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昭昭天明》40-50
捧头判官(二)
却说三年前的京城会试, 出?了一场大案,一名叫季罗的儒生,枉法舞弊, 被?监考的考官当场抓获。季罗出?身贫寒, 妄图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竟因此行差踏错,枉负了卿卿性命。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一名儒生站起身,给诸位听得入了神的听众们蓄水, “听说,季罗砍头之日,连一个亲属都没有来。”
“这是为何,因为考试舞弊, 所以他的家人都不肯认他了吗?”程彻奇道。
身后响起一声轻嗤, 程彻回头, 见是一名长相颇为清苦, 四肢细长伶仃的青年男子, 这位神情之中满是不屑挖苦的考生名叫文元朗, 据说与?大书?法家文徵明沾亲带故, 是以自觉鹤立鸡群, 很是清高?。
可能是整日里紧皱眉头,板着臭脸的缘故, 文元朗年?纪轻轻,眉间?的褶皱却是极重?,稍微一做表情, 脸上就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川”字,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难道出?了这般不孝子孙, 亲属们还要敲锣打鼓来迎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般仁义礼智信样?样?不沾之人?,也不知有何颜面登堂入室。”文元朗说着,悠悠叹了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欸!你这人?……”文元朗这话算是把堂中所有人?都绕了进去,说别人?也就罢了,他无忧兄弟可是堂堂解元,程彻当下就一挺胸脯想要反驳,柳七轻咳了一声,程彻只得缩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闭上了嘴。
沈忘也不说话,只是轻摇着折扇,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沉浸于那陈年?往事之中。那名主动给所有人?蓄水的儒生名叫霍子谦,凉州人?士,性格谦和有礼,见众人?面上都有些难堪,连忙补充道:“倒也并不是如元朗兄所说,这季罗的亲属乃是心有余而力不逮,据说他家中很是贫苦,资助他上京的盘缠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进京领受他的尸身了。”
掌柜轻叹一口气,道:“可怜那季罗,鱼跃龙门不成,倒是连杯送行酒都没有喝上。无头的尸身被?草席卷了卷,就扔到乱葬场中。据打更的老汉说,当晚那尸身就被?野狗开膛破肚,吃了个干净,实?在是……惨啊……”
掌柜的拉长了腔调,除了文元朗,众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霍子谦更是皱眉道:“哪怕同年?的儒生帮着收敛一下也好啊……”
“可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兄这般菩萨心肠”,接话的是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位儒生,名叫蔡年?时,他面有菜色,消瘦肌黄,显然?家中也不富裕,他声音柔柔弱弱,比柳七更像一名女子:“考场中出?了这等事,同年?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将自己也牵涉其中,哪还有心去为季罗收敛尸身呢……”
兔死狐悲,众人?也跟着为之一叹。
“掌柜的,讲到现在,这捧头判官可是还没出?场啊。”沈忘温声提醒道。
掌柜的一拍脑门,道:“嗨呀!可不是,这讲了半天,正主儿还没说到呢!那年?季罗砍头的时候,我可是去了,京城的好些百姓也看?了个真切,季罗被?押赴刑场之时,嘴中高?喊冤枉,其声不绝,很是哀切。然?而,人?赃俱获,岂是他喊几声就能翻案的呢?是以,喊到最后,喊冤变成了哀哭,哀哭又变成了痛骂,字字泣血。”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季罗当时说,鬼神掌生死,日月朝暮悬,清浊难分辨,季罗我实?在冤……”
“掌柜的……这是……《窦娥冤》的唱词吧……”蔡年?时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闻言,众考生都叽叽咯咯窃笑起来,文元朗哼了一声,竟是再也不肯听,拂袖离席。掌柜的闹了个大红脸,争辩道:“反正,就大约是那个意思!季罗就是说自己冤枉,等到了阎罗殿,要向阎罗王禀明冤情,再回人?间?复仇!”
“再回人?间?……”程彻喃喃着。
“既然?季罗至死都坚称自己有冤屈,此案是否彻查?”柳七肃着脸问?道。
“彻什么查啊……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啊!”一考生无奈叹息道,柳七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考生瞪大眼睛噎了一下,侧过头去跟身旁的友人?低声嘟囔:“今年?这是选天子门生还是选公主驸马啊……怎么都长得……”
窃窃私语被?淹没在逐渐高?涨的讨论声中,唯有程彻呆坐着,不发一言,沈忘歪着头,用扇骨轻轻敲了敲程彻放在膝上的手:“清晏,你还好吧?”
