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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青丘国主,却也是花狩的女儿,王位还是从母亲手中继承得来,此举无疑令高坐上首的花狩吃惊意外,也深感自己权威受到冒犯。

    她双眉拧紧,正欲发作,却见花娓拂了拂衣服袖口沾到的水,以轻蔑的眼神垂视身后之人,冷然道:“母上有怜悯之心,下手太轻,依女儿之见,不如将她押至刑台,剜其眼目,割了双耳,斩断四肢,抽筋剥骨,再引来天罚,灭其魂魄。”

    “如此,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李怀疏虚弱地伏在地上,越听到后面越是愣住,花娓这番提议煞有介事,她都要怀疑真假了。

    “咳咳咳……”她紧紧揪着散开在地的衣摆,仍止不住地咳嗽,咳得面颈浮起血色,好像命数将近似的。

    花狩面色阴晴不定,见她气若游丝,心中疑惑愈深,握着扶手向花娓问道:“生辰钉过了时限,弥因狐族灵力已然苏醒,从前身体所受限制也一并解除,她既占用了弥因的躯体,又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自己仅对她说过一次弥因的名字,她却牢牢记住,明明惦念得很,只是心结未解,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花娓又添了几分说服成功的信心,将李怀疏如何去的无尽墟,如何熬受厉魂鞭,又如何魂体未愈便匆匆赶至青丘一一道来。

    “有趣,青鸾给的眼翎只是锦上添花,改变不了你血肉之躯的事实,天神杀你犹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还妄想逆天而行。”花狩神色稍霁,虽指出她不自量力,话语间却依稀有几分赞许。

    李怀疏喘息艰难,揪着衣服的十指用力得青白,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亦有不得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后果惨烈,但至少向前踏过一步,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

    “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不会变,让您见笑了,我就是如此倔强顽固之人。”她自嘲一笑,又抬头,隔着额前散落发丝向花狩望去,这道坚定的目光熟悉得令老国主恍惚了一下。

    惊闻花娉死讯,她不仅一夜白头,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将眼哭瞎,经医官几番医治终于救回视力,但双眼覆上了一层薄薄眼翳,阶上阶下这段距离并不算远,仍需灌注少许神力才能清楚辨识来人面容。

    换言之,花狩其实没有看清李怀疏模样,只是有个大概轮廓,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睹人思人,她这刻的精神恍惚全是因为想起了花娉叛离青丘那日情形。

    花娉素来对母父孝顺,却为了一个男人违背母命,不惜舍去自己青丘公主尊位,与母亲大吵一番后出走,她的固执决然同李怀疏如出一辙,仅是这样倒也没什么,花狩是想到了自己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不去阻止。

    因为她知道花娉的情劫原本就是在人间,就是关乎这个叫作李侪的男人,她觉得这是既定之事,无可转圜,过得去更好,过不去也是花娉理应承受的命运。可她气头上完全忘记了一件事,宿命面前万物平等,高高在上的九灵公主应了苦果也是会死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花狩低声复述,又重复着呢喃了几遍,她平生雷厉风行,少有懊悔的时候,今时今日终于尝得是怎样一番滋味了。

    花娓负手而立,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久,花狩才很是疲惫地揉了揉额心,道:“厉魂鞭可不好受,你这副魂体想来受创严重,才会与弥因的躯体相斥,不在冥界好生将养修复魂魄,赶来青丘作甚?”

    “弥因受我所累成了具游魂,冥府无法将其收归,唯有青丘有法子可以为她重塑肉身聚拢命魂,我来恳求老国主,求您认回弥因,救她一命。”言罢,李怀疏当真叩头求她。

    花狩却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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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以为你会为了你家那些个死于血咒的男子来求我,竟只是为了弥因?”

