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少女发丝轻柔,散发着濯洗干净的皂角的清香,更有几缕淘气地?顺着沈忘的脖颈向下滑去,沈忘又慌又痒,扶着柳七的胳膊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柳七也是怔住了?,耳尖已?是绯红得快要烧灼起来。
就在这万分尴尬之际,倒是易微最先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将柳七扯了?过来,瞪了?沈忘一眼:“臭狐狸,柳姐姐还我!”
在柳七被拉走的那一刻,沈忘感?觉自己又活动如?常了?,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法对旁人言明的遗憾之感?。而这柳仵作和自家老爷的一拉一扯也让汪百仪看在了?眼里,心里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青瓜蛋子更为轻蔑。心里只?道这所谓的探花郎,怕只?是当今皇上?爱惜好容貌,随心赏的,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酒囊饭袋。这衙门口?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开始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好前程?
汇波楼上?的众人各怀心思?,楼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一体型娇小的年轻女子着一身白衣,正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汇波楼,而她目光聚焦之处正是沈忘等人所站的位置。
此时暮色苍茫,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真切,可她眸光中的两团火却再是清晰不过,隐藏其中的愤怒与焦灼,几乎让众人都被烫到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位是……”沈忘转头向汪师爷询问,汇波楼下却变故陡生。一名褐衣男子猛地?向楼下的女子冲撞而去,其力道之大几乎让女子横着飞了?出去,男子则趁着余势猛地?从女子怀中抢了?些什么,夺路而逃!
“大胆!”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大怒出声。程彻仗着身手了?得,顺着汇波楼的栏杆几个纵跃,如?猿猴般向着楼下飞扑而去。易微也想一纵身往下跳,可好歹还有些理智,知道自己的身手远不及程彻,这样跳将下去别说抓住那贼子了?,自己的小命恐怕得先拱手送出。于是,她调转头准备顺着楼梯跑下去,柳七却一把拉住她,向着楼下一指。
那边厢已?经响起了?霍子谦兴奋地?喊声:“快看快看,官差来捉人了?!”
只?见一身形如?豹似虎的捕役带着一众小吏向着那窜逃的男子围拢上?来,那捕役冲在最前面?,一身皂色盘领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别一把锃亮的铁尺,方脸豹眼,端的是气势十足。他应该是那一班捕役的头儿,只?见他仅凭手势指挥,便如?臂使?指般让众捕役呈包抄之态,将那褐衣男子堵在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恰如?瓮中捉鳖。
程彻见那褐衣男子断无?逃脱之能,便当先将摔在地?上?的白衣女子扶了?起来,女子很谨慎地?盯着他看,半晌才用手向褐衣男子的方向一指。程彻明白,她是想要回褐衣男子夺走的物件,便也转身看向包围圈中的贼子。
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捕快主动杀入包围圈,一脚蹬在男子锁骨之上?,这一记“锁龙关”又准又狠,动作迅捷,毫不拖泥带水,让程彻也不由得喝了?一声采。只?一脚,褐衣男子便再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躺在地?上?哀嚎不断,抢夺来的包裹也滚落在地?。
此时,汇波楼下尚有许多?晚归的百姓,这一场争端被大家尽皆看在眼中,见贼子被擒,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喊起好来。
“方捕头打得好!”
“不愧是急公好义方长庚!有方捕头,是咱们历城县的大幸啊!”
在一众百姓的啧啧称叹中,方长庚将褐衣男子像拎一只?小鸡崽般揪了?起来,丢给跟在后面?的捕快们,自己则拱手向赶来的程彻一礼:“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程彻本就对这位方捕头的功夫颇为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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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此时又见他谦和有礼,心中更是升起亲近之意:“方捕头过谦了?,我根本没出手呢,你就把这家伙解决了?。”程彻挠了?挠后脑勺,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我看方捕头功夫了?得,若是得了?闲,能不能和我切磋切磋。”
方长庚先是一愣,继而豪爽大笑:“刚才我见义士从汇波楼顶疾步而下的身姿,正自喟叹,巴望着有机会能同义士过上?几招,万没想到,义士竟也有此意!我见义士并非济南府本地?人士,敢问义士借宿何处,旅居几日??”
