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形象,在简沉心里本来就已经十分立体了,包括且不仅限于捐完警局捐庙里,走到哪里捐到哪里,此刻又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家里还有私人厨师。
“……”简沉刚打算尝尝这份听起来就很昂贵的粥,一抬头,突然发现霍无归看起来和十多分钟前出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刚刚那人穿的明明是昨晚一身尘土的衣服,头发也没打理,有些没精神地趴在头顶,脸上和肩头都带着干了的血痕,看起来狼狈又凌乱。
怎么出去拿个粥的功夫,这人居然换了件笔挺考究的西装,光是看那裤子的走线就知道,肯定不是工厂的便宜货。
他甚至还解开了胸口两颗纽扣,饱满结实的肌肉呼之欲出,头发明显是梳了,还用水简单打湿拢了个形出来。
简沉因为这锅粥被慰藉的心情,再次受到了暴击。
“霍队,粥很好喝。”简沉小口喝着粥,被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地眯起眼,状若漫不经心,“你打扮得也挺帅。”
霍无归毫无察觉,坦率道:“衣服太脏了,只是换了件衣服,没打扮。”
他连手表都没戴,只是不想再简沉面前露出一副疲惫的模样,所以让司机送粥的时候,顺便帮忙带了换洗衣服,又顺便抽空梳了梳头。
“不像我。”简沉挑三拣四地翻出来一块花菇,放在一边,转头去吃里面的黑鱼片,用满怀感激的语气和格外真挚的表情,说出了这句。
霍无归终于从简沉的语气里闻到了酸溜溜的气味,内心后悔了一秒,刚刚就不该换衣服,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我已经让杜晓天派人来支援了,等邵烨能出院就立刻转移。”
简沉低头喝粥,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半晌才抬起头,盯着霍无归半敞的领口问:“你还没回答我,在哪里见过邵烨,的童年。”
简沉顿了顿,才把童年加了上去。
如果不知道霍无归是谁,这个问题或许还没有那么重要。
但如果霍无归见过十岁左右的邵烨,那就说明,那年的霍无归应该也是十岁左右。
十七年前,被绑架时,霍无归就是那个年纪。
两人一个在病床上,一个坐在床边,近在咫尺。
没有人开口,简沉和霍无归似乎都在等着某个人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应该有什么要说。
但无论是简沉还是霍无归,都不知道对方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他回忆起我是谁了吗,霍无归想。
他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吗,简沉想。
空气逐渐凝固,许久之后霍无归开口道:“十七年前,年华福利院,邵烨招供,他是年华福利院里的一名孤儿,曾目睹了一起绑架案。”
“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简沉平静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喝了下去,依旧很挑嘴地没吃花菇,借着用很平均的速度舀起下一勺。
他用左手吃饭,动作十分缓慢,机械般间隔一致地喝了三四勺后,霍无归毫无波澜地开口了:
“我的父亲名叫叶粟,是一名刑警,也是王局和管局的搭档,三十年前,王局是一队队长,他是副队,但二十九年前,他因为追缉逃犯,死在边境。”
这和简沉的问题听起来毫无关系。
但简沉停下了手里的勺子,脸上那副温驯平静的表情被收了起来,有了几秒的空白——
原来是阿叶。
不是阿夜,是阿叶。
正常人松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多和简沉几秒前的一样。
极为普通,毫无攻击性,甚至看起来逆来顺受得有些好欺负。
但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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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很清楚,此刻眼神紧绷,嘴角微抿,浑身上下流露出攻击性的,才是简沉最真实的样子。
他未曾从十七年前的噩梦中离开过,未曾有哪怕一天踏入过正常人的生活,却就这样伪装成正常人,一分一秒也不曾松懈。
别人最松弛的样子,是他绷紧所有神经,才能伪装出来的。
“那时候,我的母亲霍文君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盆,为了保护我父亲唯一的遗腹子,我没有从父姓,而是随了母姓。”霍无归眉眼平展,没有半点愤怒,甚至比说案情的时候看起来更平静,“她给我起名,霍无归,纪念我一去无归的父亲。”
一个发音不好听,寓意不吉利,却陪伴他二十九年,从未改过的名字。