    “事非我所为,求得您原谅的人不该是我,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为这事求您也得有条件可许,但我如今连躯壳都是占用弥因的,又拿什么条件许您?总不能是我自己罢?未免脸大。”李怀疏苦笑一番,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国主如果愿意认回弥因,或许也就愿意放下过去了。”

    花娓望向母亲,花狩并未说什么,闭眼道:“我乏了,弥因的事明日再议,先退下罢。”

    她身旁两侧婢女放下竹帘,花狩疲倦不堪的面容消失在帘后,花娓默然转身,扶起李怀疏,一道向殿外走去。

    走出宫室,仍然没有婢女追来,花娓心中久悬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她松开掌中冰冷的手,向李怀疏道:“回去准备罢。”

    李怀疏似乎冷得不行,呵气成雾,虚弱问道:“老国主这是应了么?”

    “嗯。”花娓将暖炉递给她,唇边挂笑。

    李怀疏道:“我要回去做什么准备?”

    “吃好睡好,我叫人送去的补药也一一服下。”花娓看她的眼神有些凝重,“要先将你的魂魄驱赶出来,才能毁了这具肉身,驱赶的法子会很痛,怕你熬不住。”

    李怀疏捻了捻指头,虽然听得心头一颤,却故作轻松道:“还好,我这人并不怎么怕痛,借弥因躯体苟活,汤药吃得多了,也不大怕苦了。”

    “那怕什么?”

    “怕……”她随着花娓走出廊下,步入一片白茫茫雪景中,心血来潮地伸手去接雪花,“不晓得这个时候人间入冬没有?我怕的是又像去岁一样,无人陪我看一场雪景。”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回人间,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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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宿命 ◇

    次日, 花狩又单独请李怀疏过去谈话,这次的称呼客气许多,不是罪人, 而是客人。

    花狩最想手刃之人其实仅是李侪,可恨他先命丧黄泉, 叫她满腔怒火无从发泄,这才牵连了李氏一族男子, 都说恨意日久弥深, 可爱意也未必消减, 对活到这个岁数的花狩来说,与其隔靴搔痒般报复无关之人,不如想办法弥补落下的诸多遗憾,彻底从过去走出。

    花娉是她生命的延续, 弥因又是花娉生命的延续,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聊以慰藉的替代呢?

    其实倒回去想想也不难发现, 花狩当初仅以生辰钉封存弥因狐族灵力, 而不是彻底毁其命丹,本就是为她自己也为弥因留了一线生机, 只是她任国君多年,所言所行俱都覆水难收,顾及身份颜面, 这才一直难与自己和解。

    花娓与李怀疏昨日演的那出戏几无破绽, 却也被花狩识破,是因为这些年花娓背地里的小动作也不曾瞒过她,她懒得戳穿, 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顺着花娓递过来的台阶走下去, 不至于丢脸, 也能顺理成章地认回弥因这个流落人间的青丘遗脉。

    “你家血咒该留该解,你如何想的?”花狩倚在榻上闭目浅眠,懒洋洋抛去一道难题。

    窗外有雪光投来,照亮她半边面容,也衬得垂落榻边的狐尾赤红,但毛发粗糙光泽暗淡,一如六七十岁的老人,饮食再精致也无法避免发齿疏落,她这个岁数本来就应当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可依青丘族规,她的两个儿子不能住在国都,也就不能陪伴在她身旁,花娉一死,仅留下一个花娓,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却也是新君旧主,被太多亲情以外的东西裹挟,关系没有那么纯粹。

    称孤道寡大半生,命运捉弄之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李怀疏垂眼道:“一切听您吩咐。”

    花狩似有不解:“你昨日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尝试过努力过便不会后悔,怎么如今不为自己的族人争一争了?”

    “忤逆天命,使人间免于兵灾战乱,是不可为之事,但我手握权柄,食民俸禄,忧天下之忧是分内职责。劝说您改变主意,使李氏阖族子息繁衍如常,亦是不可为之事,前世身为府君,这也是我分内职责,但现下提这些却不大合适。”

    花狩愿闻其详道:“为什么不合适?”