程彻见方长庚满口?答应,心里欢喜,大声道:“我叫程彻,表字清晏,方捕头喊我清晏即可。我就住在历城县衙,住多?久要看我无?忧兄弟当多?久的官了?。”
二人正说着,沈忘等人也匆匆赶到。方长庚只?一眼便看到了?行在队伍最后,一步三喘的汪师爷,在看向队首的沈忘之时已?是一脸肃容,拜道:“历城县衙快班司捕头方长庚拜见县令大人!”
舜井烛影(二)
方长庚此言一出, 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拜倒,胆大之人便抓紧机会偷眼观瞧这传说中策无遗算的探花郎,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铜皮铁骨, 只一眼便能将捧头判官的魂魄拘回阴司受审。可凑近了看,这沈探花也不过是个嘴上无毛,面皮儿白净,长得格外好看些的书生?罢了,和说书先生口中异化的形象相去甚远, 男人们便无趣地垂下了眼帘,而女子们的眸中却含了几丝笑?意,新来的县太爷可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沈忘却是不知道众人的心思,赶紧免了礼, 笑?着对方长庚道:“刚来历城县衙, 在下……本官便耳闻了方捕头的大名, 可谓是口碑载道, 众皆称善, 今日一见, 果然不负盛名。”
方长庚面上一红, 告罪道:“属下知道县令大人今日到任, 本该谨首拜望,实在是身?负巡逻之职, 这才失了礼数,还请县令大人责罚。”
“谨守本职,何罪之有?方捕头过虑了。”沈忘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 令人如沐春风。他安抚地拍了拍方长庚紧绷的胳臂,转而去看那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头发散乱, 只能隐约窥见发丝间泄露出的苍白肌肤,唯有?那一双眼睛,灼灼闪亮,透出几分难言的诡异。此时那白衣女子正?歪靠在柳七的怀里,对柳七絮絮不止地说些什么。
沈忘走上前,蹲下身?,白衣女子见有?生?人近前,警惕地将包裹抱得更紧了,手指的关?节因为?过分用力泛出骇人的青色。柳七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后背,温声道:“姑娘,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对县太爷直言。”
白衣女子猛地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沈忘,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新来的县太爷?”
“正?是本官。”
白衣女子的眼神颤了颤,犹如风中飘摇的炬火,她动作僵硬地将包裹推给沈忘,嘴唇翕动,白森森的牙齿在干裂的嘴唇间时隐时现:“屠蛟龙,报父仇。”
一股难以名状的刺骨寒意顺着地面攀上了沈忘的脊背,又?沿着脊骨蔓延进四肢百骸,沈忘几乎是不自知地重复着女子的话语:“屠蛟龙……报父仇……”
还不待他深究,由远而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带领着一班差役大踏步而来。男子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右眼处一道凛冽的疤痕纵贯面颊而下,直至胡髭浓密的下颌处方才停止,若是那锐器再深几分,几可以将他的头脸一劈两半。此人沈忘晌午时便见过,是独领历城县衙皂、壮、快三班的总头役,平素颇有?威势,连汪师爷都?敬他三分,而快班司捕头方长庚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
“燕隋见过县令大人,下官闻县令大人汇波楼遇险,特来相护!”燕隋声若洪钟,直震得沈忘耳膜臌胀。本是一趟低调出行的观景之旅,却几乎将半个县衙的人都?招惹了来,沈忘心中也暗自叫苦。他虽是觉得此事蹊跷,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盘问?,这燕隋来的倒也正?是时候:“无妨,既然燕捕头到了,那我们便带上这位姑娘,回县衙再行审问?。”
“遵命!”燕隋大声应道,冲后面的差役们使了个眼色,便冲出来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上前搀扶。
柳七在白衣女子面前一挡,肃着脸道:“不需你们,女子身?子羸弱,我与易姑娘护送即可。”
别?看柳七个头娇小,眸中的锋芒却是锐利如刀,让几个汉子登时止住了脚步,向燕隋和沈忘看去。燕隋在县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时吃过瘪,正?欲发作,却听沈忘语中带笑?,极尽柔和:“便听柳仵作的。”那声调,哪像是说一不二的县太爷,倒像是戏文里唱的深陷情?网的小郎君。
见沈忘毫不掩饰对柳七的偏袒,燕隋也只得强压怒火,转而对侍立一旁的方长庚怒声道:“方捕头,今日的巡逻尚未到时辰吧,还不速速带着弟兄们离去!”