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简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清亮的瞳黯了黯,干涩道:“你的妈妈呢。”
他没什么话语能够用来安慰霍无归,因为他也从出生开始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一直是妈妈独自抚养长大的。
霍无归显然早已对往事释然,冷静道:“她也是一名外勤刑警,当时的北桥分局二队队长,我四岁那年,她被同一个逃犯杀害,我出门找她,流落街头,被送去了福利院。”
简沉一愣,脸上所有表情终于变成一片空白。
灯光落在霍无归的脸上,光线从头顶自上而下洒落,映射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眉骨,下颌被照得锋利而清晰,肩膀宽阔笔挺。
这是一张无论怎么看,都坚毅、勇敢、忠诚、强硬的脸。
简沉突然意识到,这并非天生,而是被那段岁月所塑造。
“十七年前,我……目睹了一场绑架,其中一个受害者,是邵烨。”霍无归犹豫了几秒,最终依旧将说到嘴边的“遭遇”,硬生生改成了“目睹”。
哪怕面对嫌疑犯的枪口,哪怕是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也从未有过半分犹豫的刑警队长。
海沧有史以来最年轻、最有前途的警队精英,在这间病房,穿着精良考究的西装,对着面前这个一身狼狈的青年,心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恐惧。
他唯独不想被简沉讨厌,哪怕那一天总会到来。
简沉打量着霍无归脸色转瞬即逝的不自然,好像毫无察觉一般,问道:“所以邵烨招供了什么,你才会想到来问我这个问题?”
“邵烨称,绑匪是年华福利院的院长邵天高,也是走私组织马戏团的首领魔术师,同时是他的父亲,魔术师死后,他被波坤带走,半胁迫半软禁地共同生活、运营走私组织。”霍无归简单复述了邵烨的话,将关于简沉的那段隐藏了下去。
简沉眨了眨眼睛,舀起一口粥送进嘴里,咽下去后才开口问:“所以,实际上,他不是绑架的目击者,而是受害者?”
“小沉,动手啊!”
“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杀了他,快!”
“你会和我一起走进地狱,别想逃。”
……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永远被梦境笼罩的面孔在氤氲的雾中若隐若现。
所以那个在记忆深处不断蛊惑自己的人,是邵烨吗?
是自己已经认识了六年,每个周末准时去他诊所报道的师兄兼心理医生吗?
在无数次回忆中永远看不清面孔的人,整整六年时间,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
他知道吗,他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吗?
简沉眉头紧皱,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不安,将所有混乱的思绪藏进心底,抬眼看霍无归:“然后呢?”
“我有理由相信,邵烨并非自己描述得那样,毫无罪过,柔弱无助,不得不被波坤胁迫,帮助其犯罪。”霍无归眉眼里露出尖锐的怀疑,“他有很大可能性,是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幕后推波助澜的真凶。”
如果真的和邵烨所说的一样,他不过是绑架的目击者。
魔术师死后不久跟随波坤开始了半软禁的生活,人生再无其他有波澜曲折的生活经历。
那么在Mago天台上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在凤临河畔一枪击毙波坤的果决,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第一次击毙嫌疑犯,是六年前,一个绑架儿童的劫匪。”霍无归淡淡道,“那天,我洗了近二十次澡,之后的三个月,我依旧时常想起那张脸,和眉心的血洞。”
击毙。
不过是两个极为简单的字,但背后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哪怕那是一个本就该死的罪犯。
霍无归从不后悔击毙一个劫匪。
但没有人生来是正义的执行机器,每一个刑警,在真正朝着嫌疑人开出第一枪后,都将铭记住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正是那一刻沉重的力量,才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身为警察的使命和责任。
“邵烨只是个普通人,甚至按照他说的,他一个从未走出校园的读书人,被监视乃至猥亵了十几年。”霍无归扬了扬下颌,淡淡道,“他不可能第一次摸到枪,就如此冷静,甚至在黑夜里,没有辅助灯光、瞄准的情况下,一枪将波坤毙命。”
波坤有夜闯北桥分局的能力,甚至还能从大厦顶楼逃生,一个人残害四名女性。
一个退伍的缅甸军人,对生死的直觉敏锐到如同野兽的程度,连霍无归想将他制服都需要经历一番死斗,邵烨一个从未经过训练,连简沉那点格斗术都没有的大学教授,怎么做到的?
