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电话那头,向延龙的声音喘得厉害,挟着呼呼风声,来自半山腰,是她熟悉的,层层叠叠望也望不到头的大山——
“姐。”
向满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龙龙,你先别跑,小心点。”
印象里,家里后山种着洋芋,一不小心就会被塑料地膜绊倒,还有带刺的、长到半腰高得蓬蓬草,会刮坏裤子,还会划伤手背。
她还记得划伤手背的痛觉。
“没事儿的姐,我跑远一点,爸和妈都在家,你放心,我肯定不能被他们发现。”
这是向满在离家那是给向延龙的警告:我每年都会给你打一次电话,但你不能主动联系我,你也联系不到,而且你要保证,不要让爸妈知道我给你打过电话。
向满离家那时向延龙不过十岁,却很懂事,她最喜欢向满,抱着向满的腰,哭得眼睛肿起,瞳仁比星星还亮:“你放心吧姐,你走吧,你跟呈哥走吧,我会想你的。”
这是向满在外多年唯一放不下。
她不相信亲情血缘,但她信真心,龙龙还那样小的时候就能扑在她身上替她挨打,这令她时常感怀。
“姐,我上山了。”
风声更大了。
向延龙照例和向满说家里近况——
家里习俗是除夕一天做出三天饭菜,今早上起来妈妈洗了床单,大伯二伯来家里送了半扇猪头,爸爸烧来煮,还炸了盐片,他还学会了做饼,裹了猪肉馅,他能帮妈妈分担灶台边的事,不用妈妈弯腰在那个高度并不合适的土灶前忙碌,他因此感到自豪。
哦对了,爸爸今年又跟邻村叔去工地了,因为今年年景不好,地里挣不到钱,他如今上了高中,过几年上大学又是一笔开销,爸爸只能出去打工。妈妈的低血压时常发作,平时一个人在家,有一回晕倒了,还是邻居帮忙送到了卫生所。
哦,还有,大姐前几个月回了一趟娘家。
她是因为地里欠收,家里太困难,回来借钱的,爸爸没钱给,大姐哭着回去的。向延龙说到这里时停住了,他告诉向满,大姐真的老了很多,他还记得小时候总背着她满村跑,可是现在,那弯下去的背已经不能承载哪怕一筐猪草。
“姐,你过得好吗?你和二姐有联系吗?你们现在在哪呢?”
向满用手掌抹眼泪,压抑啜泣。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永远不会回答,只说:“我和二姐不在一起,但我过得还不错,二姐一定更好。”
她仔细听着那边的风,还有夹在风里断断续续的鞭炮声。
北京禁燃禁放,只有家乡才能听到那样清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在高耸大山围拢起来的巨大幕布里。这块幕布很厚,很沉,她好不容易撕开一个口子逃了出去,才得以看见天外天。
向满静静听了一会儿鞭炮声,对向延龙说:“你成绩怎么样?要好好学习,别只顾着玩。”
多么俗气的嘱托,可她只能想到这些。
龙龙很聪明,有一副机灵的脑子,是能考出大山的。
“放心吧姐,等我考出去了我就能见你了,是不是?”
“是。”向满说。
“我真的很想你,姐,我看到你的手机号码归属地,那离我们家好远啊,我以为你会去北京之类的大城市呢。”
向满总是选择性回答向延龙的提问。
她的手机号是异地办理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她的小聪明也就这么多了,但足以用来保护自己,老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如今身处何方,顺利的话,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脸上眼泪逐渐干涸。
向延龙有说不完的话,向满的停顿使他想起更多小事,他很想和向满事无巨细一一汇报,但向满打断了他:“不说了,龙龙,我有点事。”
其实是不想听了。
她有些惧怕,惧怕那些口中描述的故事和场景太过真实,会把她拉回过去。
“好好好,姐,那你先去忙。”
嘴上这样说,向延龙却始终没有挂断电话,他还有些贪恋。
向满笑了笑,说:“有空的话,把爸妈,大姐,还有你的身份证拍照给我。”
向延龙问都没问原因,没有任何怀疑:“你要用家里人身份证吗?好,那我发给你......微信?”