程彻回过神,正欲回答,却听掌柜的继续高?声道:“此案若有冤屈,来年?科举之时,我必化身判官,为自己讨个公道!”
那掌柜的故意学着戏腔拔高?了音调,眉眼也灵动地瞟来瞟去,哄笑声再起,唯有沈忘、柳七和霍子谦没有笑,他们的沉默在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突然?,程彻腾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猛,方才端坐的长凳还兀自颤动个不停。
“来年?科举……不就是今年??”程彻认真地问?道。
“你瞧,他还当真了!”不知是谁蹦出?来一句,众考生开始指着程彻放声大笑。
“可我真的看?到他了!”程彻的嗓门本就比寻常人?大不少,情急之下喊了出?来更是压过满堂的哄笑,字字清晰可闻。
所有人?瞬时安静了下来,程彻继续道:“我刚刚的确看?到一个穿着补挂朝服,戴着朝珠,捧着自己脑袋的人?,就在街上晃荡,我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可现在听掌柜的一说,不就是那回来讨公道的捧头判官吗!”
众人?鸦雀无声,都瞠目结舌地仰视着站在大堂正中央的程彻,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伪,让刚刚调笑的人?也起了动摇之心。
正在屋中掉针可闻之时,客栈的院门突然?“砰砰砰”地敲响了!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让每一个正专注于故事的考生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掌柜的也愣住了,这已然?是宵禁时分,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更遑论前来住店的考生了,那此时疯狂敲击的院门的,又是谁呢?
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动作?之时,程彻一拍桌子,怒道:“我倒是要看?看?,这捧头判官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下便踢开一个碍事的长凳,向院中走?去。沈忘合拢折扇,紧跟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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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冒失的好友身后,柳七也放心不下,站起身来。三人?说话间?就走?到了院门处,门上已经?加了门闩,此时正随着敲击声震颤个不停。
程彻深吸一口气,朝身旁的沈忘看?了一眼,沈忘冲他点点头,程彻心下大定?,抬手便抽出?了门闩,院门轰然?洞开!
门外之人?显然?是没有料到大门会开得如此之快,手臂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这边厢却敲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到了程彻的身上。
程彻只感到一个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扑面而来,下意识抬脚便踹,斜刺里一双手臂拦住了程彻飞起的一脚,却是柳七。
程彻一愣,这才定?睛细看?。面前这人?身量娇小,着一身浅灰色直缀,头冠四方平定?巾,显然?是进京赶考的儒生装扮。此时,那人?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正欲将别在腰际的软剑抽出?,若不是柳七拦在中间?,只怕刚刚的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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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头顶清凌凌的月,程彻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只见这肤白如玉的儒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江水中救出?来的易姑娘!
“易……易……”程彻登时结巴起来,面红耳赤地嗫嚅着。
易姑娘生怕他泄露了自己的女儿身,狠狠一脚跺在程彻的靴面上:“一什么一,我管你三七二十一,挡着门做什么!若不是仙……若不是这位俊美的小相公拦着,你还想动手吗!”
虽然?易姑娘刻意粗了声线,但那音色依旧如出?谷黄莺,将字字句句传至大堂,让因害怕而探头探脑的考生们听了个真切。
见敲门的竟然?只是一个迟来的同年?考生,身量还如此矮小,即便他真的是捧头判官,怕也形不成什么威胁。恐惧之情骤减,大堂里的考生们哄笑一片。
故事已然?讲完,夜色亦深,许多考生见没有热闹可看?,便结伴返回了房间?。不多时,只剩下沈忘、程彻、柳七和姗姗来迟的易姑娘。
易姑娘上下打量着多日不见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了柳七的脸上,一张冷冰冰的俏脸也终于有了笑意。
“仙女姐姐,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柳七也拱手还礼:“贤弟好久不见。”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易姑娘,只得用贤弟代称。
“易贤弟也是来进京赶考?”沈忘笑着问?道。
刚刚还眉眼含笑的易姑娘面上一板,警惕地看?着沈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那你我二人?便为同年?,同年?之谊不可轻忽,我们自当为贤弟保守秘密;若不是,只怕贤弟所为非我等可知晓,那我们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干扰。”
捧头判官(三)
见?沈忘语气柔和, 摆明了并不会揭穿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易姑娘也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关于我欲行之事, 非是有意欺瞒, 而是……”
她长眉一挑,神秘地低声道:“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说完,她似乎对自己营造出的略带恐怖阴森的?氛围很是自得,一扬手, 将银子举得高高,朗声道?:“掌柜的!提前订好的一间上房!”