方长庚浓眉一蹙,向着沈忘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所谓升堂问?案,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此之谓“升大堂”,往往只有?审大案、冤案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寻常问?话,便只升了“二堂”。汪师爷和燕隋侍立在侧,值堂书吏于旁誊录,堂下唯有?白衣女子与柳七二人。
这惊堂木还没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给堂下的两名女眷搬了两把椅子,汪师爷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对望苦笑?,心中皆暗讽沈探花□□熏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这今后还成何体统。可老爷发了话,他们也不便言语,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权且解恨。
若是他们此时能往后堂瞧上一瞧,只怕更会惊得背过气儿去。此时易微正?将脑袋紧贴在屏风隔断之上,仔细倾听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莲子,易微一边听一边吃,倒是比看大戏还要闲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温声问?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头的双拳紧握,惶惶惑惑地抬起?头,如在梦中:“小女……小女是前任县令蒋渊之女蒋梓云,今日……今日得知新县令上任,特来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时,沈忘便听说过济南府历城县衙连殁三位县令的传闻,而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与他同年高中的进士们还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历城县赴任的旅程。而此时,听说白衣女子竟是前任县令的孤女,当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亲……父亲是被蛟龙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请县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龙报仇!”
沈忘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聋,听不真切,这什么蛟龙啊,天兵天将的,这是在唱戏吗?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蒋梓云,你说你的父亲蒋渊是被蛟龙所害?这蛟龙是什么人的名号吗?”
蒋梓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猛地扑在堂前,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张大嘴巴,似乎胸中有?无限恨意亟待喷薄而出:“不是什么人的名号,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龙!它忌惮家父铁面无私,有?斩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蒋梓云的音调尖锐得惊人,口中喷出的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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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溅到了沈忘的脸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样?震惊的柳七,知道对方也跟自已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蒋梓云,本官见你十分宝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之前在汇波楼下,蒋梓云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怀里,沈忘只觉包裹中的物什触之坚硬无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许是某种凶器,此番提出来,也是想把这几乎直奔传奇志怪小说而去的案情?强拉回来。
可当沈忘打开呈上来的包裹时,脸色却更难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锁链!
“这便是家父用来擒龙的锁链,乃冰寒之铁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龙修为?了得,挣脱了锁链,将家父溺死在砚池之中,至今未见尸骨!这蛟龙此时依旧盘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爷,你断不能视而不见,任它作恶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极力诉说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本官知道了,你身?体羸弱,此番先回去修养,待本官探查明白,自当给你一个交待。”此时,他已经有?六成的把握确认这名可怜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汇波楼下如火的眸光,也应该是理智脱离了自我把控而产生?的疯魔之态。
见柳七搀扶着女子走出门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识就想往椅子上靠,却突然惊觉身?旁尚有?汪师爷和燕隋随侍,只得强打精神,问?道:“这蒋梓云可是犯了癔症?”
汪师爷叹了口气,絮絮道:“自前任县太爷于砚池中溺亡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属下们瞧着她可怜,便替这蒋姑娘顾了老妈子看护,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疯病愈来愈重,认定了蒋大人是为?妖龙所害,偏要杀了那妖龙报仇。属下们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疯去,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汇波楼下惊扰了大人,实在是属下们的失职。”
“无妨”,沈忘摇了摇头,道:“本官既是来了,早晚要与苦主?见上一遭。那这前任蒋县令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龙所害呢?”
这边厢,燕隋插话了:“大人有?所不知,刚刚那疯女子所说的舜井和砚池都?却有?此地。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这砚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砚池之水奇寒无比,深不见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数不胜数,蒋县令只是其中之一。可这疯女子不知听了哪些泼皮汉的鬼怪流言,把传说当了真,还真以为?舜井下藏着蛟龙,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谓的蛟龙和前县令蒋大人的死联系了起?来。”
“是啊!”汪师爷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还答应她要探查此事,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两头来衙门闹吗?不过是疯女子的疯话,她说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若这样?的疯话都?得探查,怕是再多?两个衙门也不够呢!”