    “九灵公主并未死而复生,铸就的错误依然存在,我拿什么条件与您谈和?此其一。”李怀疏落眼于茶杯,注视水面上自己轻轻晃动的倒影,轻声说道,“弥因清醒在即,记忆也会随之复苏,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青丘必然会有许多疑问,你们也会逐一为其解答。”

    她边饮茶边道:“如果我这时向您提议解除血咒,您答应还好,如果不答应,待来日弥因知晓这事,她毕竟长于李氏之手,多少与家中有些感情,届时非但自己左右为难,还会与您生出嫌隙。此其二。”

    花狩闻言一笑,奇怪道:“这么说来,眼下不正是要挟我的极佳时机,你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君子当行磊落之事,再者……李氏有错在先,更不应当钻这种空子。”

    花狩疑道:“君子之称在人间似乎是男子所属。”

    李怀疏将暖炉抱在手中,静思片刻后,淡淡道:“人世间多数美誉属于男子,可仅我平生所见,他们许多人配不上这些赞美,他们一面享受男子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所有便利,生来便有读书做学问的权利,一面心安理得地将女子困于闺阁后院,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更以争风吃醋,见识短浅等言语贬之辱之,使这些女子以为自己真的能力不足,只配做妇人之事,唯父唯兄唯夫唯子之命是从。”

    “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有品行端正之人都堪为君子,这等美誉不应是男子专属。”

    花狩晓得她前世被人毒害,阳寿已尽,慨然道:“你如果还在世,倒是能为世间女子谋些福祉,可惜了。”

    李怀疏淡笑不语,心中有些犹豫,思索一番,还是放弃索求阴阳玉简。

    “我与你明说罢,血咒这事不合规矩,也给冥界添了不少麻烦,天尊明里暗里向我施压过几回,我固执己见,不肯让步,连累青丘被罚没春秋二季,炎热酷暑与严寒冬日这才长得望不到头。”花狩扶额叹道,“你说好不好笑,我英明一世,凡事皆以青丘为先去考虑,到老时反倒任性而为。”

    李怀疏安慰道:“老国主情深义重,是狐族之福,如果连女儿惨死都无动于衷,又如何指望这般薄情寡义之君为民执政?”

    “你们人族惯会拿这些话哄骗。”花狩笑道。

    气氛见缓,不再是昨日那般剑拔弩张,李怀疏也笑道:“您说是便是罢。”

    她跪坐于席,面容被身旁所燃鲛灯照亮,虽则身形清减,但从轮廓依稀瞧得出原本的鹅蛋脸型,不言不语时,那股平和之中内敛锋利的感觉淡退不少,花狩见之心念一动,朝她招手道:“孩子,你近前来,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瞧瞧弥因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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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怀疏应一声是,扶着桌案慢慢起身,缓步走上高台,像年幼时依偎在祖母身侧那般跪在花狩手边,花狩以枯瘦的双手捧起她的面颊细细端看,不一会儿便依稀有泪光闪烁,颤声道:“你与我说说,弥因是个怎样的孩子?”

    “好。”

    关于弥因的事太多太杂,李怀疏不知从何说起,恰好有几件趣事在这堆纷杂的记忆中冒出头来,她便说给花狩听,还怕自己说得不够好,边说边补充细节,却见花狩听得十分入神,好像在透过弥因的面容想着另一个人,于是又继续在风雪声中叙说过往。

    “好孩子,先说到这儿罢。”

    李怀疏以为她累了,花狩却稍稍支起身子,握住了扶手,摆出一副将要会客的姿态,她眯着眼睛望向殿门,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实她神通向四面八方散开,已经察觉到花娓气息正向此处靠近。

    “我可以解除血咒,但你家之前死去的那些男子已魂归九泉,世人关于他们的记忆也停留在死的那刻,诈尸还魂,就要篡改这么多人的记忆,实难做到,只能让他们在冥府待到与籍册相吻合的时候再灌孟婆汤,再投胎往生。”

    “今日你来之前,我已将这事禀明天尊,天尊没想到我会同意解咒,这般做法算是各退一步,他也同意了。”花狩闭眼道,“时隔多年,我是该放下了,你这便回去罢,身体不好阖该早些休息。”

    李怀疏走后不久,花娓果然提灯入殿。

    “我并未召你,因何前来?”花狩神色复杂,却又不忍过多苛责花娓,她知道这个孩子对花娉的感情不比自己浅,且对她当年做法亦颇有微词。

    花娓将灯盏置于足边,屈身行礼,尔后道:“七日后,我欲为弥因行换体安魂之术,也会在那时恢复她的王室身份,还望母上出面主持大典。”

    “换体安魂之术……此等秘法需以鲜血驱动,成功以后她体内也将流淌供血之人血液……”言至此处,花狩忽然醒神,牙根紧咬,发出咯咯声响,她握紧扶手,低声斥道,“你疯了!”

