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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风月应识我》30-40

    第31章 眼泪 ◇

    余婉等候在前院树下, 手里牵着匹枣红色骏马,不一会儿便见到庄晏宁从竹林方向穿廊而过,正朝自己走过来。

    隔得远, 面貌神色瞧不甚清,但她的举止仪态无不被余婉纳入眼中。

    路过的仆从止步向她问好, 她稍一点头,白色绢衣领口之外露出一截修长鹅颈, 在晕蔼的灯笼烛照中呈现出如玉般的润泽, 待行至阶前, 拎起衣袍缓缓而下,落落大方,腰间垂下的一枚玉坠仿佛被定住一般,未曾随着步伐左右乱摆。

    余婉不由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庄晏宁, 那时这孩子不过七八岁, 恰逢沈知蕴在虞山行宫养伤, 她与其他孩子一道被送了过去, 以试药药童的名义上的山,长安那边也不怎么管这位身份尴尬的殿下, 故而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这群孩子是须弥阁在同辈中遴选出来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 无论长相或是能力, 般般在其中并没有那么起眼,甚至可以说在诸多天才中显得有些普通,属于随时可能被淘汰的末流。

    唯一可取之处是她远远胜过常人的坚韧心性。

    玉庵山教十八般武艺, 须弥阁专攻暗杀与网罗消息, 江湖人士一般瞧不上的诗书礼仪这方面却很欠缺, 沈知蕴辟了一处宫室,表面是方便药童试药以观药效的药房,实则作启蒙用的学堂。

    无论严寒酷暑,余婉奉命或是自己好奇前去观望,十次总有九次能见到般般伏案学习,从满室读书声熬到孤身一人,古有头悬梁锥刺骨,那孩子困得不行了却是一个纵身翻到窗外去,足尖轻点,运起轻功直上树梢,与无辜的鸟雀玩起追逐游戏来。

    余婉没想过这般岁数的孩子能使得这身好功夫。

    有一年,碰上虞山行宫难得的雪天,般般玩精神了,便在凝淞的树梢与冻蔫的莲叶上借力,一路有如小小仙鹤,飘逸矫健,路过雪地间竟只留下五六个浅浅脚印,若非是在暗处观察,不便现身,余婉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叫好。

    至屋内,般般走也没个正形,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回到自己座位,不理袍,大喇喇盘腿坐下,仍继续埋头苦读,一双眼睛又恢复亮晶晶的样子,浑似睡了个饱觉。

    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一举一动仿佛恪守己心的柔弱文臣,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罢。

    但这究竟是好或坏,余婉尚参不透,且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

    庄晏宁不是沈知蕴豢养的死士,但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亲人,日以继夜修习功课,又以虚假身份走入一段陌生旅途,因而与友离散,人生二十载堪称孤苦无依,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去做这枚棋盘上的棋子,她之所为其实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死士。

    虽说这是当初所有进入虞山行宫的孩子所肩负的使命,即便最终入彀者是别人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但余婉常伴沈知蕴左右,又侍奉过庄晏宁几年,她离两人太近,作为旁观者也比其他人更洞如观火。

    不知从何时起,庄晏宁心里点着一盏油灯,她靠着这盏不太明亮的灯火支撑着自己走到了现在,今夜至此与沈知蕴暌违一叙,无论是否得偿所愿,灯油都有续上的理由,她总是得一丁点甜头便能细嚼慢咽,回味无穷。

    但她分明是在自欺欺人,余婉如何不晓得,沈知蕴十之八九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无油可续,这盏灯自然是要熄灭的,届时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出神间,庄晏宁已走到余婉面前,她从余婉手中接过缰绳,没急着上马,而是一边轻抚鬃毛与马儿套近乎,一边向余婉道:“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余婉好歹是一府奴仆之首,更是照顾沈知蕴长大的老人,谈不上居功至伟,至少也是劳苦功高,准备马匹,送她出府,这等小事怎能劳动她大驾。

    “少主……”余婉对上庄晏宁目光,心中微震,又想起沈知蕴对于称谓不大在乎的态度,顿了顿,改口道,“四小姐在长安过得可好?”