“既是答应了,那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沈忘的脸上却是郑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汪师爷,你且将已故蒋大人的案宗呈来,本官今夜要仔细看看。明日,本官会亲赴舜井和砚池探查。”
汪师爷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沈探花不光□□熏心,还荒唐至极,连一个疯子的疯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搜罗一番。这怕不是给自己带着女眷游山玩水找借口吧?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别?!”屏风内外,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舜井烛影(三)
沈忘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猛然惊醒, 昨夜他在书?房中翻阅前任县令蒋大人的卷宗,困极了便直接趴在案几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睁眼, 沈忘便看到程彻动作夸张地将一碗浓黑色的汤药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角。程彻竭力想保持安静,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马大,愈是小心谨慎,却愈是前?脚碰翻了砚台,后脚撞落了湖笔, 惹得沈忘不由莞尔。
沈忘伸了个懒腰,在程彻歉疚的目光中皱了皱鼻子:“清晏,这什么怪味儿啊?”
程彻指了指陶碗,道:“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来熬的, 说是你最近气血两?亏, 脸色不太好, 得补补呢!诶诶……烫!”
他话方说到一半, 就见?沈忘一捏鼻子?, 脖颈一扬, 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了个滴水不剩, 兀自烫得哈气。
也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药下肚,只?觉神清气爽, 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药碗,抬步就向院儿里走:“清晏, 叫上小狐狸和子?谦,咱们?出门一趟。”
一听不用窝在县衙这块巴掌大的地界, 程彻也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吗?”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冲程彻笑?道:“自然是我去?请。”
此时,沈忘意欲相请同行之人,正在将后院最后一小块空地上,铺满急需晾晒的药材。济南府这个地界夏季潮闷,往往东边日出西边雨,多大的云彩也罩不过整个济南府,因此药材极易发?霉变质。今日遇着难得的晴好日头,柳七便不辞辛劳地将各色药材通通搬出来放在院中晾晒,去?去?潮气。
沈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袭短衫长裤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男装打扮,头顶一尘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脸上不施脂粉,哪里还像七夕那日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药童。
沈忘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先将用过的陶碗在池子?里清洗过,又熟门熟路地帮着柳七清点药材,两?人配合默契,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便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罩上了纱网。
沈忘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与柳七相视而笑?,道:“停云,今日天气大好,拘在此地实在可惜,咱们?出门一趟,散散心。”
柳七刚刚还舒展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又出门?昨日里不是才去?了汇波楼?”
沈忘冲柳七使了个眼色,故意扬声道:“是啊!我又寻到两?处清妙之所,踏踏青,钓钓鱼,岂不快哉!”继而又压低声音道:“同骑龙山那次一样,磨刀不误砍柴工。”
柳七心下一片清明,发?生在骑龙山的嘉兴龙见?一案,沈忘也曾借钓鱼之机搜罗证据,他将今日出行与骑龙山做比,应是怕自己再起误会,离心背德。这次沈忘想?查的定然是前?任县令蒋大人离奇溺亡一案,初来乍到的县令偏要查自己前?任官员的案件,这本身就极触霉头,也会引得县衙众人不满,倒不如戴稳了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帽子?,反倒能给查案争取一些便利。
柳七明白了沈忘的良苦用心,浅淡的笑?容便又浮上了唇角:“如此甚好。”
待到二?人并肩走出县衙,霍子?谦、易微和程彻早已恭候多时了。霍子?谦不擅骑马,便借了后厨拉磨的驴子?,和沈忘的小青驴正凑成一对儿。前?面三人高头大马走在前?,沈忘和霍子?谦悠悠哉哉行在后,一行人踏上了寻舜井,访砚池的旅程。
舜井,又名舜泉,其井口有两?处,分为东西舜井,两?井由地下泉水相贯通,唐人文?曰:一边井中投一瓶,两?井相摇响泙濞。济南的百姓称此二?井为:源源泉。
“好甜啊!”易微一口气喝光了水碗中的水,又忙不迭地从水桶中又舀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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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给程彻道:“你尝尝!”
