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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露出来,到?处是泥糊子,黄鳝啊泥鳅啊就很容易逮了,其实社员们?不怎么爱河里的家伙,不是正经的荤,但?一想到?万一今年是个贱年,回头日子不晓得要怎么难过,都跑来捞这玩意儿。

    南北跟章望生怄过这段气,见他?没再跟雪莲姐有什么来往,又?恢复如常,章望生早不当回事?,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他?们?是家人,没有隔夜仇。

    泥塘里都是赤脚抓泥鳅的,南北也在,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滚,发疯,其中有黑子,对着南北狂甩尾巴,南北一脸都是泥点子。

    “黑子,你疯啦?”她用胳膊蹭蹭脸,“你甩别人去啊,老逮着我甩,都看不见东西了!”

    南北慌得很,唯恐泥鳅叫人抓多了,她大概弄了十几?条,还有螺蛳,白条,搞了小半筐。螺蛳这玩意儿得先放水盆里,叫它吐泥,南北最?想吃白条,油炸特别香。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点腥气,黑子跟过来了,趴南北身边,吐着长舌头,口水哗哗的。南北在那清洗,章望生还没回来,他?在队里,生产队订报纸的,这是政治任务,得学习,他?每期必看,了解国家的政策动向,明年农业生产各项指标出来了,要扩大干水田,稳定?玉米山谷面积,章望生把报纸看完,才往家来。

    他?刚进家门,黑子摇头晃脑起来,很谄媚,耳朵都趴着了,章望生看的笑,说:“怎么,又?来串门了?”黑子乖顺地卧倒,露出肚皮,四个蹄子朝天,章望生便蹲下?来摸了摸它。

    南北说:“三哥,大伙儿都说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都想法子囤东西呢,咱们?辣椒红了,串起来吧。”

    章望生说好?,他?准备烧泥鳅汤,这会儿马老六突然上门,说有任务,下?午来检查,晌午就得把大字报宣传语赶紧贴上,章望生这下?没法做饭,又?匆匆离家。

    他?到?队里,李大成也在,当着大家的面问马老六,章望生适合写大字报吗?大字报批的就是他?这种?人。县里来检查,查下?头的思想斗争运动开展情况,马老六便说:“就数章会计大字写的好?,叫上头看了,也像样?子,写的跟鸡爪子呢,丢不丢人?”

    说着,抖落出一沓纸,“呶,章会计他?可没断过思想学习。”

    李大成没话?说了。

    这次检查,结果不大理想,说月槐树思想斗争抓的松了,得再紧一紧,不能形式主义。要抓典型,树典型,公社几?个干部听得直点头。

    眼见入秋,庄稼半死,月槐树生产是个事?儿,社员们?干着急上火,一点法子没有。李大成跟社员们?在树下?拉呱,说见吴有菊在副食店买猪肝吃,大伙惊了,李大成冷笑:“他?哪来的钱?哪来的票?我怀疑,他?吴有菊肯定?勾结了反动势力,有人偷偷接济!”

    人都发愁今年收成,饭连半饱都不敢吃,怕后头几?个月没法熬,你吴有菊吃猪肝?!没天理啦!

    这话?传着传着,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学了,刚开学,学校全是劳动课,薅院子里野草,打扫教室,小学毕业,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同学们?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说吴有菊铁定?是个反动分?子。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糊大字报,准备搞吴有菊。

    “南北,你跟咱们?一起啊,一放学你就跑。”同学有点抱怨,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她漫不经心帮着忙,说,“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他?也没什么大本事?,我觉得,他?没本事?勾结旁人。”

    “你偏着吴有菊?替他?说话??”同学咄咄逼人。

    南北见势说:“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亲非故,我就是觉得他?没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章南北,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们?懂个屁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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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也想吃猪肝而已,她一脸虚心:“嗯嗯,说的很对,我得跟你学习。”

    第24章

    队里干部开了会,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说吴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懒,要?不然,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马老六说,有?没有?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这样,光想自己的事,谁来搞生产?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尽想出风头、搞点事的二流子,嚷嚷个不停,让书记读文件,最后,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