    庄晏宁身上仍着入府时那件圆领袍,只是外头穿上了方便在夜里行走的黑色披风,她戴上兜帽,扯着缰绳扶着马鞍,徐徐上了马,平淡道:“就那样罢,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在哪里都一样。”

    适才在沈知蕴房中,她草草收拾过自己,但这次没用润油膏,她心急火燎,又没经验,致使先头机械手入体留下余痛,这会儿上马的姿势有些奇怪。

    她以为瞒得过余婉,哪知对方年过四十,历经风雨,早便猜出来了,只是装作不知,恭谨地退后几步:“还请四小姐平日多保重,此番受伤,家主很是惦念于你。”

    四周静悄悄的,池塘里的鱼儿似也钻进菡萏底下伴着星月入了眠,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余婉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她鼻尖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才与庄晏宁一对目,余婉便被对方眼周微红激得心惊肉跳,她无法猜测两人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庄晏宁的失落是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难以掩饰。

    真的也好,诓骗也罢,余婉现下只想好好安抚她。

    ——说骗倒也不尽然,沈知蕴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庄晏宁的在意是人人皆看在眼中的。只是这种在意与庄晏宁期许的未必等同,更有甚者还掺杂了旁的许多杂物,没有那么纯粹。

    “嗯,我晓得了,多谢。”

    庄晏宁弯腰抚摸马头,一下又一下,使得有些躁动不安的马驹不再原地踏步,而是舒服得打了几个响鼻,侧着脸与她亲昵。

    她的骑射是沈知蕴教的,如何挑中良驹,如何安抚马驹也是沈知蕴教的,但她的轻功与剑术亦是为其所废。

    心甘情愿。

    庄晏宁将这四个字无声念了一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余婉的角度只能见到她翕动的嘴唇,这几句安抚显然收效甚微,余婉又接着说:“马鞍旁那个小褡裢里装着伤药,是家主为你准备的。”

    这确是沈知蕴的吩咐。

    “多谢。”

    庄晏宁沉默须臾,仍是同样回答。

    余婉喉头一动,却听庄晏宁忽而道:“放心,我没有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她说着,踢了踢马肚,马儿甩了甩头,随即顺从地迈开步伐,载着她在深夜的寒霜月下出了院门,余婉杵在原地,听着那踢踏声渐渐远去,闭着眼叹息一声。

    庄晏宁一行人还未进入洛州境内,宗年便使玄鹤卫前哨做好安顿,三人才得以悄无声息地歇脚于清泉寺。

    洛州是个礼佛重地,清泉寺之所以在诸多寺庙中脱颖而出成为官方正寺,自有其典故。

    太宗年间,妙云寺高僧周游各地,修习佛法,广渡世人,曾在清泉寺设坛讲经,此后香客纷纷前来请愿,如逢佛家盛典,寺院门前更是络绎如织,车马填噎。

    庄晏宁从后山小径入的清泉寺,到台阶处下了马,牵马走到客舍前,自行将马匹栓在了停马桩上。

    她与邬云心同居一室,半夜有事也好互相照应。

    只见那处屋子仍亮着灯,照得院子里几株矮树上的白花迎风摇曳,清丽可人,庄晏宁在洛州四处都见到了这样的白花,比杏花小一些,花蕊或粉或蓝,她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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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却不晓得其名为何。

    宗年在她们隔壁单独居一室,此刻屋子里头黑漆漆的,想来他这会子应该还在夜市闲逛听书。

    赴长安考试时,庄晏宁也在妙云寺住过,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寺里便很冷清了,有些苦修的僧人彻夜敲着木鱼念佛,因为周遭太安静,听来觉得像是就在耳旁,其实还远着呢。

    已近亥时,清泉寺内却仍然灯火通明,僧众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忙碌碌,庄晏宁已与几位路过的僧人道了声“辛苦”。

