他也曾有喜欢的女子。
说起这名女子,他的声音很淡,语气中隐约有哀伤的情绪。
季徵说:“她亡故了。”
看出了姜泠眼底的疑惑,男人却再未言语,他斟满了酒觞,又将其间门的酒水一饮而尽。
姜泠想要去拦:“季老师,您少喝些。”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徵。
在姜泠的印象里,季老师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
他像是江南的一道雾,温和,缥缈,清淡,面上鲜少看出来什么情绪。
而如今——
他微垂着湿漉漉的眼睫,兀自喝着闷酒。
她想要去抢过剩下的酒水,对方竟一下子将酒壶抱住。姜泠没了办法,只好坐在原地,不等她再度劝出声,耳畔传来极轻一道叹息。
季徵抱着酒壶,坐在她的正对面,声音忽然放远。
“在很久之前,我曾喜欢过一名女子。”
认识这么久以来,季徵头一次与她提起过往之事。
提起往事,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淡淡的。有轻风拂过窗牖,将他的衣袍吹鼓了些。
男子道:
“她叫水盈盈,比我小上三岁,与我一起在一个小渔村里长大。”
她是他见过最善良、最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他性子安静,喜欢写诗,喜欢读书,喜欢画画。可对方却是个闲不住的,她性子活泼,向来不喜欢这些,却也能按捺着好动的性子,在他读书画画的时候陪着他。
“季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季哥哥,我的名字怎么写呀?”
“你教了我三遍,我还是不会……可不可以再教我一遍嘛……”
小姑娘很喜欢围着他转,很喜欢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季哥哥,你别画这只鸟儿了,它不好看,你快画我。”
“季哥哥,你怎么这么喜欢画水呀。我也姓水,你画画我,好不好?”
水盈盈捧着脸,坐在他的对面,笑弯了一双眼睛。
每当这时,季徵都会轻轻咳嗽两声,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季哥哥,你脸红了哎。”
小姑娘忽然凑上前,少年鼻尖顿时拂至一道清香,一转过头,唇角与她的鼻尖擦过。
季徵犹如雷击,僵硬地坐在原地。
却不曾想,面前的小姑娘竟心一横,一闭眼吻了上去。
她的声音很软,唇角……更是香软。
少年紧攥着画笔,忽尔一下,手里的笔断成两截。
水盈盈轻轻舔舐着他的唇角,柔软的声息落在他的唇齿上,她亲着亲着,竟还将自己亲哭了。一边哭,一边道:
“阿徵,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渔村多雨,与春雨一同滋生的,还有少男少女野草般疯狂滋长的心事。
季徵虽是正人君子,除了亲吻,不曾在做过其他事。可那天过后,每次画笔落下时,满脑子都是她的名字。
他越发迷恋画水,也愈发迷恋画她。
他说,要进京,考取功名,要带她走出这小渔村,带她去看京都的富贵人间门景。
那日,小渔村又下起了大雨,水盈盈撑着伞,边哭边送他。
他读书很用功,似乎也颇具慧根,入了京都,高中功名。
当他欢天喜地地重返故地,乡里人却告诉他,他的姑娘病逝了。
她死了,死在冰天雪地里,没有等到他说的盛京人间门景。
原本春风得意的少年痛失所爱,消沉良久后,决意不入京做官,而是重拾画笔,重新描摹这人间门的每一条溪,每一道河。
……
说着说着,季徵就醉倒了过去。
明明说的是十七娘,他满心满眼却是另一名叫水盈盈的女子,姜泠不知道这二者之间门有什么关系,一见他醉倒,慌忙上前欲将他从桌子上扶起来。
他醉得太厉害了。
男人眼尾红红的,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无力砸在地上。
再这样昏睡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姜泠无奈,只好撑了伞,出门去给他买醒酒药。
外头雨势大了些,她一边走,一边心想着那名叫水盈盈的女子,眸光之中不觉也多了几分哀婉。
浑然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之处,琳琅居外——
一名男子敲了许久的门,依旧等不到任何回应。
谈钊道:“主上,琳琅居一个月才开两三次门,兴许……此刻是真的没有人。”
步瞻撑着伞,神色未动。
他凝望牌匾上那“琳琅”二字良久,终于,侧身退了出来。
不远处,就是一家药铺。
小娘子的声音掺在朦胧的水雾里。
“没有醒酒药了吗?可否再替我找一找,我家官人醉得很厉害,敢问何处还有这醒酒药?”
“什么,向南两条街?”
姜泠垂下眼,轻轻“噢”了声。
她前脚刚迈出去。
店家又一番搜寻,忽然惊喜道:“小娘子,先莫走,我这儿还有些,快给你家郎君拿过去——”
她欣喜回头,将醒酒药取过,清点了钱两,刚撑开伞。
豆大的雨珠子自伞面上扫落,溅到她衣裳下摆处,姜泠微微俯身,将裙角处的雨水拂去。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攥着醒酒药,脸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刚一转身——
药铺门口,忽尔撞上一人。
对方亦撑着伞,一袭雪衣,站在朦胧的水雾里,目光定在她身上。
他身后跟着一名侍卫,锦袍宝剑。
二人俨然都听到了,她方才与店家说的话。
姜泠步子一顿,抬起脸。
那两人的面容,顿然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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