然而,易姑娘行将迈出?的?步子却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
“你这大个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挡我道?!”易姑娘瞪着头顶面红耳赤呆站着的?程彻, 气得跳脚。
“你……你叫什么……”程彻低垂着脑袋, 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
那夜疏朗的?月光之下, 他也曾这般问她。
易姑娘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一转, 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容颜在客栈的?烛光下娇艳无匹:“你可以喊我阿姊啊!”
“阿……”程彻乖顺地喊出?声, 才觉出?不对, 那边易姑娘已经一溜烟跑回了客房。
柳七和沈忘见?状也不由得莞尔, 这易姑娘古灵精怪,瞬息百变, 简直如?同?鲶鱼一般,滑不溜手,别说是程彻这样的?痴莽汉, 就是沈忘对上?她也得掂量掂量。
笑过之后,沈忘敛容问道?:“清晏, 你刚才说的?捧头判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彻一拍脑袋,缓过神来,赶紧将路上?见?到?的?古怪人影讲与沈忘和柳七听。沈忘仔细听着,折扇收拢轻轻在膝盖上?敲击,待程彻将故事颠来倒去地讲完,他与柳七对视一眼,缓缓道?:“哪有什么捧头判官,只怕有人借此装神弄鬼,另有所图。”
柳七也蹙眉思忖着:“或许那季罗真有冤屈,有人借判官之口为他鸣不平?”
程彻也妄图跟两个人一起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当下一拍大腿,道?:“管他什么判官司马,谁若敢挡了我无忧兄弟的?仕途,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展颜而笑,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安慰道?:“赶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此间怪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更何?况会试在即,待明日得闲,我们再做计较。”
程彻点点头,哈欠便紧跟着生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步向楼上?走去。待得程彻转身,沈忘才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疼得厉害的?肩膀,这一幕全被柳七看在眼里。
“还疼吗?”
沈忘这才惊觉柳七还在身后,赶紧把耸到?一半儿的?肩膀落下,摇头笑道?:“早就不疼了,只是……一路上?揣着它?,被硌得厉害。”
且说着,沈忘便变戏法般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物件儿,竟是一只小小的?木蛙。这是他在大明湖畔一个货郎手中买到?的?,一直想要送给柳七,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晚恰好柳七问起,便正?好拿它?搪塞,一举两得。
柳七看着沈忘手中小小的?木蛙,以一种研究病理的?整肃态度端详了半天,方才犹疑着问道?:“这是……什么?”
沈忘笑着给她做着示范,这只木蛙制作的?很是精巧,腹腔中空,敲击凌然有声,口中衔一短圆的?木棍,后背上?设计了锯齿状的?突起,沈忘将木棍从木蛙口中取出?,在它?的?背上?轻轻刮奏。
呱……呱……呱……
格外逼真的?蛙鸣声在春夜空阔的?客栈中响起,仿佛将大明湖的?荷香乘风奉上?,柳七惊异不已,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忘眼睛盛着水波,笑盈盈地望着她,见?柳七光傻看着,便直接将那木蛙放到?柳七手中:“你瞧,这样我们就算将济南府的?四季都看过了。”
夜风如?书,一页页掀起潜藏在回忆中的?丝缕怅惘,柳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脸冲着墙,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那个木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玩具。
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白墙半晌,柳七翻身坐起,走到?窗边,蹲下身看着那迎着月光大张着嘴的?木蛙。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蛙背上?的?层峦叠嶂,好像那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一般。
呱……呱……呱……
小小的?,倔强的?蛙鸣从敞开的?窗儿满溢而出?,顺着漫天的?银河,追逐着,跳跃着,寻找着,充盈了一个来自松江府的?小女孩儿黑白色的?梦。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掌柜的?就敲响了三间上?房的?房门。
“沈公子,易公子,楼下有贵人寻你们呢!”