    洛州大小寺庙都将所塑佛像运到了清泉寺,明日,供奉百来座佛像的队伍将从此出发,自南向北,一路行至洛州州府衙署前,崔庸将会在那里特办行佛大典,与百姓跪祷上天福佑。

    至于还会不会借此万人空巷的盛况说些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借以煽动百姓,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崔庸万万想不到率领供佛队伍的会是庄晏宁一行三人一样。

    庄晏宁步入屋内,关上房门,却见邬云心伏倒在案上,臂下压着河南道的水路图,没有都水监的衙署官印,应是她自己所绘,旁边还搁着一支笔,这些日子,她得空便去堤坝,沿着河路走上一圈,回来对这水路图修修改改,倒是兢兢业业得很。

    约莫是累得睡着了,庄晏宁走过来的脚步声都无法惊动她。

    从架子上取来一件薄衣为她披上,这点细微的动静却惊醒了她,邬云心揉着眼睛,支起头,看着庄晏宁:“你回来了?”

    “嗯。”庄晏宁在她身旁坐下,从袖袋中摸出一包糖炒栗子递给她。

    邬云心委实不客气,接过来,放到案上,剥了油纸一角,三下五除二便剥开一个栗子,吃进了嘴里。

    “夜市也没什么好玩的,路过栗子摊给你买了一份,小贩说是洛州本地产的小毛栗,与秋天的栗子味道不一样,你尝尝。”

    几颗栗子下去,邬云心像吃不了细糠的山猪,也没品出什么不一样,嚼着嚼着,慢慢清醒了,她瞧了瞧庄晏宁,道:“你不舒服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开心。”

    庄晏宁侧过头去,敷衍道:“没有。”

    “唔,好罢。”

    说到底只是同僚,邬云心没想着刨根问底,给庄晏宁剥着栗子,却见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由又问道:“我的庄大人,明日可就要与崔庸碰面了,你真的没事?”

    过了一会儿,庄晏宁仍与夜空对视,脖子都不肯动一动,她眼角似有水光划过,却笑了一声:“没什么。”

    “月明星稀,明日是个好天气罢,但愿洛州这段时日别再下雨了。”她抱紧了自己双膝,像是无所依靠一般。

    邬云心不知道她的关心只系一人,以为她关切的是洛州百姓,不着调地安慰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盏茶功夫,吃了半包栗子,喝了几杯茶,随后各自收拾入睡。

    四更天不到,庄晏宁便起了榻。

    以往这个时候,长安各衙署官员正在梳洗预备上朝,起得太早,宫门未开,那便在外等候,胆敢迟到与以身试法无异,初犯者罚俸,再犯者杖责,第三次便在狱中省过,履历上记着这笔,仕途升迁也是个问题了。

    庄晏宁穿上压箱底已久的官服,对镜理衣襟,正衣冠,对于自己时刻牢记这些职官律例感到好笑,她的确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铜镜中陌生而又不陌生的面孔,她沉思片刻,垂下眼睫,从木盘中取过天子特使所佩金光绶带,端正系于腰间。

    上面绣着祥云仙鹤,仙鹤尾羽随着多余的绶带长长垂在腰后,将人衬得挺秀颀长,有如玉立。

    庄晏宁冷静地盯着自己堪称无暇的面容,她握拳,再松开,端起那副不近人情的清冷姿态,再度戴上了一张无形面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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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反转 ◇

    宾主尽欢, 散宴时夜色深沉,崔庸索性便在别业歇了一晚。

    因次日要赶早到衙署举办行佛大典,驾车前往还需花些时间, 兼之又饮了许多酒,怕自己瘫在床榻上误了事, 崔庸特地嘱咐妻子孙氏早早将他叫醒。

    天未亮,孙氏准时而至, 与仆从一道侍奉精神不济的崔庸梳洗更衣。

    昨夜她虽未入席, 但郎君所谋为何也略有耳闻, 这件事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屏退了仆从,忍不住道:“府君那样的人,五郎也信得过么?”