    他被新派了个活,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挑水,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上头写着“x派分子吴有?菊”,谁打他跟前?过?,都要?瞧几眼,人家要?看,吴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这是接受群众监督。

    他一个老光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没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人走?光,佝偻着腰挪进来。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汇总账目。

    “章会计,这会儿得闲不?”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吴有?菊怎么着都疼,没法坐,说:“我家里弄了点膏药,自个儿没法贴后背,得劳烦你搭把手。”

    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账没汇完,先跟吴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来,大地照得透亮,吴有?菊哆哆嗦嗦开了门,喊了句“黑子”,他现在?一天都在?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黑子饿,就?到处乱跑。章望生说:“也许在?我们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

    他叫吴有?菊坐着歇下,想先烧点热水。吴有?菊那个简陋的厨房,都没法下脚了,碗筷泡盆里,上头飘着死苍蝇,他家里喂了两只鸡,鸡在?地上拉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跳上案板,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爱干净,打了水,把厨房收拾一通,该刷的刷,该扫的扫,再一掀锅,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章望生把饭舀出来,刷了锅,吴有?菊在?门外见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一欠人情就?浑身难受。

    “章会计……”

    “吴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别见外。”

    章望生把吴有?菊家收拾干净,说先给他做口饭吃,吴有?菊费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哪儿就?成。

    粮食藏的隐秘,堂屋的东间,居然有?个小地窖,里头东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没说什么,舀了点面?,说给他擀面?条。吴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浑身疼,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人早跑远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又?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月亮都老高?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拎着马灯出来找,见人就?问有?没有?见我三哥,跑到公社的办公室,也没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

    月槐树的社员,现如今明面?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条黑影在?月光里窜出来,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过?来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见它这个样子,蹲下摸摸它,说:“哪个狗日的干的?”

    黑子呜呜咽咽,毛发上有?没干的血迹。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菊,吴有?菊现在?可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门是关着的,南北扣了两声,听见里头吴有?菊的声音,特别缓钝:

    “谁?”

    南北说:“吴大夫,是我,还有?黑子。”

    章望生已经?给吴有?菊换了衣裳,贴上膏药,他让吴有?菊吃饭,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见南北来,问她吃饭了没有?。

    “你不家去,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时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别管我。”

    南北嘟囔两句,说:“黑子瘸了,不晓得谁打的它。”

    吴有?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条,一听黑子叫人打,喊狗过?来,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让他别动了,自己去找,吴有?菊的脸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泪啪嗒的。

    “吴大夫,你别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南北叫黑子躺下,黑子乖乖卧倒,听吴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吴有?菊家有?手电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出来了。

    晓得人救它,黑子一动不动,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他小心给它上药,说:

    “真是条好狗。”

    吴有?菊说:“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

    南北赶紧说:“吴大夫,你可别说啦,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你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吴有?菊破涕为笑:“你这小娃娃,嘴巴厉害。”

    南北摸着黑子:“我可不小了,说的也是实话,三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吴有?菊说:“吴大夫,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行,其他忙帮不上,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

    吴有?菊又?淌眼泪了:“望生,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

    章望生说:“别这么说,吴大夫,等明儿晚上我过?来给你换膏药,你不方便?做饭,我们家就?多做碗饭,给你送来。”

    吴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吴大夫你别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费老劲,怎么烧锅,怎么做饭?我们家也就?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烦。”

    最终,趁着月色,吴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门框那摆手:“你要?是不扛着,给我送饭我也不吃,你到家掺点杂面?,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

    对?于吴有?菊家怎么会有?富强粉,章望生没打听,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开口袋,有?些?担忧:

    “三哥,我听人说,吴大夫有?亲戚在?台湾,给他寄钱寄东西。”

    章望生说:“不可能,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怎么寄?别听风就?是雨,眼见为实。”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一丝云都没有?,哪来雨?还不下雨?南北叹口气,说学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没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涝,谁说的都不算。章望生趸了趸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菊的面?粉,这得分清,人一张嘴,他家两张嘴,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说:“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亏吧。”