    灯盏散发出暖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花娓面庞,她低头一笑,平淡的话语听来却使人胆寒:“我是疯了,还疯得有些迟,如果早些发疯,阿姊说不定也不会死。”

    花狩倏然一阵心痛,她紧紧攥着扶手,呼吸忽短忽长,胸口起伏不定,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难听声响,她眯眼望向阶下,花娓本就与花娉生得相似,恍惚之间,这姐妹更似合二为一,眼前这个女儿似乎是花娉,又似乎是花娓,她认不清,狠狠地甩了甩脑袋。

    “您首胎产下阿姊,尾胎产下我,我与阿姊本就是同根所出,又同为女子,生来便拥有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连两位兄长都比不过。弥因身上有阿姊的血脉,也应当有我的血脉,阿姊与我血脉相融,终于成就青丘下一任血统最纯正的国主,有何不妥?”

    言罢,花娓笑声不止,提起地上灯盏便决然离去,殿门豁然而开,大风灌入,她顶风前行,长发狂乱地走进雪夜中,举止如鬼魅。

    花狩半生心血尽付于花娉,对花娓素来疏于管教,她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是几时对自己的亲姐姐生了绮念,狐族不似人族讲究什么伦理纲常,花娓此举也称不上行为疏狂,但确实令花狩十分意外。

    弥天大雪下了整夜,风声呼啸,掩盖了殿内痛悔不已的低泣。

    余下几日,李怀疏都在九灵宫中度过,花娓差婢女送来什么她便吃什么,补药再苦也仰头饮尽,因为畏寒,她也不大出去闲逛,有时立在窗边发呆,有时吹笛消遣,更多时候是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翻书度日。

    这样平静且无聊得有些漫长的时光令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她身中拢香之毒,求沈令仪将自己下狱而不得,反被不明不白地软禁在甘露殿,整日便是睡觉下棋,吃药扎针,下棋睡觉,扎针吃药……

    “大人。”

    又是好几声“大人”。

    谁在唤她?李怀疏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皮,夜里黑,视物不清,她掌灯向前,照亮女子面容,仔细瞧了片刻,才轻声道:“是你。”

    玄鹤卫天字一甲首位高手孟春,从前是泰安公主府暗卫,她们算是认识。

    孟春着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腰间不见用来悬挂暗器囊袋、佩刀佩剑的革带,皇城有缴械方可入内的规定,青丘国都亦不外乎,她遵照沈令仪吩咐借由谢浮名的渠道闯入青丘,很快便被负责巡防的狐族士兵逮个正着。

    人力自是敌不过神力,她入狱已好几日,经花娓一番提审却被安然释放,只是在狱中吃不好睡不好,形容有些狼狈。

    “你如何与花娓说的?”李怀疏抬手替她将散落额前的发丝别向耳后。

    孟春没有见过她重生以后的模样,但如此平易近人的举动一下子将记忆带回从前,心无设防地道:“我自然坦诚相告,陛下命我护佑大人左右,我入青丘并无其他想法。”

    闻言,李怀疏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会儿,孟春困惑道:“大人笑什么?我晓得此处为神境,武艺再高超之人在这里也跟废物没什么两样,但我已经尽力了。”

    “不是你的原因。”李怀疏温言道,“我是笑她,她怕我身遭不测,便派遣你来这里提醒青丘国主——我是她要保护的人,不可以轻易动我。”