    崔庸在同辈中行五, 孙氏说的府君自然是其族兄, 如今高居中书令的崔放。

    崔放的父亲同时也是崔庸的叔父——崔解倒还健在, 但自从女儿崔嫋在后宫争斗中含恨而亡以后, 崔氏被帝王迁怒冷落,再度失去权柄, 以致阖族没落,中兴大业半途而废,崔解心灰意冷, 服食寒食散消极度日, 过不多久,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崔放。

    “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宿醉使得崔庸的头脑不甚清醒,对孙氏也没有耐心, 他觑了眼孙氏, 烦躁甩袖, 脚步虚浮地走到灯架旁,低头仔细检查身上的衣物。

    孙氏为他取来腰带,站在他身后,为其系带,又道:“郎君放心,这件公服浆洗过许多次,有些破旧,今日穿上最合适不过。”

    “只是这些物件儿……郎君戴在身上睡觉没咯着么?昨夜是哪个粗蠢的婢女在服侍,竟如此马虎。”孙氏说着,将一应精致昂贵的佩饰解了下来,放在木盘上。

    在糟糠之妻体贴周到的伺候下,崔庸莫名躁动不安的心情这才变得平和,他摩挲着拇指上玛瑙扳指留下的痕迹,慢慢道:“我晓得,你的顾虑不无道理。”

    崔解膝下仅有一个嫡子,这个嫡子早年间离奇死了,余下五六个庶子都觉得自己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整日明争暗斗,为了些蝇头小利也能杀红眼。

    崔放为了讨好父亲修习道学,不仅很快取得崔解欢心,而且装得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样,借此消除了其他兄弟的敌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就是这么得的家主位置。

    这样的人城府不可谓不深,煽动百姓,意图谋反,弄不好是要被夷族的,假使事情败露,崔放必定断尾求生,崔庸这个区区族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孙氏至今仍然觉得,以崔放惯会隐忍的性格来说,他怎么会这般急不可耐地棋行险着,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或许崔庸等人只是棋子而已?

    “阿兄当上府君之前,我便在为他做事了,他没必要害我。”崔庸顿了顿,大概自己也难以被这个理由说服,面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冷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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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他要我做的事我能不做么?”

    “如若二者皆是死,我何不如选一条尚有生还可能的道路?”他负手一叹,“事成之后,荣华富贵更胜以往,或许我们全家人还可以迁居到长安。”

    不是洛州不好,而是为官者谁不想进入中枢,受天下文人士子膜拜呢?利之所在,从来人人趋之若鹜。

    孙氏抚着他衣服上的褶皱,想起族中秘辛,心中叫苦,不由感慨道:“我听说,李氏族中凋零,已大不如前了,但那是古怪的诅咒所致。似崔放这样戕害手足的却不多见,因是亲人,更防不胜防。”

    “下毒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他妹妹那里学来的……”

    崔庸突然喝道:“住口!”

    孙氏吓得双肩一缩,后退几步,不敢再言。

    五大氏族中其三业已式微,与一般的高门大族没什么区别了,先不说李氏,崔氏早年间因言获罪,没了几位高品大员,有如断了臂膀,在朝中的声威大不如前。

    后来崔解使女儿崔嫋入宫为妃,哄得贞丰帝宠嬖,又诞育了皇太子,本来崔氏大有可为,哪知崔嫋从前毒害淑妃之子的丑事败露,立时遭了君王厌弃,被幽禁在后宫郁郁而终。

    崔氏受了牵连,自然失去皇帝信任。

    迫害宗室,这么大的罪名崔解哪敢背着,是以这事他并不知情,都是崔嫋私欲所致。

    好在贞丰帝兴许念及旧情,也考虑到崔嫋毕竟是太子生母,传出去对储君来日继承大统也有负面影响,未将此事向外声张,故而知道的人不多。

    崔庸才会如此讳莫如深,孙氏说了几句便暴跳如雷。

    家令在外叩门,说车马已备好,该出发了。

    孙氏嗫嚅道:“我命人备了些朝食,方便郎君路上吃。”

