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身前的阴影里,却好像在发光。
他看着翎卿,忽而有了些感概,声音温和下去,叹息一样:
“这个世界很大啊,翎卿。”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双十年华不到,早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另一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却笑得全然无所谓。
“你能教我什么?”翎卿突然问。
“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什么,我无所不……”
那人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遗憾地说:“真倒霉,我现在已经不是无所不能了。”
他眼中笑意不改,“但应该还是比你知道的要多一些,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
“教我做坏事也行?”
“行啊。”
“你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仙君吗?”翎卿扫过他那一身惹眼的白衣。
那人说:“可你没有生活在一个好人能活的地方啊。”
“要是……”
那人没说完,仓促而遗憾地笑了下,摸了摸翎卿的头发。
“算了,假设这些没有用,我还是来教你做个坏人吧。”
翎卿久久不语,奇迹般地没躲,也没把他的手打下去。
“翎卿。”
那人叫了他一声,短促地笑了下。
“你要好好的啊。”
翎卿果然好好的。他没有因为男人的死而停下自己的脚步,连丝毫停歇都不曾有,他一路前
() 进,披荆斩棘,实力越来越强,逐渐不再需要伪装,就连目空一切的老魔尊都开始警惕起他,戒备这个年龄连他岁数零头都不到的少年,对他处处提防。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温孤宴舟的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晦涩。
他依旧笑着,让人琢磨不透。
可翎卿每在窗边多看一次黄昏,他身上的阴郁就越浓重一分。
早晚有这一天。
奈云容容心知肚明。
温孤宴舟迟早控制不住自己。
但她没想到的是,温孤宴舟在痛苦中沉沦挣扎的结果,是选择喜欢上别人,背叛翎卿。
——得不到回应,那就毁掉好了。
——你不喜欢我,不愿意接受我,那我就把这颗心送给别人好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也不是不能预料。
翎卿并不要求他们断情绝爱,他对身边的人一向纵容,他们可以喜欢上任何人,和任何人在一起,他都不会干涉。
但前提是忠诚。
背叛即死。
客栈二楼,翎卿把被风吹凉的手收回袖子里。
“我试过改变,但我控制不了他的想法。”
温孤宴舟早就偏执成疯了。
奈云容容抓着栏杆,后仰看着他,安慰道:“没事啦,男人都这样,总觉得谁都该喜欢他们——当然,我不是说您啊。您拒绝他都快拒绝吐了,他非要撞这个南墙,能怪谁呢?”
“他还是想不开啊。”她说。
声音悠悠飘散在山风里。
“怎么就不能跟展佑丞那小子学学呢?一个天天当怨妇,一个整天穷开心,但凡这两个人把自己的开心和不开心分对方一半一下,咱们这边都能多俩正常人。”
她咬牙切齿,“我也不用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气死了!”
翎卿笑了,拍拍她的头,“好好干。”
奈云容容垂头丧气。
楼下忽然传来一道目光。
翎卿想起上次大比的时候,他摸奈云容容的头,亦无殊就站在演武场看着他,他眉心轻轻一跳,往下望去。
是一个陌生男人。
锦衣玉带,通身富贵逼人。夏末的时节,空气还沉闷得很,这人就披上了大氅,脸色看着不佳,病怏怏的,透着股不健康的苍白,长相倒是出众,俊眉朗目,很有些温润贵公子的味道。
大概是奈云容容说的“客人”。
翎卿进屋的时候没看到他,就连他的随从都没看到,应该是上楼休息去了,就是不知道这会儿L怎么又出来。
“这人易容过?”翎卿传音问奈云容容。
“对,不是真脸,”这也不稀奇,在外面行走不比家里,还是走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里来,再小心都不为过,奈云容容还见过男扮女装的,装出来的胸比她还大,“他那些随从也都易容了,全是修士,修为不低。”
奈云容容跟在翎卿身边多年,能得她一句修为不低,已经
相当不容易了。
这里离晋国国都不远,这人这身打扮,再加这些侍卫,少说也是个名门世家的少爷。
不对,应该是当家的老爷。
少爷的气质可不像这样。
这位年轻的老爷在夏天披着貂抱着火炉,惊讶地看着二楼的两人。
他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一声,抬头时又是一副温雅的笑颜,“老板原来在这,倒是让我好找。”
“客人有什么需要吗?”奈云容容入戏极快,撩了撩鬓发,拿出山精女鬼的派头,笑得媚意横生。
“就是有些睡不着,想问问老板这里有酒吗?”