“除非,那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简沉替霍无归总结了一句,半仰起头,在脑海里反复回忆六年前,自己搬进海大医学院宿舍的那一刻。
那个瘦高的青年抱着书,略有惊讶地看向他:“你好,你是我的新室友吗。”
他为什么诧异。
是因为从那一秒就认出了自己吗。
不是空置数年的宿舍突然有了室友而感到惊讶。
是十余年不曾见到的另一个受害者出现在自己眼前,为这样荒诞离奇的缘分而感到震惊?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浮现巨大的谜团——
邵烨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隐瞒身份,潜伏在自己身边,整整六年?
“我一直在想,邵烨昨晚为什么要来小院。”霍无归打断他的思考,冷不丁道。
“为了阻止波坤杀我?”简沉想了想,琢磨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一直有一种邵烨对我非常友善,远超出普通师兄弟的感觉。”
仔细一想,这个假设是绝对成立的。
昨天晚上,邵烨出现的第一时间,波坤就偏转了往枪口,原本应该射向简沉的子弹转而射向了霍无归。
波坤想要杀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简沉。
也就是说,改变波坤目标的契机,是邵烨的出现。
邵烨和他之间,绝对不是被囚禁者和囚禁的关系。
恰恰相反,邵烨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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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允许波坤杀死简沉,而波坤始终不曾正面反抗。
甚至,波坤夜袭北桥分局,试图烧毁卢琳的X光底片的那个晚上,最终放过简沉,恐怕也是出于对邵烨的忌惮。
否则,以一个退伍缅甸军人的能力,想要杀死简沉应该毫无难度,根本不可能拖延到大部队赶来,给了简沉足够的缓冲机会。
至于Mago天台的那个晚上,这种关系就更能得到印证了。
邵烨去参加拍卖,不是为了他所说的好奇,而是为了买回月光石,给真正的金佛。
原本,波坤是他的双保险。
但波坤看见简沉的瞬间,杀意涌上心头,临时改变计划,打算在拍卖结束、邵烨离开的时候,率先杀死霍无归,抢走月光石,再伺机解决没有保护的简沉。
但万万没想到,邵烨宁愿冒着自己被发现的风险,也要阻止波坤的计划。
他的出现,阻止了波坤杀死简沉,也帮助波坤逃出了Mago。
在天台上,波坤为了保护邵烨,将他推了出去,而不是推下天台。
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为了简沉。
霍无归想通这些关节,心头警铃大作,飞速问:“他难道喜欢你?”
简沉摇了摇头,非常笃定:“我敢肯定不,他甚至不是gay,是彻头彻尾的直男。”
但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简沉想,自己和邵烨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是被忽略掉的关联。
邵烨这么在意自己,绝对不可能是出于爱慕。
那背后绝对有更为深重的某种原因,那究竟什么!
更重要的是,目前他们想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猜测。
想要定罪,就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邵烨和波坤之间,真正的主导者是邵烨。
“等等,我想起来一件事!”简沉突然抬头,“钢笔!那支作为凶器的钢笔,是我送给邵烨的!”
作者有话说:
小沉推理现场。
霍队听到的版本:balablabalbala,邵烨是直男,balabaablabal
松了一口气.jpg
第54章 逃跑
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
“所以你到底要我来找什么?”霍无归举着手机, 和简沉通着视频电话。
法医办公室里,魏国埋头写着报告,眼见霍无归进来翻箱倒柜, 立刻放下报告,抬头怒道:“霍无归!你上次把我们法医室的人带去山沟沟里差点送命, 我已经放你一马了!”
“这次呢!”魏国捶胸顿足, “你是不是不把刀山火海都走一次不罢休!人都差点被你搞进ICU了!那可是烧伤!你知道烧伤多疼么你!”
最近他家小学二年级的小孙子在做暑假作业,天天拿着一堆彩笔画手抄报, 要不是心疼自己的老脸, 魏国恨不得抢一张纸过来, 朱笔丹书, 写份《讨霍无归檄文》贴遍北桥分局每一个告示栏, 把这厮的罪行昭告全北桥。
“还有简沉这兔崽子也是的!你净把他往危险的地方带, 他倒好,死活要跟着你跑,真是儿大不由爹!”