    崔庸正了正帽檐,对她道:“为了准备宴席,你已熬了几日夜,辛苦了,在家中好好休息罢。”

    登车时,崔庸问了问时辰,家令为他掀开车帘,答道:“约莫是四更天。”

    崔庸点头,躬身入车内坐下,家令放下帘子,跳下车,向车夫示意可以出发了。

    孙氏准备的食盒摆在车厢内的矮几上,里面装着刚出炉的胡麻饼与粟米粥,崔庸掰了饼子放进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就着粟米粥勉强吃了半块,他便不再吃了,沾了油渍的手捻着胡须,闭眼琢磨起即将到来的行佛大典。

    本朝不主张信佛,但民间信徒甚多,不好明令禁止,行佛大典是佛家传统,皇帝与各州长官偶尔也会与民同乐,以彰显其心中有百姓。

    洛州官方主办过几次行佛大典,即便这次是特办,各项流程底下人仍然清楚,不需要额外嘱咐什么。

    崔庸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供奉着佛像的车辇队伍路过衙署时,他要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散落鲜花与彩纸,向佛像虔诚地表示自己的欢迎与尊敬。

    之后再向围观百姓念诵一篇文稿,呼吁百姓诚心向佛,切勿作奸犯科,多行善事好得善果之类,在欢呼声中宣告大典结束。

    这样的文稿通常是由刺史府中的书吏负责书写,此次却是崔庸自己执笔润色。

    崔庸吩咐了两名吏员去清泉寺迎接佛像,沿途照例有都督府兵士立筑人墙,维系治安。

    至于昨日赴宴的那些个文人,有的答应来,有的模棱两可,但即便只有小半数的喉舌肯出力,也足够掀起舆论了。

    明明万事俱备,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太安生?

    都怪江尧平这匹夫,要是借兵给我,一定能将人找出来,何至于在这儿瞎猜。

    崔庸想不通他,都已投诚多年,何以惺惺作态,事事都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嘴脸,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做官似的。

    崔庸更想不通的是天子特使一行人究竟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动静,一介女流而已,总不能这么沉得住气,难不成人间蒸发了?

    眉心突突直跳,崔庸狠狠按了按,不愿再多想,掀帘向车夫道:“快些个!”

    天色仍晦暗,马鞭声如雷似电,在寂静的竹林间惊起一串飞鸟,河畔旁的灰顶马车一路疾行,差不多进城时,水面上日月轮替,朦胧的晨光渐渐透过云层铺洒人间。

    还未到吉时,衙署周边被围堵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摆设了行马,行马外又有兵士执枪驻守,但依然阻止不了人潮突破防线。

    隔了几条街的百戏台不再人声鼎沸,百姓几乎都涌到了这里,他们要到行佛终点的寺庙里吃一碗免费的热粥,要向不容易碰面的长官讨一个说法,要质问皇帝是不是像歌谣里编的那样德行有亏才降祸于民。

    人群中不乏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难民,与斥资筹办的典礼格格不入,仿佛在声称视民如子的官府脸上扇了一耳光,以往决计不会被允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崔庸这次却允许他们出现,甚至可以说是需要他们的出现。

    崔庸登上高台时,防线被冲出了几道豁口,兵士未及阻止,便有一脸上沾满泥灰的妇人抱着女儿跪倒在道路上,她说些什么哭些什么,崔庸听不清,也不需要听清。

    梵乐佛音愈来愈近,妇人身后,金轮宝盖从不远处的墙边露出一角,在天灾中不曾落难也不曾失去亲人者都跳起来观望,顿时掀起一片欢欣雀跃的声浪。

    很快便将妇人嘶哑的哭声淹没。

    几个戴着儒巾的士子似乎对周遭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尽是愤慨之貌,不管不顾地辱骂起了朝廷,士子中其中一人赫然是赴宴时大放厥词的邓姓贡生。

    “女人当皇帝,世道可不是都反了!苍天怎会不怪罪!”