    她口中的“她”不作它想,正是沈令仪。

    手边没有佩剑,孟春习惯性地摆出持剑姿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我不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孟春见她欲起身,便近前扶了一把,口中继续道:“先是昌邑王莫名其妙死在鹿池……”

    “你说什么?”李怀疏好像听不懂人言,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惨白着脸问她道。

    孟春这才想起她原是昌邑王沈绪的太傅,是他的老师,似李怀疏这样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性格,即便沈绪之死与她无关,她也会揽责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地用无数个假设推翻既定的事实,反复折磨自己。

    浅色的瞳仁泛着渴盼的光,李怀疏希望从孟春口中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适才只是听错而已,沈绪没有死,依然好生地待在鹿池做他的闲王,但等来的只是孟春缄默的面孔。

    “太傅说过,要以命保我安安稳稳退位。”

    五脏六腑像被这句突然忆起的话重重碾过,宿命转动的齿轮声似乎清晰地响在耳畔,李怀疏苦涩一笑,从孟春的搀扶中跌落在地,她几乎握不住烛台,歪斜溅出的蜡油烫到了她的手背,她浑然未觉,捂住胸口艰难喘息,眼中似有水光划过。

    孟春伸手过去,又收手回来,笨拙道:“大人……”

    她不知如何相劝,心性坚韧之人偶尔流露脆弱不可支的一面,会使旁人觉得莫非天当真塌了下来,居然连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住。

    过了许久许久,李怀疏终于抬起头,哑然道:“孟春,我要再活一世,我要回到人间,回到她的身边。”

    明知不可为之事,她仍要为之,除非身死,不肯罢休。

    作者有话说:

    谢浮名和弥因的故事放到了番外,下章回人间

    第85章 玉簪 ◇

    建宁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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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端州武源县。

    年关将近,各州各地都有自己迎接新年的习俗,别说南北差异悬殊, 就连毗邻地方也不尽相似,这些习俗或是近年时兴, 或是久远得无人说得清由来,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 反正不管怎么过, 都是奔着辞旧迎新, 岁岁平安的寓意而去。

    城内摊贩吆喝叫卖着各式年货,摆出来的还是一样的东西,但集市一改从前人潮汹涌的盛景,反而冷冷清清, 即便有人在摊前停留, 也多数是过过眼瘾罢了。

    从建宁元年秋与乌伤开战起, 至今已逾三年, 虽然最近频有捷报传来,但战乱当头, 这些百姓都揣紧了银子不敢用,用也要用在刀刃上。

    “阿娘,花花——”

    “大过年的买什么白花?去山上摘几枝红艳艳的腊梅不喜庆?瞎胡闹, 走走走!”

    本来生意就不好做, 小贩一听便火了,脖颈涨红地冲那对很快走远的母女吼道:“不懂瞎说什么,待会儿替我将客人都赶跑咯, 这玉簪花……”

    倏然来了个妙龄女郎, 穿一身棉服, 又在外面披件披风,很畏寒似的,她弯腰蹲下,伸手到篮中挑拣花枝。

    小贩起个大早新鲜摘的玉簪花,又时不时洒水养着,花瓣如薄纱,点缀着几滴清透水珠,本就淡雅清丽,她五指白净纤细,凑到花前也毫不逊色,更添几分欺霜胜雪似的景致。

    说来奇怪,她衣服齐整干净,但用的不是什么好料子,想来出身一般,这挑拣花枝的动作也与常人别无二致,偏就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小贩怔了半晌,才殷勤道:“嘿嘿,小娘子要买花么?你可别听那妇人胡说,在咱们武源县内这玉簪花可大有来头。”

    他还待娓娓道来,女郎却拢了拢披风,垂眼道:“我晓得,陈悬清。”

    陈悬清是嘉宁年间人士,也是端州有史以来首位女县令,她在任期间清正廉明,没办过一桩冤假错案,有升迁机会却屡屡敬谢不敏,一辈子扎根在武源,为民谋福祉,也终生未婚嫁,更将所有财产捐给了善堂。

    因她生前最喜玉簪花,老百姓求神敬神却也喜欢造神,便为她编了个玉簪花神转世的故事,自她去后,武源县就有了过年迎玉簪花进宅驱除邪祟的风俗。

    但时过境迁,历史又是由后人书写,就像嘉宁帝功绩总被抹黑似的,之后武源县的县令为了消除陈悬清的影响也煞费苦心,所以适才那妇人不知道玉簪花的风俗也不足为奇。

    “我瞧着小娘子不像本地人,却听过陈县令事迹,真是见多识广。”

    “陈大人青史留名,岂能不知,我今日有事要办,你明日还在么?”