程彻脸上一红,接过水碗英勇就义般咕咚咚喝了个精光,也跟着赞叹道:“好甜啊!”
与二?人不务正业相比,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则要正经得多。沈忘仔细阅读着水井旁供奉的木牌,“圣井龙泉通海渊之神……”继而起身向一旁的老道询问道:“敢问仙长,这舜井下果真有蛟龙吗?”
舜井其后有舜祠,院落宽宏,殿宇巍峨,满院松柏苍翠,有着“松韵南熏”的美誉,至元时,全真派掌教丘处机赐名“迎祥宫”,有石碑可考。而这名老道只?是迎祥宫中无名无分的火工道人,这边厢被沈忘仙长仙长喊得飘飘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看几位小友就不是本地人士,这舜井的传说啊,在咱们?济南府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传,大舜曾被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掩埋于井中,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而这两?口相连的井,就是这处源源泉了。”
正在井口东摸摸细看看的易微闻听此言,眼睛一亮:“大舜爬过的?那我得多喝两?口。”说完,又抻着胳膊,挽着袖子?从水桶中舀水喝起来。
老道被打断也不着恼,继续摇头晃脑地讲道:“而后,舜将帝位禅让给了禹,那时济南府的百姓们?正为洪水所困,水中有一黑蛟兴风作浪,大禹是何等英雄人物,赤手空拳制伏了黑蛟,将其锁于舜井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霍子?谦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下巴,小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黑蛟,即便真是有,又岂是人力能制伏的呢?”
老道瞪大了眼睛,嘘了一声:“小友可放轻声,你们?读书?人自是不信,可咱们?迎祥宫的香火还得指望着这黑蛟呢!最近也不知?怎地,这井口处的铁链竟被人所盗,你说你不信便不信罢,何苦盗这铁链呢,真是人心不古啊!”
沈忘眸光一亮,问道:“仙长,你所说的铁链可是人手腕粗细,触之寒意逼人,颇为笨重??”
“正是正是!小友可曾见?过?”
“我们?不仅见?过,还可想?办法完璧归赵,只?要仙长能如实回答下面的问题,我定说到做到。”
老道只?是身份最为卑下的火工道人,若是他能将铁链寻回,在迎祥宫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便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小友能将铁链交于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敢问仙长,前?任县令蒋大人可曾来过迎祥宫?”
老道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沈忘会问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脸上浮起淡淡的悲戚之色,叹声道:“蒋大人……倒是个清官,他对佛道之事都不甚上心,祭祀之事也往往是走个过场,平素里也不曾来过迎祥宫,很多事项都是交由汪师爷代为办理。小友,为何会问及蒋大人?”
“蒋大人乃是家父的故交,今日来此,念及蒋大人音容笑?貌,颇为感慨,是以?有此一问。”沈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乱扯一番,引得老道连连叹息。
见?老道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众人起身告辞,顺着山路前?往城外的砚池。一路上众人也没有闲着,沈忘将自己对案情的分析和盘托出。
“我昨夜细细研究了蒋大人溺亡的卷宗,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确实如汪师爷和燕捕头所言,乃是失足落水而亡。蒋梓云自父亲死后,便时不时跑去?县衙要人,更跑到府衙击鼓鸣冤,州府官员念其新丧之痛,没有惩处于她,可她依旧不肯罢休,为父亡之事奔走呼告,直至疯癫。”
柳七叹了口气,正色道:“这样说来,这位蒋姑娘的确是个可怜人。昨日我送她归家,为她配了几副静心安神的药,嘱咐照顾她的下人按时灌服,相信会对她的病情略有裨益。”
“那就是说,蒋大人落水一事,的确是一场意外,无关旁人咯?”易微思忖道。
“蒋姑娘的确可怜,可看她的样子?也的确疯得厉害,连道士骗人的话都当了真,非说什么黑蛟害人……昨日又被那贼子?盯上,哎,祸不单行啊……”程彻对蒋梓云一家的遭遇颇为同情,叹息道。
倒是一直骑驴行在最后的霍子?谦没有说话,一直在冥思苦想?着什么,沈忘的小青驴也走得不快,正好同霍子?谦并肩而行,便拍了拍想?得入神的霍子?谦,问道:“子?谦,说说你的想?法。”
霍子?谦被这冷不防地一拍吓了一跳,在驴背上哆嗦了一下,方才缓缓道:“我适才一直在想?,那位道长说的大舜通过相连的井口逃出生天一事,我测算了两?井之间的距离,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在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然后……”
霍子?谦自说自话了半晌,抬起头才恍然惊觉除了沈忘还在礼貌地侧身听他讲话,易微和程彻早已跑远了,而柳七的马停在前?方不远处,柳七则就地采摘着药草,补充已然见?底的药箱。
霍子?谦知?道自己沉溺算学?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好意思地冲沈忘笑?了笑?,憨厚肥白的胖脸上洋溢着单纯而温和的笑?容,让人不忍心苛怪。
“无妨,算学?博大精深,说不定哪一日能对我们?查案派上大用场。”沈忘温声抚慰道。
“当真!?”霍子?谦心中一喜,正欲再趁热打铁给沈忘普及一些算学?知?识,却听行在最前?面的易微的喊声遥遥传来:“砚池到啦!”