待沈忘、程彻和柳七下楼时?,大堂里的?争吵声已经逐渐大了起来。三人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发生争执的?二?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姑娘和当日临清遇见?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而大堂中端坐的?第?三个人,却让沈忘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那正?是沈忘许久未见?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沈念见?沈忘来了,当即站起身,迎了过来。两兄弟长得很像,皆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沈忘更为落拓不羁,而沈念则更为楚楚谡谡,正?如?风中修竹和雪中白梅,很难评判孰高孰低。
沈忘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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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喊了声兄长,可眼睛却并?不看向沈念,目光只在沈念面前的?地上?游离。沈念却丝毫不以为忤,先是一一同?柳七和程彻见?礼,后又以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沈忘道?:“无忧,哥哥今日里来,是想趁会试之前,带你和你的?朋友去大慧寺一游,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可好?”
沈忘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厢程彻就开心地点头道?:“还是哥哥想得周道?,我早就听闻北京的?大慧寺灵验,正?想着带我无忧兄弟提前去拜拜。哪怕临时?抱佛脚呢,多拜拜总没错!是吧,无忧!”
沈忘叹了口气,他并?不怪程彻多嘴,他从未将自己兄弟间的?龃龉告知给程彻,以他那凡事一根筋的?头脑,又如?何?揣度得到?。
谁料,这边程彻话音刚落,那边易姑娘就嚷了起来:“我随你们一起去!”
只见?易姑娘风风火火地大踏步走了过来,身后则跟着无可奈何?的?指挥使楚槐安。他略有些尴尬地向诸位见?了礼。
从之前的?争吵声中,沈忘就隐约猜到?,楚槐安此番前来,是要将妄图女扮男装混入考场的?易姑娘“拘”回去,言谈中楚槐安多次以戚总兵官的?名号对易姑娘相弹压,反而更激起了易姑娘的?反逆之心,是以二?人争吵不休。
“你不是不准我考试吗!我跟着他们还不行!?反正?我不会随你回去!”易姑娘像只炸了毛的?小猞猁般冲着指挥使楚槐安大吼大叫,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还正?穿着男儿装扮。
楚槐安拿这个脾气忽冷忽热的?大小姐毫无办法,既害怕她的?身份被其余的?考生知晓,又害怕上?头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抓耳挠腮,为难得紧。
程彻对楚槐安投去同?情的?一瞥,临清一见?,他便对这武艺精湛的?豪爽武官极有好感,此番看见?他被易姑娘欺负,也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片焦灼之际,倒是沈念排众而出?,轻声笑着道?:“若是易姑娘乐意,倒也未尝不可。楚指挥使,你说呢?”
楚槐安看了沈念一眼,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既然沈大人同?意,那便……”
见?楚槐安总算点了头,易姑娘哼了一声,上?前就挽起了柳七的?胳膊,低声说:“仙女姐姐,我们走!”
客栈门口,两顶软轿已然等候多时?了。程彻、柳七和易姑娘乘一顶,而沈忘只能和沈念乘坐另外一顶轿子。
在轿帘放下的?最后一刻,从帘幕的?缝隙间,沈忘看到?了楚槐安警惕的?目光,正?冷冷地向自己与兄长乘坐的?软轿中射来。那种眼神,如?狼望虎,如?蛇窥龙。
轿帘缓缓放下了,将刻骨的?尴尬与沉寂囚于一室。沈忘将脊背紧贴着冰凉的?轿壁,似乎这样就能离兄长更远一些,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敛去了,只余木然与疏离。
倒是沈念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弟弟,仿佛他还是那个扯着自己的?裤腿儿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儿。
“无忧,你此番……”
“惠娘死了,你知道?吗?”沈忘冷冷地打断了沈念即将成型的?寒暄,用惠娘的?死亡在兄弟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壕沟。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会了。”沈念的?语气也悄然冷了下来。
“就这样?”
“那还能如?何??”
沈忘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膝头:“那可是惠娘,你自小看着长大的?惠娘。”
“无忧,无论是谁,事情已然发生了,真凶也被你擒获,你还要我如?何??”沈念抬起眼,目光冷静而沉默地逡巡在弟弟年?轻愤怒的?面容之上?。曾几何?时?,他也曾拥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愤怒……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笑容终于回到?了沈忘的?嘴角,只是这笑容冷得吓人:“待我身死之日,只盼你也如?此冷静。”
沈念的?眼皮跳了跳,他有些颓然地松懈了脊背,挺立如?松的?腰板弯曲下来,他叹息道?:“无忧……”
后面的?话他忍住了,他不想再引起兄弟之间新的?一轮争执。
无忧……你何?时?才能长大?