    “是啊,这么大的涝灾,淹了农田屋舍,让百姓住哪里,种不了地,来年又拿什么给官府交税?”

    “粮仓开了却没有粮,病坊治不了那么多病人,那等不到救治的活该死么?”

    有人向高台上的崔庸啐了口:“狗官!”

    邓贡生却道:“与崔刺史何干?我听说他将府中用度减少了一半,平日里也节衣缩食,一件衣服能穿十好几年。”

    “依我看,要怪就怪女帝,她没有能力,却非要坐上这个位置,假使她继续当下去,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大家纷纷附和,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反了皇帝”,响应者众多,声音竟高过了近在咫尺的佛车队伍。

    崔庸忽而弃了装着鲜花与彩纸的竹篓,跪地痛哭道:“某无能!对不起诸位!”

    他一边哭,一边说着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稿,通篇下来都是在说自己已经倾尽所有,是朝廷迟迟不发赈济粮,长安那边不管洛州,将他杀了埋了也填补不了这许多空缺。

    “天子口含天宪,是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人,她若想管,岂会使得你们流离失所受苦受难?”崔庸哭得像是要背过气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我实在不忍目睹,我也想替诸位寻一寻公道何在!”

    崔庸的文稿说得振聋发聩,诸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被几记响彻耳际的铜锣声敲得浑身震了震,一回头,只见替佛车开道的兵马分成两列,散到左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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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骑着高头骏马的两位大人。

    身穿绯色袍服的女官牵了牵马头,马蹄轻踏,她靠近高台,仰头与瞠目结舌的崔庸对视,笑了一声:“崔刺史,很意外么?”

    邬云心对这种出风头的事不感兴趣,牵着缰绳,望着庄晏宁有些清瘦的背影,目光盯得发怔,她愈发觉得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穿上官服就更像了,难怪京里都说陛下对庄晏宁不大一般。

    周遭都是议论声,像邓贡生这样的儒生自然认得出庄晏宁身上服饰,吓白了脸,想跑,却连着适才起哄的若干人一道被拿下了。

    崔庸仍在跪着,是根本忘了起身,他抖动着发紫的两片唇,两股战战,强撑着喝了一声:“你……你是何人?!”

    底下的女官向他亮出天使符节,随即收走,庄晏宁转过马头,望向乌泱泱的人群,朗声道:“诸位安静!某乃天子所派巡抚赈给使,为何迟迟来到,个中内情你们倒是可以问问这位崔刺史。”

    “我奉命至洛州检覆赈灾,若非奸人作祟,大绥的百姓本不该在我国土内挨饿受冻,陛下心系百姓,除去被崔刺史吞没的三万石赈济粮,已命毗邻地方就近送粮,你们有人管了。”

    作者有话说:

    1.崔嫋那段配上第八章食用

    2.天使,天子特使的意思,不是头上顶环那个

    3.口含天宪,比喻说话就是法律,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4.行马,电视上官府门前用来拦人的那个木栅栏

    5.本文所有地名有的是参考历史,有的是我编的,风俗也是

    洛州结束,准备回长安啦,想槐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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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暗涌 ◇

    崔庸等人尽皆被下狱中, 等洛州事毕,起解入京听候发落。

    至于这些人会被如何处置,庄晏宁没空去管, 她已将此处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写进奏疏,交由驿卒快马加鞭呈达天听, 相信不久之后便会传来回信。

    行佛大典前夜,庄晏宁从沈知蕴那里回来时还有些难过, 等真正开始着手治理水患, 才发现崔庸给她留下的烂账是一笔接一笔, 她已着实没甚闲功夫去自哀自伤。

    庄晏宁将原本属于刺史的若干要务交给了录事参军暂为代管,又命洛州下辖几个县的县令连夜赶过来商定治灾防疫之策。

    她虽然只是七品的监察御史,但这次奉旨出巡,特许穿上三品以上官员才有得穿的绯色官服, 都督检覆治灾各项章程, 有着说一不二的处置权, 崔庸一倒, 明面上又有江尧平相助,下面的人自然都听命于她。