    章望生说:“也吃不了多大亏,我到年底要?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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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三百工分。”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可今年旱,到时庄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缩水,三哥,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谁帮吴大夫啊?况且,吴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你现在?怜惜旁人,到时咱们没饭吃,看谁怜惜咱们!你信不信,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哎呀,都难呐,是真没有?,哪有?余粮啊这都得要?饭去啦!”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兴了。

    现在?不一样,她长大了,她能想到的,更远,对?月槐树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一睁眼就?是活儿,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跟生产队的牛一样,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那片田,没完没了,没有?尽头,她向往书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乡下来了,这让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讨论过?这个事,是不是城里的学生,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岂不是更没戏了。

    谁也不晓得答案。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不反驳,温和?地解释:“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就?帮了,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将来有?一天咱们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会借。”

    南北就?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洗漱过?,章望生辅导她作?业,南北开始接触代数几何了,她脑瓜子特别灵,老师有?时候反倒还得看她的答案,南北在?学习上,非常有?天赋,老师们都这么说。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学不招生,学的再好,上不了大学。

    没过?几天,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他识字,字写得也漂亮。到了宣传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这罐猪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觉得身上都有?劲了。公社又?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章望生膝盖那有?个大补丁,南北听说他要?进城,想让他借条裤子,章望生却不当回事。

    “人家看你这样,会笑话的。”南北说。

    章望生笑道:“看一个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好衣裳穿。”

    南北却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类拔萃的人,但进了城,三哥就?是乡下人,人家见了,会轻视的。她想叫他穿体面?些?出门,三哥却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还是有?些?情绪。

    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都是蹭车的,见还有?点空儿,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带上了。拖拉机跑起来,可真够颠的,颠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两手扒着车身,异常高?兴,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可新奇了,县城里有?人骑自行车!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仿佛自己也骑在?了上头,真飒!还有?电线杆,上头挂着牌子,写什么“非机动车”,有?人还戴着个眼镜。南北兴奋得不得了,从体委大院过?,商业局过?,打哪儿过?就?要?问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那里头的女职工,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今天赶巧,百货公司大清仓,卖些?零碎布头、还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类,还卖布票。这机会难得,门口排起长队,人贴着人,一点缝隙不留,南北问章望生:

    “三哥,你带钱了吗?带票了吗?”

    章望生细心,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他听李崎说,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卖旧书,都是偷摸卖的,论斤称。他记这事许久了,就?等机会。

    “带了,你自己排队行吗?”章望生掏出钱跟票,分给她,叫她拿好千万不要?丢了。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前?头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紧了钱票:

    “我当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买好了还在?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队伍这么长,他耗在?这里,再去找书,恐怕赶不上车,又?反复交待几句,他才走?开。

    真是挤死了,南北的脸贴着前?头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她跟夹在?中?间的小蝴蝶一样,已经?扁了。

    “排队啊排队!”最前?面?不知谁扯着嗓子喊。

    “你听说没,上海有?半两的粮票!”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

    “半两能干嘛?”

    “能吃根油条。”

    “啧,上海人洋气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条。”

    南北心想,油条一定特别好吃,上海人吃油条,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挤得难受,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不知过?多久,终于轮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过?来,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头,眼前?大亮。

    好多东西!

    她摸摸这,摸摸那,最终买了块手帕,毛巾减收布票,她要?了两条毛巾,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南北就?在?隔壁溜达,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前?头大杠上,威风地过?去了,南北目送很?远,回过?神,听身边人说话。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真有?钱。”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

    南北听得很?震惊,不大信,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装尿素,真是疯啦。她这趟来城里,听到了许多在?月槐树从未听过?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月槐树外头的世界,确实跟月槐树很?不一样。

    不晓得什么时间,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鼓鼓囊囊的,他脸很?红,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见着南北,就?冲她笑起来。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着啦?”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问她买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我也满载而归,到家你就?知道了。”