捧头判官(四)
与沈忘所在的软轿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不同, 程彻、柳七与易姑娘的软轿中倒是一派和风沐雨。
易姑娘顺利摆脱了指挥使楚槐安,愉快地呼吸着属于自由的空气,面上的笑容大盛, 眉眼?间皆是跳脱的晴朗。她微微侧着头?, 看?向身边肃容端坐的少女,柔声道:“《诗经》中?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我觉得,即便?是古时候孟姜的风姿, 比姐姐也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敢问仙女姐姐芳名?”
柳七微微睁大眼?睛,她没想到这易姑娘绕来绕去,引经据典半天,就是为了问?自己的名字, 当下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云, 奉师命保沈解元上京赴试, 姑娘你呢?”
易姑娘大眼睛忽闪之间心思百转, 笑道:“原来?是柳姐姐。我叫易微, 小字寒江, 柳姐姐愿意怎么喊我便?怎么喊, 我都喜欢听。”她一边说, 一边亲昵地往柳七的身旁靠了靠:“姐姐字停云,我字寒江, 停云寒江,寒江停云,咱们的名字都成双成对呢!”
柳七自小身边便?鲜少同龄同性的玩伴, 是以性格中?冷硬多?过柔软,孤直犹胜圆滑, 现在被这样娇娇弱弱,嘴甜如蜜的少女痴缠,她心中?自是欢喜,面上却瞬间腾起两抹红霞,还是板板正正地喊着“易姑娘”,并未如易微所愿,改用更为亲近的称呼。
易微倒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笑,却听见一旁传来?不和谐的男性粗犷而低沉的声音。她蹙了眉毛,瞪着坐在对面的程彻,此时的程彻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重?复着易微的名姓和表字。
他生怕再把易姑娘的名字叫错记混,是以想多?记诵几遍,嘟嘟囔囔个不停,谁料,过分专注之下,程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打扰到了对面窃窃私语着的少女们。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程彻也觉察出不对,赶紧抬头?,正撞上易微严厉刺过来?的眼?神,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就开始了自我介绍:“易姑娘,在下……在下程彻,程清……”
“在临清江上便?听过你的大名了,程彻,程清晏,楚槐安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易微本就恼他打扰了自己与柳七的闲谈,此时的语风中?便?带了冷嘲热讽之意。
程彻却丝毫没有听出来?,还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开心道:“我也觉得楚兄武艺高强,是个人才!”
“那你怎么不赶紧去找他,和我们一同乘车作甚?”
程彻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柳七与程彻感情甚笃,又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此时见程彻被易微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诺诺不敢言,便?赶紧解围道:“程兄,当时我听舟中?的水匪称你为‘锁横江’,这是何故?”
易微闻言,也把脑袋转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程彻,那双漂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像是囚在雪洞里的琉璃,程彻觉得自己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眼?珠儿“咕噜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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噜”转动的声音,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的阿姊,三年前我应友人之邀,去解锦衣大寨之围。当是时,盗匪舟船如蝗,把江面都挤得满满当当,锦衣寨易守难攻,但只要盗匪们困住山下的码头?,让寨里的人无法出入,锦衣寨的兄弟们早晚是个死。”
“所以,我连夜赶到江上,和江上的盗匪们大战了一昼夜,解了寨子?的围,自那以后,我便?多?了这么个诨号——锁横江。”
“这就完了?”易微正听得热闹,不满道。
“嗯……完了。”程彻老老实实点头?。
“程兄,你一人一剑,斗败了整条江上的盗匪?”柳七往前探了探身子?,震惊道。
“也不算是一人一剑,锦衣寨里的兄弟们也从山上往江中?射箭,帮了我的忙。”
“那不还是一人一剑嘛!”易微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道,这三人组,一个是尚未会试就声名远扬的沈狐狸,一个是松江府的仙女仵作,一个又是有着这般惊人实力的傻大个,这三人与其说是进京赴试,还不说是进京探案,也不知?这样三个人物是怎么聚到一起的……
易微抬起狭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正在给柳七解释细节的程彻,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倒是能为我所用,易微心中?暗想。
一路这样聊着,大慧寺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眼?前。
正德年间,司礼监太监张雄建寺于宛平县香山乡畏吾村,赐额大慧,并护敕于碑。嘉靖中?期,太监麦某提督东厂,于其左增盖佑圣观,于是合寺观计之,殿宇凡一百八十三楹,拓地四百二十一亩,形成了佛道共生,庙观齐盛的奇景。