    但无论长安或是地方, 官场上男多于女,以往一股子轻视女官的歪风邪气仍然未散,兼之流言可畏, 大家难免觉得这位天使年纪轻轻, 相貌不凡,得位不正,恐怕没什么真本事, 于是议事时虽然有问必答, 但态度总是透出不自知的散漫。

    好像自心底里不愿意听从她吩咐似的。

    “大人想法甚好, 却恐怕难以落实。”一县令道,“就拿开仓放粮来说,义仓的粮不要钱,消息放出来,家里不缺粮食的也要贪这小便宜,粮食是否发给了真正需要的人却不得而知。”

    旁边的县令附和道:“非是吾等不体恤百姓,大人没当过地方官不晓得个中艰难,如刘县令所言,‘刁民’可不是白叫的,以往也是这么发粮食,从来都是乱糟糟的,更有甚者还恬不知耻地讨要起了酒肉蔬果,说我们是父母官,不该让自己的孩子享享口福么?”

    一番话引来众人感同身受,抚着下巴苦笑起来。

    刺史衙署内的公房彻夜通明,庄晏宁坐在上首,五个县令分列左右,角落还有一个书吏添舌润笔,默不作声地记录着这次议事的所有内容。

    五个县令四男一女,大概是因同为女官,适才拜礼时庄晏宁多看了这位名叫明秋的女官几眼,这时又下意识地瞥向她,见她似乎不欲出声,便收回了目光,却听明秋忽然张了口:“两位明府或许可以试试往米粥里掺点沙子。”

    那两位县令纷纷斥责她,要熬过天灾实属不易,怎可糟蹋粮食。

    庄晏宁但笑不语,扼住宽袖,端起尚温的茶水自斟了一杯。

    “真正没饭吃的人连树根都咽得下,自然不会在乎这些硌牙的沙子,想贪便宜的人却不会贪这硌牙的便宜。”

    明秋向庄晏宁垂首道:“下官愚钝,只想得出这法子,以前也用过,的确有些成效。大人如觉不妥,还请降罪。”

    “几位明府觉得呢?”

    庄晏宁饮了一口茶,她身上衣服穿得一丝不苟,仅面部、脖颈与双手露出,却也被鲜艳的绯色官服衬得白皙似釉,眉目清清冷冷,仿若乱琼碎玉。

    到底是京官,这样貌就生得不一般。

    底下男官愈发坐实心中猜想,听出她话中偏颇之意,更想好好为难这位特使了。

    “粥棚或可参照此办法,但是直接派发出去的米粮呢?也要往里头倒沙子么?”长相清苦,留着山羊胡须的县令嗤笑一声。

    “粥里有泥沙还能将就,但总不能顿顿吃粥,吃粥是吃不饱的。”

    “是啊,明县令真是大智慧,不如让百姓饿着肚子从沙子里挑米吃,恰可强身健体。”

    明嘲暗讽,再继续下去怕是要吵架,负责记录的书吏慢慢停了笔,望向年轻的使节大人。

    周遭吵吵嚷嚷,望过来的眼神都很不客气,明秋端正坐着,不发一言。

    庄晏宁知道她心里约莫是有想法的,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这些县令不眠不休地赶过来,心里带着怨气,且不服她,又畏惧她身份,不敢下她面子,只好用明秋泄愤了。

    说着笑着,连庄晏宁几时走下来的都不知道,说百姓可以强身健体的那位县令听见旁边人咳嗽,这才转过头来,赶紧正襟危坐,有些忐忑地握着拳头,觑了觑庄晏宁。

    “张县令。”

    “下官在。”

    庄晏宁站在他桌案前,负手在后,却是说与所有人听:“崔庸前日在别业设宴,你去了罢?”