开店哪能没酒,奈云容容柔声说:“当然有,管够,客官喜欢什么酒,我这就让人去搬上来。”
“都可。”客人又咳了一声,咳得一张脸惨白,“劳烦了。”
“欸,客官稍等。”奈云容容招呼了一句,传音给翎卿,“他这身体还喝酒,不会把自己喝死在这里吧?”
“喝死就埋了,后面地这么宽。”翎卿不动声色打量男人。
“也是。”奈云容容开惯了黑店,眼都不眨一下,捞起袖子,下去让伙计搬酒去了。
翎卿也跟着慢慢踱步下去。
男人坐在靠门的桌子边,附近几l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果真如奈云容容所说,全是修为不低的修士。
不是一般的世家大族能培养出来的。
他原打算在里间坐下,门口那一脸病气的男人忽然开了口,俊逸眉眼含笑,招呼他,“这位兄台,相逢就是有缘,不妨过来一起坐坐?”
他嗓音轻柔和缓,不带一点针刺,却自然而然带了一股压迫感,不容人拒绝。
果然是世家贵族之后。
翎卿和那拥在大氅里的病秧子对视片刻,当真走了过去。
大堂里点着灯,只是不太明亮。
这鸡犬不闻的地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不错了,自然不该有太奢华的客栈,奈云容容随意弄了几l盏油灯,不至于让人看不见摸瞎,其余就什么都没了。
那人借着油灯仔细打量翎卿,如此近的距离,他眼里的惊艳一目了然,完全掩盖不住,不过很快,惊艳褪去,眼底掠过一丝惊讶,继而变为了深深的警觉。
翎卿挽起袖子,在他对面坐下,“有事?”
那人不自觉坐直了,大氅都遮不住他紧绷的肩背,面上的防备之色更深了,若有似无地刺探,“敢问阁下尊姓?”
翎卿弯起唇。
别人都是问名字,或者是问对方怎么称呼,这人就问个姓。他的姓可不常见,世人所熟知的姓翎的就那么一个。
“微生。”
他不算说谎,可对面的人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放松,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了,他顿了顿,转而开始闲谈起来。
“在下裴飞光,秦国人士,今日碰巧路过此地……”
他说完自己的情况,适当停顿一下,给翎卿自我介绍的机会。
翎卿依旧理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搭腔。
裴飞光笑容僵硬一瞬,很快又恢复过来,把话题扯开,天南地北地闲聊。
翎卿还是不接话。
裴飞光终于耐不住了,“敢问阁下和我秦国的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他已经发现了面前这人的难搞,没有问翎卿是不是认识,而是直接问他和秦国太子是什么关系,这本身就是一种施压方式。
奈云容容让人送了酒过来,顺势倚在翎卿身边,温言软语问他要不要也来点酒。
翎卿点头,“劳烦。”
奈云容容就去了,很快端着一壶酒过来,放在翎卿面前。
“你说临风太子?没什么关系啊。”翎卿低头喝了口酒。
临风太子就是秦国那位、被谢斯南接连得罪了两遍的倒霉太子。
这位倒霉太子一度被天下人耻笑,走到哪都觉得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也是近些年才稍好些。
不过,要是未来按照原剧情走,他也好不了多久了。
再过十年,谢斯南就会以匡扶皇室正统的名号,悍然杀兄上位,进而挥兵秦国,完成他的统一大业。
到那时,这位太子会彻底沦落到凄惨境地中,潦倒一生,草草死去。
从头到尾,就只是谢斯南前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酒杯是奈云容容上次带回来的上好暖玉打造的,据说用秘法炮制过,酒液倒进去,淋漓一股花香。
“怎么可能?”裴飞光不信,“当年秦国祭天大典,我分明在太子殿下身边见过你,观阁下和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颇为亲密,我还以为……”
他好似察觉了自己言行的失礼,偏头咳嗽一声,“抱歉,是我失言了。”
他嘴上道歉,心里却不以为然。
裴飞光可记得,当时秦国太子对这人的态度可是殷勤得不像话,忙前忙后,就差把人捧上天了。
他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点说辞:“我还以为,阁下和太子殿下,是极为亲密的好友。”
什么好友?