    拖拉机没等他们,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的少,挤来挤去,南北一手紧按住包,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两人晃荡一路,站得筋疲力尽。

    刚到家,公社有?人来找章望生,说队长叫他过?去商量个事。

    “什么事知道吗?”章望生拧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人说:“光说是个要?紧的事,这两天就?得落实,你快去吧。”

    第25章

    这时候天?很晚了,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赶到队里,几个干部都在,见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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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

    原来,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检查,先自查自纠。章望生看看马老六,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三言两语解释了下:

    “看情形,今年这收成要坏事,人?都悬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

    章望生等会散了,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没让集体养着?,这也?不?行吗?况且,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

    要说月槐树的狗,那?可不?少,十?来条是?有的,旧社?会的月槐树就?有狗了,历朝历代,哪个村落里,没个猫猫狗狗的?马老六本来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个事后,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离得远远的,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他心底竟有些高兴,但面上很平和。

    马老六说:“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那?还真有,这是?浪费,回头公粮数交不?够,那?全国都得饿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问了,明天?,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每个社?员都会知道,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吃了饭,简单洗漱下,就?躺着?了,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他也?不?说,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着?书了吗?咱们说好一块看的。”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脸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问:“我买着?的好东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过?不?是?这会儿,你跑一天?不?累吗?”

    南北摇头:“我不?累,我精神头好着?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望生静静看着?她,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三哥,是?不?是?队里开会,说你什么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可能是?累的,不?想动?。”

    两人?这么说了会儿话,月槐树也?安静了,狗吠声传来,章望生清楚,这个声音再也?不?会伴着?他夜读了。

    天?又干又旱,人?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时,站在田垄旁,往远处看,月槐树只一面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畴千里,都是?荒凉的,要死的,旱成这样,人?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这个事,轰轰烈烈展开了,有狗的人?家,兴许有那?么点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听,让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张皮,炖出一锅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没有半点不?舍了,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不?见动?静,李大成专门盯着?他,跟队里说,过?了十?天?他吴有菊要是?还墨迹,叫人?上门把那?狗给拖了去。

    月槐树的狗,本来都没黑子?那?个好样,别的狗细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员们算了算,这一身能落十?几斤狗肉,吴有菊目前?这个情况,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归集体。

    月槐树的狗是?有数的,谁家有,谁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没有云,全是?蓝的,那?么蓝,好像要坠下点什么,也?是?蓝的,哪怕下场蓝雨呢,社?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

    马老六是?队长,杂事都是?他管,他叫来章望生,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

    “吴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抓过?药,我们劝他,他装聋作哑,这还有两天?权限,你好好劝劝他吧。等真招来人?上门,还不?是?由不?得他?”

    马老六说的是?实话,章望生懂,今年秋后分红令人?忧愁,无红可分。

    风是?干的,燥的,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不?晓得谁家炖狗,她也?想吃,同时为黑子?担忧不?已,她没觉着?狗有什么不?好,除了疯狗,害死八福。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同学们在那?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卷在烙馍里,真绝世美味,听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冯长庚从不?参与任何讨论,他越来越孤僻,人?一下长高许多,还长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着?觉得怪恶心,其实章望生也?长,不?过?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品相不?错,腿高,就?是?太瘦了,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只黄犬。冯长庚肯定是?不?会参与这个话题的,他家那?只狗,姥姥抹着?泪,本想偷放走大黄,可到处打狗,往哪儿跑?姥姥又说,那?就?给个痛快的,埋自留地吧。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不?如剥出一张皮来,好歹能派上个用场,可请人?剥皮,就?得给些好处,别家有劳力自己就?剥了,那?剥了皮,大黄的肉也?不?能浪费,分给人?家,当作人?情来往。姥姥不?愿意?,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晓得,已经晚了。

    这事传开,都说冯长庚这小子?能成大事,一个小后生,心够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纪都是?女人?,只晓得哭哭啼啼。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是?真不?能处了,为了要张狗皮,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大人?剥就?算了,他一个学生,也?搞这么血腥,南北思来想去,觉得冯长庚这人?阴阴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马扭开。

    “我晓得你想什么。”放学时,冯长庚在她身后不?远,他男孩子?,步子?迈得大,从她跟前?抄过?去时,主动?开口。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说话时,声音听着?怪难听,南北冷淡看着?他:“什么我想什么?”