    在是在,但迟则生变,生意人也懂这个道理,小贩立即道:“哪用得着明日,小娘子不妨留个居处所在,待会儿我给您送过去。”

    女郎从善如流地应了这事,边告诉他,边扶膝起身,有条不紊地说:“如果家中无人应门,你便放到邻舍处,就是开了间私塾供女儿读书的邓秀才家。”

    她骨架纤细,面容苍白,瞧着不像有福之人,出手还算大方,指着脚边一篮子的玉簪花,说这些都要,小贩喜不自胜,搓着掌心去接银子,却无意间瞥到她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掩藏的青色官服,咋舌道:“大,大人……”

    女郎将银子抛给他,匆匆离去,乌发薄肩的背影被冬阳长长地曳在地上,更显得瘦弱,小贩望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武源县几时有了女官?

    至傍晚时分,城内最大的酒楼有人包席,东道主是富商刘远山,他设宴款待县令曲进宝,又拉来几个友人作陪。

    楼内鸡鸭鱼肉接连上桌,美酒一坛又一坛,有丝竹管弦之声,也有伶人踏歌起舞,楼外花树张灯结彩,却徒有一片辉煌,树下乞儿衣衫褴褛,唇色发青,几乎要冻死在街头。

    刘远山道:“今年又仰仗曲明府相助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年底田产清算,各州刺史交叉督办,来年就以上报数额按比例缴税,听着章法严格,其实里面可钻的漏洞很多,譬如曲进宝替刘远山偷梁换柱,十亩田仅量作一亩田,也仅做一亩田的账目,上下通个气,各有利益可图,没人会揪着不放。

    “说来也巧,今年负责督办端州的刺史方庭柯是我的学生,她素来敬重我,这事本来也好办。”曲进宝端起人师姿态,果然引得席间众人连声吹捧,他笑得愈发开怀。

    这时却有个不长眼的出声破坏气氛:“但我听闻方庭柯府中有个幕僚,不知怎么很受青睐,方庭柯大事小事都带着她,也放权予她,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得罪了许多人,也将许多尸位素餐之人踹下了官位,去岁还被破例升为长史了。”

    “如果这次方庭柯也带着她来了端州,那曲明府与远山兄还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曲进宝不悦道:“一个长史而已,我以为多大的官,她得听方庭柯的,方庭柯又得听我的,你怕她作甚?”

    那人讪笑一声,不再继续,刘远山几杯酒下肚,脑子倒还清醒,问他道:“这人什么来头,你清楚多少?是人总有软肋,或为名声或为钱财或为酒色,给她便是。”

    “她声名起得十分突然,没头没尾,好像从天而降似的,无人清楚她的来历,只晓得她名唤李怀疏。”

    曲进宝大惊失色,手腕一颤,筷子都夹不动菜:“李怀疏?”

    “不是同一人,她名淳,表字怀疏。”他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解释道。

    曲进宝摸出帕子擦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是便好,不是便好。”

    刘远山笑道:“李怀疏死了也有几年了,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这等遗祸国家之人连牌位都没有一个,哪来的机缘借尸还魂?又不是皇亲国戚要避其名讳,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不过是表字与名雷同,曲明府何至于这般?”