魏国越想越气,自己护着法医室的小崽子,简沉倒好, 简直像是被送去当了外勤的童养媳, 实习期都没过呢, 就整天赖在外勤那, 嫁出去的儿, 泼出去的水,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娘家。
霍无归在自己队员面前,一向是铁面无私的冷血上司。
此刻站在暴怒的魏主任面前, 自知拱了法医室的大白菜, 不得不做小伏低, 立正认错:“魏主任,这事是我办得不好,您放心,等简沉出院,要是比来的时候少一斤肉,您唯我是问。”
态度之诚恳,语气之卑微,让魏国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骂下去,尴尬地收回气势汹汹的架势,问道:“你来找什么东西,我帮你看看。”
简沉入职那天,法医室趁最近没什么大案,把陈年报告都翻出来整理归档,谁知道还没收回去,就来了这桩大案。
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旧案卷,新的报告就山一样堆了起来。
电话里,简沉说:“魏主任,您帮霍队指一下我的桌子,上面有本海大发的记事本,我就要找那个。”
霍无归举着手机,跟在魏国背后,穿过漫天的文件和案卷,看见了简沉的办公桌。
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跑外勤,入职到现在都没怎么布置过自己的桌子,连个水杯都没有,还用着个可怜兮兮的一次性纸杯。
拨开将桌面掩埋的案卷,镜头对准了一本红色硬皮的笔记本,上面是烫金的海大Logo和校训。
霍无归放大画面,确认道:“是这个吗?”
“对。”简沉左手举着手机,不是很稳,于是将脸凑近了看了看,“你翻开封面,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水痕。”
霍无归正看着屏幕里的本子,谁料简沉浅棕色瞳孔突然凑近,占了大半个画面。
因为霍无归的画面里只有本子的缘故,简沉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霍无归正专注地看着他。
“有。”霍无归手翻着笔记本,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只用余光扫了眼小窗。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观察简沉的眼睛,他的虹膜似乎比一般人的颜色更浅,对光的时候呈现出玻璃弹珠般的晶莹质感,在黑暗里又完全黯下去——
一切都随着简沉所处的环境而变化,就如同简沉这个人一样。
当他身处梦魇,便显得浑身颓然,可站在阳光下、为了死者追寻正义的时候,却又一腔热忱。
“这本子上面记录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吗?”霍无归举着手机问。
他简单翻了翻,上面似乎是简沉毕业论文的构思和数据,封面被泼了水,模糊地写着论文标题《利用同位素示踪技术判别水源的定量分析研究》,后面记录的几乎都是些复杂的字母和不知所谓的数字。
那是简沉的学生时代。
是他们错过的十七年的一部分。
霍无归指尖摩挲着有些晕开的笔记,鬼使神差地想,如果简沉没从公大退学,他们本该早八年,在公大重逢,而不是让简沉成了邵烨的室友。
“别看了,你看不懂。”简沉毫无嘲讽意味,诚恳道,“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是本子。总之你把本子和那支钢笔,都送去理化试验室,让李仲洋加急送去上α能谱仪,具体数据我编辑好发给他。”
霍无归从入读公大开始,就没在学习方面被人说过“你看不懂”,十分不满道:“没事,你说,我虽然不是法医,但做了这么多年刑警,见过的尸体和物证不比你少。”
“行吧,那你记一下。”简沉叹了口气,从善如流,“让他看一下,钢笔墨囊里是否有残留液体,跟笔记本扉页的水溶液做个比对,如果Ra226、Ra224和Ra223都能检测到,且含有10pCilRa266,那就没跑了。”
“……”霍无归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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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出门左转,把本子送到了李仲洋手里,补了句,“具体的简沉一会发消息告诉你。”
完成了外卖任务,霍无归却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举着手机走进了院子里。
简沉仿佛对这一系列操作早有预料,勾起唇角,脸上带着淡淡笑容:“没事,我会给小李发信息说清楚的,初步结果只需要几分钟,具体数据等一晚上也就出来了。”
他已经洗漱收拾过了,额角的血痕擦得干干净净,头发蓬松柔软,上唇也已经消肿。
笑起来的时候,因为霍无归极罕见的吃瘪而露出转瞬即逝的得意,又很快压了下去。
公大历年最高奖学金获得者,全海沧最年轻的后备力量,日常以做警察要靠智慧而非蛮力教育杨俭的霍无归,愣了片刻,尴尬之余,心头竟莫名感觉被什么挠了一下,避开简沉的视线道:“所以这本本子,到底是什么?”