大慧寺重?檐庑顶,上层单翘重?昂七踩溜金斗栱,下层重?昂五踩溜金斗栱,整个建筑端丽无匹,风姿卓绝。大悲宝殿正中?立有一尊高达五丈有余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铜造像,宝相庄严,工艺精湛,因此,大慧寺又被称为“大佛寺”。
软轿刚刚停稳,沈忘就当先?下轿,待双脚踩到平实的地面方才长出了一口气。两胁之间的疼痛不知?何时又起,他用手暗暗扶了扶,转头?向柳七和程彻所在的轿子?望了过去。
只见程彻掀帘而出,伸手去扶后面的人。易姑娘第?二个钻了出来?,看?都不看?程彻一眼?,蹦蹦跳跳地自己下来?,也跟着转身去扶身后的柳七。这一高一矮,都眼?巴巴地等着柳七下轿,动作殷勤又恭敬,让心情沉郁的沈忘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柳七弯腰而出,见一左一右递过来?的手臂,怔愣了片刻,谁也没扶,自行振衣走了出来?。
五人在人头?攒动的大慧寺门口集合,皆抬头?远眺,香烟萦绕的寺中?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会,引得四面八方的游人争相奔赴。
“这左不是初一,右不是十五,不年不节的,怎地这么多?人?”程彻看?着如织的行人,瞠目结舌道。
“你连这都不知?道!”易微轻轻嗤了一声,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辩法会,本就高僧云集,才子?辈出。更何况这次的辩法会恰在会试之前,但凡京城中?想出点儿风头?的秀才举子?都挤破头?往这儿来?呢!”
沈忘闻言,清冷冷的眼?神向着沈念瞟了一眼?。说什么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却原来?只是为了趁此良机让自己的弟弟在众人面前展耀一番,为接下来?的官途铺平道路呢……
沈忘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暗道:兄长也是打错了算盘,我进京赴试可不是为了同他在官场中?相互帮扶,倾轧同僚,只是为了承停云之诺。这京城之中?蝇营狗苟,我绝不留恋,待得考取功名,自当远赴他乡,为当地百姓博一个朗朗天青。
心中?有了计较,刚刚涌上来?的抵触情绪便?烟消云散,沈忘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沈念不知?自家弟弟早就运筹帷幄,做好了打算,还只当他想明白了,心中?宽慰,格外卖力地引着众人往寺庙中?去。
顺着人流行了不多?久,沈忘便?瞧见前方行着的几人有些眼?熟,一个瘦高条儿,手脚伶仃,左摇右晃;一个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次下脚都要反复忖度,生怕行差踏错;一个刚健稳重?,不时侧过脸来?与同行之人轻声说话,沈忘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欸!这不是那个……那个谁……霍霍……霍……”程彻一边苦思冥想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摇摆着大手打起了招呼。
“霍兄,元朗兄,年时兄。”沈忘代替他一一喊出了三人的名字。
三人应声转头?,霍子?谦和蔡年时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沈忘一行人走了过来?,文元朗则抱着胳膊远远地望着,面上神情倨傲,似乎并不想与沈忘等人为伍。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霍子?谦热情地邀请道:“既然?诸位兄台都是来?此观摩辩法大会,不如一同观礼,也好有个照应。”
蔡年时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人多?点儿热闹,咱们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没个一官半职,是没有资格凑到近前的。”
沈念眉头?一跳,他可不想自家的傻弟弟又同这帮没什么前途的举子?们混迹到一起,正准备婉转拒绝,却听沈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如此甚好,我们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人相引,既然?霍兄与年时兄相邀,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沈念叹了口气,只得跟在沈忘等人身后往寺庙的深处走去。和他同样不悦的是文元朗,他似乎极为讨厌沈忘身上难以掩藏的潇洒落拓,嬉笑怒骂的气场,是以离得远远的,好像沈忘周身浮动的空气中?有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倒是一身文人风骨的沈念得了他的青睐,是以文元朗主动向沈念搭腔道:“昨夜未曾见过这位仁兄,你我二人既为同年,便?是缘分,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念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文元朗一梗脖子?,姿态如同一只脖子?长过了头?的仙鹤:“我看?仁兄同那登徒子?一道前来?,便?务必要劝仁兄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般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污了仁兄这一身儒雅气派。”
沈念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言之凿凿,满脸殷切的文元朗,一股略带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竟是和沈忘有了七八分的神似:“恐怕是要弗了贤弟的好意。”