翎卿对这位太子没什么印象,分了点精力去回忆,才终于想起来了。
他进了魔域之后就扎根在了那里,几l乎没有离开过,少有几l次出去,也都是为了替老魔尊办事。
还真有那么一次。秦国不知怎的和老魔尊搭上了线,密谋夺取一处秘境中的宝物。
彼时晋国皇子谢斯南早已拜入横宗,成为横宗掌门的亲传弟子。
楚国皇子百里璟拜入镜宗,同样在镜宗掌门膝下长大,关系亲密不言而喻。
下面两个国家如此,秦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天下三宗已去其二,密宗圣女又和百里璟交好,等同于站在了楚国那边,留给秦国的选择还真没几l个。
能和这三个庞然大物相抗衡的,就只剩下魔域了。
这大概也是所谓的命运。
老魔尊和秦国交好,是因利所
致,只要能够获得好处,秦国那边并不在乎和自己合作的是谁。
若非翎卿上位之后,老魔尊来了一出死而复生,打乱了翎卿的计划,想必他和秦国早已接上了头,重新确立了合作关系。
一方是意图伤害主角的全文大反派,一方是阻挡谢斯南一统人间的炮灰集中营,他们走到一起,还真是命中注定。
话说回当时,被老魔尊派往秦国的,不是别人,正是翎卿。
不过那都是几l十年前的事了。
翎卿不怎么在意,“确实没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事实上那是我认识他的第二天。”
裴飞光沉默了很久,“那天囚陵王对您不敬,临风太子在席间当着好几l个国家来使的面摔了酒杯,扬言要出兵囚陵……”
有这事?
去秦国的事翎卿还能想起来一二,但是这种细枝末节……
翎卿懒得去回忆具体的情况。
有个大致的印象就行了。那什么囚陵王确实挑衅过他,因为秦国太子的“好名声”,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挑衅他,就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那天刚好轮到翎卿。
这种人翎卿见得多了,就算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价值。对他表达过爱慕的人中,凡是能拒绝的,他都拒绝过。像秦国太子这种听不懂人话、还特别能惹事生非、给他招来麻烦的,他连接触都不打算接触第二次。
可他漫不经心的话还没出口,身后的目光又来了。
这间店里总共就两拨“客人”,其中一波坐在他面前,刺探他的身份。他的下属也早已上楼,不可能站在大堂里盯着他看。
翎卿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无意识地曲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
时间沉默流逝,仿佛无声的拉锯。
裴飞光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起来,集中注意力还好,稍微松懈一点,他的关注点就很难从翎卿脸上移开。
可身后传过来的那一道目光还是稳定的。
既没有上前的意思,也不打算离开。
“所以呢?”
翎卿一手托着下巴,缓缓笑起来,很感兴趣似的,长长的睫羽下,那琉璃似的黑白眼底闪动着求知欲,“我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大人吗?”
裴飞光被他盯得局促,“您请说。”
“如果那天坐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你手握百万大军,是天下间说一不二的主宰……有人对我出言不逊,你会对他出兵吗?”
他靠的这么近,身上被烛火烤暖的莲香一寸寸侵略过来,唇角浅浅弯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裴飞光额头滑下一滴冷汗,浑身肌肉紧绷,久久说不出话来。
“呐,”翎卿轻轻耸了下肩,愉悦而无辜,“答案不是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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