“不加微信,手机彩信就行。”
“好好学习,好好过日子。”
最后,她这样说。
挂断电话,向满把手机卡换回来,窗外已经黑透了。
新搬的这个家有一侧临街,她从窗户往外望,能瞧见路上车流热闹,都是急于归家的人。
一下子没了兴致下楼去超市了,向满泡了个自热火锅,加了一根玉米肠,就站在窗前慢慢吃完,汪奶奶给她发来消息,问她一个人在家有没有饭菜?春节不要太寒酸。
向满会做饭,却十分抗拒下厨动锅铲。她宁愿省点麻烦,也并不觉得一个人有多么可怜。
吃过饭,她拿起手机在药店顾客群里发新年消息,还有新年红包。
各种各样的订阅号和服务号早在春节前几天就有所动作,他们药店的顾客群自然没有那么大的体量,两个群,加在一起不到千人,一开始是杨晓青在管,后来交给了向满,意图明确,是想让她提前适应一下店长的部分工作内容。
总公司做过社群运营的培训,向满去参加过,学了一招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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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促活拉新,如何增加用户粘性,培养用户习惯......但她犯了个小错误,大过年的,谁愿意除夕夜里去查看一个药店发来的恭贺和促销信息呢?
避都避不及。
向满把消息发出去的一刻也当即反应过来,这是犯蠢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发出的一分钟里就有几个顾客退群了,还有她发在群里的红包,没几个人抢,场面惨淡。还有人脾气更爆,直接在群里艾特她和杨晓青:“你们药店有完没完,大过年让人买药,有毛病吧?”
沈唯清也在群里。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向满拉进去的,以他的“贡献”,大小也是vip客户。那时他想直接退,可看见群里惨兮兮的人数,到底还是留她个面子。
还真是做什么都做不好,天下三百六十行,怎么就选了这行呢?
看着向满发在群里的一串“恭贺新春”“猪年大吉”,有些疑惑向满的脑回路。正纳闷呢,向满的消息来了,她向他征求意见时倒没拿他当外人,问他:“我看到你也在群里,群里顾客感受是不是不大好?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惹人烦?”
是把他摆在顾客的角度。
沈唯清也以顾客身份回答:“是,很蠢。”
然后是朋友的角度:“那我还能补救吗?”
沈唯清回:“别找补了,越描越黑。”
他靠在窗边,窗外是北海道的盈盈雪光,屋子里即便不开灯也明亮。
除夕夜躲到国外去,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么多年,他过春节从来都是自己过,汪展和外婆以为他回上海,沈建安以为他在北京,他每年春节就见缝插针消失半个月,一张机票跑得无影无踪。
竟然从来没被发现过。
沈唯清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他的人生没有大风大浪,还有大把时间大把金钱可挥霍,要是再讲些乞求家庭温暖的话那就是矫情了。
在他的猜想里,向满这样的姑娘有另一种人生,另一种他幻想过的人生。
她应该出生在一个温馨的小家,小富即安,父母把她宠得无法无天,才让她长出一身反骨一身刺,毫无社会经验一般在职场上莽撞。
但也并非完全娇惯,她也是能吃苦的,起码生活能力无忧,她在老太太家里帮忙干活那一招一式,令他自愧不如。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是片面的,单薄的,有反差,有递进,有节奏与情绪的高亢低落,好像刚刚电视里听完的那首日本民谣。虽然有时候犯蠢,让人讨厌,但他本能地想去探寻,想去拆解,看看她的脑子究竟和他有什么构造差异。
她现在在干什么?
是在和家人吃年夜饭?还是在看春晚?
现在这个时间,国内应该很热闹,还是亲戚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还是出门约酒局去了?闲暇五分钟,往顾客群里扔个红包,算是尽了群主之责,然后再拍大腿,为自己的愚蠢自罚三杯?
这个落雪的除夕夜,异国他乡,沈唯清认为自己搞清楚了对向满的好奇心来源——因为她和他不一样。
这种不同令人着迷。
并且有了向满作对比,他忽然察觉出自己有点孤独。
孤独,以前可从没有体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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