“这是为何?”文元朗急切道。
“因为那登徒子?,正是舍弟。”
捧头判官(五)
文元朗被这么一噎, 登时?觉得文质彬彬的沈念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抛下沈念, 甩开臂膀向前走去。
沈念无奈地摇摇头?, 心中暗叹,也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还要和这帮人混到何时?。
众人随着人流一路向西,直走到位于寺庙中心的大悲宝殿之前,大殿规模甚为?宏巨,色彩繁复华丽, 仿佛萦绕在它周身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洒金碎银的金红光环,殿前供着常行菩萨塔与双九龙璧,皆为?汉白玉雕铸而成,晶莹绚烂, 内外通透。此时?, 广场之上已搭起了辩法高台, 数名得道高僧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正站立在高台当中, 侃侃而谈。
沈忘等人选了一片面积能容纳数人的树荫, 遥望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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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台上的情景。此时?, 台上正在?进行“佛与众生”之辩, 问者持佛非是?众生之论,而答者持佛即众生之论, 这也是各宗派之间经久不衰的辩题之一。立于台上的男子应是藏传佛教的僧侣,只见他舞动着手中的念珠,高声诘问, 来回踱步,声势极盛。而与之相反的, 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大慧寺住持圆印大师却面容平和,低眉敛目,不卑不亢。
二人之间鲜明的对比,引得台下观者纷纷屏息凝目,唯恐错过上师高僧的妙纶天音。
藏传佛教的上师先是?后退几步,紧接着右手念珠一甩,套到左臂之上,双手用力一拍,一个炸雷般的击掌声便响彻全场:“众生具有贪、嗔、疑、爱、喜、怒、哀、乐,八苦俱备,集无明烦恼于一身,佛陀却不为?五蕴所?束缚,可?达无有障碍之佛境,你在?此极言佛与众生皆平等?,岂不是?谤佛!”
圆印大师面色不改,沉声应道:“若能识得众生,便是?佛性;若不识众生,哪怕历经千难万劫,也难觅佛宗。是?以,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上师,你又可?识得众生?”
很显然,上师与圆印主持因宗派之别,皆无法说?服对方,辩论逐渐进入焦灼。上师的步伐越转越快,越走越疾,台下众人也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圆印大师眸光微动,看向踮脚张望的场下众人,朗声道:“若能知法永不灭,则得辩才无障碍;若能辩才无障碍,则能开演无边法。上师,你我二人争辩无休,皆为?法义彰显,为?内心无诤。然在?场诸人,皆为?众生,我们不妨听一听众生之所?见。”
闻言,气势汹汹的上师也暂且偃旗息鼓,望向台下众人,点头?道:“也好,既是?佛与众生之辩,当听众生一言。”
见主持上师将发言权交给了?围观众人,诸位对佛理有所?心得的学子不由得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然而辩经可?不仅仅是?夸夸其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还?要言之有所?出,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借机出出风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腹中墨水几斤几两。
一时?间,全场一片安静,掉针可?闻。大悲宝殿中那二十八尊彩绘泥塑诸天神像默默地注视着殿外众生,连撩人的春风也沉降下来,在?佛香弥漫中呈现着某种平静的慈悲。在?这几乎有形的空寂之中,一道清越之声陡然响起。
“佛陀三界纵横,任运无碍,可?千变万化。虽形相之多?,我凡夫难以计数,却没有一相是?丑陋的,是?贫贱的,与凡夫全然不同。更何况,佛具觉醒之智,众生却当局者迷,众生需得遵循佛道方可?开悟,又怎敢言佛即众生呢?”
沈忘一怔,竟是?身后的沈念排众而出,侃侃而谈。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沈念的身上,沈念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容止端肃,如敷粉何郎,再加上他胸有丘壑,言语间自信昂扬,让观者皆是?叹服不已?。上师见沈念赞同自己的观点,不免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沈念拱手道:“庶吉士沈念沈无涯略陈拙见,思虑不周,万望指教。”
“沈家?哥哥真?是?了?不得,有学问又通佛法,若是?再会些拳脚功夫,那真?是?……”程彻小声对沈忘夸赞着。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嘛,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讽刺。
霍子谦和蔡年时?也是?一脸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头?偏向一侧,仿佛对场中的论辩充耳不闻。
柳七抬头?看向身边的沈忘,她知道沈忘与哥哥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隐痛,表面上辩论着佛与众生,其中却暗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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