    “你瞧不?起我。”

    “什么?”

    “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关我什么事啊?”

    冯长庚也?冷眼瞅着?她:“你别看不?起我,这事换你,你也?会这么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爷家姓袁,姥爷死得早,生前?是?个老实厚道人?。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冯长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他谁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这种冒犯,气炸了。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好像挺高兴,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点像……他谁啊,怎么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气,她跑了几步,抬腿冲着?冯长庚屁股就?是?一脚,冯长庚没着?意?,顿时趴下了。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见这样子?,都哈哈大笑,冯长庚面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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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爬起来,也?不?说话,南北似乎一点不?怕冯长庚还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后少惹我。”南北撂下这句话,飞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写了会作业,估摸着?章望生快回来,还得给吴有菊送饭,正好去看看黑子?情况怎么样了,她便找洋火,点捡来的干柴。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吴有菊今天?出了丑,他裤子?没脱及,拉裤子?里了,臭烘烘的,在那?干活社?员们受不?了,把他撵回家了。

    等章望生来家里,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他,黑子?在他脚旁,见他进来,说:“望生,我晓得你要来。”

    黑子?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吴有菊叫他坐着?说话,空气里,还有屎臭味儿,吴有菊说:“要是?在往常,我腿脚没叫人?这么折腾,不?至于出这样的丑。”

    章望生安慰他:“吴大夫,人?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我帮你洗。”

    堂屋点着?灯,吴有菊那?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准他往哪儿瞧的。

    吴有菊摆摆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摇着?,扫过?吴有菊的鞋面,温顺极了。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这一年,他老得更厉害,人?一老,声音也?跟着?老。

    “我这有些东西?,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他接过?来,“李三妮是?哪个?”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儿,章望生这辈人?自然不?清楚,光晓得她年纪大,叫一声李奶奶。他不?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两个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他没打听,只是?说:

    “吴大夫,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有什么话要带吗?”

    吴有菊摇头:“没,望生,我这还有几样东西?,你替我管着?,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这药铺子?,都叫人?砸了,药书也?叫人?烧了,可惜啊,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喃喃着?,“是?我错了,我光想着?不?跟人?来往,总没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这样,我好歹收个徒弟……”

    章望生说:“吴大夫,别这么说,等你的事过?去……”

    吴有菊一挥手,像是?不?想谈这个了,八仙桌上,放着?个木箱子?,箱子?里,是?几本线装书,还有好几块银元。

    箱子?打开,露出这些东西?,章望生有些吃惊,这个年月,不?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

    “望生,”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双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来,“我清楚这些东西?,你未必敢拿着?,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个弄去,太可惜了。你听我说,要是?苗头不?对,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要紧,但银元能换钱换票,到城里就?能换。”

    章望生很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儿,被?吴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吴大夫,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你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放我那?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交代。”

    吴有菊说:“不?打紧,不?打紧,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着?,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他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的,像条老狗。

    黑子?见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晓得发生什么,只在两人?身边打转,摇尾巴,亲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只好先答应,他心里更忧愁了,吴有菊这样信任他,黑子?还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他又坐端正了,说:“望生,你今天?来要说什么事,我清楚,我不?会叫你为难,也?不?叫老六为难,你只管明天?跟老六说。”

    章望生被?说得羞愧起来,他没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吴大夫,等这阵过?去,往后条件允许了,我再给你找条狗,给你作伴。”

    吴有菊点点头:“好,往后再找。”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看得这样开,黑子?什么也?不?晓得,只晓得跟人?亲近,舔啊闻啊,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忍着?眼泪,说,“吴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别急了。”

    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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