北桥分局的小院里一片漆黑,蝉鸣在头顶响起,霍无归静静地等着简沉的回答。
“五月,我即将毕业的时候,吃了在海大的最后一顿饭。”简沉语气有些赧然,慢吞吞道,“那天是阴天,天黑得很早,食堂的灯又很亮,我一进门就撞到了送餐机器人。”
他因为这事,还上了学校论坛的热搜。
一波学弟在论坛发帖:法医系的学神也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笑死。
另一波学弟发帖:就这还说是校草呢,路都不会走。
一波学妹在论坛发帖:呜呜呜他怎么这么绝啊,连摔倒都看起来又惨又美,还是个学神,妥妥美强惨好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学长谈恋爱啊。
另一波学妹发帖:这种大美女当然要配个斯文治愈系忠犬,我看旁边那个就不错。
简沉边说,便觉得好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你旁边的是谁。”霍无归切出视频界面,边浏览简沉说的论坛网页,边敏锐地冷声追问。
如果没有那阴差阳错的十七年,那个被学妹们发帖的可以是他,应该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画面,仗着简沉看到的只有笔记本,肆无忌惮地让嫉妒和焦躁爬上眉梢,压低了眉眼。
“邵烨。”简沉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那天,我原本带着毕业论文需要的最后一瓶水样,打算吃完饭去实验室加班加点做出来,谁知道瓶子被撞碎了,水洒了我和邵烨满身。”
霍无归一惊,电光火石间将简沉说的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邵烨带着那支钢笔?”
“是的,作为凶器的钢笔虽然已经被波坤丢进火堆,瞬间卷去了外壳的字迹和笔尖上的血液,但由于毛细作用,水分会顺着笔尖进入笔身的墨囊里。”简沉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依然有机会确认这支笔究竟是谁的。”
甚至,一旦确认钢笔和笔记本上的元素相同,那么便可以举一反三,靠同位素判断出邵烨当天去过哪里,接触过谁。
霍无归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手机里娓娓道来的简沉,悄无声息地用指尖划过简沉正不断开合的薄唇,问道:“但还有个问题,你怎么能证明他不是在其他地方沾到了水,而是你瓶子里的呢?”
“你说巧不巧。”简沉下意识伸了个懒腰,手刚抬起一半就被背部的疼痛逼了回去,只能规规矩矩坐好,“那瓶水是从郊区一个古代地下河道里取的,今年才刚刚发掘出来,不对外开放,需要去地质局开勘探证明才能进去取样。而且我取完第二天,海沧下暴雨,把河道入口淹了。”
怕霍无归听不明白,简沉贴心地追加道:“并且,这个古河道在几百年前疑似存在一个铀矿,所以才能检测到镭同位素,正常河水里是没有的。”
水退去之后,河道里的成分就会因为混杂了外界的雨水而发生改变。
邵烨根本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接触到一模一样的水。
这事说起来很巧。
但偏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般,在一个多月后,竟成了最后的线索。
黑暗中,霍无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通电话提醒弹出。
“杜晓天给我打电话。”他手指挪到了结束通话上,犹豫了片刻才道,“晚点再来医院看你。”
其实已经没什么需要霍无归再去医院的事了,明早护工就会到岗,赵襄也已经出院。
杜晓天调去了四个人手,寸步不离地守着邵烨。
但霍无归还是又说了一遍:“挂了电话就睡,你好好休息,案子交给我们,我明早带着早餐来看你。”
他将手指从结束通话上方移开,挪到了翻转镜头上。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霍无归的脸,在夜色中沉静地和简沉对视了几秒,终于放轻声音道:“晚安。”
电话挂断了。
“喂,什么事。”霍无归切换到了杜晓天的电话上,语气冰冷,对他的打断十分不满。
“霍队!邵烨不见了!”杜晓天心急如焚地大喊,“他逃跑了!”