    “你没经历过哪会懂?”曲进宝扶着桌案,苦笑道,“先帝还在的时候,有一次端州发大水,她与泰安……咳,她与陛下一道奉旨赈灾,随行的河工非说堤坝有问题,她亲自翻查账本,比对条目,不眠不休好几夜,端州所有县令都被叫去询问,一个字眼也不肯放过,害我脱了几层皮。”

    刘远山还欲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一阵快将楼板踏破的脚步声,蓄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上到二楼,径直走至曲进宝身侧,附耳絮语,曲进宝脸色一变,放下筷子时又故作轻松,拱手道:“县衙来了份文书等着处置,我先走一步,列位吃好喝好。”

    这小老头是曲进宝手下县丞,出了酒楼,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衙役直奔郊外而去。

    曲进宝为刘远山做的假账,但商人无利不起早,为官者也城府颇深,平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界限分明,与虎谋皮也要为自身考虑,是以所有账本都留着影本,存放于他在县郊购置的一处田庄里。

    县丞匆忙前来是告诉他,那处田庄被个弱不禁风的女郎带人围了。

    到田庄时,天已全黑,曲进宝被马颠得屁股疼,趔趔趄趄地走进去,揪住管事的衣领,怒道:“你们是傻的还是痴的,栓好门便是,一无手谕,二无文书,量她也不敢闯!”

    县丞提着盏灯笼尾随而至,见那管事苦着一张脸说:“她穿着官服,又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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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官兵,口称刺史落在后头,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不要耽误官府办差,小的不敢不给她开门。”

    “放屁!方庭柯昨日还在邻县,今日赶得过来?”曲进宝气红了眼,啐了口唾沫,威胁道,“我现下就去会会她,你要是再拎不清脑子乱说话,当心我割了你舌头!”

    管事点头如捣蒜,县丞也一个劲儿地抹汗,曲进宝扶正官帽,眨眼间便挂上事不关己般的微笑,走四方步进了主屋,待看清屋内虚实,他想踢死管事的心都有了。

    哪来的官兵?

    也就两个估计是方庭柯调给她护卫周全的武卒,其余人等大约是她随意找来充数压阵的,个头一般高,又孔武有力,命他们在衣服外面披件黑色披风,戴着斗笠遮掩面目,乌泱泱地随在武卒后头,管事心里又慌又虚,可不就认错了么?

    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个箱子,曲进宝瞥了眼,里面的账本早被翻得乱七八糟,他面色一沉,却强装镇定,近前几步,笑嘻嘻道:“这位大人是……”

    女官长身玉立,头发一丝不苟地理进官帽里,屋内没架炭火,她怕曲进宝发疯烧了这些账本。

    她有些冷,却嫌披风累赘不好干活,已将其脱去,身上所着棉服是圆领制式,将一截鹅白颈项露在外面,侧脸轮廓锋利中又不失清润,鼻梁至下颌被拢在烛光里,线条干净利落,像名家以工笔画绘出来似的,无一笔多余。

    不是浓墨重彩见之难忘的相貌,似空山新雨,也似夜深雪落,疏冷清淡。

    她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道:“万州刺史府长史李淳,字怀疏,曲明府唤我李淳也可,唤我李怀疏也可。”

    作者有话说:

    槐树:我怎么又换马甲

    下章久别重逢,□□焚烧(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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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久别 ◇

    曲进宝这下将人对上号了,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席间提及嫉恶如仇的方庭柯幕僚。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即便朝廷对女子入仕广开门路,女官也越来越多, 但似武源县这样宗族自治的小地方积弊难除,官场中仍以男子为主流。他们对女官成见颇深, 不仅瞧不起,碰到有几分姿色的还会动手动脚, 以小恩小惠许之。XZF

    从来的路上到踏进主屋前, 曲进宝一直心惊胆战, 甚至已经在考虑要靠什么关系帮自己一把,但眼下见到是个女官,还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官,顿觉轻松。

    他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须, 也不作礼, 负手在后, 笑了一声:“哦, 原来是李长史。”

    武源县县级不高,曲进宝是个正七品县令, 一州长史也是正七品,严格说来二人品级平等,但李怀疏既是州官, 又下来督办田产清算, 曲进宝合该以礼相待,这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俨然在给她下脸子。

    “曲明府购置这处田庄花了多少银子?”李怀疏并不在意他的无形无状,捧着账本问道。

    曲进宝呵呵一笑:“你上官方庭柯是我的学生, 她受我影响颇深, 学问做得好, 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李长史既得她青眼,想必饱读诗书,那不知是否熟读本朝律法,晓不晓得私闯宅邸是什么罪过?我可以给方庭柯几分颜面不予追究,识相的话赶紧走!”