    有几人都变了脸色,张县令张嘴便是解释:“下官前日来洛州是治下出了点事要禀告上官,逢崔庸相邀,只是吃了顿饭,很快就走了,未曾久留。”

    “我没说什么,你何必紧张?”庄晏宁冷冷朝他看去,逼出他满头冷汗,“没错,刺史官压一头,考课成绩也是由刺史评定,诸位在底下办事身不由己,但此番救灾不力,你们究竟是不得不听命于人,还是有意为之也想从中捞些好处,想必心里清楚。”

    诸县令立时跪伏在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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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宁继续道:“当务之急是救济百姓,我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否则也不会叫你们过来。”

    “陛下登基不久,不想因为这事闹得人心惶惶,不管你们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好好配合,都可以将功赎罪。”

    说罢,她不管众人反应,自顾自回到案后坐下,望向那发愣的书吏:“呆着作甚?提笔记好。”

    “明秋所言是个法子,照做即可。河堤与田舍大都被冲垮了,灾后重建需要人手,你们又说怕粮食发放不到位,不是正愁流民四处流窜没法安置么,那便以工代赈,百姓来干活,给他们生米麦粟。”

    “病坊住不下就住寺庙,我住在清泉寺时见到空置的客舍仍有许多,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愿意收纳这些没处可待的病人。”

    “至于防疫……”

    庄晏宁说到此处顿了顿,明秋道:“大人,下官这里有一个防疫的方子,是从前在青州任职时所得,里面有味药材是青州特产,洛州难得,不过前几日已烦劳负责病坊的医学博士改了方子。”

    “都是容易获取的药材,不妨张贴出去,使百姓知晓。”

    刘县令向庄晏宁请示道:“下官学过医,可否给我看看。”

    庄晏宁点头,明秋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刘县令走过去,将纸张摊在掌心瞧,片刻后,点了点头:“这个药方很好,明明府有心了。”

    见此,另外几位县令一改前头阴阳怪气的作风,争着发表见解,书吏奋笔疾书,几乎要写出一头的汗来。

    散会时天蒙蒙亮,因录事参军交代了这段日子不可浪费,负责朝食的仆从过来数人头,公房内烛灯快燃尽了,没人记得续,这样子竟是商量了个通宵。

    他正要进去问问是否要晚些送朝食过来,先让几位县官补个眠,却见县官们从书吏手中接过誊抄好的治灾防疫之策,纷纷提袍跨过门槛,急匆匆地便走了。

    明秋等着书吏誊写最后一份,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庄晏宁路过她时问了句:“你从前在青州也是县令?”

    “回大人,下官那时只是书吏而已。”明秋说着,同情的目光停留在书吏身上。

    “任职了几年?”

    “五年有余,后来蒙上官青眼才升迁至此。”

    明秋年岁不知几何,但两鬓微霜,岁数肯定大过庄晏宁,碍于官阶尊卑,依然得站起来与庄晏宁一问一答。

    她本以为这位特使大人要宽慰勉励几句,毕竟如今是女帝当政,她们这些女官大有可为,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无谓蹉跎了。

    哪知道庄晏宁只是略一颔首:“你其实比那几个男人能干许多。”

    随即拾步而去。

    明秋愣了愣,恰好录事参军经过,将书吏抄好的一沓纸接过来,递给她道:“庄大人性情是有些冷漠,好像谁也不关心,习惯便好。”

    前些日子,大雨一下就是一天,长廊的木板险些都要被泡烂了,庄晏宁走在上面都怕自己踩空,但录事参军说还没法修,出了崔庸这样的岔子,刺史府上所有的账目都有待查验,正是尴尬的时候,就连他也不敢随意支配公账上的钱。

    负责朝食的仆从跟了一路,庄晏宁心里想着事也没察觉,走进房间里,没回头,反手关了门,就这么将仆从锁在了门外。

    仆从碰这一鼻子灰,又不敢给这位冰坨子似的大人找不痛快,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却见都水丞朝这边走了过来,应是要找庄晏宁,便与邬云心道:“大人一夜没合眼,估计这会儿正在补眠呢。”

    邬云心心说我又不是才认识她,她做事跟不要命似的,诸事未定,她补什么眠?

    果然,庄晏宁的声音隔着房门传了出来:“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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