舜井烛影(四)
砚池又名砚泉, 位于济南府东侧的燕翅山下,因湖泊状如砚台,湖水终年墨绿, 得名砚池。此时虽近立秋, 可暑气蒸盛不让苦夏,偏偏砚池周围极是凉爽,微风轻拂,与众人身上的汗水相激,引得大家?寒颤连连。
“这?砚池怎么跟地窖似的, 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面钻啊!”易微哆嗦了一下,皱着眉紧贴着柳七站着。
程彻倒是觉得极为惬意?,蹲下身?轻探潭水,赞叹道:“这池水颜色可真漂亮, 望不见?底呢!”
易微在程彻背后作?势抬了抬腿, 张牙舞爪地威胁道:“我这便把你?踹下去, 看看这?池水到底有多深。”
程彻闻言笑得宽厚, 倒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 连忙拦阻道:“易姑娘, 不可, 俗话说这?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水蓝则广、水黄则急, 这?砚池的池水呈墨绿色,可见?其?渊深, 开不得玩笑啊!是不是,沈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唤沈忘帮自己?声援, 却见?沈忘只是浅笑不语,似是早已习惯了二人之间的打打闹闹, 心下不禁黯然:别人的玩笑之语,我?却也当了真,与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实在是不该。
霍子谦对这?帮救命恩人极是看重,平日里想方设法融入,此时?深感自己?说错了话,便?立时?闭了嘴,又偷眼观瞧易微和程彻的表情。见?此二人言笑如常,方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众人正绕着砚池好奇地探查,程彻和柳七却同时?回头,警觉道:“是谁!”
只见?葱绿的树丛间探出一对儿牛角,紧接着一头皮毛油光锃亮的黄牛从林中?踱了出来,背上还驮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牧童。
那牧童长得虎头虎脑,表情却是严肃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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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见?众人发?现了他,他便?大大方方地骑牛而出,丝毫不显慌乱:“我?不是有意?偷看你?们的,我?是怕你?们下湖。别看它表面上一点儿水波也没有,这?湖里可淹死过人呢!”
闻言,沈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问?道:“哥儿对此地可是熟识?”