与此同时,简沉挂断电话,熄灭手机屏幕,摘下了耳机。
病房里陷入一片漆黑,他扭头朝窗外看去。
夏夜繁星明亮,即使隔着窗户也清晰可见。
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金合欢在夜色中悄然绽放,随风飘摇,香气顺着窗户缝爬进屋内。
不对——
没有窗户!
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不知何时敞开着,夜风畅通无阻地灌进屋内。
作者有话说:
第一章 埋的撞送餐机器人,憋了我二十万字终于挖出来了
文里没办法打角标,所以一些元素和化学符号是错的。
第55章 分离
卢琳的死和其他人不同!
“是谁在窗口?”简沉坐在病床上, 看向窗口,试探道。
波坤已经死了,到目前为止, 马戏团所有浮出水面的头目和成员全都落网,如果那里有人的话, 究竟会是谁。
与此同时,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个晚上医院里的所有信息在大脑中汇聚、交织。
白天护士聊天的时候他听到过, 此刻所在的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不同, 光是每天的床位费都价值不菲。
如果不是托霍无归的福, 自己该和杨俭挤在定点医院的病房里, 一个胳膊断了, 一个胳膊烧了, 双双大眼瞪小眼。
根本不可能入住私立医院,还住上了有独卫电视的小单间,时刻有护士嘘寒问暖,一日三餐比警队食堂的还好。
得益于高昂的收费,这家医院私密性极佳, 居住密度极低, 病房分为几个独栋小楼, 环湖而建, 相应得, 病房周围绿植密度远高于寻常医院。
而自己所在的是A栋的四楼,烧伤科病房,是这栋楼的顶层。
楼下是……
简沉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
“小顾, 你怎么在这?你之前不是在三楼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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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去洗手间的时候, 门口有两个小护士在聊天。
“别提了, 最近天一舒服,什么奇葩都往三楼送,我本来就有先兆流产,就申请调过来轻松轻松。”
那个叫小顾的护士是这么说的。
最近夏天,海沧到了气候最舒适的时节,汛期的雨水让气候不再那么炎热,天黑得越来越晚,天气好的时候,哪怕是九点也依旧能窥见天光。
这是最容易四处活动、意外受伤的季节,喝酒闹事的、郊游受伤的、偷爬野山摔断腿的,什么都有。
所以楼下是外科。
简沉心跳倏然停了一拍。
枪伤……也是外科的管辖范围。
刚刚和霍无归通话的时候,电话不是自然挂断的,而是因为有电话进入了霍无归的手机。
“杜晓天给我打电话。”霍无归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时霍无归就在北桥分局的院子里,杜晓天作为副队,应该也在分局统筹六一九特大杀人案的后续跟进。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杜晓天为什么不下个楼,走几步找一找,直接和霍无归面对面说。
是什么事,能要紧到必须打电话立刻通知——
“师兄,如果是想来看我的话,往前走点吧。”简沉悄无声息地滑动喉结,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借此舒缓紧绷的神经,尽量自然地调侃道,“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好,你站在那么黑的地方,我看不见。”
一阵晚风吹过。
汛期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气息,令人感到微微有些寒冷,金合欢被吹得在风中摇曳,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病房。
借着那月光,简沉眼都不敢眨一下,迅速环视了一圈。窗口没有任何影子,窗帘下也没有脚踝露出。
简沉松了口气。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哪怕邵烨和波坤早有合谋,也改变不了他被一枪打中腹腔的事实。
此时此刻的邵烨,和自己,谁伤得更重还真不好说。
“别动。”
向来轻佻的声音从脑后响起,脖子上猛然一凉,尖锐但细微的刺痛传来。
月光穿过树影,在病房内洒落满地,一片皎洁月色里,瘦削的黑影投射在地面上。
彻头彻尾的惊悚爬上简沉的神经,像一阵电流般飞速穿过脑海,惊愕到极致以至于失去声音的寂静里,他僵硬地侧过头。
月光打在邵烨的脸上,他早已换了一身衣服,脸上带着微笑,如果不是简沉昨天亲眼看见一枚子弹射进他的右腹腔,此刻丝毫不会怀疑这人是即将要去出席学术会议的业界精英。
简沉面色苍白,月光落在侧脸上,显得他有些清冷:“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邵烨风度翩翩,手中握着注射器,如同握着美人纤细柔弱的手指般,含着笑道:“临走前想来问问师弟,愿意跟我走吗?”