    他带来的衙役候在屋外,不出声叫唤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欲止于口舌之争。

    所以这番话先是强调自己与方庭柯的师生关系,也故意不用刺史敬称,以示亲近,又提醒李怀疏只是方庭柯的下属,大绥讲究尊师重教,有这层私人情谊在前,方庭柯未必会秉公处置。

    “宅邸?这里不是田庄么?”李怀疏掀起眼帘瞥向曲进宝,轻飘飘道,“你嘲讽我不懂律法,我倒想问问你,大绥哪条律法标明田产清算可以将县官给划除在外了?”

    之前以“明府”称呼曲进宝,是她本来就是知礼之人,且事情尚未盖棺定论,她不想冤枉了人,仍以礼相待。

    但曲进宝既然狗急跳墙般兴师问罪,不正说明他问题大得很?她不仅要继续斡旋,还要逮着曲进宝好面子却没多少本事的弱点予以痛击。

    果然,曲进宝一听“县官”字眼便嫌刺耳,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是美谈也是常事,但他口口声声方庭柯是其学生,自己入仕几十年却仍是个小小县官,地位成就远远不如,未免差距过大。

    照理说,方庭柯如果真如他所说那般敬重恩师,那么自己平步青云却对昔日老师毫无提携,这也说不过去,以至于私底下有人质疑这份关系真假。

    曲进宝被踩住痛脚,脸色青红交加,朝李怀疏投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针似的,气得半个字也吐不出。

    “你无话可说,那便默认这处田庄也在此次清算范围内了。”

    “呵呵,区区长史,说白了便是替方庭柯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臭跑腿,你没有上官手谕,以所谓清算名义私闯田庄也于理不合!”

    曲进宝甩了甩衣袖,向后喝道:“来啊——给本官将人拿下!”XZF

    立即有几个拿着兵器的衙役跑进屋中,冲到曲进宝面前,李怀疏对这份即将到来的威胁无动于衷,卷了账本握在手中,气定神闲地瞧着曲进宝,而那几个衙役也未能近她的身,被两旁武卒持刀挡在了外面。

    曲进宝被倏然出鞘的刀光闪了眼睛,他忙于立威吓唬人,直至这时才想起来——武卒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方庭柯多半是知晓这事的,不然仅凭一个长史怎么调得动刺史府上的兵?

    他站不稳似的跌了几步,不可置信般看着李怀疏,后者乘胜追击,从怀里摸出一枚蟾蜍印信,淡淡道:“邻县的丁大人实在是好客,方刺史不小心多喝了几杯,这才耽搁脚程,不然白天就该到的武源,她未能如期过来,便予我印信便宜行事。”

    曲进宝双肩狠狠一颤,面唇煞白,天气这么冷,他却如置身蒸笼似的满头大汗。

    这丁大人是他的酒肉朋友,方庭柯进驻邻县以后的每一日都会有庶仆传信而至,叫好友将方庭柯灌醉也是他出的主意,为的是有足够时间查漏补缺,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敢向管事断言她今夜必然赶不到武源。

    如今看来,既然还能吩咐下属办事,方庭柯未必如他所料醉得狠了,也未必今夜赶不到武源。

    曲进宝嚣张气焰全无,思量半晌,向她摊开手掌,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你这印信给我看看。”

    刺史所配印信有好几种,其中确实有小巧玲珑蟾蜍形状的印信,但官员用印又不是玉玺,坊间也能私造,只是用料没那么讲究,最终的成色也比较一般,他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万一这印信是假的呢?

    这枚印信的蟾蜍头顶被钻了印纽,以一条碧绿丝带穿过,方便带在身上。

    李怀疏将它悬于指节展示给曲进宝,在他迫不及待凑上前时又合拢掌心收了印信,忽而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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