“熟识?当然!我?每日里搁这?儿放牛,湖里有几条大黑鱼我?都数得过来。”牧童胸脯一挺,显得煞有介事。
“那这?湖里何时?淹死过人啊?”沈忘凑近了些,不知?从哪儿摸了块绿豆糕,一边问?一边顺手递给了牧童。
牧童登时?眉开眼笑,也不推就,坦荡地接过便?大口咬了上去,自己?吃了半块,又将剩下地半块递给了驮赴着他的黄牛,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
围拢过来的众人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一日下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地往砚池这?边赶,雨这?般大,砚池正涨水,我?怕出危险,就喊了他一声,他就跟聋了一般,理都不理我?,一头就扎进林子里。那时?的雨大得都看不清路了,我?心里也害怕,就没再寻他。”
小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后来,我?听人家?说,砚池淹死了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府衙在湖上寻了好几日,也没找到尸体。砚池这?边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也同样是尸骨难寻,可从没像这?一次这?么闹闹哄哄。后来我?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当时?的县令,蒋大人。”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却听小童继续道:“这?样想来,也许,我?就是最后见?到蒋大人的那个人。”他喃喃说着,又突然警觉,瞪着沈忘道:“你?可不准诓我?,这?事儿我?可没敢对别人说。”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承诺道:“哥儿放心,在下没有什?么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嘴严。”
“那他们呢?”牧童瞟了一眼围拢在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地众人。
“我?作?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泄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挚地保证道。
身?后的易微憋笑憋得脸都僵了,牧童却是心实,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们这?般守诺,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再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众人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只听那牧童用阴森的气声道:“你?们瞧着那砚池中?的大黑鱼了吗?”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硕大无匹,粗略观之,最长的一条几可达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鱼,简直骇人听闻。见?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牧童很是满意?,继续道:“这?些还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鱼只怕是你?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呢!自蒋大人死后,这?水里的巨鱼啊,便?多出一条。”
此时?,日头缓缓移到了砚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镜,水波不兴。而周围的山峦则投下浓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这?明暗过渡的交界,一片锦缎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条悠然自得的黑鱼,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鱼,如同潜底蛟龙一般的黑鱼。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鱼便?悄然离去,就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日光构成的幻象,不足为信。
沈忘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许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赶紧扶住身?旁的树干,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转头,那小牧童已经骑着黄牛走远了,不时?还回身?冲他们用力挥手。
沈忘缓了口气,只觉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却,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砚池岸边,极目四望,湖中?却哪还有刚刚那条大鱼的影子,他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若牧童所见?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蒋大人,那更是从侧面证实了案宗所录的准确性。可是,这?样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究竟是为何……”
他想得入神,脑海中?的话语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程彻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靴子。这?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拦阻道:“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刚刚那位牧童所言吗,这?湖里危险,可不能?儿戏!”
易微却笑嘻嘻地盯着程彻看,她性格古灵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刚刚的话语当志怪小说听,并不觉得这?一面波平如镜的湖泊能?有多危险,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彻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觉得不妥,二人对望了一眼,由程彻最为信服的柳七当先开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鱼,可见?湖底落差极大,且水深如墨,难以视物,实在是危险。”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这?水下情况不明,寻尸骨之事我?们再行计较,万不可以身?涉险。”
程彻一向视柳七和沈忘为圭臬,见?二者都反对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该套上还是丢下,正自犹豫着,易微却笑讽了一句:“是啊,阿姊都发?话了,你?还不回来?”
闻言,程彻面上一红,再无犹疑,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这?一跳可把众人都吓坏了,易微也自觉懊悔,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激得程彻这?般八尺汉子跳了湖,当下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惴惴地问?道:“他不是天天自称锁横江吗?这?点儿湖水应该难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谦都面色冷峻的没有说话,蹲在岸边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众人只见?湖中?滚出几个小小的气泡,哪里还有程彻的影子?易微见?大家?不答话,也气冲冲地跑到岸边往下望,只见?那潭水果真深得惊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况哪怕瞪圆了眼睛也无从知?晓。看久了,更是从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极深极暗之处,也正有一双巨眼目不转睛地向上观瞧,那种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让人遍体生凉。
众人就这?样齐刷刷地盯着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程彻还没从水中?上来。这?下不仅是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心焦不已,连最为乐观的易微也害怕起来。她在岸边兜兜转转,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满脑子都是程清晏将糖墩儿递给她时?,憨厚爽朗的笑脸。
那种心情,就跟当时?柳七被困火场之时?一般无二,甚至还更为惶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带着胡人血统的俊朗男子,早已攫住了她的喜怒哀乐,别人都看得明白真切,反倒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可如今,竟是自己?一句戏言将这?他诓进了深浅不知?的砚池湖底,若他真是一去不返,那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易微越想越懊恼,越想越焦急,发?狠地冲地上跺了一脚,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清晏!”沈忘已经等不及,放声呼喊起来。
“程兄!”霍子谦和柳七也跟着喊道。
易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慌,竟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心中?暗下决心,若是程彻还不上来,自己?便?跳下去,把他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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