“为什么找我?”简沉吸了口气,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虽然不知道邵烨究竟是怎么骗过了杜晓天派来值守的四名警察,又怎么从三楼的外科病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四楼。
但既然杜晓天给霍无归打了电话,就证明他们已经察觉到了邵烨的失踪。
那么搜索总会进展到这里,只要拖延时间,就能够留下邵烨。
而且,根据邵烨之前的反应来看,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考虑要自己的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沉。”虽然月色朦胧,但简沉确定他嘴角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我都是学医的,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在校的成绩如何。”
邵烨是今年评上职称的,海沧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二十七岁的副教授,因而公示期受了不少非议和争论,确实有人怀疑过邵烨学术作假、抢手代笔、编造数据等。
但作为邵烨的室友,简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堪称一个勤奋的天才。
“我当然知道。”简沉顿了顿,轻声道,“所以你大可以把针筒放下,不用再举着了。”
邵烨举着那支注射器,玩味地盯着简沉,看了一会,似乎非常享受简沉此刻的表情,终于放下注射器,坐进白天霍无归曾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慢悠悠问:“所以你知道如果自己不配合我,会遭遇什么吗?”
“你会将这支注射器里的空气推进我的动脉。”简沉眼神平静,仿佛在背诵教科书一样,一字不差,严谨专业,“空气如果跟随血液循环进入我的肺部,阻塞肺动脉主要通路,膨胀的气体会导致我的肺部过度膨胀,如果进入我的右心房,会引起肺动脉口与右心室之间的空气闭锁,引发缺氧,如果进入上腔静脉或者脊柱旁静脉丛,空气会一路上行,进入我的脑部,引发抽搐和脑出血。”
“不论哪个情况,我都会死。”
他尽可能完整、详尽地说完了这段和教科书几乎一字不差的内容,并下了结论。
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眼睛垂下,睫毛半遮住人畜无害的眼神,像个早上巡查病房被主任医师点名的住院医。
“你还是那么聪明,优秀。”邵烨一只手摩挲着针筒,语气里的轻佻难以为继,越发生冷,“但不必用这些话拖延时间,否则我一样会杀了你。我不想这样对我的好师弟、我最好的朋友,毕竟,我还是更希望你选择跟我一起走。”
简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开始起作用,乘胜追击地开口继续:“我不仅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还很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死状,你忘了,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给警队打工了——”
简沉刻意停下,头向后仰去,用一个看起来极为舒适的状态半坐在病床上。
云霞随着晚风在夜空中浮游,此刻的海沧,万籁俱寂,最自由的莫过于悬在空中的云。
月色被一片突如其来的云遮掩,简沉的脸浸没在了黑暗深处,仅留下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那不过是一双很平常的眼睛罢了。
瞳孔在晦暗处很黑,平静得毫无波澜,简沉一字一句道:“我解剖过很多具死于栓塞的尸体,她们大多死于生产导致的栓塞。”
“不用再说下去了。”邵烨咬着牙,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否则我会让你再也没办法开口。”
他不让波坤杀死简沉,并非是不愿意杀简沉的意思。
而是还不到必须动杀心的时候,如果非要动,动手的那个人也只能是自己。
简沉仿佛对他的威胁毫无察觉,泰然自若道:“死于空气栓塞的患者,大多面色青紫、在去世前经历了剧烈的疼痛。”简沉注视着邵烨,观察他的反应,“死于羊水栓塞的患者,则是因为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导致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亦或者肾衰。”
“最开始,患者可能产生呼吸衰竭、吐出粉色泡沫、心率加快等症状,之后全身出血、血液不凝,最后全身脏器受损。”简沉端正摆放在身前的手指紧了紧,烧伤的右手传来一阵刺痛。
他在心底默默向素未谋面的那名女性、邵烨的母亲低声道歉,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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